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回去的路上沒坐馬車,在酒鋪買了壇黃柑酒,一路撐傘往回走,路上遇着三兩結隊的士子在雨中奔走,臉上的神情被雨水蒙了,看不清,但從匆匆的腳步聽來,應是又急又驚。

到了屋門口,門房迎出來:“先生,高府小姐在裏頭等您。”顧韶路過園子,見新枝吐出的嫩芽被雨水澆得一顫一顫的,被壓下又擡頭,仿佛知道過了這陣,就是太陽出來的日子。見着屋檐下的高懷逸,她把傘遞給萬俟春:“去給我找雙鞋來。”萬俟春早見着她雙腳都濕了,明知是雨天還不穿雨鞋也不坐馬車,這先生真不讓人省心。

顧韶把酒壇封泥擊開,一陣柑香味混和在濕潤的雨氣裏,讓人莫名覺得安心,把酒煨上火爐,換好鞋,脫掉半濕的外衣,讓人把出去把門關上,兩人就這麽對坐着,誰也沒說話。酒煨得熱,她倒了兩杯舉杯相敬:“有話就說,你說什麽我都聽得。”高懷逸也毫不推辭的飲盡杯中酒:“你是否太心急了,就這樣輕易動手,毫無勝算不說,還會牽扯大批人,我就想問個清楚,為何啊顧韶,你不像沒把握就動手的人。”

——“何為,毫無勝算?”

——“若我是我爺爺,根本不會理你們這撕咬,因皇帝也清楚,以他的地位,就算與士子間真有私相授受之嫌,也只會在未考之前給答案或春試結束取進士之名時動手腳。前幾年春試過後的殿試都是我爺爺取了三甲之名上疏皇帝,皇帝只作禦批。你認為皇帝如今真會信他能做出指使人在春試考場上給人傳書這種蠢事?你想抓個當場現形讓士子們鬧起來的心思,別人一看就明了,可是,沒有用啊,顧韶。”

似是被說中了心事,顧韶一直飲酒不語,雨小些了酒去了大半壇,她紅着臉對高懷逸笑:“你不恨我嗎?你在秦政身邊這麽多年,就是為了維持他與你爺爺之間的平衡,如今我一來就一腳踹翻這場面,你後不後悔認識我?”高懷逸起身拿了薄毯給她披上,似是想回又嘆一聲把話咽回去,只說:“你喝多了顧韶,好好睡一覺,這些天你必是不會出門,我每天來陪你說話話。”手被攥得緊,掙不開,她只得安撫的順了順這人的背:“好,我不走,你還有話想說就盡管說。”

顧韶仰頭似是憨癡的看着她,嘿嘿笑了一聲:“你真好看啊伏秀…”

晉王府裏來人傳話,說皇帝還是把案子交給了刑部。到了刑部手上還用審嗎,直接判張伯宗一個死刑就完事了。萬俟春見顧韶還在往土裏放種子,有些急了:“先生,王府的人在等回話。”顧韶擡頭看了一眼:“今年弘武館是不是有個士子叫吳谟的,他進了嗎?”武試比文試早結束,如今取仕已完成,晉王府的詹士知道這人,已是武進士,如今也已正式住進官驿,只等殿前聽封。顧韶灑完種子澆水洗了下手:“據我所知,他命案在身,不知是何人幫他洗清了身份送進了武舉場?”

——“這是種的什麽?”

人都走了,高懷逸才緩緩進不,看這一片翻整齊整的地,嗯的點點頭,這愛好不錯。

——“一種大琰沒見過的,可以吃的,還未命名的食物,前幾天從江寧來的客商手上買來,他說種子是從海上運來,為運出這種子,可死了不少人。誰都知道,一種作物被偷運到別的地方存活下來,它的價值就大大減少。伏秀既然來了,就一起用午膳吧。”

平蘇府遭災遇荒年,指望朝廷的救濟約不是又一場袁州赈災。高懷逸真心佩服顧韶,即使爾虞我詐,也沒忘了最初的心思。這人最初的心思,應就是盡已之力,讓百姓活得更好些。兩人在後院亭子裏擺了午膳,吃完就坐那閑聊。

高懷逸說吳谟扯出了魏王,他是魏王妃的本家親戚,可魏王矢口否認是他幫吳谟,連吳谟犯的事他夫人都瞞着他。不是他親自幫,也會有人相中這親王連襟的名頭主動幫,他一時百口莫辯,親自去刑部提審了吳谟。這一審就讓魏王氣得咬牙切齒,吳谟在他面前口出狂言說他考武舉謀功名只為效忠将來的皇帝,魏王又算得什麽東西!

