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兩人下棋快一個時辰,整裝待發的隊伍都不敢催,華勇在院裏走來走去,對于前來請示的人都瞪走。屋內香煙袅袅,晉王懸子不落,似笑非笑的看着棋盤:“先生,可有話要對本王說?”顧韶也看着棋盤,似是在想棋招,好一會搖頭:“并沒有。”秦政捏子的手指已泛青白,閉了閉眼才說:“先生追随本王,除開富貴榮華,可還有所求?”顧韶點頭:“有一事,現在不說,說了也無用,等殿下達成所願,我再求。”

——“那本王今日就在此應先生一句,将來先生所求之事,只一件,本王會無條件應允。先生可要切記本王今日所言。切記!”

話音落,棋子被激憤的投入棋盤,濺起的棋子擊打在顧韶手背上,細微而又尖銳的疼。

從永安到平蘇,晉王與顧韶未說一句話,羅元宇受命從羽林衛帶了小隊人馬跟隊,一路上的事他都看在眼裏,按理說再怎麽也不至于一句話也不說,問顧韶又回沒事,他懸着一顆心到了平蘇府。

才到城郭外就能感受到一片蕭條的氣息,但路上未見餓殍,不知是官府派人收撿過還是确實沒到成片死人的地步,京裏的事一雜,別處的事她就有些應不暇接。坐那又閉眼養神,想到太康刺史是鄭涼,不免解開心頭疑惑,此處地界與太康接壤啊。一晃,就這麽多年過去了,鄭涼去了太康,定是安分守己讓高恪信他有心歸附,否則不會留他在太康這麽多年,可她清楚,鄭涼,是從袁州走出的鄭涼,他的心是何模樣,這不是很清楚的擺在這裏麽。

世道再暗,也始終有人禀承聖人遺訓為國為民,堅守着為百姓點一盞明燈,或許那微弱的火種不僅可以照明前路,更能星星之火,燃起燎原之勢。

平蘇府東面埭浦縣臨海,此次遭災最嚴重的就是那裏。曾岳的前任曾提過在埭浦縣建港口,但被中書院和工、戶兩部共同駁回,并斥責他不體恤朝廷艱難,過一年就發配那偏僻又荒涼的地方去了。曾岳接任後,在平蘇府大肆搜刮平就不豐腴的民脂民膏,根本不用指望他會為百姓着想一二。他走後又來了個平庸之輩只求官帽官穩當恨不得成日躲刺史府不問世事。這次晉王過來,皇帝給他派了個助手,正是殿試第一的文狀元夏季文,本也是平蘇府人氏,讓他為家鄉百姓出力,他求之不得。

平蘇府不僅出了如今的夏季文,更是出了當朝禁軍統領許公東,如今禁軍,他與呂玠分而掌權。燕王新接陳繼隆的兵權,未曾領兵出戰,未曾建立功勳,與将士亦未有袍澤之情,頂大個親王銜壓下來,與另兩位征戰殺場數年的老将比在軍中威儀,怕真是雷聲大雨點小。

這點不用顧韶說,晉王身邊其他謀臣早已獻言,到了平蘇府要給許太保府上多施恩澤,拉攏人心。在行宮安頓妥當,顧韶正在屋檐下看人打掃被飓風侵襲過的院子,這飓風的威力,真是可怕,好些細小的樹枝都斷裂了。聽到聲後腳步聲,她轉身行禮,這麽多天來,晉王對他說了第一句話:“先生是去許太保府上還是四處去看看?”顧韶對他身旁随行的禮部鐘大人看了看:“臣四處去看看,順道也去刺史府拜見夏大人,問問他遭災的具體情形。”

秦政欸了一聲:“本王代天子巡察平蘇府,他本該早早來觐見本王,先生不必如此禮遇他。”顧韶也不再多說,只拱手稱是。臨走秦政派了幾人護她周全,也不知是否巧合,這裏面就有羅元宇,兩人對看一眼,羅元宇看懂了她的意思,是讓他這一路都不要說話。

