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民心
五日後,有個身穿鞑袍的戎人,以金刀為信,在沈家櫃上,要求見曲禮。
沈九娘不敢怠慢,立刻通知梁檢,落下鋪門,屏退左右。
那人與梁檢在櫃上,用西戎語叽裏咕嚕說了半柱香的時間,便退回金刀,告辭而去。
劉宜在與戎人在外交上是有大本事的,鴻胪寺卿跟他比,大概只能算是大個垃圾,可惜此人愛好做漢奸。
不過五日,就能将曲禮的背景查出個一二,要不是梁檢親舅舅為巴部監國大相,幫着周旋了下,沒準他此次得陰溝裏翻船。
如此,便剩下兇險異常的最後一步,梁檢知道以劉宜的性子,不會滿足只一個實證,定是在背後多方查證,露餡是早晚的事,所以剛剛他一口答應了對方看糧的“誠意邀請”,無論什麽陷阱詭計,時間不待,都只能硬着頭皮闖了。
“沈娘子,要麻煩你準備一張萬兩會票。”梁檢翻出腰間銀質酒壺,打開喝了兩口。
“殿下,可是要去看糧。”沈九娘不無擔心地問道。
“嗯,吳弛瑞這個老狐貍就要現原形了。”梁檢不清不楚地抹了一句。
含糊其辭對葉翀是沒有用的,他直接說道:“殿下,臣陪您一起去。”
梁檢極其複雜地看了他一眼,有所回避地說道:“葉将軍,叫西北軍分一隊人馬上來,圍住平陽府,你帶三百精衛看糧那日跟随圍剿。”
“殿下,您莫不是要獨自赴約?”沈九娘簡直是個哪壺不開提哪壺的高手。
“不行!”未等梁檢解釋,葉翀兩個字給他拍回去。
梁檢費勁醞釀的一篇深明大義的說辭,被葉翀斬釘截鐵的眼神硬生生逼回去。
他半是生氣,半是無奈,都什麽時候了,還是這種性子。
“沈娘子,我同葉将軍還有些話講。”梁檢客氣地叫幫倒忙的沈九娘滾蛋,再收拾葉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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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九娘察覺梁檢不悅,不過比起讓殿下不高興,和讓殿下去作死,她只能選前者。
她辭禮後,又補了一句,“劉宜此人詭異多疑,殿下萬不可将自己置于險境。”這才關門離開。
梁檢決定換個策略,軟的不行來硬的。
他菲薄的唇緊抿着,憑空捏造了幾分威嚴,“葉将軍,此為欽差谕令,違令者死罪。”
葉翀道:“臣接陛下聖旨,保護殿下周全,殿下若有意外,臣死罪,殿下若涉險,臣不阻,同死罪。”說完撩袍往地上一跪。
梁檢被他一口一個死罪驚呆了,頭一回耍橫沒耍成功,還被人倒将一軍。
“出息啊,葉平雲,都學會尋死膩活了!”梁檢三下五除二解下腰帶,遞過去,“來來來,我伺候葉将軍,房梁不高,你看先死哪個罪?簡直混賬!”
葉翀打小就沒見過阿越發脾氣,後來梁檢雖說身份尊貴,但除了調戲他嘴賤的很,平日連句重話都沒有,這下可把他唬住了,跪在那,磕磕巴巴地叫了聲:“殿下……”
梁檢背着手,拎着根腰帶,心頭火都快冒到臉上了。
他向前兩步,拽着葉翀的胳膊撈起來,反手一帶推到椅子裏。
可憐葉将軍關心則亂,堂堂西北軍副帥,被個小白臉居高臨下地壓在那。
“你那死罪有個屁用!能當糧吃?能叫吳弛瑞認罪?還是能讓老天爺嘩啦啦下場雨?”梁檢把他堵在椅子裏,兩人額頭幾乎相抵,氣息糾纏。
葉翀自十六歲當上指揮使,除了太和殿裏的那位,敢給他撂臉子的人,一只手都數得出,被人對鼻子對眼臭罵一頓還真是頭一回。
他心跳慌慌,卻逐漸冷靜,事情走到這步,就是背水一戰,退則滿盤皆輸,到時候沈家怎麽辦?西北軍好不容易收攏的流民怎麽辦?黃蒲怎麽辦?可梁檢除了腦子夠用,武力那是殘廢級別的,深入敵穴,還不知是不是陷阱,遇到危險身邊連個人都沒有,可怎麽辦?葉翀倉皇地避開臉,心中跌宕不安。
梁檢不依不饒,伸手別過他的臉,眼底波如心中火,卻壓下聲音說道:“平雲可知,何為民心?”他沒有等回答,猶自補道:“民心就是糧!”
葉翀怔怔地看着他,都忘了要說什麽。
“人生而有責,你我皆是,若今日換你以千騎敵萬軍,我亦不會阻攔。”梁檢的手指溫柔地在他臉頰滑動,眼中卻閃過一絲狡黠,心道:“哼,我只會直接打斷你的狗腿。”
葉翀瞳仁微縮,一把抓住梁檢的手攥緊了,“殿下別說了,臣錯了。”
梁老騙子連打帶哄把葉傻小子治得是服服帖帖,這才慢條斯理地坐定了,撿起桌上的酒壺輕呷了兩口,說道:“圍城,一個都不許給我放跑了。”
***
天光乍破,一輛驢車唧唧歪歪地跑在城外土路上,老驢拉得費勁,破車跑得快散架。
梁檢被人蒙住雙眼,已換了三架車,跑了兩個時辰,屁股感覺一輛比一輛破,他十分懷疑,現在的這輛車能否支撐到地方。
又颠了約莫半柱香的時間,有人上車一聲不吭地将他攙下去。
梁檢在一嘴牙碜的黃土中,嗅到了皮甲特有腥氣,是軍營?這幫王八羔子,難道還敢屯私兵不成?
