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下馬車時,萬俟春給她系上披風,她頗為感激,的确,明明是勝者,為何要在他面前顯出狼狽之意。
顧韶站在那,她知道高恪此時背對她是想讓她走,可她不走,也不知道自己是想做什麽,或許,是妄想聽這人一句忏悔。終于,高恪轉過身來,神色盡是鄙夷:“老夫無話對你說,走吧。”顧韶搖頭:“真的,一點忏悔之意也沒有嗎?那麽多條無辜的人命。”高恪負手挑眉:“忏悔?說這兩個字的時候,你心裏不虛嗎?若是剛踏進永安你說這話,我不笑話你,可到了如今,你再說這話,未免太過虛僞。”
——“什麽,意思?”
——“顧韶,你爺爺顧林成當年把你父親顧允孟送到吳王身邊,讓其從小一起長大,存的是何心思,你當真不懂?你們顧氏一族在官場摸爬當了那麽多年的謀臣,最終要給自己謀一個什麽樣的位置,你還要裝傻?”
——“血口噴人!”
——“我是不是血口噴人,你心裏清楚。否則,以我一人之力,你以為真能屠你全族?先皇真能放任至此?野心,到了一定時候,是藏不住的,長了眼睛的人,都看的懂。”
顧韶倒退兩步,連連搖頭:“你,太狠毒,事到如今還在蠱惑人心。我顧氏一族堂堂正正,卻被你空口污蔑至此,你着實該死。你愧對的,不僅是我北麓顧氏,更有天下百姓…”
——“如今要扯了百姓來給你墊腳了?我高恪愧不愧對天下百姓,輪不到你評說!怎麽,以為如今你在皇帝身邊得寵,便能以聖人自居了?老夫在此送你一句話,就算最終你能以女子之身攬朝權,最終不過是下一個我;而你以女子之身得不了權,你的下場,比我更慘。”
兩人都紅着眼看着對方,誰也不肯退一步。直到獄卒前來說,高懷逸來探監,顧韶渾身抖了一下:“高恪,不論如何,我親手送你下地獄,我想做的事,做到了。”高恪不再回她,待她走後,輕回一句:“你送我下地獄,我會讓你生不如死再下地獄!”
兩人在大獄門口相對無言,高懷逸一身素缟,憔悴得仿佛下一瞬就能倒下去,顧韶想上前,才邁開步子,就聽見她說:“恭喜你,大仇得報。”
什麽哐當一聲落地的響聲,碎得稀爛。
從見到高恪起,高懷逸的眼淚就沒斷過,高恪等她哭得差不多才說:“別哭了,從今以後,你沒有祖父沒有父親,只有娘親和胞弟,還有太康那邊一大家子指着你,你要撐住。”高懷逸強忍住哭泣點頭:“爺爺…”
——“你聽我說,從今日起,你要忍常人所不能忍,也要教崇遠忍常人所不能忍,破鼓萬人捶,世間從不缺落井下石之人,別人的奚落,你就當苦蓮,吞下去咽下去就沒事了。”
見她又流淚,高恪搖了搖頭:“皇帝如今只把我下獄,沒動高家其他人,這是說他還是要接你進宮。伏秀,你日後進了宮,千萬記住,先別争,因你沒有娘家人幫你争了,也要教皇帝雨露均沾,否則他獨寵你,你就成了人家的眼中釘,這一切,你姑姑都替你經歷過了。賢王和高家一族人,就交給你照顧了啊,伏秀。”
這時候高恪終是說得淚水掉出來,高懷逸連連點頭:“我都記住了,都記住了爺爺。我會照顧好娘親,會照顧好崇遠,會照顧好曙兒,會照顧好太康高氏一族。”高恪也欣慰的點頭:“重擔交到你身上也是迫不得已,成王敗寇,天勢如此。爺爺最後再交代你一句,伏秀,你不僅要籠絡住皇帝的心,還要籠絡住一個人的心。”
高懷逸淚眼模糊的擡頭:“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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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韶。你身邊一個幫手都沒有,你只有籠絡住了她,才有人幫你,才有人幫你将來的皇子,她能做到這一切。你要想方設法不要讓她離開你身邊,伏秀,你懂嗎?”
高懷逸震驚的看着他,一時腦子裏一片空白。直到感受到手上的勁,才醒神:“爺爺…”高恪聲音壓得極低:“你懂了嗎?”她茫然的點頭:“伏秀明白了。”高恪這才松開手:“成大事者,不拘小節。你生來注定坐高位,心,不要太優柔寡斷。”
最後,高恪背轉身去:“明日,你不要來了。斷頭,不好看。”
高懷逸走出大獄時,顧韶還在那裏,傘已無用,一身水濕,目光追逐着她,帶着祈求。高懷逸從她身旁走過,一步一步走向馬車,最終,身子一晃,整個人就要倒在雨地裏。顧韶飛奔過去接住她,見人已昏過去,趕緊抱起:“叫郎中去府上!”
