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流言

葉翀這次果真回了侯府,只不過帶了一隊火器營親兵,守在自己的東院外,各個殺氣騰騰,任誰都不敢輕易接近,愣是在他爹眼皮子底下劃出一片天地。

葉翀在京中沒什麽朋友,訪客極少,他也不愛出門,每日就是習武、看書,還真是過了幾天修身養性的日子。

正當他想是不是叫上陸澤去京郊跑馬散心,陸大人就自個送上門來了。

陸澤很給面子,今日穿了件新袍子,雖說還是粗布麻角,但好歹看着齊整多了。

他大刺刺的晃進來,把兩封簡帖往桌上一撂,徑自到上茶水,呲溜呲溜喝起來。

葉翀打開一看,眉毛驀得皺成團,戶部、兵部官員的宴請帖子,上面的名字一個個看下來,均是太子的人,這是要幹嘛?黨閥謀國嗎?

太子是葉翀大表哥,葉翀打娘胎裏鑽出來腦門上就刻着“鐵杆太.子.黨”幾個大字,陸澤是被他從西海拖回來的,沒有他陸大人估計撲街都趕不上熱乎的,所以在這些人眼裏,陸澤腦門上也有一排字——“太.子.黨同黨”。

“胡鬧!”葉翀把簡帖拍在桌子上,京城文官與駐外武将私下來往本就忌諱,兵部也就罷了,戶部瞎湊什麽熱鬧。

陸澤到沒什麽反應,輕飄飄地放下杯子說道:“一個管錢,一個管事,您不去,是打算讓我以後跟這倆祖宗死磕啊?”他用看大棒槌一樣的眼神看着葉翀,接着說道,“皇上那裏這次恐怕臉色也不好看吧。”

葉翀無語,他們明明打了勝仗,卻如履薄冰,膽戰心驚。

“皇上……大概是被寧王吓着了。”葉翀斟酌了個比較好聽的說辭。

陸澤笑着接道:“死了八百年的寧王都能吓得他夜不能寐,何況把寧王打得屁滾尿流的葉家。”

這話說的太過誅心,葉翀被莫名糊了一臉亂臣賊子之心,他瞪眼陸澤,從牙縫裏擠出兩個字:“放屁!”

“世子,今時不同往日,皇上的心思咱們誰都不知道,多一些京中交際也沒什麽錯。”陸澤低聲說道。

葉翀看着他沒說話,算是默認了。

“皇上沒事希望将軍們都是飯桶,有事又希望将軍們各個是殺将,這不要命嗎。”陸澤嘆氣,生出幾分前路漫漫,吉兇難蔔的惆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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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許久,葉翀才說道:“我葉家為國鎮守一方,不求其他,只求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他肩膀繃得筆直,臉上并無怒氣,平淡而又寂寥。

氣氛太過凝重,陸大人準備找點樂子,他在葉翀清寡的書房內轉悠了一圈說道:“我聽說世子這次回來,滿京城的貴女都沸騰了,哭着喊着要嫁進侯府。”

葉翀正擺弄着佩劍,“唰”一聲脫鞘三分,冷冷道:“我爹和皇後還嫌我這個太.子.黨不夠鐵,主意都打到太子妃娘家去了。”

陸澤道:“我到覺得,你不用擔心,現在誰都進不了你們家大門。”他背手站在門前,暮春的小院已滿是鮮嫩的顏色,生機勃勃,煞是可愛。

“你家已出了個正宮娘娘,就不可能出驸馬,你是一方鎮守将軍,配閣臣清流家的小姐更是大忌,至于其他皇親,皇後可不會答應。所以啊,誰能嫁進榮康侯府,只有皇上一個人說了算,他現在看見你不知道多鬧心呢,哪兒來的閑情,還給你選老婆,恨不得你立馬滾蛋差不多。”陸澤說的頭頭是道。

葉翀苦笑,“怎麽叫你這麽一說,我只能去當和尚了。”

“你要是個和尚,不用念經,皇上他老人家都能長命百歲。”陸澤二十多年如一日,專心致志,不懈餘力的編排皇上。

***

赴宴那日,葉翀特意挑了兩個面色微善的親兵跟着,火器營的兄弟各個一臉殺伐,不說話臉上都寫着要你狗命,他怕吓死這幫京城弱雞。

世子爺生在天子腳下,卻沒長在繁華之中,除了進宮、回府,幾部要員和親貴的府邸,消遣玩樂的地方幾乎會迷路,陸大人一顆慈母心操得稀碎,大早上颠兒颠兒跑來侯府接人。

春光明媚的好氣候,城裏熱鬧非凡,逛街的、聽曲兒的、出游的,平日裏寬敞的京城硬被填成了屁大一點,花花綠綠的時節碰上花花綠綠的人群,陸澤頭大,滿坑滿谷全是人,看頭驢仿佛都是兩條腿走路的。

