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單家陶瓷
單忠偉看着邱依野手裏的泥坯,懷疑就更多了,“你這個手藝,為什麽要到我這裏來找活幹?”
這小子只做了個雙耳細頸瓶,雖然速度不算快,但卻沒摸準他手藝到底是個什麽水平。單忠偉去大城市的那兩個徒弟手上的功夫遠還不如這小子,他們都能出去,這小子沒道理找不到地方。
邱依野手上都是泥,支在膝蓋兩邊,不自知的咬着下唇內側的肉,臉色有點僵,沒太明顯的表情,但睜得略微用力的眼睛和盯着泥坯游移不定的眼神還是暴露了他內心的掙紮。
大半個小時之前,邱依野扶着蔣青維随單忠偉夫婦走進小樓旁邊這座平房的大工作間,跟單忠偉夫妻說怕弟弟呼吸不暢,能不能開個窗。夫妻倆人不錯,看蔣青維是不太舒服的樣子,而且外面氣溫雖然不高,這工作間裏不燒爐子也沒有多暖和,開個窗也沒什麽關系,就把兩扇窗打開了。
邱依野知道此時兩個攝像正趴在窗外的暗處,努力拍清楚他們臉上的表情。他看不清暗處的東西,但大概能預測出鏡頭的位置,把臉的角度調整得差不多,才幾乎破釜沉舟似的開口。
“我們是X鎮人,我手藝是跟我爹學的,我家有個跟您家這裏差不多的作坊,可能還要大一點。我當上師傅後我爹就不太做事了,拿着家裏的錢一兩天,或者好多天的不見人影。後來我們才知道他是去賭了。”
邱依野頓了頓,微不可查的嘆了口氣,“賭這種事,無底洞的。人家怎麽可能讓他賺錢,肯定是先給點好處,之後越賠越多。他把給我和小維的老婆本賠進去了,想贏回來,就去借了高利貸。肯定還不上,他被打過好多回,胳膊腿都骨裂過,後來就躲了出去。那些人天天來砸東西,作坊裏的人幹不下去,大部分都辭工了。我把作坊賣掉,還是差挺多。他們怕我們也跑,翻出來我們的證件扣下。我一個人能頂着,可小維的身體從小就不好,最近越來越…… 我怕……”
他像是害怕說出來就成真似的,吱唔着略過這些,繼續道,“前幾天他們過節玩的瘋,看守的松些,我就帶小維跑出來了。我想着先憑手藝掙點錢,小維身體好一些,然後再回去。大城市裏招人都要看證件,我就想着能不能在縣城裏試試。正好路上聽個好心人講您這裏缺人,就來看看。”
邱依野最後看着單忠偉夫婦的時候,眼裏有明顯的乞求,沒什麽底氣,但因為還要給弟弟支撐,并不見哀愁抱怨。
從X鎮逃到這裏,想來身上沒剩什麽錢,明明山窮水盡,卻也沒失風骨,看上去似乎如果單忠偉這裏不收留他們,他也不會搖尾乞憐,而是出門去當苦力搬磚。
單忠偉還沒說什麽,他媳婦先開了口,“你這小青年,做泥巴做傻了?好不容易逃出來,還回去幹什麽?身份證以後補辦嘛。”
小樓的一邊是工作間,另一邊是庫房,本來就沒怎麽滿過,最近成品少了太多,空出來一大塊,正好隔出來給邱依野和蔣青維當睡覺的地方,放大件的矮木架鋪層被就是床了。
單忠偉媳婦還給他們送來一條電熱毯一個暖水壺和兩板感冒藥,看兄弟二人“救命大恩無以為報”的樣子,反倒有點不太自在,告訴他們廚房挨着工作間,在院子東南角,明早起來自己做飯。
婦人走後,兩人看院子裏沒動靜,把庫房邊上的出貨的小門從裏面打開,讓兩個攝像大哥進來。
攝像大哥沖他們比了比大拇指,雖然提早被告知過這一組重點照顧,但真沒想到他們能把真人秀玩成這樣。攝像大哥把兩人睡覺的環境拍下來,問他們晚上還有什麽安排。
