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流民

朝廷突然接到八百裏急報,山西流民暴.亂,一路南下,沖擊平陽,殺山陽、商陽、商南三縣知縣,攻入府庫、兵庫,強奪糧食、火器,目前已聚集成勢,直逼西安府而去。

朝野震驚,四九城如果有蓋子的話,想必此時已被炸飛升天。

次日朝會,永寧帝還未到,堂上就已吵得是紛紛攘攘,不可開交,太子、宣王兩派人馬,劍拔弩張,磨刀霍霍,都欲将對方剁了開葷。

葉翀自西北叛亂起就一直在西寧、嘉峪關兩地駐守,四年來第一次回京上朝,他雖暗自心驚,但畢竟侯府出身,京城暗流多有耳聞,只沉着臉把自己當成一杆槍杵在地上。

陸澤就不同了,他造反前是翰林,安安靜靜,漂漂亮亮的天子門生,幹得都是清貴活計;後來雖說落毛的鳳凰不如雞,也是一方悍匪,誰敢跟他面前罵街?

此時,金銮殿上、盤龍座下,七嘴八舌像菜市場一樣的混戰,可給這個西北來的鄉下棒槌開眼了。

永寧帝臨朝,暫時讓這幫喪心病狂的老家雀兒們閉了嘴。

“臣有本奏。”兵部侍郎先迫不及待地站出來,“啓奏陛下,山西乃九邊重鎮所在之地,流民內亂極易引起北戎注意,恐生外患,臣請陛下盡快派兵平亂,護我邊鎮安寧。”

山、陝布政使均是太子的人,連年大旱,救災不力以至民變,兵部鐵打的太子陣營,這是忙着給擦屁股呢,葉翀瞥一眼站在群臣之首的太子,眼神最後卻落在臨江郡王側影上。

梁檢一身绛紫色衮冕朝服,低眉斂目地站在那,看不出什麽端倪。

不待永寧帝回話,禮部侍郎跨出隊列,“臣以為不妥,山、陝連年大旱,朝廷多次撥款、開倉卻還是有衆多流民不得安定,臣不知兩地如何赈災,以至越赈越亂。臣以為民怨已生,貿然出兵只會激起沖突,應立刻向山、陝派出欽差,查實赈災情況,處理不力官員,安撫平息民怨。”

禮部侍郎與榮國公家有姻親關系,而榮國公的嫡孫女正是宣王王妃。

他這番話聽起來似有幾分理,若是真這麽做卻只會亂上加亂,兩地流民已成勢,欽差卻專門來處理官員,如若地方破罐子破摔,西安府還要不要了?此番說辭,不過是打擊太子一黨的地方勢力而已。

堂下是徹底不打算讓永寧帝說話了,都察院的資深嘴炮們傾巢而出,引經據典,罵人不帶髒字,把山、陝布政使祖宗八輩都拉出來溜了一圈。

更有甚者——都察院右副都禦史王元凡,此人文帝時期就是朝堂罵街聖手,嚴于律人寬于律己,專擅在皇帝面前作而不死,今上從做太子時就被他噴口水一路噴到現在,看見他肝火就旺,還偏偏殺不得,人家一死青史留名,皇帝還得背着殺禦史、不納谏的罪名。

王元凡一出馬太.子黨算是倒了血黴,他一路從地方罵到兵部、戶部,最後把太子、皇帝統統捎帶上,半個大殿都被他罵的是灰頭土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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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寧帝面色鐵青,盯着太子問道:“太子有何建議?”老皇帝這是收拾不了王元凡,只能掉頭收拾自己兒子。

太子險些被噴成篩子,面帶菜色回道,“啓禀父皇,兒臣以為當務之急是控制流民繼續西進,解西安府之圍。”