幸好他們有親兵護衛,一路順利的到達酒樓。

葉翀今日從善如流,穿了身圓領寬袖的文士袍,他身量高,從軍多年身姿挺拔颀長,忽略臉上的淩冽,也是個清風霁月的風流人物。

兵部、戶部的主要官員早已到場,翹首企足可算是把太子爺的小表弟等來了。

陸老母雞絮叨了一早上,葉翀好歹聽進去點,那張欠我八百裏河山的臉,終于帶上點不愠不火的笑意,還主動跟各部弱雞寒暄一二,把陸大人給感動的,眼淚差點沒掉茶杯裏。

酒過三巡,捧太子臭腳的話題到達尾聲,噴宣王黨的活動進入高潮。葉翀啄着小酒,偶爾應和兩下,不動聲色的看他們耍猴戲。

也不知怎麽的,話題突然拐彎兒,落在了臨江郡王身上。

葉翀放下酒杯,意興闌珊的神情微微動了動,露出一絲隐而不發的寒意。

陸澤眼皮一跳,總覺得世子對這個臨江郡王有一種莫名的在意。

只聽有人說道:“臨江郡王畢竟有西戎人血統,成不了大氣候,皇上也只不過養在身邊當個小玩意兒,沒有母族、不分藩,以後最多也就是個閑散貴人。”

“誰說不是呢,這臨江郡王也是個可憐的,聽宮裏人說,當年被下了藥,毒啞了,從臨江找回來的時候,都是用氣道發聲。”

葉翀在戰場上見過被火器散鐵炸傷喉嚨不能說話的人,若要改用氣道發聲,必經及其殘酷的練習,之後還将留下嚴重的咳喘之疾。他眼睫抖了幾下,心髒驟然一縮,針紮似得疼,在他看不見的地方,那人怎麽過成這樣。

陸澤見他倏地變了臉色,薄唇緊抿,是要發火的前兆,連忙問道:“世子?”

又有人攙和道:“可不是什麽啞藥,伺候過後宮的人都說,那是叫人斷子絕孫的藥,否則怎麽可能沒成親就開府?臨江郡王啞是外傷所致,後來還是醫好了。”

“啪”的一聲脆響,葉翀将酒杯砸在桌上,殺意凝在眼中,掃了一圈說道:“列位大人皆是我大啓棟梁,妄議皇子乃大不敬,我想太子殿下絕無此意,既是如此,在下失陪了。”說罷徑自轉身離去。

葉翀久在沙場,西北的沙子養不出什麽明月入懷、上善若水的好心氣,相反他滿身逆鱗,一身傲骨。

“世子!”陸澤突覺另有內情,追出來就見葉翀打馬而去,理都不理他。

葉翀對京城地形不熟,下意識往人少的地方鑽,他心中紛亂如麻,只想沖到梁檢面前,把人帶走,放在固若金湯的西海衛裏,讓神仙都不能傷害他,什麽君臣綱常,什麽身世位份,都抛到九霄雲外。

陸澤這回不敢把馬當驢騎了,撒丫子狂追,緊緊跟在葉翀後面,兩匹駿馬一路向西狂奔出城。

直跑到西郊祭壇,二人才停下來。

陸澤膽戰心驚的坐在他旁邊,咽了口唾沫,問道:“世子,阿越……是不是就是七殿下?”

他剛剛仔細撸了一遍二人的背景,年齡,出現消失的時間,幾乎都能對上,再加上葉翀的出格反應,這結論讓他心中打了個激靈。

葉翀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啊?真是啊?”一般來講葉翀拒絕回答基本上代表承認,陸澤此時被雷劈了個如魔似幻,心道:“親娘啊!世子爺,衛所就算連只母蛐蛐都沒有,您也不能公母不分吧!您當時都十五六歲了啊!”

“你把嘴閉嚴了,他身份特殊,不能讓旁人知道。”葉翀知道瞞不住,畢竟陸澤幫他尋過人,背景情況知道的最清楚。

被搞了個灰頭土臉的陸大人,夢游似的問道:“那你現在要怎麽辦?”

“哼,我能怎麽辦?”葉翀掐着眉心,一會就掐出個紅印,“難道讓你去提親,把他娶回去?”

陸澤如喪考妣,頭搖的跟撥浪鼓一樣,尴尬的嘴炮都歇火了。

話說開,葉翀突然覺得心中清明坦然了許多,他把陸澤從地上拉起來,“你回侯府點幾個親兵,叫上老莫,這種事他熟。今天最後說話的那幾個人,有一個算一個,都先給我揍一頓。”

陸澤:“……”

他急着去牽馬,想起什麽,抓住吓呆的陸澤又囑咐道:“記住,別被認出來,別給打死了。”說罷還伸手按了按陸澤肩膀,然後潇灑的打馬狂奔而去。

陸大人目送他遠去的無影無蹤,在西郊祭壇旁,僵成了個人形供品。

***

臨江郡王府朱紅色的大門,縱七橫五,三十五個浮漚釘,氣派非凡,門前一尺厚的青磚條鋪到街口。

因是郡王府邸,禁止嬉鬧喧嘩,街道寬敞但沒什麽人,從門口一眼能望到街頭。

此時,內廷侍衛突然聽一陣疾行的馬蹄聲,正想:“哪兒來活膩的,郡王府邸街前打馬狂奔?”他擡頭一看,差點被吓死!

榮康侯世子騎着西域神駿,一路狂奔,宛若天兵,英姿神武的要踏平王府大門!

鑒于他們家殿下常年在京城的不良作風,侍衛面如死灰的沖進府內,也不管他家殿認不認識榮康侯家,邊跑邊喊:“殿下!不好了,榮康侯世子爺來尋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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