12 暮商
等獨孤走遠後,京郎躺在地上反複咀嚼着‘聖人在世第十九年’這句話,終于忍不住用手捂住了臉。
他今年三十七歲,但他也只能停留在三十七歲了。他感受不到自己體內的心跳與脈搏,他唯一能感受到的是他臉上,身上這些紋路蔓延過的地方越發得冰冷——就在他走過走馬橋的時候他身上都還似燃燒着一團火焰。
這毒來得毫無征兆,毒發的時候甚至令人感覺不到疼痛,但它令人精神暴戾。
這個時候京郎已經忘了有人帶着聶杉逃離了半岳門,他也沒有和獨孤說聶杉仍然世上——事實上他懷疑聶杉當日能出了遮天教直奔半岳門多半是獨孤放任了他逃離。
誠然他猜中了聶杉有異心,并有意放縱他的異心,他睜着只眼閉着只眼看着聶杉從将遮天教內的消息透露給了聶出岫,再由聶出岫透露在了江湖之中。他等着聶杉自己跳出來,卻不曾想聶杉在半岳門口說心儀他的時候看起來竟是慎重其事。
一邊說着喜歡他一邊卻做着背叛他的事?誰要這種廉價的喜歡。荒誕至極。
京郎笑了起來,他的呼吸斷斷續續地,好像就在下一秒他就會停止他的呼吸。
還有獨孤。獨孤有的不是異心,他從未真心歸順于他。
他最後想起了的是方儒生。人在瀕死之前會将他生前所有的日子都通通以局外人的角度看一邊,世人稱之為走馬燈。而在他的走馬燈中方儒生這人占據了三分之一的位置。
從二十五歲到三十七歲,總共十二年。關于方儒生的他卻不想再看下去。
他漸漸阖上了眼,在他徹底看見混沌之前他聽見了腳步聲。
“怎麽把自己弄得這麽狼狽?”來的是方儒生,現在分明是夏末初秋,他卻拿了一件極厚的鬥篷在手中,他蹲下身,用鬥篷把京郎嚴嚴實實地包裹了起來。“你撐一會兒,我帶你走。”
京郎将自己縮在了鬥篷中:“你別看。”
“看了又怎樣。”方儒生将他橫抱了起來。“別睡。”
京郎閉着眼睛:“你回來幹什麽?”
京郎畢竟是個男子,抱在手中不會太輕,但方儒生抱着他走得平穩,好似懷中抱着的不是一個人,而是托了一片羽毛。他許是真的怕京郎睡了過去,于是耐心得和他說起了話:“回來帶你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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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郎輕笑了一聲:“騙子。”
但他分明是欣喜的:“把這燒了吧。”
方儒生應道:“你說是就是吧。”
他頓了頓,忽然說道:“我要在鎮渡村停一下。”
他說出來的意思就是想和京郎商量一下,京郎困難地掀開了眼皮:“我不想去。”
方儒生知道他是不想讓別人看到他這個樣子,京郎這個樣子是撐不了多久的,他需要去最近的鎮渡村取一味藥:“聽話。”
京郎嗤笑了一聲:“你哄小孩呢?”他說完又像是想起了什麽,忽然精神了一些——盡管他看起來仍然沒有半點變化,任誰看了都不敢說這個人能活下去——他的身上已經開始滲血了。
“遲晚小時候不聽話你也是這樣哄的嗎?”
提到遲晚方儒生神色溫和了一些:“我沒有哄過他,他一直很聽話,只有你一直不聽話。”
京郎聲音愈來愈小,但他還是提了提興致:“你當初為什麽不救我呢?我以前就問過你,可你從來不告訴我,你看我也快活不下去了,你就告訴我吧。”
方儒生低下頭看了他一眼,他的眼睛已經閉起來了,這雙曾經令無數個姑娘家羞赧的眉眼就要再也睜不開了。他又擡起頭看了眼前方的村落。
“因為我知道你能活下去。”
“啊這麽說……”京郎的聲音近似不可聞。“我果然活不下去了。”
“我好累啊,我不想說話了,你說話給我聽吧。”
方儒生瞥了他一眼,他好似感受到目光,竟然還笑了起來:“你不說我可要睡了。”
睡了就再也醒不過來了。
方儒生自然是不肯讓他睡着的,他就只好當一回絮絮叨叨的人,但他又不知道要說些什麽,就只好說起了京郎比較感興趣的遲晚:“遲晚以前總在問我,大道是什麽。而我也從來沒有告訴過他大道是什麽,我讓他自己去行醫,去參這大道。”
“他人很聰明,但是他在人世間反而太過于愚鈍。他認為大道就應該救治這世間的每一個人,但其實不是這樣的。”
“我以前帶他在人間四處飄蕩,有一回沒有把他看緊,他被人哄騙着走了……”
京郎已經徹底沒有聲音了,包裹着他的鬥篷已經被血浸得鮮紅,他的身體也是冷的,這種體溫方儒生只在冷透了的屍體上觸摸過。
