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天下有風

那個“永”字藏在重重疊疊陰刻的花葉之間,薄暖是這一日入夜之後,不知第幾千次端詳這銅鏡時,方才找見的。

顧淵攬襟端坐案前,一手執筆批着奏疏,一邊頭也不回地道:“不過是一件太皇太後的舊物,值得你看這麽幾天?”

“陛下,”她卻忽然道,“妾想求一個恩典。”

顧淵一聽她這稱呼就皺眉,“什麽事?”

“待薄将軍、仲将軍他們出征後,陛下您也有空的時候,妾想求陛下帶妾去一趟蘭臺。”

“蘭臺?”顧淵一手撐着頭,回首看她,“蘭臺不是女人去的地方。”

“蘭臺也有女史嘛……”她嗫嚅,“妾只是想去看看罷了。”

顧淵又轉回頭去,簡潔明了地一個字:“好。”

她有些意外,原沒料到會這樣輕易得到應允,高興地道:“謝陛下!”

“你阿兄正好也上疏,道是又籌上來一批錢,給朕修明堂用。”顧淵眉也未擡一下。

“妾上回貢來的二萬金,陛下這麽快就用完啦?”她笑谑。

“多多益善。”他也笑了,手中刀筆龍飛鳳舞,竹簡啪啪往案邊丢。她掩唇輕笑:“這下公卿百官們可要發愁了,誰都不願把銀子往外掏呀。”

“該掏的還是得掏——廣忠侯又來奏,說治河的銀子不夠了。岸邊的富商大賈發國難財,囤着滿倉的米不肯賣給官府赈災……”

“洛陽官倉還有糧米否?”

“有是有的,但不夠了。”

“你命人扮作商賈模樣,帶官倉的米去賤賣給百姓,再找幾個托兒來買。”薄暖眨了眨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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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淵眉一挑,“這是自己買自己的,那百姓呢?”

“奸商見有人降價粜米,自然要亂了陣腳。”薄暖漫不經心地走過來幫他将奏簡理好,“他們比我們可精着呢,恐怕只想趕緊将米賣出去了。”

顧淵愣了一愣,突然跳了起來,往她額頭便是狠狠一親。她鬧了個大紅臉,猶自沒能回過神來,他已大聲笑道:“阿暖啊阿暖,你真是我帷幄中的大賢臣!你一句話,就比他們什麽三公九卿連篇累牍的,都要靠譜!”

他玩心忽起,拿過一枚空簡便往上題字。他長身玉立,一手執簡,一手握筆,神态清泠,而嘴角挂一絲笑,長袂輕飛,宛如神人。片刻他寫完了,拿給她看:“朕這個诏書,拟得如何?”

薄暖一讀,簡直羞得無地自容:“‘內相’是什麽東西,古往今來,沒見過這麽別扭的官!”

顧淵清了清嗓子,“朕要任命,薄婕妤,做朕的‘內相’——諸位臣工都給朕聽好了,你們空領了千石萬石的俸祿,還不如朕的枕邊人聰慧解事,一個二個,全都給朕回家種地去!”

她聽得好笑,前仰後合地笑彎了腰,“陛下要将公卿遣散,自己做孤家寡人麽?”

顧淵正色道:“朕怎麽是孤家寡人呢?遣散了那些亂七八糟的人,朕才正好與你長相厮守,再不要什麽國事來煩朕。”

薄暖笑着笑着,笑容亦淡了,壓着眉睫低聲道:“陛下這話莫讓外間人聽見了,妾可不敢做亡國禍水。”

顧淵淡淡一笑,神色不再如之前那般狷介,而平白添了寂寥,“朕知道,朕終究過不了尋常夫妻的日子。”

薄暖緩緩道:“陛下本就不是尋常人,陛下是真龍天子。”

顧淵側首望她,她清瘦的影子籠在燈火裏,宜言殿的垂簾清燈都是他熟悉的幕景,然而只那個少女,每時每刻,似乎都有新鮮的樣子呈與他看。他越是了解她,就越是不了解她。她的眼神裏蒙了一層霧,她的心思也是他抓不着猜不透的霧,他有時真是着迷啊,他想,她是這樣多變而美麗的女人,他一輩子也看不厭。

“明日,”他啞聲道,“明日朕帶你上北闕,讓全天下都知道……”