邱依野讓蔣青維吃了感冒藥,鑽進電熱毯上的睡袋裏先休息。他拿出來一臺沒插SIM卡的N手智能機,開機搜索無線網絡。想來是小樓裏面有Wi-Fi,這裏緊挨着小樓,有一兩格信號。他試了一下單忠偉夫妻二人的名字的拼音和首字母,都不是密碼。今天太晚了,不好去要密碼。他跟兩個攝像大哥說沒事了,把兩人從小門送出去。
單忠偉知道做普通的碟碗肯定比不過工廠批量生産的那些,所以近幾年做的都是打着“傳統手工制品”“古拙質樸”“回歸自然”名號的陶器瓷器。做起來不複雜,關鍵是形狀一定要有帶着“匠氣”的手工痕跡,釉色要選的足夠文藝。
這對邱依野來說沒什麽難度,畢竟都是照着單忠偉的成品做,但跟他之前把做陶當成享受完全不同,工作強度非常大,一天下來腰幾乎要斷掉,難怪單忠偉的兒子和徒弟都不幹了。
兩天後的夜裏,邱依野趴在木板床上,蔣青維給他踩腰,饒是他痛覺神經不敏感,眼淚都要流下來。蔣青維收了腳,跟邱依野說他從單嫂那裏打聽到了Wi-Fi密碼。
邱依野高興起來,從編織袋裏摸出來那兩臺智能機,一人一臺。蔣青維自言自語的提醒自己,“現在還不能上我們的任何賬戶,包括小號。”
“邱哥,看見這兩個手機,我就會想,當時要是讓小安多買幾個智能機我們去賣的話,來錢肯定快多了。”
“賣手機跟賣那些小東西不一樣,二手市場龍蛇混雜,我們不懂規矩容易出事。而且小安買兩臺這種手機不起眼,多賣了肯定能被人記住,自然會被追蹤組查到。我們賭不起大的,一點小意外都可能會有大麻煩。”
蔣青維點點頭,“說得是!邱哥你到底想這些事想了多久?!你該去幹特工!”
邱依野從他的編織袋裏摸出來兩個線裝本,蔣青維拿過來翻看,滿滿的都是筆記。
蔣青維睜大眼睛,“這是?”
“英美德《潛行者》所有組的失敗原因和成功經驗。前些天時間太緊沒時間告訴你,正好你養的差不多了,這兩天除了演病號之外事情不多,拿去看看吧,之後肯定有幫助。畢竟咱倆顏值帶來的障礙太大,少不了要分頭行動。”
蔣青維跪着看那兩本筆記的同時,邱依野拿着手機上網,滿意的看見他的粉絲和蔣青維的粉絲已經按計劃開始行動。他不由得笑了笑,現在追蹤組那邊一定很困擾吧,不過這只是開始,讓獵人們更煩躁的還在後面。
當所有該做的事都做完,他終于還是忍不住想起了賀坤。等他意識到自己在做什麽時,幾天前天盛的新聞已經出現在手機浏覽器的頁面上。
原天盛集團子公司朝亞信保涉嫌參與走私目前已遭查封。
沒有任何地方提到費朝,這肯定離不開賀坤的運作。翻了幾家門戶網站的新聞,細節各有出入且都模棱兩可,讓邱依野覺得不只有兩股勢力在較量。他又查了幾支相關的股票,果然大都跌得厲害。他不禁在想,即使沒有費朝的事,也會有其他事,有些人就是不想讓賀坤安生。
雖然猜疑着賀坤和費朝的關系,有點生氣賀坤為費朝辦的事背鍋,但此時他更為賀坤擔心,因為這暗潮湧動險象環生的局面,也為賀坤不知是否足夠穩定的精神狀态。
單忠偉對邱依野的手藝越來越放心,這天拿了一張素釉鴿形陶罐的照片來給邱依野看,問邱依野能不能仿制。
邱依野越看那張照片越覺得眼熟,問單忠偉還有沒有其他細節圖。單忠偉又拿來幾張其他角度的照片,邱依野終于可以确認,這個陶罐是他前年的作品,兩個月前何姐幫他在一個工藝品拍賣會上賣出去的。
他不禁想到這幾天做的其它東西,他最初以為都是單忠偉的作品,現在越發覺得它們很可能是其它人作品的仿制品。這就有違原則了——原創作品的生存空間大都是這樣被打壓的。單忠偉幫了他們都是好人不假,但做的這個生意真是……
與其傷害其它原創藝術家的利益,不如就仿制自己的,反正他那個罐子也已經賣出去了,沒有什麽後續收益。他跟單忠偉說他能做,單忠偉看他做得确實挺像,就把這個單子都交給了他。
