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炸城
夜沉如水,星月無光,只有蕭瑟的西北風嗚嗚的怪叫着。
葉翀趴在土堡外,比起西南邊張牙舞爪的長寧衛城,東邊守鎮的城門根本就是個小媳婦兒,稀稀疏疏幾個兵崽子,吊兒郎當守的是随心所欲。別說城外埋伏的這三千精兵,就是陸澤那幾個業餘沙匪,似乎都能拿下。
豈知長寧東北的小鎮,根本就是座“僞城”,低矮的城牆內側均是箭塔,進去保準有一個算一個都成細眼兒大篩子,最重要的是,這座箭塔在賀同手中。所以他們現在只能等,等鄒平與賀同狗咬狗,接應以火制造混亂,引開塔衛。
陸澤第一次披甲只能用慘不忍睹來形容,他伏在地上凍得哆嗦,鐵甲又冷又硬的箍着,活像一個全身骨折,搖搖欲墜的傷患。要不是只有他熟悉城內路線,他肯定在祁連衛老老實實做個後勤賬房。
“元南,你這可是翰林上陣,才兼文武啊。”葉翀見他緊張,戲谑道。
“你說這話虧不虧心啊。”陸澤的表情在黑夜裏看不真切,只剩無奈透頂的聲音,“但凡能跑得了,我早跑了!”
“你到祁連衛沒跑,造反沒跑,暗通朝廷沒跑。”葉翀聲音不大,平緩而堅定,“你是有主意,有擔當的人,否則我也不會找你。”
陸澤頭次被人堵了一臉,一時找不出話語來。
親衛:“世子,起火了。”
一句話的功夫,剛剛那點模糊的橘光,突然膨脹,爆炸一般的從地上冒出來,只一會鋪天蓋地,火光沖天。
“走。”葉翀帶兵從來話不多,他的那些人似乎都跟他心有靈犀。
陸澤掙紮着想從地上爬起來,葉翀路過他身邊只輕輕一下,就給他原地拍回去,“你先等着。”
城門口的兵崽子驚慌失措開始砸門,埋伏在最近的一路人摸過去,瞬間就結果了他們。待到葉翀趕到,鄒平派來開門接應的人始終未出現,因通路關隘已除,他們并未攜帶火.藥。
時間一久,陸澤頓時有種要壞菜的不祥預感,他艱難的站起來,在身邊親兵的護衛中,連滾帶爬下了土坡。跑到城門前,葉翀和親兵已經拿出飛虎爪,準備越牆入城。
此時,城門突然打開,一個滿臉血污的兵衛從門縫裏擠出來,陸澤認得此人,正是鄒平的下屬。
他急忙走近,兵衛拉着他帶着劫後餘生的顫抖,腿一軟跪下來,“陸大人,我們大人被賀同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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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麽?”陸澤揪着他的領子拽起來,“你說什麽?鄒平那個飯桶這麽快就死球了?”
“元南!”葉翀拉開他,“城內情況如何?”他向那兵衛問道。
“還,還在打。”兵衛已經糊塗,祁連衛的人啥時候裝備如此齊整了,“我們占優,但塔衛營的人過去把大人射死了。”
葉翀将他往後一推,“傳我令,火器為先鋒,盾甲護衛,連弩、大弩給我把衛城高地都封住。”
“是!”衆人領命而去。
“元南跟緊,務必小心。”葉翀手扣在劍柄上,劍眉微蹙,一股肅殺之氣。
陸澤抱着他那把寶貝西域胡刀,欲哭無淚,“我都說了,我是個讀書人!”
