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神醫
壞消息接二連三,疾風驟雨般糊了永寧帝一頭一臉,山陝流民彙合,約五萬之衆,匆匆幾日,就連下洛川、渭川二縣,直逼潼關門戶,這哪裏還是流民鬧事,簡直是要造反謀國!
好在陝邊三衛接到密令早有準備,已近潼關,葉翀飛鴿驿站令陸澤等人日夜兼程,務必于十日內趕到潼關。
赈災欽差也匆忙整理了各項事務,于四月初九離京。
大隊人馬又是郡王車輿,又是欽差儀仗,再加上西北軍三百精衛,走得是嗚嗚泱泱,跌跌撞撞。
剛過西山弘教寺,洛常打馬溜到葉翀身邊,行了巴部騎馬禮,“世子,殿下請您過去說話。”
洛常正是阿越跟着的那個商隊的馬頭,後來放下阿越繼續跑商,葉翀對他印象不深,現在想來此人背景不凡。
葉翀沖他颔首,随即調轉馬頭,走到梁檢車輿旁。
馬車的軟窗掀起,梁檢卷着一本書,懶洋洋地靠在窗邊,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葉翀被他調戲出了經驗,立刻調出個防備的眼神。
梁檢也不惱,沖他招了招手,似有機密耳語。
葉将軍郁悶,這位四六不着調的殿下,幹起事來公私不分、随心所欲,又不能不回應,只好硬着頭皮,催動胯.下寶駒,小心翼翼地靠上前去。
“前邊有個牙行,我們換套行頭再走。”梁檢眼未離書,低聲道,“這麽一幫人走下去,黃花菜都涼了。”
葉翀一聽這話,知道他又要白龍微服,不由擔心道:“殿下,此次路途遙遠,周邊多有流民,恐……”
梁檢入鬓長眉一挑,沒聽他說完屁話,便打斷道:“不然要你幹嘛?”
葉翀:“……”
他還不死心,低頭湊近了勸道:“那黃大人怎麽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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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檢牙疼似得抿了抿嘴,“這玩意兒也只能帶上。”
葉翀抵死不從,使勁搖頭。
梁檢突然探出手,從他鬓邊擦過,摘掉一叢柳絮,“平雲莫慌,黃蒲此人不過是父皇眼線,我做什麽他并不會阻礙,只是會如實禀報而已。前面牙行有山西沈家接應,我們人手不必過多,扮做南邊返回的馬幫即可。”
“殿下!”葉翀低喝一聲,心虛得前後張望,便見洛常正打馬往回走,愣在路旁,灰溜溜地掉頭裝死。
黃大人果然秉承三棍子不出屁的人生宗旨,也不管刀山火海、賊船匪窩,我自閑庭信步,笑盈盈地跟梁檢、葉翀換了便裝,準備簡裝快馬,微服而行。
洛常将他們送到牙行,便要回京城,梁檢将他留在京中以做照應,此次出京非同小可,他可不想自己前腳剛走,後院就被人給炸了。
“連累黃大人跟我跑這趟辛苦差事。”梁檢一身瓜瓞連綿儒袍,腰系玉縧鈎,牽着一匹騷氣四溢的大白馬,辔頭上還打着璎珞,活脫脫是個浪蕩江湖的敗家小白臉。
“殿下心系災情,下官慚愧,如何敢當辛苦啊。”黃蒲随手就是個精準的馬屁,絲毫不問接應為何方神聖。
梁檢一口馬屁吃得牙碜,心道:“黃蒲這老蜘蛛精,果然是個滴水不漏的。”
葉翀點了二十多個親兵,一半身着褐衣,胫纏行藤,混在馬幫裏,另一半跟自己改做镖師,護衛周圍。
“殿下,都已準備妥當,可以啓程了。”葉翀檢查完裝備,回道。
梁檢一雙多情眼,轉到他臉上,帶着近乎溫柔的光,用扇子敲了敲葉将軍的肩膀,“叫少東家。”
說罷,又把個粗布褡裢抛給黃蒲,“勞煩賬房先生,收好喽。”
