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重逢

西寧駐軍收複了西海三衛後,又再接再厲更下一城,把南下西海境內的西戎八部打的屁滾尿流,哭着爬回老家。

在農歷新年前,邊關大捷傳回京城,永寧帝終于揚眉吐氣,料理完他那倒黴弟弟留下來的一屁股爛賬,曠日持久的寧王叛亂徹底落下帷幕。

趕着節前的熱鬧,皇帝的封賞令也下來了,榮康侯世子葉翀封西北軍副帥,賜封懷遠将軍;翰林院庶吉士陸澤封西海衛指揮佥事,賜封宣武将軍;升授鎮西大将軍葉戈,定國将軍。并叫自己的寶貝小兒子,臨江郡王梁檢年後代帝封賞西北駐軍。

榮康侯家不用說了,一門三将,無論男女提刀上陣都跟砍瓜切菜一樣。陸澤這個酸儒、窮鬼、老光棍可就炸了,十七歲入翰林,十八歲造反,二十一歲封将,別人一輩子的波瀾壯闊,他四年就造完,照這個情形下去,很快陸将軍就能入主民間傳說,流芳百世,仰食萬家香火。

***

葉翀将黑乎乎的藥汁一氣喝光,幹淨利落的放下碗,“既來之則安之,你總不能抗旨吧?”

“哼,那可難說。”陸澤将茶水遞給他,狗脾氣全挂在臉上。

“抗旨不尊,可是要誅九族的。”葉翀喝口茶,艱難的捂着還沒完全長好的胸骨,緩緩站起來。長寧的那場爆炸,炸斷了他三根胸骨,震傷肺腑,回到西寧鎮西将軍府被綁成人棍躺了足足一月有餘,現在站起來,腳底下都覺得在騰雲駕霧。

“我家上下九族就我一個。”陸澤手一攤,仿佛脖子上頂了個球,一文不值。

葉翀小步在房間內轉圈,他現在就是個殘廢,哭笑說話稍微大點的動作都會牽扯到剛長好的傷處,疼得呲牙咧嘴,還不如綁成人棍躺着。

“就是個地方佥事,屁大的官,還要死要活的。”被屁字崩到了自己的傷口,葉翀疼得一縮,“打仗又不會叫你去,跟個女人似的,絮叨。”

“打長寧的時候,您老也是這麽說的。”通過這一仗,陸澤對他有了新的認識,葉平雲此人,君子端方的皮下是該下黑手就下黑手,什麽方圓規矩都困不住他。

“不過……世子,你不會就想這麽一直打仗打下去吧?”陸澤見他扶着床邊倒氣,才走了兩圈就疼得滿臉汗,趕緊過去把人扶到床邊坐着,“你出身公卿之家,世襲的爵位,何必這麽拼命?說句不好聽的,将軍百戰……呃……”這話實在不吉利,還是不說為妙。

“瓦罐不離井上破,将軍難免陣前亡。”葉翀接過話毫無忌諱,“我姑母是皇後,我家是承恩爵位,本是不可世襲的。”

陸澤道:“歷代均有恩賜襲爵,皇上樂意就行。”

葉翀似乎累了,側身靠在床內,“元南知道為什麽嗎?”他略微停頓,沒想聽陸澤的回答,自顧自的說道:“我三嬸是昭勇将軍,受封時比我三叔武階還高,她是草原奇女子,收西海、打祁連、鎮守嘉峪關,立下赫赫戰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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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澤點點頭:“我在祁連衛時,那裏就有将軍的點将臺。”

“西北戰亂,祁連戰線崩潰,嘉峪關孤立支撐北部防線。”葉翀艱難地調整姿勢,陸澤很有眼力的上去扶了一把,“西域諸國乘機來襲,那時西北太亂了,到處在打仗,昏天黑地誰也顧不上誰。我三嬸苦守十四天,撐到援軍達到,嘉峪關雖未失,可将軍陣前殉國。”床幔的陰影遮住了他的臉,只剩一個堅硬的輪廓,悲喜濃淡都刻在上面。

陸澤親歷西北戰亂,個中滋味,一言難盡。

“我家,夫妻不睦,父子不和,我跟三叔三嬸在邊塞長大。”葉翀冷冷一笑,“我三叔膝下無兒無女,他與三嬸伉俪情深,以後也不會再娶。我爹是他胞兄,皇上便将這個恩典落在我身上。”

陸澤震驚,倒不為榮典的出處,而是他一直覺得榮康侯為國慷慨,襲爵嗣子都能送來西北随時捐軀,誰料是老子不待見兒子。他在京城做翰林時,略有耳聞,榮康侯偏愛庶子,還被禦史參過,當下只覺得是懵懂幼子老父憐愛,都察院那群八卦漏勺嘴吃飽了撐的。現在看來,榮康侯苛責嫡子的名聲,不是空穴來風啊。

“這爵位是我三嬸的命,要是這次西海收不回來,我大概真要死不瞑目。”他自嘲的笑笑,“我們這些人,戰場為家,親朋故友都在沙場上,國仇家恨早就混在一起,拆不開,也回不去。”

陸澤聽不下去了,怒道:“咱倆到底誰要死要活的,晦氣!”

