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生死以之

她平複着急促的呼吸,看見他正坐在床上,由孫小言服侍着喝藥,周圍宦侍各司其職,一片安詳。就好像剛才殿門口的事情他全不知情,就好像掖庭獄裏的那場審問與他完全無關。

胸口的血液漸漸冷了。她一步步走上前,低低地問他:“你認為是誰做的?”

顧淵頓了頓,側首吩咐一句,孫小言收好藥盅,領着衆人退下了。然後,顧淵才擡眸看向她,眸底一片沉寂,仿佛潮水洗過的沙灘,沒有了任何顏色。

“朕已聽聞了,刺客用的箭出自南軍武庫。”他慢慢地道。

“所以你不肯見你的母親?”

他又看了她一眼。這樣劍拔弩張的她是他所不熟悉的——兩天前她以這樣的姿态保護了他,然而兩天後她就以這樣的姿态來質問他了。

“朕會命可靠的人去查,不會冤枉好人。”他說。

她嘴角微勾,似笑非笑,“陛下也學會敷衍妾了。”

他不做聲了。

“刺客已經死光了,線索已經斷絕了。”她慢慢走到他床邊,慢慢地跪坐下來,将手放在他的被褥上,與他平視,“陛下還想如何查?”

他轉過頭去,望着床屏上綿亘的雲山與山間自由的松鶴,“他們想殺你。”

她怔住。

許久,許久。

“陛下。”她的聲音微顫,“……子臨。看着我。”

他沒有動。

“子臨可還記得一個名叫張成的掖庭令?”她低聲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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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得。朕在掖庭獄時,是他給朕找來了禦寒的衣服,那時他不過是個啬夫。”

“他今日與我說……文太後不會傷害你。”她垂下眼睑,“我相信他。”

“你怎麽不懂——”他突然轉過頭來直直盯着她,眸中嘩啦燃起了暗火,“她想害的人是你!如果不是朕及時趕到,她已經害死了你!”

“可是你趕到了。”薄暖輕聲說,“你趕到了,他們竟還不停手。文太後的人,不會這樣做。”

顧淵靜了。

“子臨……”她想伸手去觸碰他,卻又在半空猶疑,終而是收回了手,“子臨,這件事疑點甚多,你好好養傷,不要多想了。”

“我怎麽可能不多想?”他卻不肯善罷甘休,仍是那樣毫無保留地注視着她,好像一定要逼出她的一切真相,“阿暖,你告訴我,如果他們當真害死了你,我怎麽辦?我這兩天躺在床上看着你,便一直忍不住想,如果我去晚了一步,如果你已經死了,我會是什麽樣子?”

她一把捂住了他的口,“不要再說了……”

“你什麽都不知道!”他的聲音冷銳如箭,她感受到鮮血噴湧的痛苦,幾乎要奪去她的呼吸,“你很冷靜是不是?我告訴你,我做不到!”

他抓住她的手往自己身上一拉,将她甩到床頭,身軀立刻死死地壓上。她欲掙紮,他的腿卻扣緊了她,她伸手欲推,卻又怕觸到他的傷口,她不敢離他這樣近,她怕自己會連最後的一點點、一點點尊嚴和秘密都沒有了——

他将手按在了她起伏不定的胸膛。

她微微張口,帶着半分驚愕、半分羞澀,呆呆地看着他的眼。

“他們都說,我是鐵石心腸。”他緩慢地說道,床帏低垂,他的聲音似一種深沉的蠱惑,“阿暖,我卻覺得,你這個地方,比我冷硬得多。我真想挖它出來看看……”

她咬着唇道:“我不是比幹,沒有七竅玲珑。”

他靜了。

“總之你若死了,我也不活。”她的表情沒有任何變化,就好像她只說了一句慣常的“陛下長生無極”,然而她立刻就轉過了頭去,再不讓他窺見自己的表情。

她的側容那樣平靜,可是他掌下的心跳卻出賣了她。

一下、又一下,有力地、堅定地跳躍。雖無聲無息,但無止無盡。

她是愛他的?

她是愛他的。

他的手掌漸漸挪移向上,捧住了她的臉。他沒有逼她回頭,只是輕輕俯首,如一只小獸,無限依戀地舔舐着她的鎖骨、頸項,以至于耳垂。深深的癢自她纖巧的耳垂傳入她的心腔,繼而傳入四肢,她只覺自己仿佛在大海上漂浮的孤木,沒有目的,沒有靈魂,只能随着他帶給她的浪潮而逐流。

“阿暖……”

他的呼吸灼熱地噴吐在她最敏感的地方,她臉頰紅透,他卻俯在她身上低低地笑了。

“你怎麽這樣傻?”他的笑聲将她的脖頸又染成了暈紅的一片,“臨事則迷,說的便是你這樣的傻子。”

“我……我便是這樣的。”她強道,“你不高興,便找別人去。”

“誰說我不高興?”他輕輕咬着她的肌膚,無賴地挑了挑眉,“我高興得很。只是我一高興,就難免跟你一樣變成傻子,兩個傻子湊在一處,就難免要壞事……”

她漫漫笑起來,他迷戀地看着她的笑容,這個女孩啊……這個女孩就如一片雲,或一團霧,他總是探究不盡。他想,便為她的笑容,叫他多挨幾箭,他也願意的。

如是想着他便要去吻她的唇,誰知她竟笑着左閃右躲,如一只輕盈絢麗的蝶,不肯讓他輕易捕捉住。禦床寬大,于這笑鬧的二人卻好似極窄極小,簡直不夠容下兩顆單純跳躍的心——

“啊——”他突然叫了一聲,她立刻慌了:“動了傷口嗎?”連忙湊上前看,他斜眉一笑,一傾身便吻住了她。

他是那最耐心的旅人,在寒冷中不厭其煩地叩擊她的門扉。她終于松了齒關,将他帶入自己的無窮盡的溫暖,火焰映得他的眸子似明似暗地閃爍。他猶在促狹地笑,她不由得想:今年的夏天,怎麽這樣長?明明将八月了,卻還是沸騰般地熱呢。

“陛下!”