但他還活着。
“哄騙他的是個人販子,起先人販子用零嘴哄他,他沒接,後頭人販子和他說後頭有幾個小孩在哭,他哄不住,所以想找遲晚去陪他們玩一回兒。遲晚就跟着去了。我當時……”
“其實就在他身後不久,我一直不明白到底要怎麽讓他明白這世道,但那一天我忽而明白了。”
“他跟着人販子走後發現裏頭果然有幾個小孩,有個小一點的生着病,他給小孩開了藥要找人販子去賣藥,人販子當然不肯,罵了他兩句。但遲晚解下了自己身上的玉佩給了他,人販子收了玉,轉身就把門給鎖上了。正常孩子都明白自己是被拐賣了,偏生他就不明白。或許應該說他不是不明白。”
“我把他帶走了,他跟我回去的時候在路上問我為什麽人販子不給人看病。”
“我不知道要怎麽和他說……京郎,我們到鎮渡村了。”
他終于踏進了鎮渡村。
現在仍是傍晚時候,鎮渡村的炊煙剛升起。已經有人注意到了在這個依然帶着夏季苦熱餘威的初秋,來人卻用厚重的鬥篷裹住了懷中的人。
他從半岳門方向而來,在前不久他們發現了從村子裏流過的渡河水流有些渾濁。村民們猜測着這人的身份,大膽些的已經迎了上去詢問這個過路人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方儒生沉聲問道:“我來取一味藥。”
在這句話之後所以的人都将目光放在了他的懷中,他懷中的人毫無動靜,眼睛尖一些的人還能看到京郎的臉色有着詭異的紋路,甚至貼着他的鬥篷內壁都滿是血。于是村民們面面相觑,誰也不知道這位他想要的到底是什麽。
“你要什麽藥?”
“我要你們祠堂中的供奉的香灰。”
這個不是什麽大不了的問題,于是村長便首肯了,帶他去了祠堂。但問題偏偏出在了香灰上,方儒生要的不是香鼎中的香灰,而是供奉在祖宗像前的骨灰——這個骨灰在鎮渡村已經供奉了盡三百多年。
自然是沒有人肯給他的。
但京郎沒法等了。
他做出了與他聖人身份極其不合的事情——他把京郎安置在了地上,然後在衆目睽睽之下他剝了京郎被血浸得看不出顏色的青衣,然後在衆人猝手不及的情況下,他猛然用手削裂了裝着骨灰的瓷壇。
在鎮渡村村民的暴怒下他面不改色地把骨灰抹在了京郎的身上,奇異的是京郎竟然停止了滲血。
“抱歉,情非得已。”他将自己的外袍脫下,換下了京郎那一身血衣,然後重新将鬥篷翻了個面,把滿是血的一面給翻在了外頭,原先外面那一面倒還沒有染上血跡。他将京郎緊緊裹好,留下了能證實着自己身份的一方玉飾。“日後如有需要可持此玉尋我。今日緊急,人命關天,恕我先行一步。”
他來得匆忙,走得也匆忙。
聖人從此消失在江湖中,無人知曉他到底去了什麽地方。
但火光大起的時候離得最近的鎮渡村終于發現了火光來源于半岳門,村內有不少青年在半岳門拜了師學藝,于是當日他們集結了大半村民趕去了半岳門。
只能看見漫天的火光燒上了山峰,而山門前的飛燕橋也随着被火灼燒,殘骸紛紛跌在了走馬橋內,跌在了水中。
名譽天下的走馬飛燕雙橋在今日同半岳門一同葬身在大火中,遠遠不止這些,半岳門門口無一人,幾乎是所有人都明白了,在大火之前,半岳門就沒有了活口——方才那人從半岳門而來,懷中還抱着一個渾身是血的人。
他們在驚駭之間發現玉飾上刻着儒生二字。
半岳門被屠一事以東風的速度立即傳遍了江湖,無數的江湖人前來半岳門探一探究竟,但半岳門內什麽有用的消息都沒有存留下,直至有人在走馬橋中發現了一只箭矢。
箭矢是遮天教特制的箭矢。
遮天教屠殺了半岳門一時便自此在江湖中傳了開來,湛青盟在同時崛起。方儒生留下的玉飾在不經意間被提起,卻沒有一個江湖人願意相信聖人參與了這件事。即便是有,他們也只信了方儒生為了救人毀壞了鎮渡村供奉了三百年的祖宗的骨灰,還有江湖人笑呵呵地安慰他們:“救人為緊嗎,骨灰是死物,但人命可就不一樣了。”
作者有話要說: 【注釋】
①暮商:[秋末]。
②骨灰:香灰有凝血的效果,這裏不用香灰是因為香灰中多少有些毒物成分,而京郎是大面積塗抹這個,當然不能用了。
除了香灰能凝血之外其餘的都是我瞎編的。
好了今天沒什麽好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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