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2)

信物。

玉是極好的玉,一面刻着花開并蒂,一面刻着鴛鴦戲水,還有“真真”兩個字,玉中一點紅痕,正好成了花蕊與鳥眼,煞是好看。

霍真記得書裏說過,這玉是有人送給謝卿白的稀罕東西。因為玉中有一抹紅,被稱為情人淚。

她登時一把抓住了謝二狗的手,聲線不穩:“二狗,你是不是……是不是偷了人家私庫。”

謝二狗:……

謝二狗當時臉皮一抽,否認了。霍真當然是相信他,謝二狗看起來和謝卿白關系不錯,東西可能是謝卿白送給他的也不一定。

等春天來的時候,謝卿白和謝池已經分出了勝負,聽到謝池被流放的消息時霍真并不驚訝,雖然距離被謝卿白捅死還有些日子,可這并不妨礙霍真那顆春心萌動。

當她假裝不經意地詢問霍父是否還記得謝二狗時,霍父的表情相當的一言難盡:“挺好的,挺好的。”

霍真遂美滋滋告訴謝二狗:我爹對你挺滿意的。

謝二狗:你怕不是對滿意有什麽誤解。

朝堂又恢複了平穩,謝二狗空閑時間多了下來,已經開始準備提親事宜。

等到了自己應該死去的那天,霍真的心情格外平靜,然而這一天什麽也沒發生,一切如常,霍真覺得,也許自己已經逃過了死亡的宿命。

可是她真的擺脫了書裏的命運嗎?

霍真暈暈乎乎躺在床上,她想着謝二狗送她的一把匕首,小巧鋒利,适合用來割腕和刺殺。

十七.

這夜的霍府張燈結彩,大紅喜字貼滿了窗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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賜婚聖旨來的猝不及防,霍真看着阖家上下一副歡喜模樣,心一點一點冰涼。抗旨不尊?除非她一點也不在乎霍家,不在乎父母,不然她必須嫁。

謝二狗失去了消息,她這時才發現自己與謝二狗的聯系是多麽單薄:他不來找,她竟無處可尋他的蹤跡。連托人去打聽,得到的消息也只是:并無此人。

這幾日霍真很恍惚,她覺得自己可能是做了一場夢,謝二狗這個人是她一個美麗臆想,他應該早就在某個她不知道的地方娶妻生子,生活美滿,忘了她這個人。

婚事很急,雖然到婚禮之前攝政王據說有要事在外,一直沒露面,但該有的東西卻并不缺,一方面是攝政王足夠重視,另一方面,霍真的嫁妝是早早就準備好了的。

這場婚禮的排場在十年內都足夠讓人津津樂道,霍真被送上了了花轎,她腦袋不甚清明,唯有握住偷偷藏起來的匕首才能給自己一絲安全感。

她不明白自己怎麽就嫁給了謝卿白,太突然了,這三個月她一直渾渾噩噩,在臨出嫁那幾天才想要逃,然而她看着父母已經不年輕的樣子猶豫着,漸漸心生茫然:我走了,他們怎麽辦呢?霍老太太察覺了霍真的退意,對這個孫女恨鐵不成鋼,私下裏第一次訓了她不念父母,膽大妄為,怕再出什麽幺蛾子,把她嚴密看管起來,出嫁那天差人強行喂了藥,打扮後送上了花轎。

拜堂的時候霍真好像聽到了謝二狗的聲音,忽遠忽近,就像謝卿白身上那股梅花香,也忽遠忽近。

謝二狗死了嗎?謝卿白殺了他?這個可能性一冒出來,霍真就忍不住渾身顫抖。

霍真對自己的身手沒信心,特別是對方是男主謝卿白,這把匕首殺他是不可能了,但是用來自殺好像也不是多麽困難。

霍真迷迷糊糊地想,為什麽我要死?我不是要擺脫命運嗎?我為什麽要死?

可是一想起謝二狗,想起他可能在某個夜裏變成一具冰冷的屍體,霍真就覺得自己忍不了自己的憤怒。

一股荒謬之感席卷了霍真的身心,她做了再多,還是逃不過一死。何必呢?何必把謝二狗卷進來呢?

就因為她自私的喜歡?

太荒謬了。

十八.

