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香雪
郡王儀仗像老王八下蛋似的爬進城時,梁檢已經把西寧周邊的名寺古剎走了個便,整日和僧僧道道混在一起,仿佛自己不是來頒旨的,是來找塊風水寶地,了卻紅塵,就地羽化的。
他這邊擡頭阿彌陀佛,低頭無量天尊,隐世避俗的天昏地暗。葉翀則整日呆在書房裏,做起了聖人學問,他覺得一定是自己小時候太皮,沒好好讀書,導致修身出了問題,才會好色。沒錯,他最後把對梁檢的那點心思,都歸結為自己貪圖他的好顏色,簡直沒有比這再好的解釋了。
葉戈選了黃道吉日,與西寧衛諸将軍接了聖旨,頒布各種封賞之後,就是聲勢浩大的謝恩宴。宴席上,梁檢一身碧色素紋郡王常服,長身玉立,留給衆人一個眉目如畫的側臉,葉翀只覺二尺長的太上清淨心經全都喂了狗。
又過了小半個月,葉戈将軍押送西海叛軍首領,并護送臨江郡王返回京城。
葉翀此次傷的不輕,雖說已行走無礙,但未免意外,大将軍死活也不同意他上馬騎行,打馬溜達都不行,硬是塞進車架內,和丫鬟老媽子一個待遇。
西北不比江南,不但風光沒有,有的地方還荒的出奇,別說人了,蛇蟲鼠蟻都少,并不是每日都能走到驿館休整。他們又不能帶着王爺縱馬疾行,只能走走歇歇,烏泱泱一堆人,不知要走到猴年馬月去。
這日進了什川,天朗氣清,風光大好,大将軍命令就地休整。
幾位将領與葉翀圍坐在一起,讨論着什麽。葉翀年紀輕輕已是僅次于葉戈的統領之将,西北軍務大部分都要過他手,他一身圓領箭袖武人打扮,雖未着甲胄,肅起臉也凝着幾分冷冽。
沙場往來,明槍暗箭,武将身後多有眼。葉翀覺得後脊梁被人盯得發寒,脖根兒裏寒毛都豎了起來,回頭果然見梁檢站在不遠處,正看着他們。
葉翀未起身,微行揖禮,身旁的将軍們齊刷刷随禮,一時間鐵甲寒意凜冽,甲胄摩擦嗡嗡作響。
梁檢陡然巨震,天地浩蕩,将軍戎馬倥偬,守河山永蔚。
“小世子真是長大了,有名将風采。”洛常跟在閑庭信步的梁檢身後,感慨萬千。
梁檢背手玩着伽南扇墜,臉上雲淡風輕,心中半是激蕩半是落寂地想道:“千軍易得一将難求,得是怎樣的九死一生,風霜磨砺才能雕出個頂天立地的大将軍。”
兩人順着隊伍走到雜役處,須發花白的老軍醫正将剛熬好藥倒入碗中,清苦微澀的味道,随着袅袅青煙飄散開。
“老大夫,可是在給世子熬藥?”梁檢站定了問道。
老軍醫眼花耳聾,被滾龍赤袍吓了個跟頭,倒頭就拜,“草民參見殿下,正是世子的湯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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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檢略通藥理,端起來在鼻尖前嗅了嗅,便從洛常手中接過個巴掌大的玲珑匣子,“老大夫可将此藥加給世子。”
匣子裏有三顆拇指大小玉石色的松塔,已風化得斑斑駁駁。玉檀松是上古滅絕樹種,而它埋藏萬年的風化樹種,卻是療傷聖品,用于扶正複骨再好不過,因太過珍貴,即便是皇宮裏的太醫,窮其一生也未必能見到。
老軍醫捧着匣子,一臉紅光,激動的此生無憾,說道:“多謝殿下啊!世子年輕是個躺不住的,長好的新骨脆弱,此藥乃聖品,最是對症。”
梁檢沖他點點頭,便去別處溜達了。
***
既不打仗也不操練,讨論完軍務的領兵們,就地開起了玩笑,行伍出身難免粗糙,不一會葷素段子層出,把送奶茶的小娘子羞得滿臉通紅。葉翀本身就沒啥矯情清貴的毛病,跟這幫老兵痞子待久了,說起混話也是泰然自若。
他端起奶茶,擡眼看見梁檢走到川上,親兵護衛把小土坡圍了個水洩不通。
坡上是一片梨園,足足有數十畝,雖未盛開,也已是披雲戴雪,搖曳生姿。梁檢一身赤袍,站在香雪環抱裏,像絹緞上濃墨重彩的一抹紅。
葉翀呼吸微窒,感覺自己那顆罪孽深重的色心,又要揭竿而起。他到現在都不明白,長這麽大除了打仗,唯獨分出那麽不起眼的一丁點私心,就能橫生枝節到如此不可收拾的地步,但他知道,無論如何現在這紛亂的關系都得停下來,心不能再這麽信馬由缰地撒野下去。
自己姑且不說,梁檢是臨江郡王,天潢貴胄,不容亵渎,葉翀雖說不是個老道學先生,但也是禮教世家出身,臣屬對郡王心思不軌,這也太驚世駭俗了。可是要讓他徹底放下光陰裏的小阿越,那也是剜心割肉的疼。
