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情生智隔

宣室殿裏忙成了一團亂粥。顧淵中箭雖深,但位置略偏,加上止血及時,并無大礙,但是身子極虛。褚太醫特意将薄暖拉到一邊,低聲道:“婕妤明鑒,此刻陛下雖已脫險,但仍在大險之中。”

薄暖靜了靜,“本宮知道。陛下的用藥,本宮會一樣樣地驗過,絕不容奸人乘隙作亂。”

褚太醫捋着胡須點了點頭,稱許地道:“多虧了婕妤臨機應變,用長生樹的龍血為陛下止血,給我們這些老朽的太醫省了許多麻煩。”

薄暖微微一笑,“您過譽了。”

褚太醫但笑不語。薄婕妤劍斫長生樹的掌故早已傳遍了未央宮,這個沉靜溫和的女子在那一剎那所表現出來的果決,令人驚詫。他舉足欲去,複又回來,有些為難地道:“還有一樁,當說與婕妤知曉……”

“但說無妨。”薄暖溫和地道。

“陛下眼下如此,不宜行房,還望婕妤……多多體諒。”

薄暖一下子被砸暈了一般,頓時滿面緋紅,糊裏糊塗地道:“知道了知道了,謝謝……”

薄暖片刻不離地守在禦床邊,每一服藥、每一盅湯都由她自己親自驗過,才敢送入顧淵口中。顧淵有時醒來,便看着她忙前忙後,漫漫然微笑;有時又睡去了,眉宇疏朗,往日冷硬的臉龐輪廓仿佛柔軟了許多。

如是守了兩天,她疲倦地在禦床邊睡着了,被寒兒的咋呼聲驚醒:“你們做什麽呀,婕妤不興點香的!”

她望過去,是馮吉在指揮着宮人給香爐裏添香。她揮揮手讓寒兒不必再說,“這不是蘇合香?”

馮吉躬身道:“回婕妤,這是龍涎香,陛下新近愛點這香。”

龍涎香氣味濃郁,比蘇合香更加沁人心脾。她在心中嘆了口氣,知道是前一陣子朝事太忙,治黃河、舉賢良、議明堂……他總是休息不夠,乃以龍涎香提神。今次受了傷反而得了空閑,叫他好好睡了兩天了。

寒兒走過來,低身勸道:“婕妤您也累了兩日,不如去閣子裏歇歇吧。奴婢會看着陛下。”

薄暖又望了望床上的人,忽然孫小言疾步走入,在她耳邊低聲說了幾句話。薄暖面色一凜,即刻道:“我這便去看看。寒兒,這裏交給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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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子遇險是國之大事,不能随意驚動外朝廷尉,所以抓到的刺客被關入了內廷的掖庭獄。

這是薄暖第一次踏足此地。

年老的掖庭令提着燈走在前面,提醒着她的步履。她拾階向下,陰濕的地底,臺階生滿青苔,她幾次滑腳,要靠掖庭令扶持。

“多謝大人。”她平複心情,矜持地道。

掖庭令擡着渾濁的眼端詳她片刻,沒有接話。他的背脊伛偻,步伐蹒跚,顯然是很老了,不知為何卻沒有離職還鄉。這廣袤的未央宮宛如一片深不見底的海,她還只不過了解到最浮淺的表面而已。

掖庭獄的囚牢和刑室都有嚴格編制,厚厚的石壁隔開無數絕望的目光,掖庭令在黑暗中行走自如,徑自将她帶到一間囚室之前。

囚室中的男子仍穿着剛剛被逮捕時的破落黑衣,遍身披着鐐铐,長發髒污,目光如刃,正轉頭直視着她。

她與他隔了堅牢的鐵栅欄,猶感到那種無形的壓迫力。

她頓了頓,“你的同黨都死了。”

男人似乎略微驚異于她的開頭方式,“我知道。”

薄暖沉默一晌,“指使你們的人是誰?”

男人冷笑,“薄婕妤這話問得太也無趣。有經驗的老吏不會這樣審人。”

薄暖轉頭對掖庭令道:“你們審人會準備些什麽?”

