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碩鼠
接到吳弛瑞帶山西府州要員南下,親自迎接欽差車駕的消息,黃蒲拼了老命,飛馬狂奔至冷泉口,終于趕在露餡前,換好三品文官赤袍,半死不活地坐進車裏。
吳弛瑞做賊心虛,來探虛實,一聽臨江郡王跑去玩女人了,心中一樂,早聽聞這位七殿下是京城纨绔中的翹楚,果真如此不可理喻?他不敢掉以輕心,還是叫來手下,沿途搜索。
黃蒲深谙人心,梁檢越是放肆無忌,吳弛瑞這種老狐貍越是不安,自己就越不能逢場作戲。
于是,黃大人擺開大理寺卿的架勢,一查到底,府庫、司賬、屯票一堆堆的文書,差點把平陽府衙給埋了。
今天審這個,明天叫那個,吳弛瑞被他整的,晚上連小妾的床都爬不上去,不過他心中安定不少,山西官場他縱橫十多年,可以說無孔不入,明面上的東西,累死黃蒲也查不出二兩屁。
黃蒲在前邊把個山西攪合成了一鍋爛粥,沈九娘終于通過十八般考驗,收到了吳弛瑞小舅子——劉宜的簡帖。
梁檢打扮成入鄉随俗的西戎馬販子,穿箭袖長袍,披發打辮,不倫不類地恰到好處,帶上一身布衣的葉翀。
沈九娘還是那副八風吹不動的模樣,清寡中深藏不露。
三人被青衣小厮引進一處雅齋,院內有地溫暖水,盛夏才見的玉碗小蓮,已顏色灼灼,仿若仙氣護佑,旱魃不侵。
客入落座,美婢嬌娥魚貫而入,見了濕巾、香茗,過了約莫半刻,一位華服男子走進來,拱手道:“貴客臨門,有失遠迎,在下劉貫,乃是東家的掌櫃,特來招待諸位遠客。”
沈九娘款款起身,只對梁檢、葉翀說道:“我們走吧。”便真是轉身要走。
“沈娘子且慢,這是何意?”劉貫忙問道。
沈九娘回頭僅瞥一眼,仿佛在看一只蒼蠅,“我沈家的客商,都是萬兩千金的主顧,從不和下人打交道。”
劉貫臉上青白交加,恨得直咬牙,卻又無可反駁。沈九娘是沈家掌賬,人家主人帶着客商而來,肯定不會和個家奴瞎聊。
“沈娘子說得是,我只是招待諸位,您知道,我們東家忙,您先坐,先坐。”他三請四拜,才把沈祖宗勸回來。
“沈娘子還是這麽大氣性啊。”三人還未落座,一個陰陽怪氣的聲音穿過廳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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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宜本想讓劉貫周旋一二,他好在後邊探個虛實,可惜如意算盤落空,沈九娘可不是省油的燈。
“劉老板家大業大,當然不知道我們這些做小買賣的苦處,到處受氣。”風涼話一疊疊飛過去,沈九娘絲毫不落下風。
劉宜頗有君子風度地沒計較,轉而問道:“這二位就是西戎的客商?”
“鄙人曲禮,巴部人,常年出入西戎,做些小本買賣。”梁檢右手落在胸前行了個禮,“這位是我在中原的掌櫃,幫忙打點一二。”
葉翀知道自己演技稀爛,只閉嘴行禮,倒也符合了不多嘴的本分小掌櫃形象。
“諸位快請坐,坐下說話。”劉宜招呼道,“曲禮先生漢話真好,聽不出一點口音。”他常年跟戎蠻打交道,漢話流利的見得不少,但大多口音不正。
沈九娘無波的臉上,微微起了情緒的漣漪,望向梁檢。
“我母親是巴部人,父親是漢人,幼年在西北讨生活,我的心上人也是漢人。”梁檢半真半假,倒也沒說多少謊話。
葉翀低頭喝茶,心中暗罵:“真是什麽事都不耽誤他耍不要臉。”
“曲禮先生真是多情之人,尊寵好福氣啊。”劉宜哈哈笑道。
西戎女性多豐姿豔麗,和男性一樣有家族繼承權,很少做小伏低,很多西戎客商好養漢女做妾,劉宜以為梁檢口中的心上人,便是得寵的漢女。
兩個大男人絲毫不避諱,癡談風月,沈九娘像個鐵算盤,連珠子都不帶動,葉翀這塊大點心,被梁檢叼在嘴裏戲弄,氣得要死,又不能發作。
“曲禮先生,此次遠道而來,不知有何貴幹?”一道茶盡,劉宜才慢慢問了。
沈九娘煙眉一動,說道:“劉老板真是貴人多忘事。”對于劉宜揣着明白裝糊塗,她是有準備的,想頂風作案,誰都不是傻子。