孫小言在門外禀報。

她終于松了口氣,他帶笑橫了她一眼,略略擡起身子,沉聲:“何事?”

“聶……聶中郎一定要面見陛下。”孫小言回過頭,狠狠剜了那籠着袖子白眼望天的儒生一眼,“他說有大事,一定要面呈陛下!”

顧淵坐起身來穿衣,薄暖也要下床,被他按住了,“聽寒兒說,你這兩日都沒有合眼。”

她嗫嚅:“她怎麽什麽都跟你說……”

“休息一會兒吧。”他道,“橫豎你也躺過我的床了,終歸要你洗的,不如躺久一點。”

這話怎麽這樣怪異!她皺着眉還在思索,他已朗笑着出門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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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室殿前殿已備好了茶案,聶少君一身粗布短服,不加印绶,左顧右盼,摸摸索索,見顧淵凜然走入,才上前行了個禮。

顧淵在禦案後坐下,看他一如既往地穿着不成體統,忍不住訓斥:“聶卿不雅!”

誰知聶少君撣了撣袖子,卻是滿不在乎:“叔孫通一代儒宗,面見漢王,亦不過楚服短衣。”

顧淵險些噴出一口水來:“朕是劉邦那樣的粗鄙渾人嗎!”

“陛下與漢之高祖,都是君王,君王但有強弱,無有雅俗。”聶少君慢慢道。

顧淵擡眸瞥了他一眼。這個儒生原是在廣川種地,據說向鄰家借了盤纏才得以到長安來參加策問,答卷洋洋灑灑全是明堂正朔之議,顧淵眼前一亮,立刻宣召他入朝,一見卻是個瘦瘦高高、年輕又落魄的鄉裏少年,全無他想象裏那種白發蒼顏的鴻儒風範。

“那依你看,”顧淵将耳杯置于一邊,抽出一冊奏簡,漫不經心地道,“朕是強君,還是弱君?”

聶少君聳肩一笑,“陛下有心做強君,卻受制于人,力量頗弱。”

顧淵将那奏簡往地上一丢,倚着憑幾冷冷地道:“朕從薄婕妤處趕來見你,你若還胡扯些有的沒的,朕便治你個當廷不敬。”

聶少君吐了吐舌頭,“怪道陛下今日心氣不平,原來是房中未諧,微臣實有大罪……”

“閉嘴。”顧淵一字一頓地道。

聶少君終于收斂了嬉笑神色,走到殿中央來,将那冊奏簡拾起,略微看了看,是廣穆侯薄宵奏稱西南滇國反亂。他将奏簡理好,恭恭敬敬地呈回禦案,方慢條斯理地道:“臣此來,是為一人做說客。”

“誰?”顧淵眉棱一擡。

“長秋殿,梁太後。”

殿中的空氣頓時冷凝下來。顧淵沒有說話,而聶少君滔滔不絕。

“子曰:孝悌也者,其為人之本欤?今大靖聖朝,以孝治天下,未聞有子受傷而母不見,未聞有子為王而母為虜者也。而況梁國太後為陛下生母,于陛下昔年有生死肉骨、不離不棄之大恩……”

“聶少君。”顧淵平靜地打斷了他的話,“這些話,你還與誰說過?”

聶少君自袖中掏出了一份奏疏遞了上去,才擡起頭來朝他一笑,笑容清亮,“臣将此奏疏謄抄兩份,一份已遞入了長信殿。”

長信殿?

他給文太後說情,竟找上了薄太皇太後?!

顧淵哭笑不得,“聶少君啊聶少君,你真是聰明過頭。”

聶少君正色道:“陛下——難道陛下當真不知,兩日前的逆案背後是誰人指使?”

顧淵淡笑着搖了搖頭,站起身來便往內走,“朕保不住你了,你好自為之吧!”

“陛下!”對着皇帝冷漠的背影,聶少君終于忍不住叫了出來,其聲铮然,仿佛平空裏炸響的一聲驚雷——

“陛下,薄氏禍國啊!”

顧淵的身影頓了頓。“你有證據嗎?”聲音裏已裂開了罅隙,在冰封的空氣裏劃出一條冷冷的痕跡。

“臣沒有證據——但臣若不如此做,人人皆不如此做,陛下将永遠被薄氏所制,永遠不能成為強君!”

“咚”地一聲,聶少君重重地将頭磕在了地上。

顧淵不再回答,徑自大步而去。聶少君只能看見他波濤一樣翻卷的明黃色的袍角,仿佛裹挾着無處發洩的雷霆之怒,在這堂皇四壁間,沉默地消失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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