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調戲

葉翀不是傻子,永寧帝此次安排玄機暗藏。黃蒲無疑是皇帝的耳目,他會據實禀報每個人的動向;自己是外戚,自然代表太子利益,若暴.亂實情觸及太子根基,理當應機立斷,鏟除禍患;而臨江郡王——他已行冠禮,入朝議政,雖然多數時間就是個大件擺設,可剛自西北代帝犒軍,又接下欽差重任,帝王偏愛尤甚,如日中天得一塌糊塗,真是老父盼兒成龍成鳳?天家何來父子兄弟,剛成年的皇子,不過是老皇帝拿來敲打太子、宣王兩黨,分權鞏固自己的工具。

葉翀跪在榻前,沉默良久,再不回話幾乎是想抗旨了,這才艱難地回道:“臣領旨。”

永寧帝神色淡淡地看着下邊,跪得如鋼似鐵的将軍,若有似無地提道:“你此次回京,可有去見過太子?”

葉翀不明所以,只得冠冕堂皇地回話:“臣為外戚,擔戍土之責,太子圭端臬正,于公私皆不可越。”

“嗯。”永寧帝沉吟片刻,沉香持珠在手中轉悠,“啓程之前去見見太子,你們幼時相伴,別生分了,是朕讓你去的,無需多慮。”

“臣遵旨。”葉翀無奈,永寧帝既不願意太子離外戚太近,又不想軍權離太子太遠,這種若近若遠的制衡之術,可把葉家給累慘了,兩頭不讨好,裏外不是人。

***

隔日,永寧帝下旨,臨江郡王為欽差正使,大理寺卿黃蒲為副使,去山、陝赈災,命西北軍副将葉翀,領陝邊三衛,協地方府兵平定流民暴.亂。

旨意一出,都察院那幫朝堂老瘋狗,卻統統沒了聲響,不是不敢用奏章糊皇帝老臉,而是,這幫人精都看得明白,用這幾個人,老皇帝是徹底不想給太子、宣王給臉了,人老子教訓兒子,你個外人進去瞎攙和,八成是嫌命長,真以為皇上不殺你是心疼你那張嘴呢?

葉翀在北郊西北軍營地,忙碌布置此次平亂事宜。

陸澤端坐在書案邊,筆下生風,算計抽調布報、糧草車馬辎重情況。

營地一時飛鴿往來,應接不暇。

葉翀跟幾位參将、游擊商讨完行軍路線,送到主帳門前,對左右親兵囑咐道:“任何人不得接近主帳。”

陸大人此時就着殘墨,正給兵部拟條陳,擡眼見葉翀坐在對案,将沏好的茶盞遞到跟前,心道:“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

他翻了個白眼,自打認識葉平雲,自己就沒過一天安生日子,稀裏糊塗地上了一條又破又爛的賊船。

葉翀接到他有屁快放的眼神,立刻從善如流,“元南,我想讓你持兵符調遣指揮陝邊三衛,在潼關剿滅亂民主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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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麽?”陸澤手中的筆一抖,以為自己聽錯了。

葉翀四平八穩地說道:“你放心,戰勢推演,我和老莫、劉晟将軍已仔細考慮,潼關險要,我陝邊三衛戰力充足,流民組織松散,此戰無大礙。”

陸澤氣得一肚子三味真火差點噴出來,心道:“娘的,我是欠他錢嗎?”也不說話,順手掇過一打素折,臺閣體也顧不上了,龍走鳳舞地寫起了移病請辭的折子。

“陸元南,你這是作甚!”葉翀從他手裏搶過奏折擰成一團,随手甩進角落裏,低聲說道:“此次皇上有密旨。”

陸澤驀然一驚,一股寒氣順着腳底爬上來,“世子少言。”他忙做了個阻止的手勢,三兩步走出帳門,見主帳外崗哨嚴密,這才回來。

他和葉翀平日雖說沒上沒下地混賬慣了,但正經事上,從來謹小慎微,思慮深重。

葉翀見他疑神疑鬼的模樣,喝了口茶,說道:“皇上叫我護送欽差查明此次□□實情。”

