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驚濤駭浪
冬季的天暗的很早,駕駛座上的“貴賓犬”低頭看看手腕上的表,發現此時不過傍晚五時,遠方的地平線已經陷入一片混沌。
暫時還未落雪,寒氣在車窗上結了一層水霧,她轉過頭去,隐約望見蘇閑從一株枯木後拐出的身影。
她撇撇嘴,擺正了坐姿,當做沒看見的樣子,直至有窗面被敲響三下,她才不情不願地探過身去打開了反鎖的車門,蘇閑帶着一身清冽的風雪氣息鑽進了副駕駛。
“膽子不小啊,”他從口袋裏摸出煙盒,晃了兩晃,低頭銜住煙嘴,含糊地威脅道,“信不信我給你小鞋穿?”
“貴賓犬”翻了個白眼,并不把他的話當真,反而理直氣壯地伸出一只手:“我也要。”
蘇閑捏着打火機,小小的火焰在他指間躍動,他點燃了煙卷之後,連同半盒煙一起丢了過去,駕駛座上的女人毫不客氣地笑納了。
天漸漸黑了,空氣更冷,煙星在昏暗中隐隐顫動。
“貴賓犬”率先吸完一支煙,她順手把殘餘的煙頭丢出窗外,小心翼翼地收好意外收獲的半包煙,眼角的餘光這才遛過鄰座的人,嬉皮笑臉地問道:“問到了嗎?”
蘇閑整個人被薄薄的煙霧包裹着,很不真切的模樣,他掐滅煙星,聲音淡淡的:“我找了這個場口的負責人,他說見過,那家夥今天上午在他那裏找活,後來因為幹的太不像樣,沒多久就被攆走了,之後他去了哪兒,那位負責人也不清楚。”
“依照霍璟那邊的情報,有人看到他上午就離開了,這會兒都過去好幾個小時了,留下的味道也散的差不多了。”“貴賓犬”無奈地攤了攤手,“線索又斷了。”
蘇閑沉默片刻,而後輕聲吩咐:“開車。”
“貴賓犬”雙手搭在方向盤上,鼓起兩個腮幫子有氣無力地問道:“往哪兒開啊?”
“西北方向。”蘇閑為她指明方向,“我聽說那邊有處翡翠原石交易市場,人流量不少,那家夥沒地方可去,又愛湊熱鬧,有很大的幾率往那邊去了。”
“貴賓犬”娴熟地點起油門,發動了汽車,同時不忘調笑一句:“哇,這麽了解啊,你倆什麽關系啊?”
蘇閑抱着手臂靠在椅背上,語氣冷淡:“債務關系。”
“情債啊?”她嘿嘿一笑,遭到了毫不留情的訓斥:“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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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貴賓犬”還想再貧幾句,結果一陣冷風從洞開的車窗裏灌進來,她冷不丁地打了個噴嚏,蘇閑瞅了她一眼,下意識地要關上窗戶,卻被阻止了。
“血腥味。”“貴賓犬”鼻頭微動,使勁地嗅了兩下,“濃的跟血庫打翻了似的。”
蘇閑眼睑微微一動,她聽到他冷靜的聲音:“依照風向,是從西北邊吹過來的……加速吧。”
“貴賓犬”依言照做,猛地踩下油門,車身一震,往西北方向猛蹿。
駕駛員的不修邊幅的卷發被吹的更加蓬亂,她的語句被獵獵寒風吹的七零八落:“你就不問問,有沒有那誰的味道啊?”
他懶洋洋地回道:“廢話這麽多,還不如省點力氣踩油門。”
“啧。”她發出一個意味不明的音節,卻迅速加了一個檔,蘇閑權當沒聽見,他目若寒星,一動不動地凝視着前方愈發濃黑的夜色。
“貴賓犬”順着濃重的血腥味,途經了那處交易市場,見蘇閑沒有要喊停的意思,忍不住提醒了一句:“其實我沒有在血腥味裏聞到鐘小哥的味道,說不定和他無關呢。”
蘇閑面上不見波瀾:“有人死了,還不止一個,咱們既然知道了,總得過去看看。”
她聳聳肩:“聽你的。”
他們很快開到了目的地,案發現場就在盤山公路上,只是這裏人跡罕至,至今也未有人發現。
“貴賓犬”停穩了車,蘇閑立刻就下了車,他打開手電筒,沖着那盤踞在公路中間的黑影一照,旋即擰起了眉頭。
“貴賓犬”來到他身邊,也見着了那兇殺——不,是屠殺現場,她花容失色:“這……一共死了多少人啊?一、二、三……”
“車裏有四個。”蘇閑緩步朝那些死者走去,同時繃緊神經,高度戒備着四周,以防不測。
“貴賓犬”向來害怕鮮血與死人,更何況是這般令人發指的死亡現場,她幾乎挪不動步,可她更不敢獨自待着,只好屏住呼吸,匆匆忙忙地跟上蘇閑的腳步。
她盡力不去看那些身首異處的屍體,戰戰兢兢地拉着蘇閑的衣角:“他們的頭……怎麽都被砍下來了?”
