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一鳴律師事務所。

盛新耀強奸案的案卷資料不多,常非已經翻閱了好幾遍了。

他整了整思緒,走到侯一笙辦公室門前,敲了敲。

“進來。”

侯一笙看了眼電腦上顯示的時間,上午十點整,正式他和常非約好讨論盛新耀強奸案的時間。

坐下後,常非說:“侯律師,我們做無罪辯護,必須從證據角度入手。但是公安和檢察雙重偵查,證實受害人歐悅下體內的精液确實是盛新耀的,如果盛新耀沒做過,那就說明,歐悅體內的精液來源有問題。”

侯一笙往後一靠,說:“那天晚上盛新耀喝醉了,第二天醒來發現自己睡在訂的酒店床上,歐悅赤身裸體在一旁,身上都是青紫痕跡。”

常非點點頭,這些案卷裏都有,石門鎮派出所當時做的筆錄,提供的證據還是挺完善的。如果不是盛新耀死不認罪,這就是一起沒有懸念的強奸案了。

“但是,”侯一笙話鋒一轉,說,“盛新耀說他對待上床對象……從不會在她們身上留下明顯的痕跡。”

常非一時無言。

“盛新耀提供了幾個他以前的上床對象的聯系方式,”侯一笙說,“下午我們去拜訪一下。”

常非點了下頭:“……好的。”

“當時和盛新耀一起去石門鎮捕魚的還有郭時均、左凡、陳東升三人。他們三人和盛新耀經常混在一起,其父親和盛新耀的父親都有生意上的往來。”常非說,“郭時均,男,32歲,在他父親公司下挂了個總經理的虛名,是四人中玩得最瘋的。據他的證詞,當天他們捕完魚後,在石門鎮海邊閑逛,左凡和陳東升提議去買煙。于是他們四人便一起去了附近一家小超市。這個超市就是歐悅工作的那家,當日下午也是歐悅當班。”

“左凡,男,29歲,自己開了家金融公司,四人中最上進的。他的證詞和郭時均的差不多。陳東升,男,29歲,在其父親公司上班。他的證詞中,提到了一點,他記得本來是帶了一整包煙的,還沒抽過,但是到了石門鎮,莫名就丢了。他煙瘾挺大,忍不住,于是便去買煙。”

“當日晚上,他們每個人都喝了不少酒。盛新耀被灌得最多,他當時剛拿下一個項目,心情極好,那次出來,也是為他慶祝。飯後,四人就分開了,各自回了房間睡覺。郭時均和左凡都說之後他們便睡了,沒再出去過。陳東升半夜時分煙瘾上來,連抽幾根,把剩下的煙抽完後猶不滿足,便叫了客房服務。那會兒是半夜12點37分左右,酒店工作人員證實了這一點。”

“當晚酒店的監控都在,也确實沒顯示出什麽異常,自從盛新耀四人回房後,并沒有人上去他們的樓層。但是盛新耀住的房間,攝像頭剛好拍不到。”常非不緊不慢地說着,雙眸沉靜,“如果當晚的監控沒問題,那只能說明在晚上之前,就有人進入了盛新耀的房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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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一笙淡淡一扯唇:“但是公安提供的視頻證據裏,沒有包含當日白天的監控。”

“而且,”常非頓了頓,說,“為什麽剛好是盛新耀住這個攝像頭恰好拍不到的房間?”

侯一笙:“酒店房間是左凡讓他的秘書訂的,四個房間都是同個檔次,盛新耀說房間他們自己随便選的。”

常非凝重道:“如果是計劃好的,就沒有‘随便’一說。”

侯一笙贊同:“不錯。”

常非已經考慮了比較多,他說:“盛新耀沒做過強奸這事,那就是歐悅自導自演,成心敲詐。但歐悅一個普普通通的女孩,沒有那麽大的背景接觸到盛新耀。在此之前她可能都不知道盛新耀是誰。我覺得肯定有個人與歐悅合謀。這個人可能本來就想整盛新耀,然後趁此機會下了手。”

侯一笙:“去石門鎮捕魚是盛新耀提出來的。他說這麽些年幾乎什麽都玩過了,親自下海捕魚倒是第一回 ,沒想到就栽在了這。”

話一轉,侯一笙又說道:“你的想法我贊同。歐悅身後有人。歐悅的父親歐春林好賭,欠了一大筆賭債,幾個月前一度還不上,高利貸都找上門了。但後來,就在今年年初,元旦剛過,歐春林就突然多了一筆錢,還上了一部分賭債。”

常非脫口而出:“是想整盛新耀那人給的錢?”

