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心結

梁檢在前院的小書房練字,聽見這麽一吼,手下一抖,字撇出二裏地去。

“殿下,榮康侯世子求見,看着面色不善啊!”王府侍衛皆是襲爵宗親,多在內廷效力,見識不短,知道榮康侯家這位可是個活祖宗。

梁檢微微一愣,立刻回過神來,“先請到內院書房,你們不用近前伺候。”

“啊?”侍衛有點懵。

“快去吧。”梁檢平日算是個好說話的人,對下人仆從很少呼喝。

梁檢是全京城最著名的光棍,他府上後院除了不長女人,什麽都長的很瘋,那些精貴的花草茁壯的仿佛吸食了日月精華,立馬就要成精。

葉翀沖動之下跑來王府,翻騰鬧心的不得了,臉色差的能退神鬼,一路走來,別說人了,王府的狗都不敢叫。

梁檢進來見葉翀沉默地坐在書房正廳,像尊鑄鐵殺神,他輕咳一聲說道:“将軍來訪,不知有何要事?”

葉翀似乎在發呆,聽到聲音猛地擡起頭,眼神毫無保留地撞在一起。

梁檢的心驟然一沉,葉翀來的太急,額上薄汗未盡,氣息起伏,目光中心神紛亂。

他反手關上書房門,收起戲谑,不着痕跡地将茶盞遞到葉翀手裏,低聲問道:“出什麽事了?”

葉翀木然地端着茶盞,他幼年喪母,親情寡淡,後來随叔嬸征戰西北,更無暇顧及感情,因此,他極少與人談及“人之常情”,并非無情,只是不知為何,不知何時,這些東西出現在他身上便成了不合時宜。

“你……喉嚨的傷還好嗎?”他斟酌許久,仿佛打開了那道深藏在心底的枷鎖。

梁檢長出了口氣,差點被這倒黴玩意兒給吓死。皇城帝都瞧着挺大,勳貴宗室卻是個淺水池子,裏面蹲滿了大嘴蛤.蟆,整天蜚短流長的,許是從哪聽了些閑話。

“經年舊傷,無礙。”梁檢目光灼灼地看着他。

第一句話出口,葉翀似乎好受許多,接着道:“你以前從來都沒有跟我說過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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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檢眉間退去了清疏,目光澄澈,似荏苒光陰而過,突然輕聲道:“平雲,過來讓我看看你。”

他們匆匆相見,匆匆而別,聚散轉瞬,還未曾仔細看過對方。

誰知,葉翀剛站起身,就被梁檢伸手卷入了懷抱。

暮春時節,細雨未絕,暑熱未至,梁檢不知自何處沾染了些微涼意,葉翀縱馬而來,熱血蒸騰未退,被冰涼的雙手攬住肩背,心中狠狠發了一個激靈,便手足無措地僵在原地。

梁檢嘆口氣,只輕輕将他攏在懷中,仿佛擁住了隙中白駒,“我錯了,我不該丢下你,不該不告訴你。”

葉翀抻在空中,無處安放的雙手,緩慢而又艱難地落在他背後,那些自以為是的,百轉千回的恨,仿佛燃盡的燈芯,搖搖欲墜之下,“哧”的滅了。

梁檢似乎察覺到了他的尴尬和不安,拍了拍他背心,沒頭沒腦地說道:“平雲別怕。”

“殿下。”葉翀突然被他氣笑了,繃着的肩膀微微抖了抖,淡淡的金蟬香繞在鼻尖。不過想來,在衛所的時候,大概是有西戎人血統,梁檢發育的早,總是比小世子高那麽一點,他性格沉靜,沒有少年人的驕矜,倒是葉翀受他照顧多些。

梁檢萬般不舍的把他從懷中扶起來,手掌從肩頭順着滑到手腕,像摸骨似的真将他摸了個遍,“京城不比西北,人多嘴雜,很多事不必挂懷。”

葉翀想起中午酒桌上的那些非議,眼中陰鸷一閃而過,說道:“殿下,您人品貴重,他們……”

“哦?他們還說我什麽了?”梁檢打斷他,探身向前,鼻息掃過他的耳畔,輕慢不羁地問道:“是說我……子嗣艱難?”