梁檢沖她擺手,大大方方說道:“我來求糧。”
劉宜将茶盞往桌上一擱,面露怒色,“我晉南大旱,哪裏還有糧食喂蠻子,先生玩笑莫要開大了。”
梁檢知道他無非是想探底,也撂了臉,“劉大人,我千裏迢迢誠心求糧,您就別跟我玩憂國憂民的把戲了吧。來之前,丹部、克部的副相,都向我推薦你,說你有通天之術,可解燃眉之急。”
沈九娘越聽心中越駭,雖說殿下母妃是巴部王女,可自幼生活在四九城內,劉宜這個老狐貍與西戎、北戎勾結不是一二日,對各個部落都有所知,也有聯系渠道,殿下再這麽胡扯下去,怕是要漏底。
沈九娘未等劉宜回話,不悅道:“劉老板,話要是這麽說下去,我沈家這生意不做也罷。”
葉翀覺察氣氛不對,袖中短刀悄悄落了幾分,扣在手心,蓄勢待發。
劉宜精明的臉上,佯怒未退,疑慮又生,“曲禮先生如何知道,丹、克二部與我有關?”
梁檢不緊不慢地喝了口茶,自腰帶內,解下一把巴掌長的鷹嘴金刀,這種裝飾用的金刀只有西戎貴族才能佩戴。
梁檢走到劉宜面前,将金刀擱在茶案上,低聲說道:“我部克增委我以大任,劉老板還是再想想的好。”說罷,手指在桌上敲了敲,那是關外馬幫讨價還價的暗碼。
劉宜正努力分辨金刀上的戎文,瞥見那個暗碼,瞿然一驚,這是個相當不錯的價碼,此人身份不低,還是個販糧老手。
“曲禮先生稍安勿躁,這麽大的買賣,劉某自然要慎重些的。”劉宜站起身,虛做一禮,翻臉堪比翻書,瞬間已是和顏悅色。
沈九娘懸于喉口的心,倏得一下落回原地,氣力猛松,竟抓着扶手晃了晃,泰山崩而色不改的功力,全然被破。好在劉宜心思都在那柄金刀上,并未注意。
葉翀全神貫注,一雙眼睛栓在梁檢身上,全身肌肉緊繃,一息一瞬都不敢漏過。
“我自然是信任劉老板的,恐怕您現在是風兵草甲,難解我憂了。”梁檢轉身,真心誠意地嘆了口氣,“這金刀,留與劉老板驗明正身,我們便不打擾了。”
說罷,他轉向沈九娘,行禮道:“多謝沈娘子引薦。”
沈九娘被“驗明正身”四個字吓呆住了,難得露出個茫然的表情,很快被斂去,微微颔首。
賓主道辭,梁檢一行很快消失在庭院盡頭。
劉宜靜坐在廳堂內,手指摩挲着金刀上密密麻麻的文字,喚來手下道:“查查那個巴部人曲禮。”
***
等上了馬車,沈九娘撲通跪下來,“民女安排不周,致殿下涉險,請殿下務必盡快離開平陽。”
她是個絕頂聰明的人,吳弛瑞把持山西十幾年,能幹私鬻屯糧給關外這種腦袋別褲腰帶的事,那已是喪心病狂。
天高皇帝遠,死個郡王沒什麽了不起,到時候一鍋推給亂民又能怎麽樣。
梁檢趕緊将她扶起來,笑着說道:“沈娘子莫慌,你看,我家掌櫃都不急。”
葉翀多少了解梁檢的背景,阿熱娘娘是巴部大王女,王位的第一繼承人,梁檢本身就是巴部的大克增,他完全有能力把劉宜耍弄過去,至于曲禮的身份,葉翀腦子裏跑出一個人影——洛常。
他家殿下,可不是錦繡堆裏的好看皮囊,纨绔不羁之下,是西北朔風中的堅毅,是關外雪月下的傲骨。
“沈娘子不用擔心,殿下自有對應。”葉翀安慰她道。
沈九娘略定了心神,整理好情緒,肅着臉說道:“民女失禮,殿下、将軍勿怪。”
三人并未一路回來,中途的時候,沈九娘去了櫃上。
梁檢和葉翀剛下車,就有親兵扮成的家仆過來通報,而後院茶廳裏,飛馬捷報已到多時。
葉翀才因陸澤上陣就丢城,被皇上的敕谕罵得狗血噴頭,惶急地接過戰報,一口氣看完,懸着的心終于落地。
用陸澤做主将,兵部是十萬八千個不同意,陸大人那是造過反的主,戶部綜案裏的黑歷史二尺多高,兵部侍郎看完差點從值房飛出去,最後是葉翀力排衆議,用兵符硬壓下來的。
捷報非常簡短,只寫了星夜突襲,大破風陵關,斬殺反抗者三百餘人,收容流民逾三萬人,少數流民向北躲入王官谷。
剩下的內容,總結起來就兩個字——要糧!陸翰林文采出衆,寫得那叫一個情深意切,葉翀透過墨跡幾乎能看到,陸澤被流民整得左支右绌、上蹿下跳的模樣。
三萬流民,只一天就把陸将軍吃得褲衩都不剩,現在是西北軍跟着一起喝稀粥,再這麽下去就要開始吃阿卓的七百條寶貝戎狗了!
