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高懷逸與顧韶同出晉王府,見着萬俟春,高懷逸輕聲哼了一聲,這小女兒的嬌态顧韶聽得清楚,莫名覺得好笑,動了動耳朵,對萬俟春招手:“你且先回,我要去街市上看看,殿下命我去陳府看陳大人,總不好空手去。”萬俟春當即就找着了理由回她:“先生今時不同往時,身邊不能沒人陪着,且這送禮之事,下人自會置辦。”顧韶懶得跟她耗心神,沖高懷逸眨眼:看吧,不是我不與你說話,這耳目随行,多說一句也會有心人聽去傳給秦政聽。沒必要的麻煩,何必去惹。
高懷逸還是不依,又輕哼了一聲,聽着是愈加委屈。顧韶投降了,沒脾氣的點頭:“那回吧。高府小姐與我同乘一車吧?我有事向你讨教。”
車上顧韶挨了一揪耳朵,唉呀一聲:“你怎愈發野蠻了,我又怎惹着你了,你看你讓我做什麽我都做了,把自個賣給晉王的事都做了。真是前世冤孽,也不知怎就這麽聽你的話。”這話說得高懷逸心裏一疼,其實她不想拉顧韶下水,可從顧韶應下她解玉壁之圍開始,一切都由不得她了,以秦政的心思,顧韶若不投入他門下,那只有死路一條,他又豈會讓這樣的人落入他人之手。
想來真覺哀傷,握着顧韶的手無意識的輕輕撫蹭:“是我不好,無論如何我都會護你周全。他今日同你說什麽了?”顧韶被她手指撩撥得癢,抽出手來:“說他要當皇帝,然後娶你當皇後。”話音剛落耳朵又一疼,趕緊護着:“你再揪我我可下車了。”“誰讓你胡說八道。”高懷逸也有氣。
——“誰胡說八道了,你就是這麽跟我說的。”
兩人都添了氣,一時都不再說話,半晌高懷逸冷清的笑了一聲:“你會如他所願嗎?”這話問得顧韶摸不着頭腦:“不是你一門心思在幫他?”高懷逸伸手捏住了她下巴:“我幫的是誰,你會不懂?”說着手指加力:“你在宅子裏安安分分的,他在你身邊安插的,可都是毒刺,別起不該起的心思。”
——“那伏秀教教我,什麽心思是該起的什麽心思是不該起的?”
顧韶不顧下巴疼,更加往她面前湊,越湊越近,近得高懷逸失神的看着她,感受着她的氣息拍打在臉頰上。馬車突然停下,兩人迅速坐得端正,萬俟春說到了,顧韶看了高懷逸一眼,見她臉頰緋紅,莫名也紅了臉。
對于顧韶遞拜帖上門,陳以年并未給出好臉色,顧韶不在意,該行的禮數行到,候在那等主家回話。陳以年見她絲毫不受影響,這才讓人上了茶:“今日家父老友沈大人陸大人前來探望,必是沒時候悉心招待晉王府來的貴客,晉王心意臣已收到,望貴客代謝一聲。”這是在趕客了,顧韶依然好脾氣的笑着,他明白陳以年心中的感受,怎會不明白呢,在外那麽些年他未盡孝道,臨了回京調入兵部還是陸英廉力争得來的結果。皇帝對他們陳家,從來沒有恩重如山一說。那個太保銜,只為賭天下悠悠衆口罷了。
仆人出來說請顧先生去後花園,陳以年一臉不信,跟在她身後走了好幾步才停下。顧韶在後花園見着了陸大和和沈大人,陳大人則睡在躺椅上,吃力的對她招手,她趕緊小跑過去半跪在一旁:“陳大人,您身體不适,切莫亂動。”陳繼隆拍了拍她手背,示意她坐。幾人相對無語,心中都戚戚然。
陳繼隆看着這大好的天,對顧韶說:“難為你了孩子,既然做了選擇就沒有回頭路,記住,往後的日子你要忍常人所不能忍。”顧韶點頭,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陳繼隆又指指另外兩人:“你也不是孤身一人,總還有這兩個叔伯幫襯着你。當初仲犀計殺萬芳,惹來高恪疑心追殺,如今你回來,他還是會疑你身份,這一手棋,你不要跟他周旋,讓他疑無妨,晉王疑也無妨,只要他還想用你,就只能裝不知道。我的兒子以年,歸了陸公門下,你若想用,我自會和他說明。我這要走了,千萬放不下心的,就是你啊孩子。”
一句話說得顧韶眼淚掉下來:“陳爺爺,您說的我都記住了。”