葉将軍的臉騰得一下紅了,兩個耳尖像要燒起來似的,感覺自己要被活活氣死!

王府護衛看着榮康侯世子,一臉怒氣地匆匆而來,又一臉怒氣地匆匆而去,再看自家殿下笑眯眯地站在廊下,一時佩服的五體投地。

葉翀走了有一陣,梁檢依舊在廊下站着,似乎在等着什麽人。

不一會,一位穿青色得羅,束冠巾的年輕道人,走到他近旁只微作揖,“殿下,師父已到京城。”

“勞煩真人了。”梁檢微微點頭,“還請真人明日入宮。”

“殿下客氣了,我等山野之人,能為國打醮禳禍,乃修行之福。” 他不卑不亢,眉間平靜寧和,似有仙人之姿。

***

游方四境多年的玄玉真人入宮為皇上齋醮,祈福禳禍,保邊境平安,止兵戈擾攘。老皇帝在對此番齋醮萬分重視,特在西天廠、五花宮等多處設壇開法,責令二百多名年輕端正的內侍宮人學習誦經、持香、監爐以便侍奉。京內文官統統到齋壇跟随皇帝護法,武将則在大殿外候着,以防殺氣沖撞。

皇帝領着仨兒子,虔誠地在壇下心祝經文,并向天地神明呈進“大表”,明黃表紙随着袅袅青煙化為飛灰,被醮壇煙火蒸騰的氣流推上青天,仿若真的能直達天庭,祭告上蒼。

玄玉真人身着天仙洞衣,披日月星辰,戴陰陽法環,站在壘砌的高臺上,那臺子僅方丈之地,他卻踏罡步鬥,如入九重天地,仿若雲霄都在他步下游過。

禮謝三師之後,齋醮才徹底完畢。衆人被香火熏得頭暈眼花,上年紀的更是咳得上氣不接下氣,三三兩兩往宮門口走去。

順天府尹撩着寬袖長衣的官服,不顧形象,火急火燎地往外跑,經過梁檢身旁,匆忙行禮,拔腿就跑。

“鄒大人,何事匆忙啊?”梁檢氣定神閑,随口問了句。

鄒翮臉上一團愁雲慘淡,“我的殿下啊,您不知道嗎?昨日晚間,兵部、戶部二位大人遭巨盜打劫……”他說道一半,環視周圍,湊近了接着道:“人被扒了個精光,扔在三皇廟那兒的水池裏整整一個晚上啊!成何體統!”

梁檢差點笑彎腰,突然想到昨日葉翀說起的事,“天子腳下,還有這等膽大妄為之徒?”

鄒翮見他笑得見牙不見眼,哪裏是驚于歹人作惡,分明是感嘆藝高人膽大啊,“下官治下出現如此惡劣的行徑,讓殿下見笑了。下官還得去五城兵馬司布置搜捕,就不叨擾殿下了。”他頂着一腦門官司,抱拳辭禮。

“鄒大人,你且慢些。”梁檢上前兩步,附耳說道:“父皇這裏祈告兵戈永止的表文都還沒飛上天呢,你這轉身就全城兵刃,未免太急了點吧?”他臉上笑意未退,看起來帶着幾分高深莫測。

鄒翮瞿然而驚,吓出一背薄汗,心中的彎拐過來,立時就明白此中深意。西北好不容易平定,皇上現在忌諱刀劍,君不見葉家此次功績再大,不也得在殿外候着,頭上還扣着殺伐不祥的帽子呢。自己前腳侍君齋醮祈福,後腳拔刀全城,不是作死是幹啥。

他趕緊正了官服,揖禮道:“下官多謝殿下提點。”