太子耳軟、心軟的毛病跟永寧帝一模一樣,治下不嚴、馭下不力,經常被一幫草包文官牽着鼻子走,然後糊一屁股麻煩,擦都擦不幹淨。

“兒臣附議。”此時站出來的人讓大殿上的所有人都難以置信——宣王,他不疾不徐地上前一步,正紫色的親王衮冕,肩佩雙龍,袖滾九章,“太子殿下所說的确是當務之急,不過兒臣以為,山、陝地方此次确有不妥之處,暴民需嚴懲,有司官員也不能輕放,還請父皇定奪。”

陸澤冷眼看着這場朝堂風波,覺得太子能活到現在實屬不易,宣王的政治手段要比他高太多。他雖無地方親信,但慣于控制輿論,用都察院這幫頂天立地的攪屎棍,舉聞風而奏之刀,挾持百官言行,把事情弄得沸反盈天,打得太.子黨暈頭轉向,自己再站出來說些所謂的中立之言。此人心機深沉,布局精密,不是善茬,若非老皇帝絕頂偏心,太子早被廢八百回了。

永寧帝轉頭看他,想起玄玉真人昨日所解天谕,心中好不複雜,那個“中”字怕不是什麽河南山西,而是朝中、膝下。

老二精明強悍,野心勃勃,自己何嘗不知,但太子為國本正統,需德厚流光、至善至仁,方能恩澤萬民。

老皇帝心下感慨一番,又經不住暗罵太子東宮一桌子的飯桶,簡直天天在開年夜飯,絲毫不反省自己給太子留下的一夥“仁善”之徒。

永寧帝終于耐心告罄,對着衆人說道:“臨江郡王梁檢、戶部尚書徐曠、兵部尚書祝鵬、大理寺卿黃蒲、西北軍副将葉翀随後議事。”

大殿上又炸了鍋,戶部、兵部且不說,職責所在。

大理寺卿黃蒲,這也是朵曠世奇葩,正三品的文官非兩榜出身,翰林們看見他各個想撞牆,簡直是行走在朝堂上的妖魔鬼怪。

他本該在州縣通判這個芝麻官上幹到死,豈料寧王叛亂被俘,正好在他屬地。永寧帝被這個弟弟氣得肺都快飛出來了,當即責令屬地官員先去罵寧王一頓當下酒菜,這回可把知州給吓哭了,寧王雖被俘,但未定罪、未除封,還是超品親王,一個屁大的官去罵親王?知州寧死不去。此時,黃蒲站出來,這位還沒有屁大的官,正了正衣冠前往監牢,将寧王罵了個狗血噴頭。

永寧帝看了黃蒲的罵人奏報,大喜,随即調入大理寺任右寺丞,一路做到大理寺卿。他在朝堂可謂茕茕孑立,清流視之異類,常年三棍子打不出一個屁,卻平步青雲,真正的天子寵臣。

黃蒲可謂是茅坑裏最臭最硬的那塊石頭了,衆人嘩然,驚駭到忘記讨論臨江郡王和葉翀,只覺得一個西北蠻族小白臉,一個人混膽大的鄉下丘八,能成什麽氣候。

***

養心殿內書房地方不大,皇帝召見官員多時,都在前殿隔間候着。

葉翀對于此次召見并不意外,西北軍在陝邊留有三衛精兵,地方府兵多為募軍,養兵耗資巨大,近年國庫日拙,多地府軍訓練廢弛,兵士逃亡多發,戰鬥力已大不如前,不過淪落到被流民打得稀裏嘩啦,也是聳人聽聞。

而葉家西北軍,大部分為邊軍,實行屯兵制,世代為兵為将,各個家風彪悍,戰時殺敵,卸甲農耕,自給自足,可謂是大啓戰鬥力最強,也是最好養活的軍隊。

但是,兵兵将将世代相傳,西北邊軍自成體系,葉家威望及高,時移世易皇上就有點睡不踏實了。

葉翀交代陸澤,秘傳西北軍駐陝三邊衛做好随時出征的準備,派出“飛馬營”喬裝入陝,先行刺探,明傳西北衛所守衛等級升至備戰。

永寧帝近侍王巧親自托了茶盞,悄無聲息地送進隔間,“世子,皇上那兒還有時間呢,您先歇歇。”

葉翀連忙接過來,微躬作禮,“勞煩公公了,公公身體可好?”