侯一笙:“不排除這種可能。而且這個人,極有可能就是郭時均、左凡和陳東升三人中一人,或幾人。”

說這話時,侯一笙眯起了眼,看上去格外有種冷酷沉靜的意味。

常非心一跳,忙繼續接道:“但是現在對于這三人的情況,我們了解得太少了。”

“嗯。”侯一笙點了下頭,看向他眼底浮現一抹極淡的笑意,“昨晚熬夜研究的吧?不急,中午休息會兒。”

常非搖了搖頭:“我不累,而且……”

而且這案子無罪辯護真要贏,太難。

侯一笙看出了他想說什麽,說道:“你見我輸過嗎?”

常非下意識地搖了搖頭。

侯一笙一笑:“我自然是輸過的,但是——”

侯一笙的語氣突然驕傲了起來:“——近幾年,我接手的案子,勝率可是百分百。”

他是有這個驕傲的資本。

不過三十便是花城乃至全國鼎鼎有名的律師,雖然算上以前的案子,勝率并不是百分百,但也是一個極高的水平。

而且侯一笙這個人,是非觀很鮮明,并不會因為你有錢有權,就幫你打明顯是你過錯的官司。

常非隐隐知道侯一笙家裏不簡單。

不過常非有點好奇,這樣一個從頭到腳都很優秀的人,為什麽會來花城這樣的二線城市?

“當年打賭輸了。”侯一笙淡淡地說道。

“啊?”常非茫然,又倏地反應了過來。他剛才竟然把心裏想的說了出來。

頓時,他的耳垂上出現了可疑的紅暈。

下午,常非跟着侯一笙一起去拜訪了盛新耀的幾個上床對象。

很巧的是,這幾個人竟然都住在同個高檔小區。

常非疑惑道:“這盛新耀……是給每個交往對象一套房子作為分手費嗎?”

侯一笙搖了搖頭,說道:“你太天真,盛新耀怎麽會把她們當作交往對象?”

常非:“……”

幾位女子性情不一,但有一點相同,竟然都一致的膚白胸大,聽到是盛新耀讓他們過來的,也不反感,對于被問的問題也是十分配合。

“盛總?他人挺好的啊。出手特別大方,你知道我那會兒跟了他,才兩三個月吧,就賺了這——麽多哦。”

“你們別被盛總嚣張的外表騙啦,其實他這個人,對女人真的挺紳士。比如……你懂的,嘻嘻,他會溫柔地問你想要什麽體位哦。”

“粗魯?青紫痕跡?哎呀,你們說的這個人鐵定不是盛總啦!盛總這方面超溫柔的!唉,被你說得我都開始懷念盛總了……可惜盛總不吃回頭草…… ”

“你們是來問那事的吧?盛總強奸一個小姑娘是吧?要我說啊,這肯定不可能,盛總這樣的身份,要什麽女人沒有?犯得着強奸?對了,那小姑娘難道胸很大?比我還大?”

幾個女人對于盛新耀強奸一事表達了自己的看法,一致地認為不信。但公安機關的調查結果擺在那,她們又沒有能力去推翻這個結果,于是便紛紛唏噓,直說定是盛新耀玩女人玩多了遭到了報應。

但對于盛新耀對待每個女性伴侶上,她們又一致地闡述了盛總很溫柔很體貼的觀點,斷然不是什麽喜歡在你身上留下七七八八痕跡的人。

“盛總喜歡皮膚白的胸大的啦,如果一個女人身上有什麽奇怪的顏色,盛總性趣就會驟減的。”其中一個女人如是說。

拜訪完這幾個女人,他們往郭時均的公司開去。

來之前他們已經聯系了郭時均,确定他今天在公司。

常非開車,侯一笙坐在副駕駛。

侯一笙低頭看了眼手機,發現紀律給他發來一條信息——謝了。

眉目動了動,侯一笙問常非:“你的房東,喜歡男人吧?”

剛好紅綠燈,常非踩下剎車,驚詫地偏頭看向侯一笙,警惕:“侯律師問這個做什麽?”

常非內心瘋狂猜測:“不是吧?侯律師突然關心起我房東了?他不會對羁哥有什麽意思吧?”

等等——

侯律師,喜歡男人嗎?

侯一笙看着他的表情,無奈說:“先前處理你室友一案的警察,紀律,還記得吧?他中午問我怎麽追男人。”

侯一聲說這話的表情,就跟平時講正事時沒多大區別。

常非差點正襟危坐,一聽這話的內容,驚了:“紀隊要追男人?”

——等等,為什麽紀隊要追男人,會問侯律師?

某個模糊的猜測在腦內盤旋。

侯一笙鎮定地回答:“嗯,我問了,追的對象是你房東。”

常非張了張嘴,卻是猛烈一咳——被口水嗆住了。

緊接着,後面的車輛響起了喇叭聲。

紅燈已經轉變為了綠燈。

---

見郭時均的過程很順利,他很配合。

“唉,侯律師,常律師,你們說,新耀幹嘛不認罪呢,早點認罪早點判早點服完刑啊!這人證物證俱在——電視中是這麽說的吧?他說沒做過我還真不怎麽信!”郭時均說。

常非眉目一凝:“你不相信他?”