霍家找的藥藥效持久,霍真被蓋頭遮住了視線,只能聽到周圍的祝福打趣。

等到了揭蓋頭的時候,霍真看到了謝二狗的臉。謝二狗神色含笑,看起來很平靜,耳朵卻紅了一片。

霍真懵了。

直到謝二狗出去喝酒,霍真還是一臉的呆滞。

哪怕從謝二狗沒死的驚喜中回過神,霍真仍然沒搞明白目前的狀況。

紅燭燃花,侍女端了墊肚子的吃食,扶着霍真吃了些,又伺候她去沐浴。

霍真躺在那裏,細白的手腕搭在軟枕上,映出燭火搖曳的光,無端的旖旎。

太熱了。

她想叫人拿開這錦被,想在寒夜裏吹上幾陣風,想去冰水裏浸泡自己。

但是藥效還在,夜深又讓她倦意漸來。婢女們目不斜視,替她把身體清洗幹淨,擦拭好她的頭發,又罩上柔軟的紗衣。

她的匕首被發現了,卻沒人斥責她,她們只是将東西收好,告訴她洞房夜不适合帶刀。

她放棄了交流,瞪着一雙秋水盈盈的眼睛,思緒飄遠。

屋裏很快安靜下來,人都退了個幹淨,她像一株孱弱美麗的花,等待着人來采摘。

門開了。

謝卿白很少穿紅色,冷色調的顏色才是他的風格。此刻他玉面朱唇,眉若刀裁,一雙眼深沉如墨,被長翹的睫毛遮住了情緒,站在霍真面前,梅香并着酒氣襲來,讓霍真忍不住皺了皺眉。

“真真。”謝卿白看她皺眉,委屈地喊了她一聲。

霍真擡眼看他,并不說話。謝卿白伸手來拉她,才發現她有些不正常。

一陣兵荒馬亂,藥效被解開,霍真總算不用再有心無力。她抿着唇不說話,謝卿白也不敢動作,一副等待教訓的模樣。

“謝二狗。”霍真喊他。

謝卿白應了聲“嗯”。

“謝,卿,白。”霍真盯着他,眼裏一簇小火苗正在燃燒。

謝卿白聲音更低了:“我在……”

霍真心裏奇異的鎮定,她明眸一睐:“今晚自己找地方睡吧。”

謝卿白慌了,他看着霍真,湊上來想讨一個擁抱:“真真我錯了,我不該瞞着你,我沒想過給你下藥,我也沒想過故意失蹤,是真的當時有急事要辦沒來得及告訴你……真的,真真,我錯了對不起……”

在外人面前殺伐果斷的謝卿白此刻如同一個溺水兒童,柔弱、可憐又無助。

霍真會心軟嗎?

不會。

她呵呵一笑,面目突然猙獰,一個暴起将謝卿白按到了床上。

夜還很長,沒關系,她今晚就好好跟他算算賬。

十九.

京中常有轶事,據傳,攝政王新婚那晚,所有靠近新房的下仆集體失聰。

什麽“謝二狗”,什麽“我鯊了你”,沒聽見,他們全都沒聽見。

☆、癡人夢

一.