“世子挂記,老奴惶恐。”王巧渾濁的雙眼睛打量一番,“五六年沒見,世子真是越發沉穩了。”他已近耳順之年,是永寧帝的伴當,伺候皇上都快一輩子了。

葉翀幼時經常被葉皇後叫進宮陪太子玩耍,他是個貓嫌狗不待見的闖禍精,太子比他大七八歲,已經是個拘謹軟和的小老頭了,兩人根本玩不到一塊去,葉翀經常是單槍獨馬地惹禍招災,王巧公公沒少在禁宮內回護他。

王巧看着當年掃帚杆子高的小世子,皮猴似的上蹿下跳,無法無天,如今正襟危坐,不越雷池,心內唏噓,不免囑咐道:“世子久在邊塞,萬望保重身體。”

“守土戍疆,臣下之責,不敢輕待己身,公公放心。”葉翀回複道。

此時,門口跑來一位年輕的禦前內珰,邁過門檻垂目行禮,“世子,萬歲爺傳您觐見。”

王巧将拂塵輕挑到臂彎處,看着葉翀說道:“這孩子是我的徒弟,叫永林。”

不待他回話,內珰走到近前,拜禮問安,“奴婢永林,請世子爺安。”

王巧混在這片紅牆綠瓦中,幾乎成精,能向葉翀介紹自己徒弟,那是沒當他是外人,也得益于皇後娘娘多年在後宮中廣結善緣。

“老奴怕是不中用了,伺候貴人們難免疏漏,以後啊,還是交給些伶俐孩子們好。”王巧若有所指地笑笑,“世子快去吧。”

“公公保重。”葉翀抱拳,一提長袍下擺出了門。

葉翀進到內書房,行禮請安,“臣葉翀,請陛下聖安。”

永寧帝靠在軟榻上,陽光透過西域進貢的琉璃窗照進來,洋洋灑灑鋪了一室,卻也照不亮他暮氣沉沉的臉,皇帝老了,半個多時辰的機要會議,一屋子牛鬼蛇神,精神難免吃不消。

他擡手叫了起,将桌上奏章遞給葉翀,佯怒道:“地方府兵這幫飯桶,流民都看不住,朕要他們作甚。”

葉翀立身垂目,匆匆走了眼奏章內容——簡直不忍直視,從東到西被打得落花流水。

“陛下息怒,流民暴動自古難防,他們多地流竄,分散鬧事,府兵顧及不周也是有的。”葉翀将奏章握在手中,打起十二分精神應對皇帝,只字不提陝邊三衛的事,皇上不開口,自己提出西北邊軍入陝內,想幹嘛?造反嗎?

永寧帝放下手中茶盞,只覺茶湯這會喝起來格外清潤,沁人心脾,“賜座。”

他心中略微舒暢,葉翀雖然年輕,但比起大棒槌似的粗人葉戈,要顯得知進退,斂鋒芒。

兩個小珰抱來鼓墩,葉翀謝恩,斜斜坐下。

“朕有意叫京師三大營西進平亂,如今看來,遠水難解近渴,流民之勢甚巨,久拖必生大患。”永寧帝晦暗不明的目光,釀着風雨如晦,頓了頓接着說道:“朕命陝邊三衛,火速馳援山、陝,平定流民暴.亂。”

葉翀早有準備,剛想起身領旨,永寧帝沖他擺擺手,沉聲說道:“朕還有一道密旨給你,護送協助欽差——臨江郡王、大理寺卿黃蒲入山西查明此次暴.亂實情。”

葉翀聽罷,額角一跳,倏得起了滿背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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