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在昆吾與雅哈牧邦接壤處,一望無際的荒原無人區,烏裕鳴見到了顧韶,一點也不驚訝,顧韶有些好奇:“你夢我的夢境,當真如此準确嗎?”烏裕鳴嗯了一聲:“你活沒活着,我是最清楚的人。不過說來奇怪,自從夢見你從一片火裏逃生,而後我在夢裏見你,感覺變了。”顧韶更好奇:“哪裏變了?”好想了好一會,似是不知該如何說,啊了一聲:“就是你以前在我面前,有一種很壓迫人的威嚴感,你整個人都很冷,高高在上,似是天地間萬物都要向你伏拜一般。但現在偶爾見了一次,你卻似是天上走下來,穩穩的站在凡間,也有了些煙火氣,就好像在告訴我,我對的職責已盡,遠本任重道遠的使命被消除,你在我的生命裏,不那麽重要了。”
顧韶嗯了一聲,轉瞬就欺向她:“我不重要了,誰重要了?你看你,說着就臉紅了,有預見能力也不見得是件好事,明明還沒發生,你單向的明白會發生,這種感覺,抓心撓肺吧?”被她說中心事,烏裕鳴有些氣惱,打馬離她遠些:“用不着你管。接下來你要去哪?我怎麽聽聞,你和鬲昆部落的鴻雁公主,最近很是要好?”此時顧韶看到天上有只鷹隼飛來,她呼嘯一聲似是與之呼應,追逐它而去:“我的心落在大琰!我要去找回她!”烏裕鳴看着她遠去的背影,輕嘆一聲:“我曾想扭轉你的命格卻未能扳動分毫,如今你的珠子落在她手上,是她改變了你原本要一統四海的女帝命格。原來不是不能改,而是注定是她才能改。既然已選擇前路,不成帝王,那就盡情的去活着吧。”
秦政召見了文淵閣六人,商讨當前戰事,說完後又留下了羅複思和薛贲濤兩人,三人說到一半,有太監慌張來報,耳語一陣,秦政煩躁的唉了一聲:“你先去,朕随後就來。”等太監走後,他低聲對兩人說:“如今已進冬日,雲襄海寇能消停些,他想攻下我江寧從腹部蠶食大琰,未免太癡心妄想了些。朕說過,對東契一戰,不可示弱,朕對你們兩人寄予厚望,如今這時候最好鑒人心,華勇與你們裏外配合,若發現朝臣有異,寧可錯殺,不可放過!”
太後病中讓司天監監正蔔卦,算出高懷逸是災星,自她入了宮,大琰江山就開始不太平,且她入宮已近一年,也未有喜迅傳出,如今更是克得太後病重,再不趁早攆出去,怕是會帶來更不祥的災禍。秦政聽完她的訴苦,只說他知道了,又囑咐太醫好好醫治,出宮門就把跟在身邊的司天監監正一腳踹倒:“沒事惹事,拉下去!”說完對太後宮的掌事太監吩咐:“今日起,太後宮裏的人不許随意外出走動,有不要命的,拖下去砍了。”
晚間在凝和宮用膳,見高懷逸還是不冷不熱,一時想起許多,扔了筷子:“朕如此煩憂,你要一直這麽冷着臉給朕看嗎,朕哪裏對不起你?”說着已上手掐住了她下巴:“說啊!”高懷逸冷眼看着他,眼角滲出淚來:“想殺我就動手,不用忍耐。”秦政起身盯着她,手開始往她頸間移去:“就那麽想死嗎?為了誰?你說出來,朕就放了你。”
感覺呼吸困難,高懷逸閉了眼睛,又聽他說:“想這麽容易就死?不想想你高家人了嗎?”被他一句話逼得眼淚成串往下掉,有時候,想着他的手再用些勁,一切都解脫了。