梁檢向他擺擺手,迤迤然而去。

此時,永寧帝将玄玉真人秘宣至自己的丹房,僅留近侍,等待真人扶乩請降神預。

永寧帝又心虛又好面子,覺得自己是真龍天子,自帶天神庇佑,而近年,西北造反、西戎南下、山陝大旱,連西域那些個刮八天黑風都卷不出二兩屁的窮鬼屬國都蠢蠢欲動。永寧帝心底打鼓,是不是得罪上天神明了?最後,還是小兒子貼心,尋遍全境,找來了雲游的活神仙玄玉真人。玄玉真人擅長的并不是開醮設壇,布法攘禍,而是可降通天神谕,竊上天法眼的扶乩。

皇上心中沒譜這種事肯定不能讓外人知道,雖然齋醮祈福也是誠心誠意的,但秘設扶乩才是最重要的。

“降鸾、紫姑将乩仙之詞記下。”玄玉真人向兩位扶乩副鸾說道。

其中被喚作降鸾的,正是那日與梁檢在廊下說話的年輕道人。

“陛下。”降鸾在皇帝腳下跪得不卑不亢,白玉似的手遞上乩詞。

永寧帝小心翼翼地捧起來一看,眉心擰成一股,實在不想承認紙上颠三倒四,文辭不通,僅次于畫符的狗屁玩意是上天之谕。

“還請真人賜教。”他将這多看一眼就頭暈的東西,趕緊遞給玄玉。

“不敢。”玄玉略掃一眼,“上天之谕,西北安而禍未盡,陛下。”

“什麽?”永寧帝被皺紋壓垮的眼角,驀然挑起,拿出了幾分帝王之氣。

丹方內瞬時撲通通跪了一地,玄玉持乩詞只微微欠身,“陛下息怒,天谕西北大安乃上吉也。”他繼續說道:“只是近年真龍之氣略微,宵小作亂未止,乩詞中似有不安潛藏。”

永寧帝閉着眼琢磨,心中似有所知,他先是重病,緊接着寧王造反,西域搗亂,旱災水患此起彼伏,想來還真有點因病至真龍之氣不足的跡象。

“那上天可有示意,何處不安?”他追問道。

玄玉撚須沉吟,又将乩詞細細來看,“觀此谕并無指示,但貧道以為乩詞裏這個中字,無所出處,卻極為重要,怕是隐谕。”

永寧帝對疆土版圖倒是清楚,張口問道:“河南?”

玄玉向他深揖作禮,搖頭不語,有種不可說的玄妙,“無論何處,此次陛下萬不可掉以輕心。”

***

落了二更,陸澤才從侯府出來,牽着他那匹名喚“黃驢兒”的寶駒,沿天宮坊散酒氣。今日,老皇帝幾乎把京師所有武将叫來罰站,西山骁騎營總兵韓丙桢也不例外,他本是葉翀三嬸麾下果部騎兵參将,與葉家關系匪淺,三人結伴吃了一天香灰,晚間便在侯府小酌,卻是越喝越愁。

陸澤借酒感嘆,京師簡直是個吃人的妖精洞,表面上花團錦簇,私底下魑魅魍魉,太子、宣王裹着草包清流文官,動筆如刀,排除異己,老皇帝理政不勤,跟兒子鬥智鬥勇,制衡勢力的功夫堪稱天下無敵。

烏煙瘴氣的朝堂,一塌糊塗的內政,連陸澤這種精鋼不壞的心理素質都要坑不住,一種穿透心肺的無奈、無力感湧上心頭。

他正琢磨着,找時間跟世子說,趕緊收拾收拾卷包袱滾蛋吧,還是回去喝西北風來的踏實些。突然,一騎快馬飛至,風馳電掣般絕塵而去,驿馬八百裏加急的銅鈴聲響徹街道。

陸澤慌忙閃避,心中陡然一陣狂跳。

是夜,文淵閣值夜處,內閣閣臣禮部侍郎,手握驿報,持內閣金牌,一路小跑沖進禁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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