掖庭令走出去對人吩咐了幾聲,沒過多久,一只鐵爐奉了上來,爐膛裏火焰熊熊,在這夏日悶熱的地底将空氣烘得窒悶了許多。

“其實你們的箭支已經暴露了你們。”掖庭令揭開爐蓋,薄暖斂着袖輕撈出一枝被燒得通紅的鐵箭,神态平和,宛如夜半添香,“這是南軍武庫的箭,而南軍統領是梁太後的妹夫孟将軍。”

男人眸中的精光死死地注視着那枝鐵箭,嘴唇抿得死緊。

薄暖輕輕一笑,“梁太後想置本宮于死地,還真是讓本宮始料未及。然而你們這些蠢材,竟然傷到了陛下,恐怕在梁太後那裏也不好交差吧?”

男人終于開口說了一句話:“我确實不想傷到陛下,不過弓箭無眼罷了。”

薄暖曼聲道:“是麽?”

男人不答話,梗直了脖子——

“開門!他要自盡!”薄暖突然叫道。

獄卒一驚,立刻開門鉗住男人的下巴,然而鮮血已泉水般自他口中湧溢出來,男人兩眼一翻,竟是真的咬舌自盡了——

輕輕一聲脆響,薄暖将手中的箭扔在了地上,轉身便走。

“——婕妤!”卻是那年邁的掖庭令,一步一踉跄地追上來。薄暖回過頭,在暗無一人的掖庭密道中,老人将腰身都彎了下去:“婕妤,陛下的傷勢可礙事麽?”

“陛下很好。”薄暖凝聲道,“有勞您牽挂了。”

老人擡起頭來,雙目中竟已是淚水充盈。

“婕妤,陛下當年……才四歲,他與梁太後,在掖庭獄裏……吃過很多苦。”掖庭令的聲音老而渾濁,像泛着沉渣的苦酒,“婕妤,梁太後對陛下舐犢情深,絕不可能做出這等事情……”

薄暖沒有說話。

“婕妤不相信老奴。”掖庭令苦笑,擡袖抹了抹淚,“但老奴知道,一個母親,是不會這樣下狠手對付自己的兒子的……”

薄暖眸光愈靜,慢慢道:“多謝大人提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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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未走入宣室殿,已聽見那邊一片吵嚷之聲。

“本宮是陛下的生身母親!母親來看望孩子,有錯嗎?”是文太後清淩淩的聲音。

薄暖快步走上,便見到宣室殿前,仲隐面色凝重,幾名郎衛持戈相交,擋住了梁太後文氏的大駕。

一個意料之外的人卻從殿中安然邁步走出,“來人,将梁太後帶回去!”

薄暖一驚,與衆人一同跪了下去,“太皇太後長生無極!”

呼聲響亮震天,然而文太後沒有跪。

薄太皇太後一身玄羽翟衣,發上五采華勝搖曳日光,氣度高華令人不敢逼視。她一字字慢慢地道:“文玦,你為何不跪?”

突然被直呼其名,文太後的臉色因羞恥而慘白如死。

“妾為何不能面見陛下?”她咬牙道,“請問太皇太後?”

“陛下有傷在身,不便相見。”薄太後坦然道,“老身還在詳查陛下遇刺之事,還請梁太後回宮靜候消息。”

文太後晃了一晃,手指顫抖地抓緊了袖子,聲音幾乎是尖利的:“太皇太後在懷疑妾?!”

“老身并未如此說!”薄太後厲聲道,“然而你今日禦前無狀,已足夠治罪!”

一片慘然的沉默,而後文太後發出一聲清晰的冷笑,一拂袖,轉身即去。

她在路上與薄暖擦肩。似乎有所停頓,似乎沒有,她只是看了薄暖一眼,那目光薄涼,不帶絲毫的溫度,薄暖的心忽然一沉——

她想到了金絲籠中那只死不瞑目的青色雀兒。

“恭送太皇太後!”身邊的人又跪倒一片。薄太後似乎根本沒有注意到道路旁的她,辇車徑自起行,翠華搖搖而去。薄暖在夏末的陽光裏站了片刻,只覺寒意砭骨,突然回過神來,提着裙角徑往殿中奔去。

冰冷的宮掖,危機四伏的牆,她拂過一重重垂簾和長扆,一片冷肅的富貴錦繡之中,她終于看到了那個人,那個能帶給她溫暖和安全的人,唯有他,唯有他能——

顧淵一怔,大約因為久卧的緣故,他沙啞的聲音平和了許多,目光亦是柔軟的:“怎的這樣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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