大夫開了湯藥,熬好後顧韶喂給高懷逸喝,喝一口吐一口,根本喂不進。她拿帕子給她下巴擦幹淨,對一旁站着的人吩咐:“都出去。”萬俟春猶豫一瞬,還是把人都帶了出去。等人都走後,顧韶含了一口藥在口中,吻過去,深深的吻進她嘴裏,撬開她的牙關,直到她把藥都喝進去。把藥喂完,她喚人端來熱水,又把人趕了出去,細細給高懷逸擦了被藥沾到的地方,又給她擦了手,而後就呆坐在那,一直到天黑。萬俟春幾次請她用膳,都說不餓。
從醒來,高懷逸就不說一句話,也不對顧韶看。窗外陰色的雨天,一道一道電閃劃過天空,仿佛發了狂一般。又一道炸雷響徹天際,高懷逸吓得捂住耳朵,顧韶伸出的手停在半空中,無能為力的看着她,午時已到,高恪,應是往黃泉去了。再擡起頭,高懷逸已是淚流滿面,掙紮着起身,搖搖晃晃的往外走,顧韶撐傘給她,在這狂風大雨裏,不起作用,兩人都瞬間濕透。出了府門,往自家後門走去,臨了轉身看着顧韶,不知是哭還是在笑:“你從頭至尾,都在騙我。”
顧韶說不出話來,只是悲哀的看着她。高懷逸緩緩轉身,留給她最後一句話:“恩恩怨怨,到此了結。我這輩子,再也不想看到你。”
在府裏呆坐了兩天,萬俟春來報,高家人已趁天沒亮給高恪入殓,擡上山埋了,沒有立碑。顧韶讓她走後,敲了敲桌子,從屋頂上下來的烏骓恭敬的站那聽吩咐,她想了想,笑得凄涼:“這幾日,你護着她,別讓那些宵小有機可趁。”烏骓稱是,從懷裏拿出信:“您父親給您的信。族令讓我帶話,讓您早日回昆吾。”
一大早,高懷逸撐着病軀送家人到城門口,真要分別時,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她執起高懷志的手用力握住:“從今以後,你是高家長子,一家人,就仰仗你照顧了。家道中落,會讓你看盡人間百态,凡事,需忍耐,克制,要記住你的責任重大。”高懷志隐忍着淚,這些天,眼淚掉夠了,今日起,再也不能随意哭泣了。他抱住家姊:“忍耐,克制,崇遠明白。姐姐,你萬萬要照顧好自己。”說到最後,他用極低的聲音說:“仇恨,我記着,你不要記仇,你要好好活着。”
高懷逸抱着他流淚,這幾日仿佛淚要流幹了。兩人又抱着娘親說了好一陣的話,她娘親不舍的抱着她:“難為你了孩子,高家如今,全仰仗你而活,可娘親知道,你從來也不願入那深宮。”
高懷逸努力扯出個笑:“嫁誰不是嫁,天下多少女子想嫁皇帝不嫁不了,一世的榮華富貴,不用擔驚受怕,以前是我不懂事,如今,我明白了。母親,在太康好生照顧自己,一有機會,我就回太康去看你們。”
要走時,有嬌嫩之音撕心裂肺的喊來:“崇遠!我等你!我等你!”
高懷遠看着被人拉住的多蘿,淚水瞬時湧了出來,兩人隔着人群癡癡的看着彼此,人世間最難過的生離,在他們這個年紀出現,無比殘忍。高懷逸對着江夏侯府的人鞠躬,因她明白,若不是江夏侯應允,多蘿根本不可能出現在這裏。
他們在城門口分別,顧韶和沈德順站在城牆上看着,看着高懷逸一人孤身返回城裏,背影單薄,似是風吹就會倒。
沈德順拿出綠松石龍杖,笑得感概:“當年,是我将它親手交給高恪,如今,也是我親手從高府查抄物件中取回,物歸原主,我也算功德圓滿。世間的事,就是這樣,眼看他起朱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榻了。看多了這些事,也就不再苛求什麽功名利祿,人啊,家人平安喜樂最重要。”
顧韶拿着石龍杖,贊嘆沈大人心胸開闊,确實,世間功名利祿榮華富貴這回事,看開就好。沈大人得了她贊嘆,連連擺手:“我也是為自己混世度日找個合适的說辭。不過小韶啊,你接下來,想好要如何走了嗎?”顧韶看着遠處快看不清的背影,出口蒼涼:“我一介女兒身,實在無心官場,遲走不如早走,約是過些日子就要離開永安了。”沈大人也點頭:“說實話,天下這個詞只能壓在皇帝和朝堂上,個人背着這個詞,對誰都不公平,即使你天生有濟世之才也不公平,我們雖然可惜你不能造福百姓,可更願你回昆吾平安度日。只是你想過沒有,陛下,會放你走?”
确實,這是個擺在眼前很現實很殘酷的事實,她這樣的人,要麽委身朝局中,要麽,消失在天地間,否則,哪個皇帝會放心放任這樣的人四處游走,不怕随時游走出另一個新朝廷?顧韶唉了一聲:“先不想了,過兩日羅元宇擺喜酒,先喝個痛快再說。”沈大人擊掌連連說好。
羅元宇來接她,說皇帝召見,見她手上拿着石龍杖拿接過把玩,顧韶避開他的手:“此物煞氣重,你壓不住它,過兩日就要娶媳婦兒了,還是不要亂碰的好。”也不知她說真說假,羅元宇不再強求,哎呀一聲:“想到娶媳婦兒就美,美呀美呀美。”
到府裏換衣裳前,顧韶将石龍杖包好,交給烏骓:“帶回去,這是你族聖物,切莫有失。你帶着趙熙一起走,到了轉告父親與姐姐,在我未回昆吾之前,千萬不要踏進大琰一步。”烏骓聽出她話裏的話來,驚的跪下:“先生,那您呢?”顧韶站那良久,輕聲回:“我,會回去。”
作者有話要說:
過節好哦~
我不用走親戚也沒有人要陪,就來更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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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