平蘇府遭地動,臨海地勢,《九域守令圖》将這一片海域裏的數千小島并稱為萬裏石塘,平蘇府的人就稱這片海為石塘,因地動飓風引石塘海水大溢,往西南出,沖垮埭浦縣和周邊兩縣成千上萬的房屋土地,還有埭浦縣曬海鹽的鹽場,三縣共計死近萬餘人,如今那裏還有數千百姓飄居在水上。大量流民逃進平蘇城內避難,前任官府并未做好疏導和安置措施,一切看起來都很亂。

顧韶下了馬,把馬繩扔給一旁的侍衛:“前方有避難所,我去看看,你們牽馬在此等候。”羅元宇還是沒忍住,也把馬繩扔給一旁的人:“人多手雜,為免意外我跟先生去看看,你們在此候着。”顧韶頭也沒回,待他跟上,才輕笑一聲:“你倒是不怕他起疑心。”羅元宇嗯了一聲:“真不怕,我在從玉壁回京的路上,救過他。”這事倒是頭一回聽說,顧韶只笑笑并未細問。

才要撩簾進去,出來的一人和她相撞,險些撞進她懷裏,幸得這人戴着紗帽,帽檐相抵,她及時把人穩住:“姑娘,當心。”風吹來撩起紗帽的圍紗,顧韶和羅元宇都愣了神,這姑娘,長得可真美,且是種含着大氣端莊的美,必不是普通人家。這姑娘比出一串手勢,顧韶剛要說話,一旁有丫頭前來賠罪:“兩位公子,我家姑娘不會說話,她剛才用手說的是,對不住,她莽撞了。”

羅元宇結結巴巴的說了聲不礙事,就見她們疾步往外走去,看方向應是不遠處的藥鋪。這處避難所臨時搭建,選了處避風處,裏面的流民大多有傷,哼痛這聲充斥着四周,這裏有僧人在救治他們。顧韶看了一圈出來,又見剛才那兩位姑娘提着小木桶匆匆前來,人未到藥味先到,原來她們是去提藥了。

那戴紗帽的姑娘對顧韶颔首,顧韶感覺她在笑,可看不真切,連忙讓開:“姑娘,你們辛苦了。”

晚間夏季文前來,把情況說了清楚,又說埭浦縣知縣鄭渭矯制開倉放糧,如今知道晉王代天子巡察平蘇府,已自縛于平蘇府堂,等待裁制。秦政對顧韶看了一眼,顧韶搖了搖頭,他才回:“此乃迫不得已的矯制,如你剛才所說,埭浦縣糧倉通風腳建得高才幸免于難,這也是他們的功勞,另外兩縣,無先見之明,糧倉都淹了,一把濕谷子沖泥水裏連發芽都不能!鄭渭不僅無罪本王還要賞他。夏季文,你聽旨,即日起,你督察平蘇府及所轄各縣全力赈災,能虛倉禀的虛倉禀,能接受徙民的要盡力安置,能捐衣食的要多捐衣食,已因災死去的人,要給棺椁安葬。從此時算起,受災地免三年賦稅。你即日發文各縣,不得耽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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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韶知道自己辛苦那幾晚寫的文疏沒白寫,秦政此次來平蘇,倒沒擺出只做個樣子的心态,一來确實問了許多關于災情的事宜。她送夏季文出去,兩人邊走邊閑聊,快到門口時,夏季文突然住了腳步,猶豫再三才說:“先生,适才殿下說要請許大人家眷來此赴宴,不知,是何用意?”

他這麽是何用意顧韶也想知道,腦子細細一轉,有了大概,許公東如今年近五十,武将戰殺場,家裏都把姻緣配得早,聽聞他有五個兒子,一直想要個女兒,直到三十三歲那年,原配夫人又懷上了,且這次生的,是個女兒。自此,這女兒就成了他心頭寶,寵溺得無以複加,這就惹得人嫉妒。他納三房妾,有一妾一直未能有孕,這女人心狠,趁某日全家出去寺廟禮佛,她用滾沸的水燙啞了年幼小女孩的喉嚨,自此,那女孩就再也未能發出聲來。

許公東無論面對殺場還是朝堂,都十分謹慎且沉穩,他一生做的最沖動的事,就是拿刀劈了那妾。有侍從替他認罪,皇帝怕他惹人非議,在陳繼隆還能戰時,并未太過重用他,但皇帝清楚,這人,真是一把利刃,一直養在身邊,舍不得太過磨損他。

