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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舒逃了。他在無人的道路上瘋跑,冷風迎面刮在他臉上。他一口氣跑到小區門口,中年保安打開電子門,沖他敬禮。
他走到了經天路地鐵站。地鐵裏人很少,他坐在空蕩的車廂裏,看着對面車窗上的自己,覺得自己太可笑。
在那一刻,他感到羞恥,為自己的瘋狂和輕浮羞恥。他害怕後面将要發生的事情。哪怕賀季青看起來一切都好,把身體的第一次奉獻給他,或許是一種享受。但他的內心在抗拒。他下定決心期待的,并不是這個。
他不想要只為愉悅身體的一夜情。他想要好好地談一場戀愛,在大四結束前。然後回家,回憶着這僅有的一次美好,獨身到死。
在大三時,有大一的學妹向他示好,他委婉地拒絕了。室友問他:“你為什麽拒絕?”
他回答室友:“我不想談戀愛。”
戀愛不斷的室友很驚奇:“為什麽?”
他告訴室友:“因為我覺得單身很好。”
室友說:“單身有什麽好的,人早晚都要找個伴結婚的。”
“人類的夫妻中,有80%不是因為相愛在一起的。”他告訴室友。
室友覺得他因為這種理由而選擇單身,太悲觀。他想如果他告訴室友真相,室友大概就不會覺得他悲觀,而是覺得他惡心了吧。
他是個喜歡男人的同性戀,無需确認,自然而然的便知道了。他的家庭不會允許他喜歡男人,更不會允許他和男人生活一輩子的。在高中時,他就已經下定決心,要獨身到死。
室友說:“早晚你會明白的,一個人很辛苦。”
所以,他不甘心。
是的,一個人太辛苦了。
在已經過去的二十三年裏,他與所有人保持距離,不給自己任何愛上別人的機會。父母說他內向,老師說他太沉默,同學說他無趣。大家都說他是一個冷淡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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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沒有朋友。在漆黑的夜裏,獨自保守秘密的感覺,很糟糕。他拼盡全力,從東山島考到南京,以為會有所轉機,可最終他還是要回去。他的父母只有他。
人生那般漫長,他不想獨自一人冰冷地走到底。他想要一點溫暖的東西,哪怕只是回憶,可以幫助他堅持走到父母離開他的那一天就好。
因為他的懦弱和膽小,他已經浪費了大學三年。他必須要在這最後一年,創造一些可以溫暖餘生的回憶。
林舒回到寝室,手機有賀季青發來的未讀微信。
他問他:“到學校了嗎?”
他回“到了”。再無下文。
他對賀季青感到愧疚,卻不想跟他說對不起。他在網上搜到了電影《請以你的名字呼喚我》,下載到了電腦裏。
周末,林舒在校圖書館最偏僻的角落裏,看完了《請以你的名字呼喚我》。
這是一部悲傷但美好的電影。少年和男人的愛情純粹得動人。
結尾時,男人最終還是離開了少年,少年很難過。他的父親安慰他說:“我也許曾經接近,但我從來沒有擁有過你們擁有的。總有什麽在阻攔我,或是擋在我面前。如何過好你一生是你自己的事情,你只要記住,上天賜予我們的心靈和身體只有一次。而在你領悟之前,你的心已經疲憊不堪了。至于你的身體,總有一天,沒有人願意再看它一眼,更沒有人願意接近。現在的你感到悲傷、痛苦,別讓這些痛苦消失,也別喪失你感受到的快樂。”
少年聽着父親的話語,表情漸漸悲傷,眼淚打濕了他的眼睛。
林舒趴在桌上,只有用力捂緊胸口,才不至于哭出聲來。
自從林舒逃走後,賀季青沒有再打開豆瓣。他開始沒日沒夜地寫稿,廢寝忘食。賀安年周末來看他時,被他邋遢頹廢的模樣吓到。他的胡子長滿了側腮和下巴,好像很多天未刮了。頭發也不複平常的整潔和幹淨,亂糟糟地堆在頭上。他身上的灰色家居服前襟居然有一大片褐色的污漬,像是打翻了咖啡灑到了身上。他的房間裏都是煙味和方便食品的味道。
賀安年幫忙清掃,賀季青旁若無人地繼續寫稿。看到他這個樣子,賀安年很心疼。他主動問起:“哥,你是不是遇到什麽事了?”
