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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太太死後,文壽的日子好過得多,可稱是撥開重雲見月明了。他往日只能偷偷摸摸地避開關太太去撩大哥的閑,而現今,關太太在地裏,關老爺不在家,他就能光明正大地坐在客廳裏,去靠大哥的肩膀了。
他再過幾日就要回美國去,回去讀書,就見不着大哥了。故而近來,文壽常常借着安慰大哥的名頭,去與關鴻名親昵。
說是親昵,不過是等關鴻名閑下來了,就去坐在關鴻名旁邊,去握他的手,摸他的臉頰,玩笑摻半地說些掏心話。
文壽還年輕,這些事情是做不膩的。他坐在沙發上,用英文給關鴻名念詩集。這詩集是羅密歐送給他的,而今派上了用場。文壽專挑些露骨風流的情話大方地念,念得抑揚頓挫,聲情并茂,橫豎關府裏除了大哥沒有人聽得懂。
關鴻名一開始不甚在意,他猜想,許是文壽為了讨女友歡心而做的功課。況且有些詩他熟悉,聽着順耳,權當是消愁解悶,然而聽得久了,他便發現了文壽的問題:“你念得不對。”
文壽一笑,摸着大哥的腿,心猿意馬:“大哥,哪裏不對?”
關鴻名的大腿被他摸慣了,故而只仰起臉,回憶起來:“拜翁這詩我曾讀過,應當是‘皆凝聚在她的目光中’,不是‘皆凝聚在你的目光中’——你把書拿來,我看看。”
文壽歪着頭,靠在了大哥的肩膀上,微笑着合起了書:“大哥,你記錯了,”文壽道:“夜與日的光采,皆凝聚在你的目光中。”
關鴻名斷定了,俯下臉,劈手要去奪書:“我記起來了,你騙不了我,是she,‘她’——”
論力氣,兩個文壽也比不過關鴻名。文壽輕輕地握住了大哥的手腕,将書藏到了身後。他盯着關鴻名的眼睛,這眼睛一如既往的有着籠煙罩霧的灰白:“是‘你’。”
關鴻名的臉與他湊得近,文壽便将鼻尖貼了過去,仿佛小獸般地去蹭關鴻名的脖子:“大哥,是你。”
——
關鴻名被他蹭得發癢,推開了他的臉,笑道:“原來在這等着我!你要是這樣去蹭姑娘小姐,是要被笑話的。”
文壽為大哥的不解風情折服了:“姑娘小姐……我只對大哥這樣罷了!”
文壽沒有撒謊,他在女人家的面前向來是坦蕩丈夫、翩翩公子的形象。他在學院裏将個紳士做派學了十成十:彬彬有禮、若即若離、隔靴搔癢——女人們看起來都是吃這一套的。
但文壽心裏清楚得很,這些個招數對付春心少女是有餘,對付大哥就不行。若是他對大哥耍什麽三十六計欲擒故縱,大哥這個棒槌腦袋,說不定一溜煙兒就跑掉了。對付他大哥,拐彎抹角的還是不管用。
尤其是關鴻名繼續若無其事地微笑道:“如今當然是只對我這樣,往後娶三十六房姨太太,嗬,将她們橫排起來,能當床睡呢。”
文壽抓住了大哥的手,将大哥的臉掰着正對了自己,義正言辭:“大哥,我以後不結婚了,你也不要結!就我們兩個,幹什麽都行,你說什麽,我就做什麽,好不好?”
關鴻名覺得文壽還是個小孩子脾性,又纏人,于是又如孩提時漫不經心地敷衍文壽道:“好吧、好、好。”
文壽大喜過望,抱着關鴻名的肩膀來回地搖。
誰知關鴻名以為他是找不着女友,現如今暫時急了眼,于是又貼心地補充道:“外國的女人和中國的女人不同,你要是追求不到她們,就猛烈些,撒潑打滾,若是中國女人,就講究細水長流。”
文壽的笑容僵在了臉上,這個精心策劃的告白場面,最終以關鴻名的愣頭愣腦結束了。
文壽聽了,心裏酸溜溜:“大哥,你很明白嘛。”
關鴻名聽了這話,先是左右一看,附近無耳,才低了頭,嘆了一聲:“父親在金小姐身上,這些年細水長流,已是花了不少了。”
文壽頭一回聽關鴻名的嘴裏蹦出這個名字,不由坐直了身子:“啊?金小姐?”他略一思索,想起了爸爸常常提起的名字:“金飛燕?”
關鴻名自顧自地說完:“我今日看父親的私賬,結餘幾乎是少了兩成了。”
兩成!文壽的心裏一緊:“金飛燕,她是那個、那個唱戲的?”