我幼時總疑心自己會悄無聲息地餓死或者病死,成為流民腳下踐踏的白骨一架。

我出生于穎州謝氏,只是我母親未婚有孕,卻說不出我的父親是誰,也不願把孩子打掉。震怒的外祖父只能把母親悄悄送走,讓她在偏遠的莊子裏自生自滅。

先帝多情,微服私訪時招惹了我那過于天真的母親。她連他的真名來歷都不知,就将癡心盡付,為他背負所有罵名。

我十歲之前的記憶蒼白且單薄,譏諷的私語總是不經意就鑽進了我的耳朵。

“野種”。

同齡人這麽叫我,然後在大人的喊聲裏笑鬧着一哄而散,留我在原地狠狠擦着眼眶。

我恨我所謂的父親,但不恨母親,我只是怨她。

當時我想着,為什麽我沒有父親?如果我喜歡一個人,我絕對不會抛棄她,我們會有一個幸福美滿的家,我會做一個好丈夫、好父親,一定不會讓她和孩子受一點委屈。

這念頭在我腦海裏生根發芽。

那時母親常常看着我,目光凝在我的眼睛裏,仿佛從那裏可以看到那個人和她的曾經。

先帝駕崩的時候穎州亂了半年,我所在的地方又恰逢饑荒。流民攘攘,□□時一場大火,母親把我從屋裏推了出來。

到處是瘋狂的面孔,到處是鮮血和屍體。我呆呆站在燃燒的屋外,仿佛天地茫茫只餘我一人。

那時起我成了流民中的一員,磕磕絆絆,有好幾次都差點見不到第二天的太陽。

可我沒有死,我活了下來,茍且偷生,随波逐流,我到了宛城。

我在宛城遇到了真真。

真真實在是個很好的姑娘,我們在城外遇到了一群流匪,她當時騎着她的小紅馬,全然不懼危險擋在我們面前。

她錦衣裹身,精致可愛,一張臉明亮如烈陽,引經據典,妙語連珠,不帶髒字把匪首直接罵紅了臉。她還只是個七歲的孩子,就算身邊有幾個人護着,也難保不會受傷。

我看着她,那雙琉璃珠子似的眼中有我懼怕卻向往的東西,讓我無端觸動。

對方暴怒,真真卻有條不紊地指揮起手下人反擊,撐到了宛城來人幫忙。

在我眼裏,她當時就像神明一樣發着光。

我想留在她身邊。

二.

我果然成了她的侍衛。

霍父曾敲打過我一次,要我明白自己的身份。那時我不以為意:我只是想留在她身邊,哪怕做侍衛我也滿足。

後來我不得不承認他是對的,我的渴求被真真的天真與善意養成了一頭猶不知足的巨獸,在陰暗的角落觊觎着那個發光的太陽。

那次真真的表情很哀愁,這不符合她年紀的情緒顯露在她臉上,教我忍不住想為她撫平眉頭,告訴她一切有我。

她那天彈了一曲《刀劍如夢》,這名字是她告訴我的,她說,她想家了。

是京城霍家嗎?

雖然我不明白,可我願意為她披荊斬棘,滿足她的一切願望。

其實還是很簡單的,霍父不可能徹底和京城斷了聯系,只需要找對人,讓有心人在霍老太太耳邊多提一提,她就會對兒子心軟。而霍父,他怎麽能抵擋住一位母親的思念與懇求呢?

我們還是回到了京城。

我以為的長久在權勢面前就是一個笑話,霍父給了我足夠的銀兩,霍府大門就這麽朝我關上了。

他說:“真真還小,她值得更好的。”

這個更好的不是我。

三.

軍營的生活枯燥辛苦,我在一次訓練中因為表現突出被将軍專門找去問話。當時他看着我,震驚地瞪大了眼,又問了我的生辰,出生地,在我掏出母親塞給我的玉佩時,對方直接朝我跪下。

“殿下,”他說,“臣不負先帝所托,終于找到你了。”

我不在乎是否真的是先帝托付,我只在意這只登天梯,能否讓我與她再次相遇。

我不敢再給真真寫信,周圍的刺殺已經讓我習以為常,我不願意讓她面臨任何危險。

師傅們說我天資聰穎,是可造之材,我拼了命似的努力,終于,我回到了京城。

最開始我不敢去見真真,人心易變,我怕我喜歡的少女在時光裏也變得面目全非。

後來是擔心有心人拿她做文章,我在這裏根基淺薄,保護不了她。

夜深時我摩挲着沒能寄出去的信,聽死士彙報京中情況,想起真真的笑容和擁抱。

當我聽到傳聞說她喜歡女子,還是忍不住感到歡喜。

她在等我。

我是如此确定。

四.