“都是些陳芝麻爛谷子的破事,你聽聽就算了。”葉翀嘆口氣,眉間的鋒利又回來了,仿佛剛才那些鮮血淋漓的傷口都與他無關。

葉翀的房間即便是在将軍府邸也是極盡簡單的,沒有一絲一毫多餘的東西,似乎歸來或離去都無需牽挂,陸澤徒然生出一股悲涼。

“對了,世子可知這次代帝封賞三軍的七殿下,臨江郡王?”陸澤适時的換了個話題。

葉翀讪笑道:“我三四年沒回京城了,京中天地我是不懂的,只是聽說他是阿熱娘娘的孩子,這幾年才回京。”

“可惜是個纨绔。”陸澤搖頭感嘆,“巴部還真是盛産美女啊,世子的阿越姑娘也是巴部的吧?”

葉翀沒有回話,也許是受傷的關系,最近他開始頻繁的夢到阿越,合上眼 “巴林卡”頭巾就清晰的飄在眼前,連染料的香氣都嗅到……

***

初春時節,西北荒涼的官道兩旁枝葉還未伸展,俏麗的黃素馨花苞卻先細細密密的擡了頭,遠望去嬌嫩鮮黃的一片,煞是可愛。

一隊輕騎疾馳而去,下到隘口速度慢下來,窄衣佩刀的護衛攔住為首的馬匹,“殿下,天色已晚,我們還是返回蘭縣落腳吧,山林野道夜晚太過危險。”

他見那貴人不為所動,索性翻身下馬,十幾號人跪了一地,“殿下您已奔波十幾日,過了蘭縣再有個二三日,便可到西寧,不急在這一時半刻,您就回去吧。”

護衛已經要哭了,這七殿下難伺候的很,出了京城撂下郡王儀仗,像撒缰的野馬似的一路狂奔,這要是磕了碰了累了傷了,還叫不叫人活了!

“殿下,馬也不行了,歇歇吧。”洛常索性抓了他的馬缰,他是王府從屬,說話比禦林護衛多少管用點。

自從榮康侯世子重傷的消息傳入京城,殿下從來沒有言語一二,心中這把急火足足壓了二月有餘,所以此次出京一路他都未出聲,只是跟着。眼見要到西寧,倉促成行,可別把世子給吓着。

夕陽的薄光轉眼晃晃悠悠就沒了,臨江郡王輕嘆口氣,打馬掉頭,在暮色中留下一行升騰的黃沙。

臨江郡王白龍魚服,在蘭縣住下,一行人除了王爺全是侍衛,各個殺氣騰騰,客棧老板吓得跟三孫子似的。

不多時,蘭縣大小官員、士紳商賈,把客棧堵成了入海口。王爺氣得夠嗆,打發洛常叫他們趕緊滾蛋,否則參他們個驚擾王駕,這才消停下來。

“殿下,先把藥喝了吧。”洛常将藥碗遞到他面前。

臨江郡王梁檢,此時除了頭冠和腰帶,發也散着,衣也散着,在燈下發呆。熒熒燭火下,他輪廓深刻的臉大半籠在陰影裏,露出來的那點眉目清冷疏離。

他不疾不徐接過藥碗,一飲而盡,“明日應該能到民和吧?”