黃大人慌手慌腳地接了,翻騰出來一瞧——官府路引,牙行保書,冊章、銀票樣樣俱全。
黃蒲心道:“都說臨江郡王是個中看不中用的花架子,誰知神通如此之大,果然知子莫若父。”
***
葉翀他們的馬都是軍馬,目标太過顯眼,好在沈家準備細致,換了上好的河西馬,腳程雖說不比戰馬,但也不賴。
過了北直隸的真定府,坦途大道走到了頭,山西邊界的陡泉山橫亘在面前,孟夏草木森長,蒼青色起伏,深沉如海,只一條小路貫山谷而過,遙遙望去如仙人玉帶飄落人間。
暮色四合,葉翀派出兩隊親兵,前後探路準備紮營過夜。
突然前路一陣騷動,傳來弩矢破風的咻咻聲,接着短兵相接,刀劍瘆人地嘶叫。
葉翀将鐵臂連弩架起,閃身堵在梁檢身前,“玉平,帶人過去看。”他盯着前方,又補道:“少爺、黃先生莫慌,若是山匪,兄弟們對付足矣。”
黃蒲是什麽人,千軍萬馬只出一個,敢對鼻子對眼罵哭寧王的十八品芝麻官。
只見黃大賬房一手捂着褡裢,一手抽出腰後的算盤,滿臉你死我活,卻也不懼。
梁檢不知是心大如鬥,還是對葉翀信心十足,撩起袍子坐在道旁山石上,晃悠着馬鞭,活似個看熱鬧的局外人。
他瞧了眼黃蒲多災多難的倒黴模樣,嘆氣道:“賬房,您就別跟着裹亂了。”
話音剛落,就見镖師跑來回禀:“镖頭,前方山匪劫路,剿滅六人,活捉二人,跑了七八個,還有路被劫的喪隊約十人。”整個馬隊演技勉強合格的只有梁檢,親兵一開口就是沙場進出的淩厲。
天已經完全黑下來,衆人手持火把,最前頭綁着兩個山匪,鼻青臉腫、臊眉耷眼地被拖過來,後邊跟着一隊披麻戴孝的人,為首的是位年輕男子,竹簪束發,粗麻斬衰,重孝在身。
燈火通明下,葉翀見山匪身上居然披着殘甲,似是府兵制式。
他走上前将那二人肩背、手掌摸了幾下,眼中寒意如劍上鋒芒,“帶下去,明日下山交于府衙。”
梁檢摸出鹿皮酒壺,慢悠悠地喝了兩口,心道:“八成是州府逃兵落草為寇。”
此時,被救的男子走上前,隔着兩丈開外,就被镖師落鞘三分的鋼刀堵下,“公子有話就請這裏說。”
梁檢被這幫西北棒槌的垃圾演技震驚了,只好拍拍屁股站起來,沒走兩步,又被葉翀攔住,他也不說話,能開六均長弓的肩臂,持精鐵連弩,就擋在前邊。
麻衣孝子見狀微微一愣,随即長揖拜道:“恩公留步,在下熱孝見身,不便近禮,請恩公見諒。”
行醫跑商之人,踏遍三江六岸,什麽古怪未見,一架熨帖的長梯從天而降,支在梁檢腳下。
“兄臺嚴重了,同路扶危,應該的。”梁檢借驢下坡。
“在下胡未遲,杭州吳山人氏,外祖離世,趕赴汾陽奔喪。”他幹練精明,自報家門,卻一字一句不問恩人出處。
“兄臺節哀,千裏奔喪,家祖天靈有知,定會佑護。”梁檢寒暄兩句,并未多想。
胡未遲遞上一枚玉牌,說道:“救命之恩沒齒難忘,望恩公收下這枚玉牌,若有所需,胡某願傾全力,效犬馬之勞。”
轉身欲走的梁檢一愣,從镖師手中接過玉牌,巴掌大小的和田羊脂玉,珍貴之極,上面篆刻三個大字——慶餘堂。
大啓南北有兩家藥鋪、醫館最為有名,南邊,吳山胡氏慶餘堂乃“江南藥王”,北邊,山西鄢氏懷濟堂為“西北醫聖”,兩家有姻親關系,胡未遲,正是胡家嫡子,慶餘堂少當家,也是鄢神醫衣缽傳人,江南小有名氣的胡小神醫。
胡未遲道:“恩公持此玉牌,便可随時號令慶餘堂、懷濟堂各地醫館、藥鋪。”
“少東家,不可啊……”身旁幾個老夥計吓得撲通跪下來。
“王叔莫勸,救命之恩,本無以為報,若有一日能為恩公所用,乃胡某大幸。”胡未遲斬釘截鐵地說道。
“原來是江南藥王的少當家,失敬。”梁檢也只是嘴上恭維,連抱拳都懶得抱,手欠地撥弄着玉牌吊穗,頓了頓,才不鹹不淡回道,“那就恭敬不如從命。”