蘇閑伸手拉了一下車門,一顆圓溜溜的腦袋從副駕駛座上滾了下來,死不瞑目的眼睛反射着虛無空洞的光,那情景甚是可怖,吓得小個子女人發出一聲顫栗的尖叫。
蘇閑站在廢棄的車門外,手中的電筒不停地移轉,直至把每位死者都掃了一遍,血腥氣熏得他微微皺眉:“不清楚……你看清他們身上的制服沒?”
他這般發問,瑟瑟發抖的“貴賓犬”只好鼓起勇氣,視線跟随着光束晃了一圈,随即發現,那輛車裏有四具屍首,他們齊刷刷地不見了頭顱,血肉模糊的斷頸上噴濺出的血水,幾乎将整個車廂內部重新粉刷了一遍。
她的胃反射性地開始抽搐。
“他們身上穿的……”她仍然沒有忘記上司的提問,在她辨認出屍體身上灰黑色的制服之後,驀地睜大了眼睛,“是糾察隊的制服!”
蘇閑抄着手電筒往車尾處走去,“貴賓犬”亦步亦趨,聽到他看似玩笑實則凝重的口吻:“姜豈言的人?不知道他人在不在這兒?”
“姜豈言?我聽說他最近升官了,沒事應該不會跑到這荒郊野外來吧?”她也認識這個人,沒什麽好印象,包括整支糾察隊,但好歹也算半個同僚,就這麽橫死荒野,她多少生出了兔死狐悲之感。
蘇閑轉了一圈,又在車輛後方的路面上發現了三具屍體,一樣的身首分離,死相與穿着都與車裏那四具屍體如出一轍。
“貴賓犬”小心翼翼地避開路面上漫過的血液,又忍着惡心嗅了嗅氣味:“血腥味還算新鮮,死了應該不到一個小時。”
蘇閑蹲下身,觀察着路面冰層的情況:“看車轍印……應該有兩輛車。”
他說着站了起來,電筒的光芒四處游走:“可這裏只有一輛車……另一輛呢?”
很快,他就發現了線索——路邊一叢枯萎的灌木被撞出一個突兀的缺口,他走過去察看,不意外地找出了兩行新鮮的車轍。
他沿着車轍走,沒一會兒就停了下來,灌木叢後不遠處就是盡頭,他站在山坡上往下看,天已經完全暗下來了,他打着手電,也只能看到黑黢黢的樹冠。
雖然落差不算太大,坡度也不算太陡,可直接把車開下去也夠嗆吧?
他搖了搖頭,決定先同“貴賓犬”回到治安所報告此事,可電筒的光芒劃過地面的時候,他的目光忽然一個反光的小東西吸引了。
他彎下腰,撿了起來,發現是一枚銅扣。
他瞳孔微微收縮,因為他認出了這枚扣子的來歷。
電光火石之間,他改變了主意,他回過身,招手把“貴賓犬”叫了過來,後者一臉緊張地望着他:“有什麽發現嗎?”
“有一點。”他輕描淡寫地帶過這個問題,旋即又一臉嚴肅地下了命令,“現在你開車回治安所,多帶幾個人來這邊調查,順便跟綜管局那邊也說一聲,讓糾察隊也別偷懶,畢竟死的都是他們的人,派人來收屍吧。”
“貴賓犬”眨眨眼:“那你呢?”
“我有了一點線索,現在要去追尋幸存者的下落。”蘇閑笑了笑,“雖然跟糾察隊關系不太好,但也不能見死不救,對吧?”
她的眼中多了幾分擔憂:“你一個人能行嗎?萬一碰到那些砍人頭的混蛋……”
“你還放心不下我嗎?”他無所謂地笑了笑,雙手按住她的肩,把她往回推,“聽話,趕緊回去。開車小心一點,但別停,不管遇到什麽人都別停,回到治安所,帶了人再回來,別忘了配備槍械。”
“那,你千萬要小心啊!別做什麽孤膽英雄……”
“傻,我是那種人嗎?行了趕緊走吧!”