郭時均擺擺手:“紅白混着喝,至少喝了這麽多瓶吧——”

他用手擺出個數字,說:“——喝醉了看見人小姑娘好看想上,很正常吧?”

侯一笙不置可否,只問:“去年聖誕節前,盛新耀拿下了一個新項目,我聽說你和左凡倆人也參與了投标?”

郭時均:“是啊,但是我們都輸給了他。”

侯一笙不動聲色地觀察他細微的表情變化,問:“你甘心?”

郭時均:“不甘心啊,但這有什麽?生意上的事,輸輸贏贏多正常啊!而且我在參與之前,就知道我應該會敗。”

從郭時均處出來後,他們又一起去拜訪了左凡和陳東升。

左凡雖然年紀比郭時均小,看着卻比他穩重。他彬彬有禮地接待了他們,又彬彬有禮地回答了他們的問題,最後還彬彬有禮地把他們送進了電梯。

陳東升和左凡同齡,從小學到高中不僅同校而且同班,直到大學才分開。但是陳東升比左凡吊兒郎當了那麽一點。

“我相信耀哥是無辜的。”這是左凡說的。

“耀哥那事吧,我琢磨了好幾個月,總覺得哪裏不對,但想不出哪裏不對哇。”這是陳東升說的。

而對于去年聖誕前和盛新耀同時競争一個項目輸了的事,左凡表達了和郭時均類似的觀點。

這一番忙碌下來,已近傍晚。

常非開着車回律所。他一邊開,一邊和侯一笙讨論。

“盛新耀的女友們言論極其一致,簡直像是串供好的。”常非感慨道。

侯一笙眼底浮現一絲笑意,說:“盛新耀在女人圈裏人緣和評價都确實不錯,這個在圈子裏不是什麽秘密。”

常非無言,好吧,有錢人的圈子,他不了解。

“倒是郭時均那三人……”侯一笙問,“你覺得他們誰有問題?”

——聽起來就像是他們肯定至少有一人有問題一樣。

常非抿了抿唇,眼內是沉思的精光。他說:“郭時均雖然嘴上說着認為盛新耀快點認罪好,但心裏好像并不那麽想。不過我認為他希望盛新耀快點被放出來是真的。”

侯一笙說:“他們四人中,盛新耀最讨女人喜歡,郭時均最喜歡玩。聽說最近幾個月少了盛新耀,他身邊女人的數量都減少了。”

常非:“……”

侯一笙問:“左凡和陳東升呢?”

常非腦海中浮現那個沉穩而有禮的年輕人,說:“左凡應該挺有野心的。”

侯一笙:“哦?”

常非:“左凡沒有和其他三人一樣選擇去父親的公司挂名混日子,反而自己開了家新的公司,從頭開始。”

侯一笙“嗯”了一聲。

常非:“但是他說的也合情合理,我挑不出什麽問題。至于陳東升——”

常非頓了頓,似乎不知道怎麽形容這個人,半晌後才道:“他身上煙味實在太重了。”簡直像沐浴了尼古丁之雨。

侯一笙輕笑:“他确實一副離了煙就要死的樣子。其他呢?”

常非:“他強調了多次當時他确實是帶了煙去的,但事實卻是因為他的煙找不到了,他們四人才去超市,繼而見到了歐悅。這如果不是他自導自演,就是有人暗地裏扔了他的煙,這人知道陳東升鐵定忍不住不抽。”

“但是他們三人中,我認為動機最強的,是左凡。”

侯一笙勾了勾唇角:“回頭我讓人去查查左凡,和他的公司。”

車子開得很平穩,正如常非工作時認真踏實的性格。安靜了幾分鐘後,侯一笙突然開口說道:“你以後也會是個厲害的律師。”

常非受寵若驚,這、這、這……他耳朵沒出問題吧?侯律師這是誇他嗎?肯定他嗎?

“別激動。”侯一笙的語氣淡淡,又似帶着笑意,他明明沒在看常非,卻像是對他的表情了如指掌一般,“專心開車。”

“是、是……”常非連應幾聲,聲音顫顫。

侯一笙又勾了勾唇。

車內又安靜了幾分鐘,這次是常非開了口:“我有個問題……”

侯一笙:“你問。”

常非不解地問道:“侯律師你的時間很寶貴,為什麽這次也要一起出來?”

他想說,以前不都是讓他出去跑腿的嗎?