我被封了辰王。

珍寶奇物,琳琅滿目,我親自挑選了送給真真,卻被她原封不動退了回來。

她似乎對我很是抗拒。

于是我特地騰出一間屋子用來放我想送她的禮物。後來真真看到了,不可置信的神色分外有趣。

真真的信活潑且孩子氣,她向我抱怨生活裏的瑣事,語氣熟撚,仿佛這兩年我們從未分開過。

京城居不易,在勾心鬥角之餘,唯有她能令我重燃鬥志,露出真心的笑容。我想這份感情不是沒有結果的,用不了太久,我就能娶回我夢中的姑娘。

慈安寺裏相遇,她問我想不想娶她,一雙眼裏的羞澀與喜歡讓我心神搖曳。

怎麽不想?她是我日思夜想,一生所求。

我無法接受真真的疏遠,所以我選擇隐瞞自己的新身份,真真沒有懷疑,她把頭枕在我的腿上,笑得眉眼彎彎。

新婚夜真真發了火,最後卻在我的示弱裏敗下陣來,雖然睡了半個月書房,可我還是很高興,真真她沒說要離開。

我終于摘到了太陽。

皇帝耽于酒色,被掏空了身體,連個孩子都沒留下,便死在了妃嫔的肚子上。

我順理成章搬進了皇宮,迫不及待想與真真分享所有。

驕狂是有的,真真卻總能使我快速冷靜,恢複該有的穩重。

她知世故而不世故,善良且有原則,我看得到她的心裏懷的不是個人富貴,而是我和黎民。

我愛她憐她,也敬重她。

五.

大臣們的說辭翻來覆去就那幾樣:子嗣,後宮。

我一言不發盯着他們,很想拔劍,我的後院,何時輪到他們來指手畫腳?

才一年不到,他們就迫不及待想要往我身邊塞人,大概是忘了當初京城的人仰馬翻。

我忍了幾日,他們卻越來越得寸進尺。真真也怒了,把底下人送上來的一堆美人毫不留情地遣返回那些大臣府上:這麽喜歡美人,留着自己用啊,一群老不羞的,管得寬。

第二天就有人痛哭流涕說“皇後善妒”。

我幹脆道:“各位愛卿有心,不如将家中子弟俊傑也送入宮中。朕和皇後既是夫妻,當有福同享。總不能朕美人在懷,皇後卻獨自一人。”

底下人一時都不吱聲了。

沒人再提充盈後宮的事,民間卻流傳起皇後潑辣一如既往的說法:從嫁進來開始就沒見皇帝有過二色,誰會相信是皇帝自己不想再納人呢?

我擔心真真會為此難受,不想她“噗嗤”一笑:“你敢納二色,我就敢養面首,誰怕誰啊。”

當然是我怕她養面首。

而我,見過了太陽,又怎會關心螢火。

六.

孩子出生時,真真邊叫邊罵,說她以後再也不給我生孩子了。

我守在她身邊,看她痛苦的樣子像是心被翻來覆去攪碎。

“不生了不生了,是男是女都不生了。”我一疊聲保證,我再也不想看她承受痛苦了。

最後生下來是雙胎,兩個男孩,紅彤彤、皺巴巴,猴子一樣。

真真看出我眼中的嫌棄,瞪了我一眼,我連忙把孩子放到她懷裏,嘴上繼續倔強:“長得沒你好看。”

“那是因為你醜。”真真輕飄飄掐了我一把。

“我也……”不醜還沒說出口,就發現真真的眼刀子正往我身上紮。

“我也醜,我也醜。”我立刻投降。

滿月酒的時候兩個奶娃娃終于是白白淨淨可可愛愛的樣子,我樂呵樂呵地把大名給他們定下來了,小名嘛,就留給真真傷腦筋了,反正之前的大寶二寶我是拒絕的。

某一天兩小只撲到我懷裏,眨着大眼睛,奶聲奶氣地問我:父皇,你給我們取的名字是什麽意思啊?

什麽意思?

我不好意思看了看別過臉去的真真,假正經咳了兩下。

“思祯……就是思念你們母後,儀祯就是心儀你們母後的意思。”

兩小只眼裏快速聚集了淚水:“父皇,你的眼裏只有母後,沒有我們!”然後蹬蹬蹬邁着小短腿跑遠了。

我:……

真真在一邊憋着笑,然後紅着臉趕緊去哄兩個差點心碎的小鬼頭。

最後一手牽一個帶了回來。

思祯氣消得最快,粘粘乎乎挨過來:“父皇愛母後,我們也愛母後。”

儀祯則害羞地趴在真真懷裏:“我們也愛父皇。”

我的心突然軟得一塌糊塗。

我想起我年幼時的癡夢,那屬于家的溫暖,如今我真切擁有。

七.

野史載慶嘉帝與皇後鹣鲽情深,扶持到老,甚至同日離世,算是應了他曾對妻子說的那句:

雖為帝王,亦有所求。

願無離恨,願共白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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