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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到十二月,賀季青才回了南京。

雁鳴山莊的別墅裏,無人打理,爬山虎的藤蔓掩了大門,院內野草叢生,楓樹枝葉亂長,泳池裏積滿雨水,落葉漂浮,發出腐敗的臭味。

屋內還停留在賀季青三月離開時的模樣。門口兩雙登山鞋,并排放着,鞋邊的泥巴幹了,有些剝落在地。沙發上搭着西藏穿過的外套。地毯上,是單反相機。存儲卡在樓上書房的電腦裏。

電腦旁邊,還有兩個32G的U盤,一紅一藍,合起來,是一顆心。U盤裏,都是拷出來的視頻和照片。

卧室裏,被子被推到了一邊。床邊上,甚至還有人坐過的痕跡。床頭櫃上,有兩包未拆封的鱿魚幹。

林舒的痕跡還在。

賀季青從樓上走回樓下。他在書櫃後面,找出許久不用的高爾夫球杆。他敲碎了相機,敲碎了電腦,敲了床頭櫃……敲壞了屋內一切可以破壞的東西。

高爾夫的球杆都變型了。甚至,院子裏的兩棵楓樹,也被他鋸倒了。

這一場破壞,持續了兩個多小時,直到賀季青再也揮不動高爾夫球杆。他站在廢墟裏,滿頭大汗,面目猙獰,喘着粗氣。他掏出手機,給室內裝修公司打電話:“我要重新裝修房子!”

別墅開始重新裝修,說是裝修,其實不過是換家具,從床到沙發,從廚房的高凳,到洗手間的浴缸。裝修公司動作很快,半個月搞定一切。

別墅院子裏的泳池敲了,變成了水池,楓樹換成了很大一棵櫻花樹。爬山虎換成了紫藤,屋後的草坪全都種上了柚子樹。大廳裏的長沙發,變成了榻榻米。鋼琴放在一側。書牆的櫃子換成了淺色。卧室裏,紅松木雙人床換成了白橡木單人床。衣帽間和原來的浴室變成了一間,浴缸很大,可以在裏面游泳。書房換了更大的書桌,電腦也換了新的。開放式廚房變成了吧臺,一整面牆的酒。

不要的東西全要扔。存儲卡,U盤,鱿魚幹,鞋子,衣服,鍋盆碗,沙發,床……

裝修公司的負責人曾問他:“沒壞的東西,也都不要了嗎?”

“如果你們有誰要,就自己拿走吧。”他很大方。

工人們拿走了一切他不要的東西。

在煥然一新的別墅裏,賀季青重新開始了獨居生活。像以前一樣,安安靜靜,無人打擾。趕稿的時候,日夜不眠。交完稿後,煎個牛排,喝點小酒。空下來的時候,開車去紫金山跑步或者找個人少的游泳館游個一下午。興致好的時候,彈彈琴,看看國外最新出的電影,或者寫寫字。太陽好的時候,躺在屋外,喝喝咖啡看看書,玩玩手機,看看亂七八糟的網上新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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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必為生活愁苦,做着熱愛的事情。這樣的生活,很多人窮盡一生,求而不得。

一月,賀季青新小說結尾,這次他寫了從前沒寫過的愛情推理故事,是一個悲劇,原本相愛的主角,因為現實分離。一個悲慘死去,一個孤獨終老。就連配角,也都不得所愛,最終歸于平淡。

編輯說:“這個結局太慘了,讀者不會喜歡的。”

大部分人都不喜歡看悲劇,大致因為現實的苦多于樂,總想從虛構的世界找回一些彌補。編輯強烈建議他改結局。

賀季青不同意,他認為合情合理,現實比小說更慘。

“話是沒錯,如果這是一群真實的人,最後結局可能會這樣。但這畢竟不是現實生活,是小說。人們希望看到主角幸福。”編輯苦口婆心。

“那這個故事,就沒意思了。不是所有的故事,都會有好結局。”

書中不是,現實也不是。賀季青很固執,編輯在電話裏幾近哀嚎。

“我的賀大神啊,你說的一點沒錯。悲劇結局對于你而言,确實很有意思。可是,對讀者不是啊!這書是要賣給大家看的。”