陸澤撂了臉色,長眉一挑,“皇上讓太子的表弟護送太子的親弟去查太子?”從這亂成一鍋粥的關系裏,他嗅出些許不妙。

太.子黨在地方的種種劣行,現在已到了皇上不動都不像話的境地,但作為一國儲君,身系國祚,也不可能随意處置,查肯定要查,但查成什麽樣?臨江郡王這位欽差正使弄不好可是要跟着吃挂落的。

陸澤觑了眼葉翀,心道:“怎麽還派這位盯着臨江郡王啊?皇上要知道這二位的關系,八成得吐血吧?”他越想越牙疼,不自覺地輕輕“嘶”了一聲。

葉翀見他滿臉難言之隐的倒黴模樣,自然知道他在想什麽,不過懶得說。

“所以,此次正面圍剿亂民之事,得拜托你了。”葉翀将西北軍調令兵符擺在桌上。

寒鐵兵符閃着森然冷光,隔在二人之間。

“此次出征不同以往,西北軍久在邊境,兵戈所向皆為外族,極少與民操戈,都是些求口飯吃的老百姓,武力示威即可,懷柔為主,我怕老莫他們手下有失。”知道陸澤肯定不幹,葉翀先一步堵上他的嘴,接着說道:“再說,地方府兵關系盤根錯雜,聯合平亂,難免相互掣肘,也得有人圓和一二,指望老莫他們,我也怕你被氣死。”

陸澤扶額,想起那幾個老兵痞子肺就疼。

葉翀說得通情入理,他垂死掙紮地組織語言,還想頑強推拒,卻只聽葉将軍補了八個大字:“軍令如山,違令者斬。”

才出狼窩又入虎穴的陸大人,這回徹底服氣了。

他眉頭緊成團,認命地一撩儒袍,跪得铿锵有力,“末将領命。”

***

四月初二,葉翀在右安門送別陸澤一行西進平亂,就接到了臨江郡王的簡帖。

聖旨下發後,葉翀忙着調兵事宜,未與兩位欽差見面,此時梁檢的邀請倒也合乎情理。

京郊“蘭雪”茗鋪,乃山西巨賈沈道私産,平日好聚各地文人騷客,和京中慣愛水淫茶癖的達官貴人,在交際圈內素有雅名。

葉翀被一名綠裙小婢引進茗鋪,穿過玲珑軒臺,曲水流觞,進到一間僻靜的茶室。

梁檢早已恭候多時,他穿了身水墨煙青的道袍,衣散帶亂,廣袖鋪地,渾身上下唯一一點顏色都集在那頂七梁郡王束發金冠上。

葉翀看着他,面上風平浪靜,心內驚慌失措,只好七零八落,裝模作樣地行禮。

梁檢懶在軟席上裝大尾巴狼,生生吃了這一禮,只是支起身子,沖他笑了笑。

不多時,進來一位粉衣美婢,沖二人颔首斂目,盈盈一拜,仙姿玉色。

沉香岕茶,美人在側,雅得登峰造極。

臨飲之時,卻見那美婢捧了茶盞,含珠唇輕沾,白瓷盞緣上添了一抹櫻桃色,這才不疾不徐地奉于葉翀。

葉翀不是沒見過美人伴茶,西北的胭脂,就如同西北的天氣,恣意無忌的很,不愛此道者推了便是,少有如此婉約含蓄,他怕自己不接,美人下一刻就得以淚佐茶了。

梁檢看盡了他躊躇難為的表情,這才擺手,揮去美婢,笑盈盈地說道:“将軍真是鐵石心腸。”

葉翀嘆氣,真是作了八輩子孽,小阿越怎麽長成這般谑浪不羁的二流子模樣。

他耐着性子開始講正事:“殿下,臣此次護送二位欽差查案,願盡綿薄之力。”

梁檢的眼神微微一黯,将盞中殘茶飲盡,說道:“平雲以為此次民亂為何?”