直至目送着黑色的切諾基消失在蜿蜒的山道上,蘇閑面色一凜,轉身向那條山溝走去。
他緊緊地捏着那枚銅扣,硌的他手心發疼,這枚扣子他很熟悉,它原本屬于他的一件舊大衣。
而那件大衣現在應該穿在鐘雲從身上。
他果然在這裏出現過。
“你又摻和到什麽亂七八糟的事情裏去了?”他近乎無奈地嘆息着,同時縱身一躍,身影同夜色融為一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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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個人裏,位于車後座的小桃是最幸運的那位,她受到的波及最輕,清醒的也最早,她惶惶然地往後看了一眼,雖然并沒有發現有人追上來,但仍是心驚膽戰。
她爬出車外,一瘸一拐地走到車前座外,發現車頭已經撞扁了,好在彈出了安全氣囊,那兩個人的頭部和上半身算是被護住了。
她試着叫了幾聲,可鐘雲從沒有回應,她之前對汽車一無所知,憑着本能撿起了一塊碎玻璃,劃破了氣囊,先将駕駛座上的鐘雲從拖了出來,打算如法炮制解救另一個人的時候,卻發現了他胸前那處可怕的傷口。
她不敢輕舉妄動,好在這時候鐘雲從也迷迷糊糊地睜開了眼,她立刻報告了這一情況,他亦是一驚,兩人商量了一番,合力将姜豈言妥帖地從車座裏移了出來。
“他這一時半會兒怕是醒不了了。”鐘雲從擦着頭上的血和汗,他依舊後怕不已,“誰知道那些人什麽時候會追上來。但也不能放着他不管,咱們先擡着他走吧。”
小桃點點頭,他們就這樣一前一後擡着不省人事的姜豈言在逐漸暗下來的山林裏打轉。
他們還算幸運,在夜幕徹底降臨之時找到一處洞穴,盡管仍是擔驚受怕,但身上實在沒有力氣,外加前路難以預測,權衡一番之後,鐘雲從還是決定先在這裏休整一番。
好在他臨走的時候從報廢的車輛裏搜刮了水壺和手電,在饑寒交加且的情況下,還能有口水喝,不至于筋疲力盡。
他先把水壺給了女孩,小桃淺淺地喝了兩口之後,又遞了回來,鐘雲從同樣十分克制,也只飲了兩口,最後卻是看着因失血而不停打冷戰的姜豈言發愁。
“他可怎麽辦?”他嘴唇毫無血色,幹裂發白,顯然亟需補充水分,小桃想了想,先是把外衣蓋在他身上,又接過水壺:“我來喂他吧。”
鐘雲從點點頭,疲憊地坐了下來,看着小桃小心地喂那人喝水,又輕柔地拭去他的額角的冷汗。
“現在,我出去守夜。”鐘雲從的目光直直地望進了小桃的眼睛裏,“答應我,任何情況都不準出來——除非聽到我在石壁上敲了三下。”
小桃的嘴唇顫抖了一下,最終還是在他不可動搖的目光中點了點頭:“好,我知道了。”
夜晚的山林裏總有些稀奇古怪的聲音傳來,而每一個動靜都能讓鐘雲從心驚不已,他緊緊地握着姜豈言的那把槍,警惕地注意着四周,完全處于草木皆兵的狀态。
他有手電,但不敢輕易打開,生怕光芒引來了“暗影”的人,只能做一只黑暗中的驚弓之鳥。
夜越來越深,身後的兩人都已沉沉睡去,洞穴內一片寂靜。
鐘雲從守在洞口,幾乎化為了一座雕像。
一個柔弱的女孩,一個垂危的男人,現在他成了唯一有行動力的人,必須擔負起保護那二人的責任。
兩條沉甸甸的人命險些壓得他喘不過氣。
原來,負重致遠是這樣的感覺嗎?他緩緩地吐出一口氣,不知怎的又想起了蘇閑。
那個人,一定很不容易吧?
就在這個時候,樹叢裏驀然傳出悉索聲,那動靜細微又瑣碎,但在這樣的昏天黑地中顯得分外詭谲,深深地刺激着鐘雲從那根緊繃的神經。
他不敢遲疑,立刻朝聲源處開了一槍,灌木叢裏發出悶哼聲,接着便是重物落地的聲音,他不由自主地咽了口唾沫——打中了嗎?