賀季青最終還是妥協,主角依舊分開,老死不相往來,但也獲得了普通人的幸福。配角一樣。

編輯對這個結局仍舊頗有微詞,但賀季青堅持不再改。

農歷新年前的最後一個周末,賀安年沒提前打電話就來了別墅。之前他打電話說來,都被賀季青以工作忙拒絕了。

這次他突然闖上來,賀季青雖然意外,但沒有趕人。賀安年拎着菜進了院子,發現裏面大變模樣。賀季青站在水池邊抽煙,喂魚。看到他,淡淡的問了一句:“你怎麽來了?”

“來看看你,你都回來一個多月了。”賀安年走到他身邊。

水池裏養了十多條錦鯉,擠在一起搶食。水池邊上,種着白黃兩種水仙,花開正茂。

“媽讓你來的吧?”賀季青扔了手中全部魚食,魚争搶更歡。

“才不是。”賀安年急忙反駁。

賀季青終于轉身看他一眼,兩兄弟差不多高,剛好平視。賀安年眼神真摯。“真的不是,是我自己來的,我想來看看你,我們都快一年沒見了。”他聲音越說越小,帶着委屈。

賀季青輕輕勾了勾嘴角。賀安年盯着他的胡子和寸頭,表情燦爛:“你這樣也很好看!”

賀季青瞥他:“你拎的什麽?”

“剛剛順路買的菜。”賀安年舉起給他看:“都是你喜歡吃的,牛肉和蝦。我來做飯的!”

賀季青懶懶的應了聲“嗯”,轉身往裏走。賀安年跟在他後面。

“最近你怎麽樣?”他在他身後問。

“挺好。”

“你回來了怎麽都不回家看看?”賀安年盯着他手上燃到一半的煙,小聲的問道。

“忙。”賀季青上了臺階。他在門口抽了一口煙,掐滅煙頭。

賀安年看到門口的煙灰缸裏,煙頭不少。他記得,賀季青以前抽煙很少。

兩人一起進屋,賀安年發現屋內也變了模樣。什麽都換了,連鋼琴都換了。他把菜放到吧臺,四周轉了轉。

“都變了哦!”賀安年小心翼翼的感嘆。賀季青沒應他,從書架上拿了本書,斜躺在榻榻米上開始翻看。

賀安年撇撇嘴,默默回到吧臺,開始做飯。他做飯時很愉快,哼着不成調的歌,動不動便問他。

“哥,你鹽在哪兒?”

“自己找。”

“哥,你錫紙擱哪兒了?”

“自己找。”

“咦,哥,你沒有牛奶嗎?”

“沒有。”

賀安年将吧臺翻得動靜很大,噼裏啪啦哐裏咣當,不知道的人,不會覺得他是在做飯。房間裏很快香氣彌漫。

賀季青今天滴米未進。他握着書看完兩頁,又翻回去,重新看。

賀安年終于做完,煎牛排和大蝦,南瓜湯和意面。他大聲的喊賀季青:“哥,可以吃了!”

賀季青仍翻了幾頁書,才慢騰騰的走過來。他看了眼飯桌,賀安年擺盤實在糟糕,毫無美感,但勝在食物色澤好看,香氣迷人。

他先從酒架上取了幹白,問賀安年:“你要嗎?”

賀安年受寵若驚:“嗯嗯,我要!”

兩兄弟面對面的坐下。

賀安年感慨:“我們倆好久沒有像這樣坐在一起吃飯了!”

賀季青給他倒酒,他拿起酒杯狂野的喝了半杯。賀季青皺眉。他不好意思的笑:“好渴!”