太後被困宮中,讓她想起了做皇後時被高貴妃壓制時的恐懼,她讓人想辦法帶話給長公主,讓她一定要帶着薛襄恒進宮看她。她的兄弟袁酉已掌禁軍之權,是她告訴皇帝,兵權還是放在自家人手上穩妥,許公東和呂玠始終是外人,将來殺敵戰死,總得有人補上,皇帝也十分聽話。如今這大好局勢,她絕不許自己又輸在一個女人身上。
皇帝誓死要與東契決一死戰,凡進言議和、遷都之人都被他以不忠之名或殺或貶。時過兩年,大琰朝堂上下都熱血沸騰,再無一人提出異議。
近來形勢頗好,有朝臣奏請皇帝禦駕親臨前方戰場,以鼓勵将士們一鼓作氣将東契人趕回老家去。當年親征的陰影如今還籠罩着他,可他明白,打了三年,再僵持下去,大琰國力将支撐不了多久。且國內也有一支叛軍名曰黑甲軍強勁崛起,盤踞江南,跟海寇打也與大琰禁軍打,越打似乎越強,聽聞他們着玄黑衣衫玄黑甲胄,裝備精良,有強壯馬匹裝備騎軍。而他們的首領,所着衣衫左臂皆繡浴火鳳凰,似乎沒人知道來歷,如今還未北上,只因人數頗少,若等他壯大,一切都将不可收拾。如此一來,與東契戰事若再不速戰速決,怕是真會陷入泥潭活生生被耗死。他親臨前方若真能鼓勵将士,那也未嘗不可。
三年了,高懷逸的頭發早已長得和先前沒有差別,只是三年間,對他的态度,一直那麽冷淡。出發前,他把羅貴妃立為皇後,把她剛出生一年的兒子立為太子,只有這樣,他才能放心走,只有這樣,羅午齋才會為他守住朝堂。當年他對他父皇激憤的喊“廢長立幼,綱常倫理無存”!如今才明白,有許多事,身為帝王,你就身不由己。
晚間到了凝和宮,如今對高懷逸的感覺,說不上愧疚也說不上釋然,只看着她,久久的看着她:“你與朕,還有一輩子要過,你準備就這麽冷着臉對朕一輩子嗎?皇後之位是朕失信于你,可你這幾年也并未養出皇後之德!”
高懷逸低眉順眼的回:“陛下即将遠行,臣妾會在宮中為陛下祈禱,盼陛下早日平安歸來。”秦政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将她扯入懷中:“怎麽,你以為,朕會留你在宮裏?不,朕去哪都要帶着你,你在,朕才安心。”高懷逸有些不解,将這麽久來的疑惑問出來:“陛下一直說,有臣妾在才安心,敢問陛下,臣妾是做了什麽能讓你安心?”
秦政思緒回溯過去,從年幼起的一切一切,他的情窦初開,他迷茫彷徨時身邊這人給他的溫柔安撫,他孤立無援時這人給她的堅定力量。到如今,已成了一種銘刻在骨子裏的依賴。
這一切的一切…如今卻不知從何說起。半晌抵在她額間低語:“你是朕的,別以為朕真的拿你沒辦法!今夜朕留宿凝和宮,好好疼愛你。”聽了這話,高懷逸恐懼的輕顫,被推倒在床時,用盡一切力量掙紮,秦政掐着她脖子吻在她耳畔:“三年了!高懷逸!三年了!朕有時真的想殺了你!她已經死了三年了,你為何還是忘不了?就算她還活着,你認為,你在朕身邊這麽久,她還會回來找你嗎?又或者,你以為她會一直記着你,直到死去?都不會!朕是皇帝,你是朕的女人,沒人可以觊觎,觊觎者,當死!當年綢緞鋪那場火就該燒死她!”