滿腔的決絕和眷戀勢均力敵的纏鬥在一起,葉翀怆然想道:“他所能做的,無非是守住這萬裏河山,守住京城繁華,也算是守住他今世的平安錦繡了。”
葉翀走進梨園時,梁檢正背着他折下一枝梨花,也不知是有何稀罕,掐在手裏翻來覆去的瞧。
“殿下。”葉翀單膝跪地行了禮。
梁檢還以為聽錯了,轉身看見真是他,滿胸陰霾都被滌蕩一空,“将軍請起。”
葉翀雖未着甲胄,卻跪得如磐石一般,“臣有話對殿下講。”
梁檢眉尖一跳,逆着光半張臉藏在陰影裏,看不清表情,“将軍請起來講。”
葉翀充耳未聞,就是跪着說道:“臣與殿下年幼相識,殿下對臣愛惜有加,臣如今每每想起,自覺惶恐羞愧。”他胸中跌宕不安,暗嘆了口氣,“殿下,您是天之驕子,金枝玉葉,臣萬望殿下珍重自己,虛妄昨日,無需挂懷。”
梁檢差點被氣笑,心道:“這小子脾氣見長啊,以前沒覺得有這麽大氣性兒呢。”
“此次匆忙前來,不是故意吓你,你也不用不認我吧。”梁檢放軟了聲音,記得葉翀小時候耳根子軟得很,幾句好話就能哄得服帖。
“臣不敢,臣惶恐,臣知罪。”葉翀似在罡風中巋然不動。
“……”梁檢被堵了個滿堂彩,真是鬧心啊,長大了不懂事不說,還更難哄了。
香雪浪漫中,二人僵持原地,尴尬個了得。
末了,梁檢将那梨花幼枝往葉翀懷裏一扔,“這梨花開的可愛,送與将軍把玩吧。”這是他怕葉翀坐在車中氣悶,特意上來挑揀幾只給他解悶,現在看來此人煞風景得很。
他轉身又叮囑道:“将軍煞氣太重,可千萬別給玩死了。”說罷飄搖而去,像個踏碎雲霄的山林散仙。
葉翀捧着那梨樹幼枝,花苞含蓄欲吐,隐隐灼灼可憐可愛。
***
大隊人馬整裝再次上路,剛出什川地界兒,就刮起了浮塵,遮天蔽日的昏黃,空氣中流竄着鹹腥的沙土味。
人們紛紛上了車架,只剩軍中大奇葩陸澤,也不躲避,晃晃悠悠的,把匹駿馬騎得跟鄉下拉糞筐的毛驢一樣,呱嗒呱嗒越走越慢,不知什麽時候落在了囚車附近。
陸澤這個半吊子将軍,不穿武服,不配刀劍,更別說甲胄了,一身洗得半新不舊的青袍,背着個鹿皮酒囊,怎麽看都像個新鮮出爐的酒囊飯袋,你要指着他跟別人說,這是皇上親封的宣武将軍,估計得被人打。
陸澤小口呷酒,合着漫天浮塵喝得有滋有味,對囚車內賀同疾聲厲色咒罵他祖宗十八代,視而不見,一臉的寵榮不驚。
押車兵士提起鐵棍呼喝賀同閉嘴,陸澤擺手道:“叫賀大人撒撒氣。”
“陸澤,你不得好死,呸!”離得太遠,賀同一口血痰吐到了馬屁股上。
陸澤冷笑:“跟賀大人比作死,在下還是自嘆不如的。”
“吃裏扒外的叛徒。”賀同的眼神怨恨入骨。
陸澤抱拳:“不敢不敢,還是您老叛國更厲害些。”他又輕呷口酒,“賀大人啊,這風沙雖惱,您也是看一眼少一眼了,何不省些力氣。”
老莫在葉翀的車上躲沙子,掀起窗簾朝後看了眼,嘀咕道:“一張口一嘴土的,陸大人咋還跟死囚聊上了?”
葉翀坐在那閉目養神,“你叫他嘴上積點德,把賀同氣死了,我們沒法交差。”
老莫哈哈大笑,“陸大人真乃神人,就是膽兒小,只怕以後是上不得殺陣。”
“皇上親封的宣武将軍,不上陣殺敵是欺君之罪。”葉翀請了清吐息,唇角若有似無的翹了翹,“此人有大才,當用于陣前。”
“啊?”老莫鬥大的腦袋,眼睛瞪得銅鈴般大,他實在不知道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陸大人,要如何上陣殺敵?用嘴炮嗎?
陸澤還不知車內有人正給他挖坑填土,逗弄完賀同,優哉游哉地騎着“毛驢”一瘸一拐的往回走。邊走還邊唱,聲音由小及大,在風沙裏打着圈兒的跑調,嗚嗚咽咽,鬼哭狼嚎,也不知唱了個什麽玩意兒。
老莫聽的直哆嗦,“陸大人這是唱啥啊,真他娘的太難聽了!”
“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裏人。”葉翀聽過他那一言難盡的梆子腔,一回就記住了,“讀書人心情不好呢,一會你少招惹他,小心被噴成篩子。”
作者有話要說:
修個BUG,把郡王寫成親王了,感謝青春大大的雷,╭(╯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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