高懷逸說完這些,往魚池裏扔了些餌:“你這餌太彎繞,我今天才看明白。吳谟這話,刑部的人記不記不重要了,羽林衛昨夜應是已報給了皇帝。你用吳谟扯出魏王,也只是确保羽林衛會在意這不起眼的小卒子,不過顧韶,我有一點不明白,你如何得知,吳谟會喊出那句話?還是,那根本就是你安排的?若我沒猜錯,今日應是有人幫着在皇帝面前說讓晉王主審此次文武弊案,那我再猜一猜,那人應是終于下定決心站邊的羅午齋羅大人。據聞,昨夜,皇帝聽了羽林衛所奏,當場咳血,濺了一帕子。太醫院今早當班的人,個個臉色陰沉。”

——“你爺爺,怎麽說?”

——“一言不發,該上朝上朝,下朝了也在樞密院忙到傍晚才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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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這把火,真燒到了你爺爺身上,伏秀會管嗎?”

——“自然會,他是我爺爺。”

——“怎麽做?”

——“這世間有許多事,你開了頭卻結不了尾。若這把火真燒到了我爺爺身上,除了皇帝誰也救不了。所以顧韶,收手吧,趁大火還沒燒起來。”

——“這火是我點的,可往上扔柴的是什麽人,他們又為何會那麽做,你心裏就是清楚。更何況,我為何要聽你的話啊伏秀?”

羅午齋的提議,許公東和石彬沒反對,連喬弘恭都默認,滿朝文武似是看到了一絲曙光,是高恪倒下後他遮蔽的光,終于要照進大琰朝堂了。可當夜,張伯宗就在刑部大獄畏罪自盡。死前留書認罪,是他一人為了錢財做出失格之事,辱沒朝堂,辱沒恩師,愧對皇恩,死不足惜。

吳谟被判斬立決,與張伯宗私相授受的四名士子被判五年刑獄,吏部記錄在冊,永不得錄用,其餘士子考卷均為有效,即日放榜,文試會員正是夏季文,所有在榜進士擇日殿試。

顧韶育出的幼苗可栽種吧,萬俟春雇了農夫前來,讓他們小心的把一蔸蔸苗移往推車上,再運往郊外地裏種植。顧韶站那一蔸蔸的數,生怕別人弄壞了她的苗,要是看誰手腳粗些,她都要囑咐一聲讓小心些。從不往這條路上走的高恪竟然出現在不遠處,似是一家人閑散散到此處,他站那看了一會,并未走過來,而是轉身往回走。高懷逸也在他身邊,遠遠的對顧韶看着,看不清臉上是什麽模樣。

在郊外種苗的時候,萬俟春指了指不遠處,她仔細看才看清那是賀蘭絨祺,着一身男裝站在馬車邊對她看着。萬般不情願,過去笑笑:“還沒回東契,看來我大琰真是好風光啊。”賀蘭絨祺還是一身白衣,似是怕泥沾了衣裳,一直站在塊幹淨地未走動:“你大琰?不知道你說這話的時候,心裏痛不痛?顧韶,你說要是晉王殿下知道你的真實身份,你會如何?”顧韶幹脆坐在了地埂邊:“看來你們東契真有大量收集情報的細作在昆吾,想來瞞你也是瞞不住。你不如去說啊,說了才知道會如何,來這威脅我嗎?這還真是,沒有用呢。”

——“我不說。細細算來,你我算得同謀,都在謀這大琰江山,早些易主。”

突然俯在耳邊的一句話讓顧韶打了個冷顫,側頭看去,正好擦過一塊細膩的肌膚,趕緊坐遠些,這惹得賀蘭絨祺哈哈大笑:“你這模樣,倒真是有趣。”

——“你說我與你是同謀,真是擡舉在下了。就是不知你東契出了什麽亂子,讓堂堂郡主親自來做這些爾虞我詐的事。你有沒有想過,你們亂了大琰江山,東窗事發,你的堂姊,會是首個祭刀亡魂。想來你也是不在乎,或許,你謀的,不僅是亂大琰江山,更是得東契江山呢?”