一時間,天地寂靜。高懷逸就那樣看着他,像是看一個陌生人一般,仿佛這一切都在夢中。
見了賢王,高懷逸攏緊衣衫,這個動作秦曙看在眼裏,心疼不已,宮中傳言他也聽過,皇帝每留宿凝和宮,必會傳出女子呼喊求饒的聲音。一轉頭逼自己不再想:“伏秀姐姐,他要帶你一起去弘農州嗎?”高懷逸略走近他:“曙兒你聽我說,此次去弘農州,我心中十分不安,總覺得有事要發生。若真出事,皇帝若回不了永安,我也必定回不了永安,宮裏朝廷到時候會亂成一團,你要趁亂逃走,去南方,而後聯絡徐斯濂,他會帶着那些早已與皇帝離心離德的大臣擁護你另立朝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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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曙聽罷苦笑一聲:“姐姐,你要想辦法留下來,不要去,我也覺得要出事,雖然是袁酉在弘農州,但他根本不會打仗,只會邀功。至于我,我早已無心帝位,又何必茍延殘喘,另立朝廷勢必會将軍中人心打散,本就打得十分辛苦,我能為祖宗江山做的唯一的事,就是不再添亂了。若能逃走,我會走,但我不會聯絡徐斯濂,太康已起戰事,我或許會去找崇遠哥哥,這幾年滄海桑田,我想他也應該明白了,所謂的仇恨不過是時局造的孽。我會告訴他,姐姐一直挂念着他和家人。”
高懷逸一聽崇遠的名字眼睛就紅了,握着秦曙的手哽咽好一會:“你本是皇子,未曾在民間生活,又如何能…”秦曙也握緊她的手:“姐姐,這幾年過的日子,已教會我怎麽生存,你放心,我會照顧好自己。”
兩人執手淚眼,都默然無語。到如今,兩人都太明白,個人的命運被宏大的大局左右,你根本無力掙紮就會被滾滾洪流帶走,容不得你逆,你只有順之向前,或支離破碎或猛然被湮滅,又或許會絕處逢生。命運這回事,從來沒人說得準。
一步一步走回宮,高懷逸心裏痛得說不出話來,她還有心願未了,就算顧韶真的已成一捧灰,她也要親眼見見這捧灰。可這世間太殘酷,真的太殘酷。
行至弘農州,皇帝豐獎前方将士,在弘農州逗留近十日,袁酉說捷報頻頻,他聖心大悅。已準備回京,臨走前決定聽從袁酉進言,上城樓與将士同飲。
這日城門宴将士,舉杯相邀,喝完欲返回城中,有将士摔碗在地上:“陛下,聽聞高恪那狗賊的孫女也來了,她爺爺攪亂超綱讓天下百姓苦不堪言,她跟在陛下身邊,就是妖孽禍國!我大琰有此國禍,都因她不祥!臣等今日要替陛下清君側,請陛下賜死妖妃!”一時摔碗聲一片,都喊着清君側!
秦政驚的轉頭看向袁酉,袁酉也做出一臉驚訝,轉而低聲勸他:“陛下,他們中多數都遭受過高恪弄權的苦,如今上戰場,今日不知明日事,約是知道高恪孫女竟留在陛下身邊,心中不平。”秦政氣得手抖,這種伎倆還用他戳穿嗎?若不是太後密令,袁酉暗中挑起衆怒,又豈會如此?袁酉見他指着自己,也不慌:“陛下,衆怒難犯,臣也沒有好辦法。這些将士,可全都是為陛下出生入死,随時會把命留在沙場上的人,他們只是要出口氣罷了,陛下,何不…成全。”
江山與美人,在此時竟不能并存。殺高懷逸,必将士氣高漲,反之,兵心不穩,或許他轉身就要面對兵潰千裏的境地。
時間好像過了一輩子那麽久,他頹然的看着已被反綁推上城樓的高懷逸,兩人看着彼此,像是将彼此一生至此時的光景都看盡。高懷逸笑得釋然:“多謝陛下成全。”秦政捏緊拳頭搖頭:“此生你負了我,我也負了你,若有來生…”
——“若有來生,望隔迢迢銀河,再也不見。”
高懷逸截斷他的話,閉眼不再看這渾濁世間。秦政一時笑得落淚:“臨到死,你都如此恨我…也好,我們,都解脫了。”
話音落,侍衛已将繩索綁在城樓女牆上,遞上凳子,讓高懷逸踩上去,踏上城樓,縱身一躍,缢死于這萬千将士跟前。
跳下去時,仿佛聽到一陣風聲,又聽到兵馬疾馳而來的聲音,還有驚叫聲喊叫聲混成一片,感覺落進一處地方,以為到了冥府,睜開眼,見到顧韶。伸手摸了那面具,太過真實,難道人死後,是會見到自己最想見的人嗎。早知如此,早該死了。顧韶伸手接了一箭,從腰間拔出刀來,把她往背後一轉:“抱緊了!伏秀,我來帶你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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