可惜他沒來得及高興一番,忽然感覺到上方有凜冽的風聲,他悚然一驚,下意識地矮身躲開,砍刀殺氣騰騰地落在他身後的岩石上,甚至帶出了火花,石屑四濺。
與死神擦肩而過的鐘雲從的後背一片濕冷,對方的攻擊接踵而至,他狼狽不堪地左閃右避,幾次都差點與砍刀有了親密接觸。
雖然心驚肉跳,可在與這家夥“捉迷藏”的過程中,他也是使了一點心眼的,幾個回合下來,對方的砍刀總是在石壁上來來回回,終于有一次,刀刃卡在了兩塊岩石的縫隙之間。
眼見對方一時半會兒拔不出來,鐘雲從剛想抹把額頭上的冷汗,倏地聽見一個低啞的聲音:“報告,我們找到他們的藏身之處了。”
他全身汗毛豎起,脊骨發冷——居然還有第三個人嗎?
他驀地轉身,正好看見一個黑影彎着腰正要鑽進山洞裏,他腦子裏轟然一聲,不管不顧地沖上前去。
對方聽到他的腳步聲,也跟着回過身,擡手便是一槍,鐘雲從的左大腿登時血流如注,劇痛和失血的雙重折磨之下,他幾乎無法保持站立。
可如果不阻止他們的話,小桃和姜豈言就死定了。
他忍痛拖着傷腿,往前一撲,死死地抱住了那家夥,對方顯然沒想到他還能有這爆發力,猝不及防,竟然真的被拖住了腳步。
鐘雲從手裏的槍抵在了對方腹部上,正要扣下扳機的時候,後背毫無預兆地傳來一陣切膚拆骨的巨大痛苦。
溫熱的血液迅速地浸染了他的衣物,他恍惚有種自己被劈成兩半的錯覺。
“解決掉他。”提着槍的黑衣人沉聲對前來增援的同伴下了命令,後者會意,揪着鐘雲從的頭發,刀刃立在了他的頸上。
要被枭首了嗎?已經去了大半條命的鐘雲從迷迷糊糊的想道,他的意識和鮮血一起流失着,大概是這個原因,在最初的那陣劇痛之後,此刻他反而沒有感覺到什麽痛楚,只是覺得身體很輕,輕的要飄起來。
就這樣,死在這裏嗎……?
還有很多事情沒做完,還有很多想見的人沒見到。
不,不想死,不能死。
這個念頭在的意識如流沙般傾瀉之時,冷不丁地冒了出來,旋即變成了一道屏障,堵住了流沙的去路。
他全身的血液開始發燙,幾乎要沸騰起來,連帶着,灑在那兩個黑衣人臉上、手上的血跡也跟着灼燒起來。
鐘雲從知道自己那種名為“觸知力”的異能能夠進入人的精神世界,能夠攫取某些信息或者記憶片段,但一直以來,他都是被動去接受的。
直至此時,他向來平靜而溫和的觸知力頭一回生出了侵略性,從他身體裏流出的血,成為他觸感延伸的一部分,在穿越一片茫茫迷霧之後,一個陌生之境在他的世界裏延展開來。
在那一瞬間,兩個黑衣人的腦海裏,同樣出現了一副景象。
他們望見了一片紅色沙漠。
荒涼,死寂,寸草不生。
那是什麽地方?
就在他們困惑不已的時候,一滴水從天而降。
一滴不起眼的、再普通不過的水珠。
但在水滴落地的一剎那,荒漠卻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水滴化為涓涓細流,無聲無息地淌過紅色沙漠。
黑衣人們不知為何,忽然感覺到很不舒服。
而這種不安的來源,他們自己亦是不得而知。
這種驚怖,是從骨子裏透出來的。
更令他們恐懼的是,那條溪流居然還在不斷地蔓延,先是一個水波不興的湖泊,接着是一條奔騰不息的河流,直至最後,變成了一片波瀾壯闊的海洋。
每一顆砂礫都被水滴包裹着,無法逃離。
兩個黑衣人無知無覺地站在原地,保持着原本的姿勢,任由着鐘雲從攀着他們站了起來。
他比先前更虛弱了,可皮開肉綻的痛苦又回來了。
他顫顫巍巍地扶着兩個黑衣人的雙肩,對方依舊木然地站立着,雙眼空洞無神,對于他的動作毫無反應。
簡直像是失去了靈魂一般。
鐘雲從自己也在疑問——我到底做了什麽?
可容不得他細想,身後嘈雜的步伐聲,随之而來的是一記槍響,鐘雲從側頭避開,轉過去看了一眼,發現又有兩名黑袍人正從樹影後現身,往他所在的方向襲來。
想必是先前的通風報信起作用了。
而他并不顯慌亂,而是回過頭去,望着兩張木讷的臉,輕聲地下了命令。
“聽着,走過去,不顧一切地消滅你們的敵人。”
兩名黑衣人聞聲而動,殺意十足地沖向自己的同伴。
而他們精神世界裏那片淹沒了一切的藍色汪洋,一霎間掀起了驚濤駭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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