可是賀季青什麽也不願意講。只頭也不回地告訴他,最近遇到最大的事便是趕稿,編輯催得很緊。
賀安年懷疑地看着他,認為他沒有說實話,但不管他如何旁敲側擊地打聽和追問,他的哥哥始終都不願意跟他說真話。
從小便如此。他可以和賀季青分享自己的一切,甚至第一次遺精這種事,都會告訴他。可是賀季青卻不會跟他說他的任何事。
“最近見了很多女孩子吧?”賀季青反問他。
他疲憊的點頭說:“是啊。”
“沒有滿意的?”賀季青問。
“有的。”他說。
“那可以試着交往,媽挺着急你的。”賀季青終于合上電腦,他摘下鼻梁上的眼鏡。
賀安年盯着他的眼睛,沒了鏡片的遮擋,更顯他眼睛的好看,尤其濃密的長睫毛,眨眼時真的會在眼睛下方落下好看的陰影。他很羨慕,他沒有賀季青好看。見過賀季青的人,都會被他吸引。
“但是她沒有看上我。”他說。
賀季青看着他問:“為什麽?”
他避開他的直視,猶豫了幾秒後小聲的回答:“她說更喜歡哥哥你。”
賀季青輕輕地笑了:“都是假的。”
人很容易被表象迷惑。這些口口聲聲說喜歡他的人,沒有一個人主動上前過。大家都只是遠遠地看着他,帶着仰望的姿态,說喜歡他。那種喜歡,是和他沒有關系的。
“她只是說喜歡我,但是還是跟你一起見面。”賀季青說。
賀安年驚訝他居然說中了。
“她甚至都沒有找你要過我的電話或者微信,但是她願意跟你一起吃飯。”賀季青繼續說。
賀安年默默地點頭,他說得都沒錯。
“以前都這樣,不是嗎?”賀季青看着賀安年,他的親弟弟賀安年。兩兄弟除了體型相像之外,其他相似的地方很少。賀安年也是帥氣的,濃眉大眼,笑起來有兩個酒窩,很陽光。
曾經有過女孩找賀安年要了他的聯系方式,但只見了一面,便沒有下文了。她們通常會告訴賀安年,說你哥哥長得太好看了或者是太完美了一類的話,她們說自己配不上他。甚至賀安年包括父母親都會這樣認為,那些女孩配不上他,他不會喜歡那些人的。他們有時候還會善意的提醒那些人,你們要做好被拒絕的準備。
“她們對我的喜歡,是假的。”賀季青說。
賀安年從他的眼底,第一次看到了露骨的寂寞,但轉瞬即逝。他突然意識到,他的頹廢可能與此相關。
“也不都是假的,她們只是膽子太小。”賀安年異常肯定,他想安慰他。他的哥哥很優秀,不是随便什麽人都能與他比肩的。
賀季青偏轉身體,歪着頭與他對視。賀安年再次說:“喜歡是真的,沒有勇氣也是真的。”
賀季青慢慢地勾起嘴角,賀安年想,自己大概猜對了。
“哥,你看起來太完美了。一般人站在你身旁,都會自慚形穢的。”賀安年還想告訴他的哥哥,他就是這樣的。站在光芒四射的哥哥身旁,他是如何的自卑,如何的擡不起頭。為什麽同樣的父母,兩個人卻有如此大的差距。他為此困惑過很久。
賀季青臉上笑容又慢慢隐去,對于弟弟的話,他覺得諷刺,什麽時候優秀也成了一種罪過,居然要忍受被人群隔離的痛苦。
賀安年離開前,給賀季青準備了晚飯,用從家裏帶來的菜做了一桌菜。他本想留下來一起吃,可是賀季青說他暫時不餓,賀安年只好失望地先走了。
賀季青站在二樓工作室的落地窗前,看着弟弟緩步走過草坪,開門離去。他下樓,看到滿桌的飯菜,打開了新下的交友APP,他想找個人一起吃飯。
他的需求還未發出去,微信裏進來新的消息,來自木木,豆瓣上的木木,那個叫林舒的男孩,他有一張白淨的臉和細長的眼,是第一個主動吻他的人。
“我想做你的男朋友,可以嗎?”
“我想和你談戀愛,行嗎?”
男孩的話很直接,但“可以嗎”和“行嗎”暴露了他的緊張和忐忑。他似乎很着急,想要迅速确定答案。他連續發來了三個“可以嗎”。
“你覺得可以嗎?如果不行的話,不要說不可以。微信删掉我就好了。”他甚至連退路都想好了。
賀季青将這幾句話,來來回回看了很多遍。幹涸的沙漠裏,第一次有了雨水澆灌。它們來得猝急,洶湧。他聽到了埋在深土裏植物種子蘇醒的聲音,激烈,帶着蓬勃的生命力。他想讓這場雨來得更猛烈些,他抖動着手指回複:“可以。”
林舒看着手機裏的“可以”兩字,因為緊張積蓄的眼淚噴湧而出,他怕被人看見,只好埋頭趴在自習桌上,眼淚打濕了手背。
他已經用完了這輩子最大的勇氣,向一個男人求愛,向一個男人告白,用那樣直接的方式。幸運的是,他的勇氣獲得了回報。
賀季青說“可以”,他說可以,那麽好看的人說可以,看起來那樣優秀的人說可以。林舒一邊流淚一邊想,他不止用完了這輩子最大的勇氣,也用完了這輩子最好的運氣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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