在單家的第九天中午,單忠偉媳婦買了一車肉類蔬菜水果回來,說明天晚上他妹妹一家要來。蔣青維這兩天經常給她做飯打下手,順嘴問有幾口人。單忠偉媳婦說四口,夫妻倆,還有一個閨女和一個兒子。
邱依野留了個心,問閨女有多大了。
單忠偉媳婦笑着看他一眼,“二十四啦,在縣醫院當護士呢。”心想這小夥子人其實不錯,長得好性格好能吃苦又有手藝,雖然家裏條件差了點,可是沒有婆婆管着,也不是不能考慮。
邱依野捧場的說真好,心裏想的卻是不好。
午飯後,他找到蔣青維,兩人在角落裏商量怎麽跟單家辭行。
二十多歲的姑娘,但凡看點電視上上網,認得他或者蔣青維的幾率太大。一個人還好演戲,兩個人的顏值加在一起卻讓人不容忽視。而且,現在也是時候繼續向目的地行進,不然最後就太趕了。
當晚弟弟舊病複發,咳的幾乎吐血,哥哥心急如焚,向單忠偉夫婦拿了這些天的工錢帶弟弟去醫院看病。隔天,單忠偉媳婦在庫房裏找到弟弟寫了一半的感謝卡片和一條包成禮物的楓葉色紗巾,而這兄弟二人再沒有回來。
夜裏差十分十一點,H市泰利華大廈37層有兩個房間還亮着燈。
王晟夕等在賀坤辦公室套間的外間,對面隔斷另一邊面色陰晴不定的男人讓他緊張。王特助偶爾從工作中擡起頭時,會側過臉去看玻璃牆外黑黢黢的江面,停在邊上的幾艘渡輪被裝飾燈勾勒出不太清晰的形狀。
這樣提心吊膽的夜晚從十天前就開始了。
那天時間比現在更晚一些,賀坤拿到邱依野那組潛行第一天的錄像。白天繃得緊緊的臉露出疑為笑容的表情,大概因為太久沒笑過,他臉上的表情十分詭異,笑得有種撕裂感,王晟夕幾乎懷疑他的面部肌肉是不是壞掉了。盡管笑得“矜持”,陰雲籠罩好多天的氣場似乎總算有所緩解。
然而他沒想到的是,賀坤看到最後竟然砸了自己的咖啡杯。夜裏靜谧的辦公室中,瓷器強力拍碎在辦公室桌角的聲音能把人吓出心髒病。
王晟夕被這突如其來的聲音驚得手壓住鍵盤打出一行亂碼,趕緊起身繞過隔斷。
賀坤已經站了起來,正一臉煩躁的看着自己的褲子——咖啡一大半都灑到了他價格不菲的西裝褲上。當注意到那一片被咖啡浸濕的位置,王特助的面部神經同他老板一樣,也差點失控。
這之後,賀坤看錄像的時候沒再砸過咖啡杯,而是陸陸續續掰斷了一支筆和一個文件夾,砸壞一個鍵盤和兩個鼠标。其中一個鼠标摔在魚缸上,魚缸先是裂開一條縫,沒撐多久就整個崩壞,觀賞魚帶着水草在地毯上的玻璃碎片間掙紮,看上去特別慘烈。
所以每次有新錄像送過來,王晟夕都心驚膽戰,恨不得把賀坤伸手能拿到的所有東西都裹上海綿。
今晚的賀坤還算正常,如果除去讓他找到單家陶瓷,把邱依野做的陶器全部買回來的話。
賀坤給手機解鎖,沒有管來自孫嘉的未讀短信,而是打給趙司薇,例行三日報告。趙司薇在電話那邊似笑非笑,說他這兩天狀态不錯。
賀坤當然聽得出來趙司薇話裏的調侃,但他想這也就是蔣青維了。他知道萬敬先這些年跟蔣青維糾纏不清,近來兩人關系好不容易緩和,蔣青維目前應該跟邱依野發展不出什麽。若是換個人跟邱依野朝夕相處“兄弟”情深,還睡一張床,他可不确定自己會像現在這麽好脾氣。
跟着邱蔣二人的攝像師一個是他的人一個是萬敬先的人,萬敬先肯定也已經看過這些錄像。一想到萬敬先此時的臉色,賀坤的心情好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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