陳繼隆笑嘆一聲:“我與你爺爺生死至交情同手足,沒替他照顧好你這個孫女,我真是慚愧,無顏下去見他。不過我下去以後,會告訴他,他的孫女,不僅文經武緯有濟世之才,品性更是懷瑾握瑜,心懷天下蒼生懂得世間慈悲,乃當世難得的奇子,延續北麓顧氏一門風采,絕沒辱沒門風。”顧韶笑着抹掉眼淚:“爺爺一聽就知道是您在胡誇他孫女。”
幾人都被這話逗笑,顧韶也沒再說其他的,只是陪着他呼吸,再看看天上的流雲,看看身邊的繁花。
陳繼隆當夜就去了,臨了遵從和顧韶的約定并未和陳以年多說什麽,只說讓他好生照顧一大家子。
天還黑得很,萬俟春提着燈籠去敲顧韶的門,好一會才見人穿戴整齊走出來,一臉被打擾的隐忍:“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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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繼隆大人去了,晉王派人來接先生過府敘事。”
顧韶整個人歪了一下,趕緊扶着門框站好,良久才嗯了一聲。
秦政精神頭十足,說了一堆,看他請來的先生一臉沒睡醒的模樣,重重咳了一聲:“先生有聽本王說話嗎?陳繼隆死了,他手上的兵權誰會接手朝堂上必會争搶一番,到時父皇問本王,本王該如何作答?先生認為誰得這兵權于本王有利。”
顧韶緊握着椅子扶手,嘴角抽動兩下,吃力的咽下聲音裏的不平:“皇上若是問到殿下,殿下就回,燕王合适。”秦政啊了一聲,仿佛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先生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嗎?”顧韶感覺自己的手有些控制不住的在抖,更用力的摳住扶手,點頭:“燕王合适。今天上朝,皇上悲思陳大人,不會議到此事,今日白天我拟好奏疏,殿下看過後明日上朝可呈皇上,奏疏會讓皇上相信,你薦燕王,是為大琰。”說完喝了口茶,熱茶讓她勉強扯出絲笑來:“殿下,在下只是出謀劃策,決策全在殿下。”
——“你還不肯稱臣嗎?”
這話秦政問得笑裏藏威,顧韶起身行禮:“臣,告退。”
馬車行駛在永安寬闊的路上,顧韶心裏緩緩升起一股莫名的情緒,這情緒堵得她眼圈發紅不知所措,敲了一下車窗:“什麽時辰了?”萬俟春說快卯時了,她又敲了下窗:“去蒼河邊,我要去釣魚。”意外的沒聽到任何問話,只聽見萬俟春吩咐下人去府裏取漁具。
到河邊,有渡船停擺,到湖心亭去需自己擺渡,顧韶拿了漁具獨自上船:“你們在此候着,不要擾我。”有府衛要說話,被萬俟春攔了:“先生穿上這件披風,這時候還有稍許寒意。”說罷給顧韶系好披風,眼裏欲說還休之意頗濃,卻也沒再說什麽。
劃船向前,顧韶腦子裏都是陳繼隆的聲音,那天,他讓陸沈二位大人先走後,獨自和她說的一切。他說他此生抱負,說他和她爺爺的志同道合,說大琰官場黑暗、軍隊貪腐成風,說他有心救國,無力回天。原來這一切都有因由,皆是在為她鋪路,就是讓她在他去逝後幾家争兵權時,能用上他所說的一切,拟成奏疏交給晉王,那不是奏疏,是投名狀,讓晉王徹底信她的投名狀。
陳繼隆說,他所說的事若由他來說,只能惹得皇帝疑他,可由晉王來說,就能讓皇帝對晉王高看一眼。在如今晉王如此頹勢的情況下,能助他引來皇帝一點點歡喜,都是莫大的功勞。
面對巍巍蒼山,顧韶握着釣杆的手一直不穩,眼淚滴下來融進蒼河裏,有一種無力到極點的無助感。陳大人,國之重器朝廷肱股一生傲立沙場臨走夢裏全是鐵馬冰河的人,本該…本該是個什麽結局?朝野悲恸舉國哀思天子寫祭文百姓頌功德,一點也不為過,可如今,屍骨未寒,天家的人做的是什麽事!皇帝賜太保之銜就是為堵今天的悠悠衆口!晉王若不是明白這點,又豈敢連面上文章也不作如此放肆!何其可悲…好想替陳大人恨一恨,可恨又從何恨起,他是朝廷重臣,若以君臣衡量,天子似乎待其不薄,他舍身成仁也是完成其大丈夫立于天地間的信仰,為國為民。可為何,為何就是有口氣賭在胸口,想為其長嘯一聲:大人啊!