賀季青也先喝了半口酒,才拿起刀叉慢慢的切開牛排。剛剛好的五分熟,肉質松軟鮮嫩。他這個弟弟,從小便在在廚藝上天分十足。

賀季青吃相優雅,賀安年看得好生羨慕。他做不到像他那樣,不管做什麽事都能氣定神閑。

“還行嗎?”他期待的問他。

賀季青點頭,賀安年咧嘴笑得很開心。

“哥,你還記得小時候嗎?我第一次做飯,米放鍋裏了,卻沒放水。鍋底都被燒穿了!”賀安年說起五歲時的事。

那會兒賀季青剛剛被父母接回家。那次父母下班晚,賀安年喊餓,他沒理他,結果他自己搭着凳子用液化氣竈煮飯。

“要不是哥你發現及時,豈止鍋被燒穿,房子都會被點燃也說不定!”賀安年對這件事記憶深刻。

“幸虧有哥你啊!”

賀安年大口的嚼着肉,一臉滿足。他不管做什麽,都是熱情四溢,公認的小太陽。

“你和你那個女朋友怎麽樣?”賀季青陡然提起。

賀安年愣怔一秒後,笑容凝固,嘴裏的肉瞬間失了滋味,“我們分手了,她嫌我工作不好。”

“怎麽說?”

“你知道我在公司做人事嘛,還是創業公司,她覺得沒什麽發展前途,想讓我換工作。可是,你也知道啊,我只有大專文憑,能換到什麽好工作!”

賀安年不會念書,從小在班上都是排名倒數。和他千差萬別。

“再說了,老板是我朋友。現在我們公司又遇到些難處,你讓我這時候走,多不仗義啊。”

“分了也好,硬湊在一起,不會有什麽好結果。”賀季青輕描淡寫。

賀安年唉聲嘆氣:“其實我挺喜歡她的,她人也挺好的。除了工作,其他事情上我們都挺聊得來的。”

“她哪是嫌你工作不好。”賀季青斜眼看他。

賀安年埋頭切牛排,切得亂七八糟。在賀季青面前,他總是一無是處。

賀季青知道話說重了,他并非看不起賀安年。在某些方面,他是嫉妒他的。

他見不得他太開心,也見不得他不開心。不管怎麽說,賀安年願意跟他親。從小便是。哪怕中間空缺了五年,他第一次見他,便主動湊上來,親昵的喊哥哥。

血緣這種東西,實在是微妙。賀季青厭惡它,卻又情不自禁的想要利用它。

“那個女孩說的也沒錯,你那份工作再做上十年,也還是那樣。”賀季青還是毫不客氣。

賀安年猛地擡頭,嘴裏包着牛肉,咬得用力。

賀季青叉起蝦肉,送入口中。蝦肉有點涼了,嫩感仍在,肉裏有檸檬的酸和香茅的香。

“你去做個廚師,都比這份工作強。”

本來頹喪的賀安年馬上眼睛一亮:“你也這麽覺得嗎?”

“嗯。”賀季青應得漫不經心。

“我同學也是這麽說的。”賀安年又明媚起來。

他就是這樣,輕而易舉的快樂。賀季青讨厭他能輕而易舉的快樂。

“哥你也是這麽覺得的話,那我真的可以朝這方面努力下。”賀安年很激動。他的同學已經跟他說過很多次了,他都沒有放在心上。賀季青一句輕描淡寫,卻馬上點燃了他胸中火焰。

他開心的樣子太刺眼,賀季青面無表情的喝酒。

“哥,你過年回家的吧?”賀安年興奮的問他。

“嗯。”

“你和林舒,真的結束了嗎?”賀安年沒多想,順勢問出。

賀季青切肉的力氣加重,餐刀在瓷盤上劃出刺耳的聲響。

賀安年回過神來,差點甩自己嘴巴。

“這不正合你們意嗎?”賀季青冷眼看他。

“诶,其實,唉,媽也沒別的意思。她,她就是關心你。”賀安年結結巴巴,“你們,你們要是,複合的話,他們也不會說什麽的。”

他小心的觀察賀季青。

賀季青吃了兩口後便停,刀叉放下,紙巾插嘴。他說吃飽了。

賀安年看他平靜面龐,知他心情不佳。他上了二樓書房。

留下賀安年食不知味,他吃完,收拾好一切上樓,發現書房房門緊閉,暴風驟雨的交響樂穿透門板。他的手放到門上,又落下,最終放棄了。他貼着門喊:“哥,我走了啊。”

屋內只有音樂聲,再無其他。賀安年黯然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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