***
葉翀行進速度非常快,一路上不停有逃兵散勇,遠遠看到齊刷刷的火铳陣,争先恐後的都降了。
長寧衛本就是座兵城,前四後二共六個要塞,左右各設鎮衛,外圍屯兵過二萬人。主城內暗堡林立,不設街道,在這打起來躲都沒處躲,活生生是一場屠殺。
周圍是四處亂竄的火舌,腳下屍山血海,有人死的殘缺不全,有人死的肝腦塗地,修羅地獄不過如此。
憑借火器營的優勢,葉翀将兩倍于自己兵力的賀同逼到城西車炮臺附近。
賀同在一衆盾甲死士護衛下,許是內鬥擾動,他兵衛陣型略亂,軍心浮動。
一咬牙,賀同推開齊人高的鑄鐵盾甲,朗聲道,“區區幾只火铳,不過七八丸甲彈,慌什麽。”他身上多少有點狼狽,一側的肩甲已脫落,“我衛鎮二萬人馬,只會把這幾只毛賊包了包子。”
将士仿若吃了定心丸,各處人馬立時精神了許多,隊陣也向前壓了些許。
葉翀沖親兵招招手,眼都沒擡,“射下來。”
一只拇指粗的黑鐵巨矢,帶着破耳的嘯聲劃破夜空,賀同一頭鑽在盾甲下,舉甲的兵衛被巨矢砸向地面,噴出一口鮮血,胸骨皆碎,頓時沒了氣息。
“你竟然敢陣前偷襲!”賀同鑽在甲陣裏,先前的那點威風全沒影了。
“笑話。”葉翀向前一步,“叛國通敵的狗東西,還妄想君子之戰。”
陸澤驚呆了,世子爺雖不是經明行修之輩,但至少也是端正小夥兒啊,怎麽上了戰場下手這麽黑,嘴皮子也這麽溜。
“我數三個數,降者不究,抵抗者殺!”葉翀的聲音伴着甲彈灌膛的咔嚓聲,仿佛寒夜裏的鍘刀立在每個人頭上,“我不勸降,諸位好自為之。”
“一!”親衛扯着嗓門喊。
“二!”
“別聽他胡扯,各隊陣準備沖鋒,我鎮衛軍二萬餘人就在來的路上!”賀同這回不敢出來了,撐着脖子喊道。
“三!”
火铳還沒響,巨大的爆炸聲從西北部傳來,大地都跟着顫動。緊接着,一陣又一陣炮火轟鳴從南邊撲過來,天空随即劃過哨響,西南兩面被炸的是昏天黑地,沙石土塊稀裏嘩啦往下落,這是從非常近的距離打過來的,否則主城衛根本不痛不癢,西海三衛可是抗住過西寧衛六十門将軍炮狂轟亂炸的。
陸澤懷中抱刀,側耳聽着,心裏念叨:“親娘啊……神火飛鴉?這是西北十五衛全來了嗎?。”第一聲爆炸他知道,那是巴燕衛的內應把火器庫給炸了,西海三衛最大的火器庫在巴燕,因為只有他那邊靠西戎,賣國能弄到些軍備補給。
“賀大人覺得你那二萬人馬還過得來嗎?”葉翀臉上帶着笑,眼睛卻冷的吓人。
“大人饒命,我們投降!”呼啦啦一圈人跪下來,齊聲喊道。神火飛鴉的距離僅百來丈,它都能放進來只有一個可能,西寧衛早已埋伏,乘衛鎮人馬回城救援之時,不但奪了要塞還把全部人包了餃子,這麽一來巴燕也成了完蛋貨,不投降只能等轉世投胎了。
“晚了。”葉翀面無表情,有傳令兵正好遞上一封戰報,他堪堪掃了眼,“老莫,除了賀同要活的,其他一個別留。”說罷帶着親衛要走。
“世子……”陸澤驚恐的無以複加,膝蓋一軟差點跪下去,“六千多條人命,世子且勿徒增殺孽!”
從開打到現在一路波瀾不驚的葉翀猛地轉身,揪着他怒道:“有一人阻千萬人惡念,就有千萬人縱一人惡念。”他盯着陸澤,“若犯惡之人有罪,縱惡之人可恕,何以止惡?若日後,我大啓邊衛皆如此一呼百應,誰又能守得住這萬裏山河?”