“殿下,您的聲音剛恢複沒多久,這通瞎跑着急上火的,別又傷了咽喉。”洛常囑咐道,“您不如想想,打破計劃這麽突然出現在小世子面前,別給人吓着。”

梁檢不以為然,翹腿往圈椅上一靠,“他都多大了,眼見要行冠禮,還小世子,都是将軍了,殺的人比我見得都多,吓不住的。”

洛常道:“世子是個正經孩子,我是怕他怨您。”

“不會。”梁檢斬釘截鐵地虛張聲勢,自己心裏一點譜都沒有,就是嘴硬。

臨江郡王梁檢,是草原第一美女阿熱王女的兒子,永寧帝最小的皇子。

阿熱曾豔冠群芳,皇帝為她建瓊華樓,恨不能将天下所有的珍寶都捧到她面前。美人自古不得好死,阿熱娘娘深陷後宮大案,草原女子明豔如火,性格剛烈,不堪污蔑,一把火燒了瓊華宮,自缢而亡。死前叫族人将只有十二歲的七皇子帶走,流落江南。

多年後,永寧帝雖垂暮,卻沒有放棄對當年案件的調查,絲絲線索彙聚,模糊指向良貴妃,永寧帝悲痛阿熱,遍尋江南找回已十六歲的梁檢,封其臨江郡王。老皇帝一時不查弄得妻離子散,卻也只能将貴妃禁足,太子、宣王都已成年,鬥得跟烏眼雞一樣,此時重罰宣王母妃,制衡局勢一破,難免內外動蕩。

臨江郡王也是個好樣的,能吃能睡,能不幹人事兒,不學無術的了得,纨绔的那叫個一塌糊塗,京城的狗看見他都得繞着走。可惡的是,這人偏偏生了張叫人看見就沒脾氣的漂亮臉蛋兒,持靓行兇,兇殘異常。

***

大将軍葉戈接到郡王車駕沖着将軍府來了的消息,一把長.槍差點扔出牆外,三天前驿報郡王儀仗剛到陝西啊?這是踩着風火輪來的嗎?大将軍急忙穿衣接駕,阖府上下一通雞飛狗跳。

梁檢身着赭紅四團龍郡王常服,豐神俊秀,人模狗樣地下了車。将軍府人口不豐,他打眼看去,就知道世子不在其中。

“臣葉戈,參見殿下。”葉戈拜完,見梁檢就清清寡寡十來個人,未見儀仗,似乎有些疑惑。

梁檢咳嗽一聲,“本王仰慕西北豪邁風光,便輕車簡行,先行游歷了一番,還請葉将軍不要見怪。”

葉戈是個粗人,也懶得琢磨這些京城貴人的心思,應和幾句将人引進廳堂,上了茶水點心。

“葉将軍,好像沒瞧見世子?”梁檢吹開茶上浮沫問道。

葉戈一拍腦門,壞事了,葉翀這陣子怕是服藥睡下,人不在眼前晃悠,就容易忘。将軍府一府的光棍,沒有女主人,平日迎來送往也少,難免忙亂出差。

“來人,趕緊去請世子過來。”還好,不是宣旨的儀仗,否則可是大不敬,他轉向梁檢道:“翀兒有傷在身,還請殿下勿怪。”

“将軍且慢。”梁檢道:“我還帶了皇後娘娘口谕。”

衆人屁股都沒坐熱,就站起來準備接着跪。

“不是什麽大事,将軍不要緊張。”他擡手叫衆人落座,“皇後娘娘得知世子受傷,十分牽挂,令我看看世子,不得打擾。”

他走到葉戈面前,“若是世子不便,我過去看就好,這是娘娘的心意。”皇後是葉翀的姑母,平日疼愛有加,這道口谕倒也合情合理。

“既是娘娘的意思,那有勞殿下了。”葉戈向他微微揖手。

二人走到廊下,突然有軍報傳來。葉戈拿起來一看,是西海三衛最新的布防情況,經過兩個多月的修葺,被炸得稀爛的巴燕,和被燒成鍋底的長寧,終于恢複點先前的模樣,可以重新布置。葉戈一時有些猶豫,想回營地與諸将軍會議。

梁檢:“将軍軍務繁忙,不必親陪,我自行看過世子就好。”

葉将軍感嘆臨江郡王真是善解人意,着人安排了王爺的其他事務,就急匆匆的趕回了營地。

***

最近時節更替,軍醫給葉翀換了方子,新藥比較霸道,喝完以後眼皮都擡不起來,真不知道是傷藥還是蒙汗藥。

葉翀在房內眠淺夢深,睡的稀裏糊塗,突覺有人手背搭在自己額頭上,清清涼涼的。他晃神看了一眼,心道:“喲,做夢真好,夢中阿越都能長大了。”

他趕緊夢意盎然地把那只手攥緊了,放到胸口迷糊道:“阿越別鬧。”

手中踏實感太真了,真到不像幻覺,清涼的指尖在手心裏骨肉均停的……葉翀心中一個激靈,仿佛魂魄從天而降摔進肉體凡胎中。

他張開眼,就見一張與阿越有八.九分相像的臉,穿着團龍郡王常服坐在床邊,葉翀差點沒被吓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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