侯一笙沉靜的雙眸注視前方車流,以一種十分理智的聲音說道:“三點原因。第一,如果只是你過去,郭時均三人可能不會那麽配合。第二,你進了律所後就跟了我,工作上我對你很滿意,計劃好好培養你。第三,以後再告訴你。”

常非再次受寵若驚,剛才他聽到了什麽?

幾乎每天找他茬的侯律師對他很滿意?

這是字面意思吧?

他現在十分想發個帖子,詢問一下“為什麽老板對我很滿意但是每天找我茬”或者“為什麽老板每天找我茬還說對我很滿意”……

---

傍晚,烏雲聚攏,漸漸下起了小雨。天色很快便暗了下來。

宋不羁出門前沒往窗外看,出門後直接被淋成了落湯雞。

他濕噠噠地走進刑偵大隊時,在辦公室裏忙碌的衆人紛紛驚訝了。

“小宋同志,你這是洗了個天然冷水澡啊?”俞曉楠與他迎面而來,“啧啧”有聲地打量了他濕透的衣服。

“宋哥出門沒帶傘吧?”金子龍也是匆匆而過,不知為何竟親昵地稱呼了起“宋哥”。

宋不羁随意地撩撩濕漉漉的頭發,問:“紀隊呢?”

紀律此時正在局長辦公室。

不過一個多月,花城再次發生性質惡劣的謀殺,局長梁國棟怒了。

梁國棟對局裏接收的每個案件都要親自過問,沒時間詳細了解的,也會簡單了解一番。不過梁局刑偵大隊出身,升上來之前也是幹刑警的,對于刑偵大隊的案子就特別關注一些。

梁局聽完了紀律的彙報,點點頭,說:“你分析得不錯,兇手冷酷缜密,是個狠角色。”

接着,梁局緊皺的眉頭展開一絲縫隙,說:“我果然沒看錯人,你果然是适合幹刑偵的。”

紀律淡然一笑,真心實意道:“跟您比差遠了。”

梁局進入市局前,和紀律一樣,也是在基層派出所,那派出所那幾年的破案率,在全國遙遙領先。而自從梁局進入市局,市局的破案率,也變得遙遙領先。

梁國棟之于所有公安幹警,就是傳奇般的一個存在。

梁局站起來,從桌前走到紀律面前,擡起頭,感嘆道:“可惜還是老了啊。”

紀律比梁局高了半個頭,身材也比梁局結實,但倆人站在一起,氣勢卻相當。

“對了,先前你打報告申請的那特別顧問宋不羁,今天和你們一起行動了?”梁局問道。

紀律淡淡地“嗯”了一下。

梁局:“怎麽樣?”

紀律淡淡一笑:“剛才跟您說的案情分析,他也都想到了。”

梁局點了點頭:“看來是個人才。”

“謝謝您同意。”紀律的語氣中多了幾分感激。

梁局擺擺手:“如果是俞曉楠跑來跟我說她看上了哪個人覺得這人有破案能力,我肯定不給她批。但紀律啊——”

梁局依舊精銳的雙眸注視着紀律,說:“——你看人的眼光很準,我相信你。”

紀律:“謝謝您。”

命案畢竟還沒破,紀律呆了一會兒就從局長辦公室回來了。

一回來,他就看到宋不羁正拿着條毛巾在擦頭發。毛巾還是粉色的,上面有只可愛的小老鼠。

紀律眉心一蹙,腳步一頓,剛想開口,就看到宋不羁被衣服緊緊貼住的身體。

衣服明顯是濕透的,吸鐵石一般黏在皮膚上。白襯衫黑褲子,濕透之後的視覺效果更是驚人。尤其是白襯衫,襯衫本來不透,但是被浸濕之後,布料突然就像變薄了一般,宋不羁白皙的皮膚在布料下隐隐可見。

他身材曲線良好,腰窩部因貼身的布料而凸顯出來,看上去分外誘人。而他的胸前……紀律的視線移到了他胸前。

宋不羁本來半低着頭擦頭發,擦着擦着聽到動靜,擡起頭來,挑了下眉:“紀隊。”

俞曉楠這時從紀律身邊匆匆跑過:“紀隊好,紀隊你回來了,紀隊有人找哦。”

話落她人已經跑遠了。

辦公室裏還在的一兩個刑警,見紀律回來,也擡頭叫了一聲,然後又繼續工作。

紀律沒進去,他壓了壓突然燥起來的情緒,低沉說:“過來。”

宋不羁偏了偏頭,腳步動了起來。他一邊走一邊擦着頭發,又把毛巾挂在脖子上,随意地抹了抹脖子和胸前。

經過紀律身邊時,宋不羁輕輕“唔”了一聲——這體溫,怎麽比以前感受到的還燙?

宋不羁掀起眼皮看他:“紀隊,你發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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