陸澤啞口無言,僵在原地,看着他消失在一片鐵甲寒光中。
***
長寧衛被火燒的烏漆墨黑,基本上找不出一間可以落腳的屋子。葉翀只能讓人在避風處紮了帳,處理往來事務。西北冬日的深夜,寒風侵肌,剛在外邊兵刃相接不覺得如何,坐在帳裏陸澤才感到身體都凍硬了,五指關節又脹又麻。
葉翀的手上戴着特殊的腕套護甲,僅兩個指節露在外面,此時在桌前提筆,透出幾分笨拙。
陸澤搖頭,“要寫什麽,我來吧。”他三下五除二解掉護腕,端坐桌前,“世子請講。”陸翰林只要提起筆,在哪兒都是一身正氣凜然。
葉翀也沒跟他客氣,将提報軍情敘述一遍,陸澤略微斟酌,便下筆,邊寫邊說道:“世子,我這個人絮叨、心軟、膽小,剛才失言,你別太在意。”兩軍對峙,他說自己将領殺孽太重,現在想來,以葉翀治軍的嚴謹程度,當時沒把他推出去剁了,真是徇私枉法。
“打仗就是這樣,你見得少,以後就習慣了。”葉翀表情是淡淡的。
陸澤輕笑道:“饒了我吧,寫字算賬也就罷了,上陣殺敵,還是列位将軍來吧。”
正說着老莫進來了,“世子,賀同已拿下,城內還有小部散兵流竄,末将已令火器、連弩二營分隊搜城。”
莫将軍的鐵甲閃着寒光,未沾染一絲血跡,像是刻意擦拭過,卻掩不住濃重的血腥味彌漫在帳內。
“我去看看。”葉翀提劍往出走。
“世子,城內暗堡林立,散兵游勇藏匿極深,還請世子待我部清理幹淨了再去。”老莫伸手攔下他。
葉翀拍拍他的肩,“無妨。”
老莫看着葉翀長大,世子的脾氣他明白的很,不再說話,只是又多點了幾個下屬甲衛。
一隊人剛走到塔衛下,突然從箭塔暗窗裏跳下一人,直直跳到護衛中心,離葉翀也就幾步遠。他披頭散發、滿臉血污,腰上密密麻麻捆滿了火筒,引線火花亂跳呲呲響着。甲衛均在外圍,厚且笨重根本來不及回護。
那人朝着葉翀撲過去,“世子——!”老莫大喊,幾個親衛沖上去用身體把葉翀撲倒在地。
悶雷似的一聲異響,仿佛炮彈炸在了軟肉上,驚得陸澤丢下筆就往外跑,剛跑到塔衛前就見一群人瘋了似的在殘肢斷臂的死人堆裏往外拉人。
“世子——”陸澤聽見老莫含着哭腔的叫喊,吓得尿都快出來了。
他扒開人堆,就見葉翀躺在地上,雙目緊閉,額頭上開着個大口子,血糊了半臉,身上沒有一處不沾血,不知道是誰的,不知道傷在哪裏。
“世子!平雲!平雲!”陸澤對着他無從下手,“快叫軍醫!”
就在他吓得一口氣要厥過去時,葉翀劍眉皺起,細不可聞地喃喃道:“你閉嘴。”他被火筒炸得頭暈眼花,雙耳隆隆作響,一點聲音都震得他直犯惡心,這人還在他耳邊喋喋不休。
見葉翀恢複神智,陸澤的心從嗓子眼咕咚落回去,終于想起來自己多少通些醫術,這才捏住葉翀手腕,把了脈,又摸摸他胸口、肋下。
葉翀被他按得直哆嗦,咬牙切齒地恹恹道:“別動我成嗎。”他眉頭蹙成團,冷汗從額上流下,說了句長話,感覺頭要炸了。
“怕是肋骨斷了。”陸澤看他這樣一時半會死不了,長出口氣。
老軍醫是被親兵一路背過來的,哆哆嗦嗦用夾板給葉翀固定好胸骨,“陸大人,世子傷的不輕,這裏缺醫少藥不能久留。”
陸澤舔舔嘴,看着他娘的差點燒成太上老君丹爐的長寧衛,說道:“莫将軍可能找到車架?長寧離祁連不遠,現在路不好走,天亮得送世子回去。”
老莫立刻去找馬車,葉翀的傷勢不易過多搬動,陸澤叫人給他找塊毯子就地裹着,這才頹然做到地上,感嘆道:“世子爺,你可真是命大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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