雖然他一見梁檢就心神不安,卻不敢誤事,正色道:“天災之下,酷吏盤剝,府州貪墨,以致民怨四起,聚而成亂。”

“地方貪蠹固然需嚴懲,但背後挾民怨聚衆為勢,渾水摸魚之輩又當如何?”梁檢眉目從容,說得輕松惬意,渾然不覺話中厲害。

葉翀被這句話炸得七魂六魄都往外跑,口舌打結道:“請,請殿下明示。”

梁檢看着被吓得慘無人色的年輕将軍,從一肚子壞湯裏,又擠出幾滴黑水,“平雲可願為我斟茶?”

葉翀吊着一口氣,被他問得微楞,沒多想,便舀了茶湯入雪盞,遞過去。

梁檢握住他的手,摘過茶盞,細呷一口,臭不要臉地贊道:“竹馬伴茶,香。”

葉翀才反應過來,自己又被這臭流氓調戲了,臉上慘白剛退,薄紅又新,好不熱鬧。

而梁檢指尖微熱的觸感還烙在皮肉上,他不禁心猿意馬,倉皇地閉了閉眼。

梁檢深谙打一巴掌給一甜棗之道,立刻裝出幾分正經人的模樣,“永寧二十二年,遼府民亂,北路府兵僅千餘人,将三萬流民打成鳥獸逃散,斬殺帶頭流民百餘人。我大啓窮得叮當亂響又不是一年兩年了,府兵爛泥扶不上牆的也不是一二日的事,為何單就此次民亂如滔天洪水,三縣被屠,一路南下如入無人之境,是民是匪?偌大的朝堂卻還在争那些雞零狗碎的長短,真是出息。”

他推開茶室槅門,孟夏日照漸濃,暖光傾瀉而下,鋪進室內,卻像被凍了一地的白霜。

“殿下的意思是,此次民亂有人暗中指使?” 葉翀的心思一點一滴地沉下來,暗叫糟糕,寧王在西北深耕多年,他死後西海三衛還負隅頑抗,流民中真有暗手,若被寧王遺留在西北的殘部利用,那麻煩就大了。

正經不過一刻的臨江郡王,走到他面前坐定,就着将軍手中的茶盞喝了一口,“不然呢?就憑你大表哥,和他那一院子的飯桶,折騰八輩子也出不來這動靜。”

葉翀氣得差點把茶盞扣他臉上,抖着手放下,心跳快得顫成一團。

他苦笑,梁檢說得不無道理,太子軟弱好欺,當皇上太難為他了,當和尚還差不多,手底下更是一群純種腐儒,整個東宮酸氣滔天,能臣治吏統統繞着走。雖說有放任手下為禍一方,貪墨赈災款項之嫌,但若真有人在背後推波助瀾……

真相薄得就像一張被細雨潤透的窗戶紙,二人卻諱莫如深,誰也沒有出手去捅。

梁檢毫無形象地将盞中殘湯往身後一潑,從腰間摸出個銀酒壺,琉璃色的酒水落在雪盞中,香氣撲鼻,“多謝将軍為我伴茶,我為将軍青梅佐酒可好?”他若有所指地問道。

葉翀覺得自己快被這王八蛋給玩死了!腦子裏影影綽綽全是剛剛美人伴茶那一幕,心頭熱血逆流而上,脖頸耳根紅了一片。

梁檢近距離欣賞了他羞憤欲絕的模樣,心情大好,撚起一顆梅幹放入盞底,口中輕“啧”一聲說道:“将軍為何還亂想呢?”

葉翀手足無措地捧着那盞淹梅酒,一口氣沒上來,羞得皮開肉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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