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春夢
葉翀畢竟出身侯府,姑母又是皇後,看見這身衣服,就知道八成是來宣旨的臨江郡王。
他根本來不及想對方為什麽出現在自己的卧房裏,先慌不擇路的将外衣套上,單膝跪地行了拜禮,“臣葉翀,參見殿下,請殿下恕臣失儀。”
就一眼,葉翀心裏好像揣了一座快要爆炸的火山,燒得噼裏啪啦,根本沒有勇氣擡頭再看,一只手撐在地上,青筋突兀,猶自抖着。
梁檢的目光從他的發頂落到顫抖的肩膀,然後就後悔了,但思念如破堤之水,日複一日,沖得心中堤壩早已不堪重負。
他蹲下身,扶起葉翀的肩膀,強硬的叫他面對自己,“平雲。”
千言萬語堵在胸口,沉沉浮浮幾個來回,萬般狼狽。
兩人眼神抵在一塊,葉翀眼中是連綿不絕的驚慌失措,他倉皇的避開臉,竭盡所能的抓住理智,“殿下,臣幼時……幼時,有一知己,與殿下略有幾分相似。”
他深吸口氣,感覺剛長好的胸骨炸開似的疼,“許是殿下與她都是巴部人,其中或有誤會。”
梁檢知道此時後悔心軟均已沒用,他沉默着解開領口,扯開天潢貴胄的層疊衣領,坦露出左肩一排動物撕咬的可怖傷痕,用手語比劃道:“你還記得嗎?”
烈日炙烤下的戈壁,十二歲的葉翀領着親衛殺了三頭黑狼,救下了阿越和商隊。他一路抱着受傷的女娃娃,血浸透了衣衫,粘着皮膚灼人似的疼,那是他第一次祈求諸天神佛,保佑一個人。
葉翀瞳孔驟然一縮,擡起手反複掙紮了半天,手指懸在領邊,叫了聲:“阿越。”
梁檢這麽多年,細細密密攢在一塊,帶着針縫在心肺間的心思,百轉千回地湧出來,每多看一眼葉翀便是一層貪嗔癡怨。
而葉翀此時心中驚濤駭浪翻得是五味陳雜,一邊無比慶幸阿越全須全尾,還能好好的活着;一邊怆然生出幾絲纏綿的怨怼,他心中對阿越那點若隐若現的情愫,被從天而降的梁檢砸了個稀爛粉碎。
“殿下白龍微服隐于邊塞,臣年幼無知,多有得罪,請殿下治臣不敬之罪。”葉翀頭腦清明過來,心如刀絞,自己這麽多年牽腸挂肚,今日落得如此狼狽收場。
梁檢心中一凜,心道:這下完了,這是真生氣了。
他伸手想把葉翀扶起來,“個中原因,改日我與雲平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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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不敢。”葉翀牙關緊咬,竭盡全力控制心裏張牙舞爪騰起的,全心全意的恨。
整整四年啊,杳無音訊,生死不知,他沒有一天不是在憂怖叢生中,難道自己連丁點訊息都不值得。
梁檢面色慘淡,縱有千萬隐情今日也不是說的時候,他終于攢齊了離開的力氣,站起身,“我們改日再談。”
洛常看見梁檢從屋裏出來,臉上帶着不為察覺的狼狽慘敗。他心中明鏡似的,這事擱誰身上都得崩潰啊,世子沒揍殿下已經是好修為了。
在邊塞的時候,小世子對殿下的那點心思,駱駝都能看出來,自家這位心大的沒邊沒落的殿下,還敢這麽幹,真是被慣出花兒來了,活該!
等他回頭再看,梁檢甩着寬袍大袖,已走到廊下,留下個四大皆空的背影。
***
陸澤到了掌燈時分才回來,西海三衛合并,辎重處設在祁連,他還未上任就被叫去幹活,真是命苦個了得。
聽說宣旨的臨江郡王游歷西北風光,先行來到,陸澤對這個說辭嗤之以鼻,二三月的大西北,除了滿天黃沙連坨熱乎的狼屎都找不出來,還風光,不是有病嗎。
他走到葉翀門前,見屋裏是黑的,琢磨着人去哪兒了?便推門進去。卻見葉翀披着衣服坐在桌前,清寒的月光照在他身上,扯成一道颀長的影子。
“黑燈瞎火的,您是在這兒等着成精嗎?”陸澤被吓了一跳,說話間點上燈火。
葉翀掀眼皮見是他,也沒說話,他累的要死。
“世子?”陸澤嗅到一絲不同,“怎麽了?”