梁檢看罷戰報,剛汲起來的那點好心氣,全沒了,他在心裏嘆口氣,趕緊整理出一個好臉色,“恭喜平雲。”
葉翀的喜悅也只一瞬就散,見梁檢蹙眉不語,心疼的差點伸手撫上他眉間。
“殿下也別太費心神了,實在不行,再從河南調糧也是可以的。”他端起桌上茶盞,塞在梁檢手中。
“府兵的糧食都是從河南調來的,不能再調了,否則河南屯糧不足,恐糧價不保。”梁檢捏着眉心,悶聲說道,“也是遠水難解近渴。”
廳內已無他人,葉翀見他神思倦怠,支着額角出神,便躬身碰了碰他的肩,“殿下,回房歇會吧,這些事也急不來。”
梁檢一驚,遠游的神思收回來,轉頭與葉翀碰了個臉對臉,鼻息擦着臉龐,說不出的暧昧。
葉翀猛然向後撤,卻被梁檢拽住雙臂,一把抱住。
“殿下!”葉翀試圖推開他的肩膀。
“平雲別動,讓我歇歇。”梁檢靠在他胸腹間,雙臂收緊。
葉翀氣息亂得話都說不出來,心一軟,腰就跟着塌了,躬下身,微微攬住梁檢的肩頭,就随他抱去吧。
他見梁檢便是在奔波中,西北犒軍,山西查案,周旋于各方勢力,上有皇恩掣肘,下有民意難避,左右皆虎狼,孤鴻落雪般獨自支撐。
他一直不知,梁檢舊傷到底如何,問也不說,嘴嚴得跟老鼈成精似的,但就算是個身體健康的人,如此勞心費神,四處奔波也受不了啊。
梁檢身上微苦的金蟬香,像入了骨,即便是不帶荷包,不用熏籠,近身也能聞到。
大概,臨江郡王就是個勞碌命,溫柔鄉裏多趴一會,都會被雷劈。
半刻都不到,就聽沈九娘在門口問道:“殿下?”
葉翀一把将他從懷裏掀出去,仿佛剛才那點柔情都是裝出來的。
梁檢被推個大趔趄,差點閃了腰。
沈九娘進來就見兩人一站一坐,氣氛詭異,不由多看了兩眼,“殿下,我剛去櫃上,南邊收糧的船隊已從水路到了陌底渡,再有二日便可到風陵渡,我已飛鴿傳書,還請殿下命人在渡口接應。”
梁檢驀然一震,顧不上腰疼,三兩步走過去,“沈娘子,我替流民和西北軍,謝沈家高義。”
“殿下嚴重了,三千石聊勝于無,僅是救急。”沈九娘了無情緒的臉上,也難得破開一個清淺的笑意。
梁檢猶自回到桌前,提筆寫好一張欠條,“平雲,去把我的印信拿來。”
葉翀匆匆而去,不一會便托着印信回來。
梁檢拿出欽差玉印,郡王金印和自己的私印,一個一個壓過去,将欠條遞給沈九娘。
“殿下,使不得,赈災濟民,沈家義不容辭,怎麽有臉要朝廷的錢。”沈九娘哪裏敢接。
“誰叫你去要錢啊,拿好這個,到時候跟皇上換引子。”梁檢一臉混賬地教沈九娘訛自己親爹。
沈九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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