關鴻名吸了一口氣:“早就不怎麽唱了。父親給她錢,她自己到處去花,”關鴻名皺起了眉頭:“我上次在東街見她,要我叫她金太太。”
文壽警覺地抓住了關鴻名的手:“那爸爸這是……”
關鴻名的眉頭皺得愈發的緊,凝成了三道溝壑:“我看是了。”
金飛燕何許人也,乃是往日裏三春班的臺柱子,又因如昔日趙飛燕一般,體輕能為掌上舞,才起了這個名字叫飛燕。再往前,大約是叫金七九之類的土名。
金七九生得嬌小可愛,腰肢盈盈一握。她在臺上唱紅娘,轉着棋盤,小腳一踢一踏,金玉頭釵來回地蕩,騷得人心裏癢癢。她這勁兒當然不是對窮小子使,誰有錢,誰有勢,金七九在臺上的眼珠子不是白轉的。
金鱗豈是池中物,一遇關爺便化龍。算起來,關老爺捧了她近有一年半了。
從前是關太太咬緊了牙關,不許這個下賤戲子進門。半年前,金七九本想來拜訪關太太,在關府的臺階上敲了半天的門,最終悻悻而去。誰知沒走兩步,關府的管家開了門,放出了三兩個傭人,往外潑了水,竟是要當着金七九的面開始洗臺階了。
關太太這招攻心不動聲色,氣得金七九吹了關老爺半個月的枕頭風。
而今關太太一死,金七九幾乎是要半夜笑醒了放鞭炮——她的好日子要來了!
關老爺要娶金飛燕過門的消息傳得六平城內滿城風雨。街頭巷尾議論着笑,說關家好厲害,聽說是金飛燕肚子裏有了貨,才娶的過門呢!
這話傳到金飛燕的丫鬟耳朵裏,丫鬟又跑回家去告訴金飛燕。金飛燕坐在梳妝櫃子前,聽了這話,笑得拿梳子去打丫鬟的腦袋:“嘴真濫!小三八!”
丫鬟聽慣了她的責罵:“那到底是不是真的呀,太太?”金飛燕還未鯉魚躍龍門,就指使着身邊人喊她太太了。
金飛燕将玫瑰花水潤了頭發,仔細地梳起來,一邊梳一邊噙着笑:“閉上你的狗嘴,不然等我進了關家的門,你就準備要飯去吧!”
關鴻名每天風裏來雨裏去地應付生意,這話也逃不過他的耳朵。他最近忙着張羅文壽又要返回美國的事宜,沒有置喙。只是他心中暗自地想:若是有了身孕,又生下個一男半女,那麽日後家裏就有的鬧了。但這問題太過遙遠,關鴻名也沒有放在心上。
文壽也對這個自诩金太太的女人并不十分在意。他認為這個女人說到底是個下九流,是養在外面還是養在家裏,關老爺自有分寸。
然而關老爺沒有分寸。
文壽臨去美國的早上,起了床,洗漱完畢準備下樓吃飯,竟聽見了樓下傳來女人的笑聲。關太太死後,他就很少在家裏聽過了。莫說是死後,就是死前也聽得少。文壽驚得扶了眼鏡,腰彎過了欄杆去看:大哥和父親坐在桌子上,還有個女人站着布置早飯!
文壽只看得見她的背影,這女人是個短發,燙的波浪紋,穿着一身藍綠底子繡蓮花的旗袍,底下卻又不倫不類地趿着拖鞋,手上正将面包碟子放到關鴻名面前:“鴻哥兒,多吃點兒!”
文壽一個箭步沖了下樓,跑到飯桌旁邊,略帶些喘氣地給爸爸問早安:“爸爸、爸爸。”
關老爺被他卷來的一陣風吓了一跳:“哎喲,小心些,”他滿面紅光、春風和煦地一笑,對文壽開口介紹:“這是金飛燕。”
金飛燕轉過身來,耳朵上吊的兩顆大珍珠晃蕩着反着光。她伸出手,扶着文壽的肩膀,又拍了拍他的背順氣,咧着一張櫻桃嘴笑道:“我還是頭一次見文少爺,這俊俏勁兒真是不輸鴻哥兒!”
文壽擒住她的手,從身上拿了下來,客氣道:“飛燕姐,久仰。”他表面客氣,心裏卻開始嘀嘀咕咕:鴻哥兒?大哥與你有多熟絡,你也配叫大哥鴻哥兒?
關鴻名在一旁專注地低頭吃飯,心裏頭一回知道,原來父親喜歡這樣的女人,無怪自己的生母在關老爺面前得不到一點好臉色。他又分開心思,有些好笑,文壽在陌生女人面前原來這麽刻板規矩,一點沒有在自己面前撒嬌發傻的神色,難怪沒有女友了。
作者有話要說:
*是拜倫的詩:
她走在美的光彩中,象夜晚,皎潔無雲而且繁星漫天;黑夜與白天最美妙的色彩;都凝聚在她的面容和目光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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