白日所見,應就是許公東的小女兒許秀兒。夏大人好眼光啊,可惜,權臣家子女的姻緣,如同天家一般,從來不由個人,也不由父母,而由權勢主導。

顧韶說要去埭浦縣,秦政覺得不妥,那邊災情太過嚴重,她去也是無濟于事,做大事者當掌全局,不要拘泥于一時一地。那邊部分越騎衛過去配合廂軍赈災即可,她前往,實在大可不必。顧韶走到平蘇府地圖前,拿手上的細木棍指了指地動源地:“地動起于此處,引發飓風,這才海水大溢,且據府縣志記載,這情形已近兩百多年未見,由此可見平蘇府并不是一個地動頻發的地方,埭浦縣更不是震源地。麽殿下有沒有想過,在此處,疊石為堤,徹底杜絕飓風引海溢再次出現?”

秦政半晌未出聲,夏季文起身回道:“築海堤需發數萬民衆之力,先生此時提這事,是否太過勞民傷財?”

勞民傷財。真是好大一頂帽子扣下來。

秦政并未反駁更未同意,只說晚上晚宴,都務必參加。

兩人走在路上,羅元宇沒好氣的嘁她一聲:“沒見過這麽不會揣摩上意的謀臣,你是不是一遇民生國計之事腦子裏就燒,燒得一塌糊塗,燒得不知自己是誰,燒得不知身在何處,燒得這顆聰明腦袋裏面在煮粥。”顧韶躲過他的戳指,無可奈何的嘆一聲:“京裏情形如何了?”

——“如你所願,西北衛章良佐和金吾衛高廣征正在明裏暗裏争得厲害,都想戍衛皇城而不是永安城,這是何心思皇帝會看不明白?不過他現在病得糊塗,或許這些事都瞞着他,他還真不明白這是在等他駕崩後誰能先控制皇宮內外。”

顧韶遠遠的又見着許秀兒了,只是這會不是在施藥,而是在施粥。突然耳朵動了動:“這次回永安,我該喝你的酒了吧?”羅元宇被将了一軍,啊着裝傻,見實在裝不過只得嘿嘿一笑:“真是什麽都瞞不過你,我恩師把清兒托付給我,我定當好生護她一生一世。回去就下聘娶回家,到時候你要陪我喝得不醉不歸!”顧韶一直對許秀兒看着,良久才回頭笑笑:“好。”他又來勁了:“我何時能喝你的喜酒啊!”這話把顧韶問住,負手往回走,大概…下輩子吧。

晚宴許府只來了許公東的三兒子許銘和小女兒許秀兒,留在平蘇府的也只有他們兩,母親去年病重,被接到永安城去養病了,其餘姨娘早早去了永安,兄弟也都在外為官。他們一母同胞三人,只有大哥在永安為官,他們兩在平蘇府落個清閑。

秦政見許秀兒的第一眼,夏季文沒藏好神色,那沉下去的眼眸太過明顯。許秀兒不會說話,她丫頭官話又不太準,秦政略失望的轉身許銘,這個人,他倒挺喜歡。顧韶坐許秀兒上手,見她一直吃得少,于是問可有愛吃的菜肴,可讓廚子去做,她比了比手勢,丫頭剛要說話,顧韶對她眨眼噓了一聲,極輕聲的說:“我聽得懂你家小姐的話。”說完對許秀兒用手勢說道:“原來你食齋,是我疏忽了,沒讓人提前問問。”許秀兒臉微紅了紅:“先生太客氣了,我不重要,只是陪兄長前來長長見識。”

兩人說了好一會才發覺都瞧着她們,顧韶啊的一聲:“我與秀兒小姐閑聊幾句,你們不必在意。”秦政盯着她不松目光,好一會才笑一聲:“看來先生真是深藏不露,約是後續還有許多驚喜等我發掘。”

許秀兒在馬車上一直沉思,她丫頭對外邊騎馬的三公子瞄了一眼這才說:“小姐,真沒想到那位先生能懂手勢,只是他左半邊臉用面具遮了有些駭人,看起來還是不錯,我感覺他也有點喜歡小姐…”話沒說完落了手背一打,許秀兒嗔着她不語,顧韶是女子,在她差點撞到她那天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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