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珀西·修斯的記憶裏有很多海的剪影。
關于那些藍色碎片的印象一半來自書本,另一半來自他無法選擇的漂泊生活,由記憶将板塊組合在一起,姿态各異,氣象萬千。記憶裏第一個為他送行的是直布羅陀海峽。他在那裏結束了屬于孩童的最後一個暑假,他的父親終于從良心發現銀行裏取出他畢生積攢的一筆積蓄,将他送去了海洋盡頭的新世界。
盛夏時節海洋深沉如一面空鏡,他穿着裁縫新制的亞麻色西裝,絲綢襯衫素色馬甲,頸間是一條繡有杏花枝條的絲綢汗巾,這一身打扮讓他走到哪兒都被稱為少爺,這是他第一次渡海去一個他全然陌生的世界,開始新的生活。
他的祖母生前總是喜歡叫他鳥兒,像是某種飽含命運走向的暗示。後來的一切也的确如此,某種程度上他們複制了自己父輩的生活——莫裏斯和帕特裏克,血濃于水,卻天各一方,恨不得永不相見。他們的孩子追随自己的腳步成為了居無定所的候鳥,在遙遠歐洲大陸的某個小鎮上共度的假日倉促又短暫,但卻帶有某種特別的魔力,在珀西心中,那是一簇明亮的火焰,在生命的不同階段,他總是會回到記憶的房間裏,亮起他的火燭。
如今他的眼前是如貴婦腰間深藍色緞帶般的博斯普魯斯海峽,伊斯坦布爾在沙石與花崗岩間點燃晚宴的香料,不想在客艙用飯的客人們大可前往餐廳,晚餐的內容有加了羅勒葉的醋栗汁煎牛排,波爾多酒,還有烤面包。他挑了一個靠窗的無人位置坐下,将作為某種身份象征的象牙手杖靠在桌邊。侍者上菜前他尚有幾分鐘讓自己的思緒延續之前的慣性,随着搖晃的海浪,在布滿星光和月色的洋面上漫無目的行走。
他正想起自己大學畢業後第一次長途旅行,在黃昏暮色裏造訪斯塔列諾公墓,從墓石像和玫瑰叢間眺望新月般的熱那亞灣。他曾在船上邂逅了一名年輕英俊的水手,他有着深色健康的頭發和眼睛,在休憩時間到甲板上來,唱一首陌生語言的歌。是他的家鄉語言,那孩子這麽和他解釋,裏面形容情人是一支永恒的玫瑰花。珀西看着那雙美麗的過分的眼睛,想要請他喝一杯酒的念頭在他的眼睛注視下頓時變得淫穢不堪。他從甲板上落荒而逃,匆忙回到自己的客房,黎明時分他抵達了熱那亞。珀西下了船,從此再也沒見過那個水手。
他将自己的思緒輕輕拉扯回來,餐廳裏一直有一位女士正注視着他。他微側過頭去,朝對方送去一個禮貌微笑。那一襲寶石綠的綢裙果然搖曳而來,蕾絲陽傘被放在離他手杖不遠的位置,那位女士低聲詢問他是否在等人,顯然餐廳裏的已經沒有多餘的位置。
她點了黑松露奶油濃湯,一些面包,還有酒。樂隊開始了演奏,輕盈的華爾茲,用以掩蓋廚師上菜過慢的事實。他們誰都沒有說話,珀西挺喜歡這樣的陌生人,女孩有着夜色般濃重的黑色發卷,白皙的皮膚,翡翠像是為她量身打造的寶石,她眼眸之中一片墨色,宛如心碎之底的太平洋。
海總是相似的,卻又處處不同,深沉時像是傷心的戀人的眼眸,風暴降臨時又似狂怒的野獸。更多時候那仍是一言不發的水域,像是一面只能映照虛無的鏡子,他曾無數次凝望着這面空鏡将他的至親之人引向遠方。多年後,莫裏斯站在碼頭邊,凝望着載有自己兒子的輪船消失在直布羅陀海峽的盡頭。
“挺奇怪的不是?演奏已經開始,人們還未來得及離開餐桌。陌生人的飯桌上總會有些話題,可你我都不感興趣。”
于是珀西不得不再一次把思緒拽回眼前,甲板上傳來絡繹不絕的腳步,一些二等艙的客人已經結束了晚餐,慢慢地走上甲板來。
他簡單回答了對方的幾個問題,也了解了關于她的,比如從哪裏來,去什麽地方。他們意外地有着同一個目的地,就在下船之後。這是個不錯的開啓對話的由頭,可就像對方說的,從一開始他們就互相不感興趣,于是他們之間很快又陷入沉默。
珀西在搖擺的社交困境裏重新将目光投向外面的海,它如此平靜,像一方無垠的布,船舷是一柄游刃有餘的剪刀,它剖開夜色的幕布,順理成章,聲如裂帛。唯有此刻平靜夏夜裏人類才能有片刻征服大海,昂首挺胸,如馱負女神的巨牛。
女人突然開始講起自己在紐約參加的一次宴會,地點在長島,舉辦宴會的主人在當地有着一幢宛如宮殿的宅邸,用昂貴的白色大理石建成的樓房,臺階,進入大門首先面對的是修剪精致的花園。
“那個國家的人簡直有些不可理喻,任何的縱欲,飲酒還有歡愉對于他們只是簡單的消遣,他們稱自己為創業者,年輕的企業家,他們的娛樂活動進行起來就沒個完。非得讓女士們累得脫下高跟鞋,男士們撞歪了領帶才算完。”
甲板上的人們開始跳舞,年輕的姑娘小夥,沒有人看管的,此刻都來到船面上,在音樂的伴奏下跳起舞步簡單的交誼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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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住它——一個方塊,上下四角,右,上,左,下。每一步記得配合你的舞伴,太過莽撞只會讓你踩痛姑娘的腳,你需要扶着她的肩膀,必要時用你的手掌提醒她——
珀西哆嗦了一下,很快用餐巾拭去濺到指節上的酒水,他做得如此不動聲色,以至于對面的女士毫無察覺他因突然的回憶引起的失态。她尚且沉浸在舞曲中,男孩和女孩們,自由的笑聲還有飛逝的浪花。
她驀地發出一聲嘆息。
“您經歷過這樣的好時光麽?它非得短暫才能珍貴,短到一個人甚至還沒來得及學會,舞曲就結束了。”
珀西·修斯擦去嘴角剩餘的醋栗汁,那酸澀的味道依舊停留在他的口腔,他感覺到自己也許會在走廊上切一根雪茄煙。
“值得慶幸的是每個人都需要向誰學會如何跳舞。”他評論道。
“我的舞伴是個窮小子,您呢?也許您教會了某個笨姑娘。”
珀西露出他禮節性的笑容,那依舊迷人,風度翩翩,一雙碧藍色的清澈眼眸時至今日仍能流露天真少年的惘然無辜,這一直是他不輕易向人揭露的真實底色。
四十年後,珀西·修斯談起那一場舞的舞伴,終究像是翻過了一頁書。
“我是個笨小子,在還沒有姑娘願意教會我一切之前,只能是另一個笨小子告訴我一切。”
“這不是個好的浪漫故事,也許只是個表親之間的笑話,發生在兩個二十歲的年輕人之間,當時的他們都可悲的,從未被真正的愛情光顧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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