他不說話了。

她靜了靜,輕輕探出手去,握住了他的。他卻突然将她往懷裏一拉,毫不遲疑地吻上她的唇。

她吃了一驚,這是結結實實的偷襲!長發都披散了,她的驚惶落入他眼底,如一只受驚的羊羔,又如突然被風吹醒的海棠。他心頭一蕩,抱緊了她的嬌軀,不耐煩地一手推開了書案。

她只覺自己仿佛一片輕不着力的鴻毛,被他這樣輕輕一推……便跌落在席上,連一絲聲響都不曾發出,他的唇已嚴絲合縫地印了上來。他的呼吸急促得可怕,灼燙得似乎要燒起來一樣,每一個吻都如是烙印在她纖白的肌膚上,她顫抖着伸出雙臂,被他一手握在了胸前。

他擡起頭來凝注着她,眼中似有千山萬水,她一一地跋涉過了,疲倦過後是無邊的依戀。

他一個個吻過她的指尖,她星眸半醉,不由自主地呻吟出聲,“子臨……”如果花有聲音,那一定便是這樣的聲音,嬌嫩,柔潤,未曾經過分毫的風霜,卻又熨帖得如水流填滿了每一道縫隙。仿佛在希求着什麽,她的雙足下意識地在席上蹭動着,卻聽他驀地“嘶”了一聲,惡狠狠地發話:“真是——要命!”

鋪天蓋地的昏黃燈火裏,只有他玄黑的影,溫暖而踏實。她猶愕然不知道發生了何事,而他已嘩啦一下撕開了她的衣襟——溫柔遠去了,此刻他的那雙瞳仁竟是陌生地冷亮,燃燒着漫無邊際的暗火,他在逗弄她,在誘引她,他用他那滾燙的體溫帶着她往深淵裏墜去……

“陛下,仲将軍求見。”

孫小言的聲音突然在半空裏響起,吓得薄暖一下子坐了起來。她陡然意識到自己還身處宜言殿前殿,殿外殿內只隔了幾道紗簾,臉色都驚白了。顧淵瞬時被掃去了所有興致,心情壞到了極點,拿起一方青玉鎮子便往外頭砸去:“作死麽,讓他滾!”

孫小言被吓得魂飛魄散,“陛下息怒,小的只是,只是看仲将軍委實跪得太久……”

顧淵在薄暖身上埋首半晌,不出聲,呼吸卻濡濕了薄暖的肌膚。薄暖只覺腰都麻了,不好意思地推了推他,小聲道:“要不去見見仲将軍?他馬上就要出征了——”

“你閉嘴。”他悶悶地打斷她的話,擡起頭來橫了她一眼,眼眸還染着未曾消褪盡的*,潤潤地仿佛一片被驚動的星河,薄唇微紅,又重複了一遍,“你閉嘴!”

聲音并不大,語氣卻好像受了莫大的委屈,她自己都還在眩暈當中未能平複,卻又被他不服氣般啄了一口。她伸手指碰了碰自己的嘴唇,方才被吻得有些疼,可是他的滋味卻是甜的,直沁到了她心裏去。

而另邊廂顧淵已站起身來,舒了舒筋骨,方一字一頓地開口:“仲隐若不肯回去,便讓他繼續跪着,朕已經歇下了,哪有再見外臣的道理。”

孫小言揣摩着皇帝的語氣,“那小的讓仲将軍回府待命?”

“還待什麽命!”顧淵冷冷地道,“他馬上就要走了,将在外,君命便可不受了。”

***********************

大正元年九月廿四乙卯,骁騎将軍薄宵率軍出漢中,往讨滇亂。

那一日未央宮的巍峨北闕上,薄宵自北軍領出、開往漢中的三千精兵,俱親眼目睹了皇帝與婕妤二人攜手登樓,皇帝劍眉星目,婕妤冰姿雪容,同是大禮的袍服,站在一處,秋光澄澹,直如神仙眷侶。

薄暖初時還十分忐忑,然而顧淵的手卻是仿若磐石不移,穩穩地牽着她登上北闕,眺望連綿遠山。她過去總是疑惑,為何他總能如此心志堅定、從不動搖?而今她看見那軍容齊肅、牙旗靜卷,漫天恢宏的黃雲之後是高而清澈的日光,她忽然間就明白了——

是這萬裏江山,浩蕩長風,給了他這樣的帝王氣概。

即使是孤絕的道路,也要昂首挺胸地走完,這是他為帝王的尊嚴,也是他為帝王的責任。

三千将士之前,甲胄在身的仲隐擡頭望去,微微眯了眼。

他仍然記得昨夜,未央宮桂露幽涼,風月靜默,他跪了一整夜,也未能見到天子一眼。他是去請旨的,可是天子卻只留給他一句話——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他于是知道,等他回來,一切,就會不一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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