事實證明,郡王殿下還是太嫩。
左右來人替他除下眼罩,熹微晨光下,梁檢睜眼就見,百丈夯土空地,金鼓齊立,步弓的草人,火铳的習靶,一字排開,背靠晨曦拉開片黑黝黝的影子,這分明是一處還在使用中的府兵校場。
早飯都沒來得及吃的郡王殿下,一口心頭老血差點沒被氣出來,這幫王八羔子,膽子也忒大了!
劉宜坐在圈椅上,左右各三個府兵,一共六把三眼火铳,火引子呲呲作響,齊刷刷對準了梁檢。
校場裏外各有兩隊府兵把守,梁檢微掃一眼,約二百來人。
“劉老板的迎客之道還真是特別的很呢。”梁檢伸手撣了撣袖上浮灰,好整以暇地說道。
劉宜冷笑,虛抱下拳,“對不住了曲禮先生,劉某這裏有封關于先生的信,一會就有人送來,還請稍安勿躁。若先生身份無詐,劉某是個守規矩的生意人,定會開糧與您,解貴部難題。若是先生欺我……”他眼中凝着殺意,一字一頓說道:“就莫怪劉某在此送先生一程了。”
劉宜派出兩處飛鴿,一處飛往巴部,一處飛往京城。巴部的飛鴿早到很多,并帶來了曲禮身份無誤的信息,而京城那只就慢了許多。劉宜多疑,怕曲禮有詐,便派人穩住他,以看糧為餌,控制住他的活動,到時候,真的就交易,假的就殺掉。
刻香燃起,時間被破曉的風卷走,站在校場中,被火铳當靶子瞄的梁檢,可過的不太好受。如果沒猜錯,這封信定是從京城來的,他本想打個時間差,現在看來所有的希望都在葉翀手裏了。
好在沒煎熬多久,送信的人就到了,劉宜接過拇指粗的飛信籠,展開掃了眼,臉上沉着的殺氣蒸騰而去,轉瞬就換上商人精明的笑意。
梁檢看見他那副掉進錢眼的德行,就知道葉翀得手了,懸在刀尖上的心緩了緩,卻也不敢完全放松。
原來,梁檢一直在賭,賭劉宜的第二只鴿子從京城飛來。
民間飛鴿訓練比較簡單,為了不受影響,收鴿棚多健在郊外。
葉翀等人多年行軍,都有一手熟練的馭鴿技巧,軍鴿訓練過程會有很多抗擾亂、抗吸引手段,而這些手段正好用來對付民間飛鴿。
葉翀先是摸到劉宜郊外的收鴿棚,再推算路線,信鴿是有路線落腳點的,到一地,會降低高度盤旋,或是直接落下來停留再飛,以便确定方位。接連幾日他們在冷泉口以吹鴿哨,誘鴿糧等手段,抓住了京城來的飛鴿。
劉宜百密一疏,或是京城送信之人不講究,一般無論民間還是軍隊,就算飛鴿安全,也會以密書內容,解密會留下傳書與接書人固定的暗號。
怕是老天爺都看不下去這幫王八蛋了,劉宜的書信,大刺刺地寫着——曲禮,臨江郡王親衛。
可把葉翀給樂壞了,簡直大瞌睡遇見軟枕頭,否則,無論破解暗號有誤,或是時間趕不上,都會給梁檢招來殺身之禍。
劉宜整了衣袖,揖禮賠罪,瞬間就是個能屈能伸的大丈夫,“情勢所迫,還請曲禮先生勿怪。”
梁檢陰着臉冷哼,不客氣地回道:“劉老板,您的兵衛手一抖,我可就是個細眼大個的篩子了,曲禮這輩子都還沒被人如此戲弄過。”
“先生勿惱,先生勿惱,我們先看糧,我的糧食都是二年內的新糧,絕不是邊軍的陳年舊糧。”劉宜徹底變成了買賣人,開始老王賣瓜。
梁檢自懷中摸出那張萬兩沈家會票,在劉宜眼前晃了晃,“劉老板,我的耐心也是有限的,先說說,我們去何處看糧。”
劉宜猖狂地大笑道:“先生請看!”
只見一隊府兵跑過來,順着校場圍牆,居然掀開了地皮,五人推一塊,半丈寬的土窖黑洞洞的入口現出來,足足繞了校場多半圈。
劉宜親熱地拽着梁檢的胳膊,将這位能下金蛋的母雞,拉到土窖旁,“先生請看,每窖三千到五千石,都是上好的糧,邊引俱全,劉某願跟先生做個長久生意。”
梁檢嘴角噙着笑,情不自禁地拍手道:“劉老板好手段,在下佩服之極。”
空曠之地,掌聲回音未絕,一排鐵矢破風而入,箭不虛發,頃刻間梁檢周身五步之內,府兵百無一存。
劉宜頭上的四方平定巾,被打旋的刺鈎飛矢貫穿前後,連帶着發髻一起扯飛,頓時頭皮血流如注。
他披頭散發,愣愣地看着校場圍牆上,西北軍精兵手持鐵臂連弩,被似血新陽鍍上金光,仿若一排修羅金身,頓感大勢已去,頹然倒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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