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葬禮的一切細節他已經不記得了,關于人們如何忍住悲傷,如何落淚,如何親吻以及道別。他甚至不想去回憶最後說了什麽。

那是整個夏季裏最為炎熱的一天,砂石路上蒸騰出蒙蒙煙塵。演出已經開始,整個鎮子比以往還要安靜,所有的人幾乎都去了劇院,街道上空無一人,漏氣的路燈在街邊明明滅滅,珀西一陣風似地跑過去,仿佛風眨了個眼。

寂靜的石子路是通往不知何方的神秘浮橋,這路和他們從葬禮後分別的路別無二致,都是一樣的堅硬,光滑,帶着陽光炙烤後的餘溫,照亮被磨得光滑的表面,悲劇的結石。夏夜的餘溫蒸騰着他,男孩細膩的脖頸上滿是汗珠,汗水順着脊背洇透了襯衫,印出脊背的單薄脈絡。他的長褲上濺滿了泥土點子,那是不慎踩進一個水坑的結果。即便如此,他還是沒有停下飛奔的腳步,從家到鎮上再到劇院,幾英裏的距離,一夜之間好像變成了陸地到海洋一樣遙遠。

那也是他記憶裏最為深刻的一天,不僅僅是因為炎熱的溫度和永遠無法到達的路,還有裝滿心髒的空洞和恐懼。這些東西最後在吻別的靈柩前成為了無法消化的愧疚與悔恨,在那一刻裏,他成了整個小鎮裏唯一知道秘密的人,他成了一個預言者,他已在經歷尚未發生的離別。

劇院裏擠滿了人,連走道上也站滿了前來欣賞演出的人,即使他們已經沒有辦法進入正在演出的大廳。珀西不得不穿過密集如魚群般的人,逆流而上,艱難地從一樓爬上二樓,他的前後左右都是肩膀頭頂後背胸膛,也許是太過擁擠了,劇院裏漸漸彌漫一股奇特的氣味,那像是衆多人同時呼吸産生的氣味——洋蔥味煙草味牛肉醬汁與茉莉花香水(某位女士今日塗抹了過多的茉莉花香水)。整個劇院如同無數個同時敞開的存衣間。

芭蕾舞演員在臺上不斷旋轉着,從這頭跳到另一頭,時不時在舞臺中間做起大騰躍,緞帶順着足尖向上,整個腳踝被綁得像個精致的禮物,男的女的都具有同樣的姿态——他們脂粉濃重,被汗水洇得斑駁。

即便如此,底下的觀衆仍然看得入迷,即使在高溫蒸騰下舞臺上的一切都變得模糊。

綁着綢帶的腿不停重複着同樣的腳步動作,勾挑勾挑勾挑。

“你瞧正在歌唱的王子,他能連續跳三十個小跳呢!”

“我聽酒館裏的人說,這些人晚上只在一根緞帶上睡覺,即使做那事兒的時候也一樣。”

他看見了碧翠絲,她是飾演皇後的天鵝,舉手投足間她像極了優雅的天鵝,她揚起手臂,天鵝垂頸向年輕的王子行禮。

埃德加原先注視舞臺的視線忽然被打斷,他不知道自己被什麽吸引了注意力,直到發現了角落裏的珀西,于是他從舞臺邊的觀衆席上起身離去,他們彼此在魚罐頭裏掙紮尋找出,。埃德加踩過無數雙皮鞋道了一萬次歉冒犯無數位女士,對不起對不起我很抱歉,舞臺上歌劇演員們高歌哈利路亞,埃德加小跑起來,緞帶包裹的足尖勾挑勾挑勾挑……

魚群大發慈悲,終于讓他們觸碰到彼此,埃德加驚訝的發現他的男孩渾身濕透,像是剛剛經歷了一場災難并且死裏逃生的小動物。

“你怎麽了珀西,為何喘的如此厲害,你來的還不算晚…”

珀西望着他,一時語塞,事實上,有太多的事情要在那一瞬脫口而出,它們彼此紛争,在珀西的口中無法争出一個勝負,他要告訴埃德加他們即将分別,海軍軍官的來信,還有班奈特的死。

可他什麽都說不出來,他瞧着堂兄的眼睛,那是修斯一家人特有的淺色眼眸,陽光下幾乎可以看見瞳孔翕張的紋路,像是沉浸在清澈小溪底的銀色沙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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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不斷被人群排擠着,胳膊碰胳膊,肩膀頂撞肩膀,有人不輕不重在珀西的後背推搡了一把,失去重心的時刻輕盈搖晃,他不由自主,又順理成章,就在埃德加伸手接住他的肩膀時,珀西·修斯湊上來吻了他。

就像啃破一只熟透水蜜桃的表皮,輕輕用力,更多的吻與溫暖像汁水一樣湧出來。埃德加在初刻的震驚過後很快接受了這個吻,他們很快被魚群排擠出去。埃德加從背後攬住珀西的脊背,将他固定在牆與自己的身體之間,那是他們之間的第一個吻,埃德加吻得小心翼翼,不敢用力,生怕驚走了這片刻降臨的依賴與溫情,珀西也同樣如此,他們都不知道下一次接吻會發生在什麽時候,又或者這将是他們之間僅有的一次溫存。香草的氣息混雜着夏季的溫暖與沉悶,絲絲袅袅鑽入他的鼻腔,那是屬于他們的味道,他們的衣服在同一個洗衣筐裏,用同一塊洗衣皂,他們有着相近的血脈。

“這是你的嘗試?”埃德加帶着濕潤的喘息,鼻尖輕碰着他的珀西,“去親吻一個男孩?”

珀西·修斯看着他,目光從眼底流連至鼻翼,最後落在他方才親吻過的柔軟嘴唇上。

他知道這下他再也無法親吻別的男孩了。

于是他們又試了一次,作為吻的延續,他們都希望這吻能說話,傳達出他們彼此在心底裏徘徊的念頭,裏面有關于珀西是如何放棄作為一個預言者,選擇永遠沉浸在鐘擺搖晃的當下,被時間的膠質封存成為琥珀。

舞臺上正在上演皆大歡喜,天鵝們引頸高歌。哈利路亞,哈利路亞,中學畢業典禮上的唱詩班唱近主十架歌:咿咿啊啊我衆罪都洗清潔,啊啊啊惟靠耶稣寶血。

他坐在臺下,夏日陽光透過彩繪玻璃窗傾灑在唱詩班的成員身上,珀西站在高音區的後排,如供奉的聖子,紅唇白齒,歌頌天上的父。

人們起立,人們鼓掌。歌者們從立臺上紛紛而下,白色的詩袍形成連綿的雲。珀西跟在隊伍的最後走下臺,陽光拓印出他詩袍下的身體輪廓。

埃德加站在走廊上,看着珀西走向他。

同樣的夏日,小小的埃德加莫裏斯舅舅的身上下來,跑向手裏握着昆蟲标本的男孩。

夏季的最後一天,他們将花園裏最後的百合花采摘下來,送給死者。

來自南方的電報沒有得到任何回複,從第一封到第三封,它們被擱置在進門處的瓷盤裏,直至飽含雨水的風将紙頁洇皺。

可他仍記得的是那一個吻,它是一個咒語,一個示範,一個裹了糖衣的酸山楂果,在遙遠的時空裏向珀西低語着他可以做到更多,所有他生命的冒險,都将從這一個吻開始。

第二部分:蟋蟀之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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