清晨府上門房就見了貴客,他自然認得這是高府小姐,連忙躬身相迎:“小姐,我家先生寅時去了王府,後來有人回府取漁具,說先生去蒼河邊釣魚了。”高懷逸一大早聽到陳大人離世的消息,心神不寧,這會聽說顧韶去蒼河邊了,手心一緊,對陰雲密布的天看了看:“我去裏頭候她。”
顧韶淋了一身濕回來,高懷逸看不清她紅着的眼眶裏是眼淚還是雨水。沐浴更衣進書房,她說她要寫文章,不要擾她。也就無人敢擾,高懷逸也不敢。
回府問了府衛,早朝結束,皇帝可有旨意下到陳家,府衛特意從王府趕來回這話,皇帝今日,并未臨朝。一句話,讓她恨意陡然騰起,既然天家如此無情,那這篇祭文,她替皇帝寫了!讓世人聽聽戰鼓齊唁、曠野風悲,讓那些麻木假寐的人看清,這世道早已星月無光!
最後一筆寫成,顧韶捏着筆用力折成兩半,濺了一手墨。打開門喚來萬俟春:“讓人送去陳府。”信還未落到萬俟春手上,被一旁疾步而來的高懷逸伸手拿走,臨了撇一眼萬俟:“你先下去。”
拿了巾帕沾水細細擦着顧韶的手,擦幹淨了看着那一盆墨水嘆了一聲,站在她面前俯身看着她:“你想做什麽?”顧韶眼裏又積了淚水,高懷逸伸手給她拭去,擁她入懷裏:“是我不好,扯你入局讓你有了立場,更因如此,我才要時時看着你。你心裏的悲痛我都懂,你與那些為國為民的肱骨心境相通,物傷其類,我都懂。可你這唁文要是遞到陳家,不僅你要出事,陳家也要出事。顧韶,你現在清醒一點想想我說的話對不對。如果你覺得不對,那你就去,拼死為陳大人悲鳴一聲,如果你覺得我說的對,那就聽我的,把唁文給我,你不能如此祭奠陳大人,天下有人可以。”
沒有人真的懂她的心境,可高懷逸的話讓她冷靜下來,确實如此,她不能一時沖動害了陳家。
見她醒了精神,又顯得有些可憐巴巴,高懷逸伸手逗了一下她下巴:“餓嗎,折騰到現在沒吃過東西應是餓了吧,去蒼河邊釣魚也沒見一尾進蒌,你說你呀…”被她說的臉紅,顧韶埋首于掌間:“讓你見笑了。”
——“你呀,脾性似孩童一般,沒人看管着不行。”
她手指從顧韶後頸上掠過,一陣微麻讓顧韶趕緊坐正。高懷逸讓人先端了甜湯過來,試了一口才端給她:“不燙,快吃。”待她開始吃東西,好一會沉了聲色說:“世間恃才傲物之人有活得逍遙自在者,可能算計千軍萬馬之人,要麽被朝廷收服,要麽被計殺,萬萬有一逃生者,就如那葛重進。你雖是女子,可他們也不會容你在世間逍遙,畢竟人心不穩,你若為他人所用,在他們看來才最可怕。”顧韶明白她此時說這話的意思,放下碗點頭:“我在牧寧州施計救陳大人時就已經注定此生不能平靜,你讓我向晉王俯首稱臣,我是該感激你。”
陳大人一片苦心,她絕不能辜負。該寫給秦政的奏疏還得寫,這也是陳大人最後想向皇帝說的話,要借晉王之口說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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