葉翀在祁連衛跟陸澤瞎搞胡鬧時,對“江南藥王”家略有耳聞,祁連的藥材多半要送去浙江各地慶餘堂。他心下微微稱奇,不禁多看了胡未遲兩眼,不過二十多歲的樣子,眉目舒朗,周身并無商賈之氣,倒是有幾分江湖豪氣。
“在下身負重孝,需趕家中哀期,就此與恩公別過,望恩公保重。” 胡未遲再次深揖及地,吩咐左右即刻上路。
葉翀本以為梁檢會留此人一起過夜,畢竟救都救了,送佛送到西也是人情。
可一直等到喪隊火把的光消失在黑林中,他家殿下連個屁都沒放。
梁檢迎着他不解的目光,笑中含了幾分刻薄,低聲道:“好個胡未遲,投機投到我頭上來了。”
“少爺是說,那胡未遲認出了您的身份?”黃賬房大驚。
梁檢環顧一群演技吓人的随從,頭疼地回道:“那倒未必,只是懷疑我們身份特殊而已,不過此人未必無用。”
***
山高谷深,入夜後山風雖停,溫度卻驟降。
梁檢坐在篝火旁,也不講究,用瓷碗盛了溫酒,慢慢喝着。
“殿下少飲些,明日還要趕路,小心頭疼。”葉翀見他還未歇下,便勸道。
梁檢“唔”了聲,将碗中酒一口飲盡,又斟了薄薄一碗底,遞給他,“打劫的山匪怕都是府州逃兵吧。”
葉翀身負安全之責,不宜多飲,接過來只沾了沾唇,“國庫空虛,府州層層盤剝,糧饷到兵士手中,怕不夠十之一二,逃兵蔚然成風。原以為只有邊地多匪,沒想到我中原重地,表裏山河已成如此模樣。”
“民也成匪,兵也成匪,哎呀,想想真是……亡國之期,指日可待啊。”梁檢在清冷的空氣中,呼出一口溫熱的酒氣。
“殿下慎言!”葉翀被吓得要死,連忙回頭,見黃蒲在簡帳中只露個屁股,早已睡死過去,這才安心。
梁檢低頭,輕拍他背心,終于閉上了那張喪心病狂的破嘴。
“邊軍還好,都是以田養兵,軍戶每人可得地十畝,牛羊等大牲口十匹,父母妻兒有保證,在營将士才能安心守土戍疆。”一陣寂靜後,葉翀幽幽說道。
“那你們歲粒如何交?”梁檢可不好糊弄,邊軍有田産不假,但要給國庫繳歲粒,各邊将領不但侵占将士土地,還往往将歲粒胡亂攤派,北邊軍大同、宣府、紫金關,賣兒鬻女的将士也不鮮見。
葉翀回道:“別的地方我不清楚,西北軍有公田,歲粒都是公田出的,将士無需再繳。”
“那公田可是葉帥和你的。”篝火跳動,梁檢眼中溫情的光影斑駁。
葉翀舔了舔唇,情不自禁地喝了口酒,“也不全是,參将以上多少都有出田地牛羊。”
梁檢心中被酸楚和心疼漲得微微發悶,他的小将軍生在公卿世家,卻從未嘗過錦繡滋味,只怕是連俸祿、賞賜都一并拿去周濟撫恤将士了。
偌大一個國家,山何巍巍,千瘡百孔,蕭然而立的僅剩一個西北軍,可就連這一點體恤将士的常情,現在都要被扣上邀買人心,意圖不軌的惡名。
人之惡從不在出身貴賤,廟堂之上,蠅營狗茍之輩多如牛毛,筆下字字如刀,暗揣聖意,推波助瀾,殺人如麻。
梁檢不想拿這些事惡心他,低頭從荷包裏揀出一顆通古琉璃珠,撚在指間,“将軍所贈,吾心甚愛。”
葉翀知道他拿走了箱子,但不知箱中遺落的信箋,心髒不受控制地胡亂跳了幾下,低聲問道:“殿下,只喜歡那一個嗎?”
“嗯……喜歡個頭最大的那個。”梁檢心思微動,寬袖一甩,不着痕跡地将葉翀的手攥住,攏在袖中。
葉翀沒有躲,原來他的殿下,手那麽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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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