身旁沒有回音了,顧韶知道,她戳中人痛處了。

——“站那一臉漠視我的,約就是晉王殿下心心念念的心上人吧,高府小姐,果然國色天香。她與你,感情真好。你得珍惜這緣分啊顧韶,滅族仇人的孫女,你要好生相待呢。”

感覺自己耳垂被手指挑了一下,顧韶憤而怒視,卻也只能眼睜睜看她笑着上馬車。這女子,真是讓她厭惡,私下模樣似個妖精一般,也不知皇室端莊之氣哪裏去了。不過想想又想得通,能只身一人來犯這種險,怕本也是不個一般皇室女子。高懷逸就站那也不過來找她,她只得起身迎過去:“伏秀,你來了。”

高懷逸也不同她說話,只是細細看着這剛種下的幼苗,迎風嗅了嗅,糧食的清香。兩人尋了處樹蔭處,高懷逸把巾帕疊在石頭上坐下,顧韶把手裏的水壺遞過去,也沒想坐下,就站那聽訓。兩人現在這樣,真是不知從何說起,她也不想想太多,局勢如此,這時候就得逼着自己無情無義,可是高懷逸啊,一見着心就軟了,還有些莫名的感覺說不上來。聽到高懷逸問剛才的那人是誰,自然明白不是真問賀蘭絨祺是誰,而是為兩人為何有交集,啊了一聲:“還記得那晚我給你說的事情嗎,她就是那個接應劉質的東契細作。她認出我來,來放狠話呢。”

見高懷逸憂心,她欸了一聲:“怕她作甚,是她在做見不得人的事。只是如今我也不好說什麽,畢竟兩國外交已是風雨飄搖,我要這時候出來說她就是亂我大琰的主謀之一,那東契與大琰這幾年的和平又将粉碎,賀蘭王妃怕也是…再者,留着她,我也想知道她背後到底有哪些人,暫且不去驚擾為好。”

高懷逸捏着水壺塞子,思慮良久笑了一聲:“你前些日子讓我不要出府,就是知道這人來了永安,你為我着想的心思,我很感激,可如今,我卻越來越怕你了顧韶。”

終于…還是怕了麽。

顧韶背對着她沒作聲,也好吧,終是要決裂的,早好過晚。

——“我怕你被權欲熏心,忘了最根本的底線,就如現在,你用人命當棋子,手起刀落,毫不猶豫。我讓你輔佐晉王,是輔佐他開闊心界,最終胸懷萬民以仁人之心走上九五之位,成為能為百姓謀福祉,讓大琰變得富饒而強悍的君主。可你現在是在做什麽啊顧韶,你的心怎變得如此狹隘了,你怎如此快就順從了晉王的心思,只為鬥倒我爺爺,死再多人無所謂,做再多腌臜的事都無所謂了是嗎?”

無力辯駁,顧韶慢慢閉了眼睛,想來可笑,竟然真的感覺胸口好疼。

——“我爺爺說,他低估了你,從前的謀士想扳倒他,都只是在他身上做文章,從來沒有人敢把皇帝也算計在局內,只有你,一出手就算計皇帝,聰明得像是俯看衆生的人,冷血又無畏得像是和整個大琰有仇。我是該感激你嗎?終于還是出手把沒熊熊燃燒起來的火焰潑滅了。顧韶,你有沒有想過,你這樣下去,最終的結果是怎樣。”

火…潑滅了?連高懷逸也認定是她算計着讓人暗殺了張伯宗,可能這也和她爺爺給她的暗示有關,可是高恪明明就已經清楚,能讓張伯宗心甘情願留下認罪書去死的,只有,皇帝。高恪真是老謀深算慣用計謀,連讓孫女和人斷絕來往這事情,也做得體面,絕不直言。從來沒奢望動手就能讓高恪倒,這次投石,也只是試水深淺,看來這一朝的水,太深,皇帝在一天,高恪都倒不了,只能另謀他法。

聽高懷逸訓完,顧韶擡頭看了一眼天上的流雲,這桃花開了,擇日可做桃花釀,那酒味醇香,真是期待啊。人這輩子,及時行樂吧,管什麽結果是什麽,大約就是個死吧,有什麽好怕的。

見她就要這麽走,高懷逸真是氣不打一處來,可又能怎樣。盯着看那背影看了一會莫名笑了一聲,都忘了這人曾經話也不會講,只有她聽得懂曾經的嗯啊之聲,是受了多少苦才練成今日與常人一般,受過那些苦難,要對得起才行啊。

作者有話要說:

太冷了不想碼字哈哈哈,歇一兩天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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