“有酒嗎?”葉翀的聲音幹燥沙啞。
陸澤:“……”
他兩在祁連瞎搞胡混了快兩年,葉翀極少喝酒,即便有時放開了手下将領和兵士的禁令,自己也是極為克制警覺的,陸澤那顆八卦之心蠢蠢欲動。
他琢磨一下,能叫炸都炸不死的榮康侯世子憋屈成這樣,八成只有一件事了。
“阿越姑娘有消息了?”他斟酌着問道。
果然,葉翀的眼睫劇烈跳動,“你哪兒來這麽多廢話。”
陸澤心下了然,這是失戀了,要借酒消愁,心道:“世子活到十九歲,從山一樣厚的國仇家恨中,就分出這麽三瓜兩棗的念想,這下還沒了,怪可憐的。”
“好,我去給你拿。”其實陸澤一直都不看好這段感情,且不說找不到人,找到了才叫麻煩。葉翀是堂堂榮康侯世子,金枝玉葉,他的婚事跟他喜歡誰基本無關,一張聖旨,叫他娶誰就得娶誰,皇親國戚也不過是皇帝老子手中的棋子,無可奈何。他搖搖頭,索性長痛不如短痛。
陸澤拿了兩小壇珍藏的西域紫燒,剛倒上一杯,就被葉翀拿起來一飲而盡。
陸澤:“你少喝點,吃着藥呢。”
葉翀也不說話,也不擡頭,看着樣子就等着一醉方休,千愁萬緒都飛灰湮滅。
陸澤難得從那點吝啬的良心裏,撥出米粒大的丁點,勸道:“平雲,人活一世,縱有萬般情愫,也如過眼雲煙,放不下,不過在三世塵微裏,徒增怨憎而已。”
他不明就裏,哪知這話純粹火上澆油,葉翀心中仿佛燒起一團怨憎業火,燒得轟轟烈烈,滿目瘡痍,只得又舉起酒杯壓下去。
陸澤本身就是個感情貧瘠的老光棍,除了屁話大概也講不出個所以然,兩人哐哐七八杯下去,一壇酒就見了底。
陸澤一看,這麽個喝法可不行,世子傷剛好,藥都沒斷呢,別喝出個好歹。便移開他的杯子,勸道:“平雲,少喝點。”
葉翀喝的又氣又急,這時酒氣沖上來,人開始打晃,抓了幾下沒把杯子抓回來,“他不該一絲音信都不給我。”
破開心中紛雜的亂流,無關欺騙,無關男女,最在意的仍是三年來提心吊膽,夜不能寐,不知哪日埋骨河山,連魂魄都無處話別的驚慌恐懼。
“嗯?”陸澤也喝得有些迷糊,心道:“世子怕是個傻子,姑娘家,不給你消息不就是讓你死心嗎。”
“那說明,她心裏根本就沒有你啊。”陸澤不明所以的又補了一刀。
葉翀的心正好被捅了個對穿,他奪過酒壇,一掌拍開,嘩啦喝了一身。
陸澤心疼上好的紫燒,搶過來嘩啦也喝了一身。
兩個醉鬼勾肩搭背,你一口我一口,邊倒邊喝。
陸澤喝醉了話比酒多,而且不像其他醉鬼,他說起醉話字正腔圓,舌燦蓮花,一車一車拉都拉不走,他突然拍着葉翀問道:“哎,你今天見臨江郡王了,說來聽聽。”
葉翀半趴在胳膊上,醉的五迷三道,聽見他說梁檢,突然樂了,閉上眼睛思考了一陣,輕飄飄的說道:“殿下啊……殿下,他貌美如花。”
陸澤眨眨眼,他現在只有嘴利索,腦子是不轉的,笑道:“你可真有大出息!”
***
夜晚,葉翀從夢中驚醒,不是噩夢,而是春夢。四更天的梆子一下一下敲在他心上,窗外巡夜兵衛的火把忽明忽暗,映着桌上的一席狼藉,也不知道陸澤是怎麽爬回去。
他一背黏膩的冷汗,哆哆嗦嗦坐起身,吓得不輕。
夢中若即若離的阿越徹底不見了,梁檢那雙滾燙幹燥的手,貼着他的肩膀,灼得皮肉發緊,熱浪随着血液湧入四肢百骸,讓心髒不受控制的狂跳,燒的骨頭仿佛都要蒸騰成灰。
葉翀手壓在胸前,迫使自己一口一口呼吸,抑住體內驚亂的燥熱。
他從小生活在清苦的邊塞,對情愛一知半解,本人也寡淡的很,就算夢到阿越,也只是不摻任何雜念的細碎小事,最為旖旎也不過是飄蕩的“巴林卡”頭巾。何時受過這種烈火烹油搬的折騰,直教三魂七魄都震得粉碎。
翻騰的炙熱在寂靜清冷的夜裏,怎麽也壓不下去,葉翀只着單衣,端着盞小燈,畏罪潛逃似的來到書房。
西北初春的淩晨,寒氣逼人,書房內沒有炭盆,冷的像冰窖一樣。
葉翀就着小燈坐在桌前,虔誠端正,一字一句的默起清靜心經:既生貪着,則生煩惱。既生煩惱,則生妄想。妄想既生,觸情迷惑,便歸濁海……
直到天色微白,早起幹活的仆從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響,他才停下這場近乎自虐的反省,只剩些許無從尋求的心浮氣躁。
葉翀頂着一張青白交織的臉,全身浸透了刺骨的寒冷,狼狽不堪的走出書房。放眼望去遍生貪妄,清淨心經也不管用,他的心裏,咫尺之間到萬裏之外,都站了一個人,如影如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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