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卿本佳人【一更】

蘭臺典藏舊籍書冊,在未央宮北,以石為室,秋光冷澈,在這煌煌靖宮的一角,這石室蘭臺顯出幾分不食人間煙火的書卷氣來。皇帝将駕臨蘭臺的手谕發下,禦史中丞早早即領着蘭臺令史與臺中官員十餘人在閣前跪迎。未幾,馬蹄聲動,一乘華辇緩緩行來,辇上并肩坐着皇帝與婕妤二人,倒令禦史中丞一怔。

皇帝今日一身蒼青常服,崔嵬如玉山,金冠束發,鬓若刀裁,目若朗星,不肯就人攙扶,自己跳下了車來,再回身去扶薄婕妤。禦史中丞于是見到了一雙煙雨般清幽的眸,長眉淡描,仿佛秋空中不着痕跡的流雲,愈是淡,便愈是令人心動。

皇帝寵愛這位薄婕妤已是朝野知名,禦史中丞卻從不知道皇帝竟會無法無天地将後妃帶到北邊的官署中來,跪迎的十數人看得瞠目結舌,一時竟連請安都忘了。

薄暖淡淡一笑,輕輕拍了拍顧淵的臂膀。

顧淵這才回過頭來,一看衆臣都跪着,“魏中丞請起!朕今日叨擾了。”

禦史中丞突然反應過來:“陛下長生無極!婕妤長生無極!”将頭重重地叩了下去,一時間叩首頓地之聲竟是不絕。

薄暖看顧淵又高高地皺起了眉頭,忙低身虛扶道:“魏中丞切莫如此大禮,叫本宮慚愧得緊。今日之事煩勞魏中丞了,還望魏中丞勿怪才是。”

她一番言辭懇切,魏中丞又聽得怔怔然了,顧淵在一旁冷哼一聲,徑自擡步而入。薄暖連忙随上,又回頭給魏中丞使了個眼色。魏中丞這回終于看懂,拼命揮手讓衆臣都起來,自己則小跑着跟了上去。

剩下的蘭臺諸官面面相觑,只覺方才的帝妃二人就如民間的尋常夫婦,丈夫在外人面前發了脾氣,妻子忙來轉圜善後……旋即又失笑搖頭,怎麽能将人中龍鳳比作民間愚夫婦呢?

“朕去看看。”顧淵冷冷一擡下颌,“請魏中丞帶路。”

蘭臺的校書房與藏書的天祿閣又自不同:書閣中盡是高高的書架、密密的書簡,書是森冷的,隔絕出另一個世界;而校書房裏卻是一片忙碌,校書郎仲恒端坐書案前奮筆疾書,刀筆末梢一下一下斷然地蕩着,一旁堆了無數攤開的書簡,書簡之外來來回回走着許多抱簡讀書的人,有的将兩部書和在一起比對,有的在複原受損脫落的竹簡,有的在琢磨着字句注疏……

顧淵站在門邊,颀長的身形攔住了門外的秋雲,他微微一笑,“吾國可從周矣,郁郁乎文哉!”

仲恒猛地擡頭,大驚:“陛下!”立刻放下書筆,領着校書房一衆臣僚向皇帝端正行禮,“臣等不知陛下駕臨,有失遠迎,死罪!”

顧淵邁進門檻來,直往裏邊走,與仲恒擦肩時輕輕拍了一下他,“仲中郎胡說八道,你若死了,這大靖天下,還有誰能校正這些古書?”

仲恒不敢應承,但見皇帝走到他的書案邊,拿起一冊新謄的書簡就翻看起來,一邊看一邊漫不經心地道:“仲中郎詩書傳家,可惜兒子卻是個莽夫。”

仲恒心頭一凜,他有四個兒子,但與皇帝最親近的還是庶子仲隐,此時更不作他想,“犬子無知,行事莽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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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朕就喜歡這樣的人。”顧淵輕輕挑起了眉毛,“朕與你說,小仲歸來之日,定有封侯之功。”

仲恒面色一白。身後還是與他一同校書的門生們,皇帝毫不避忌,就對他做了這樣的許諾。他心頭拿不準主意,在官場淹留太久,太明白權力的翻覆莫測,反而不像初入仕時那樣肝膽赤誠。

皇帝也需要用人,需要用自己的人。擢拔寒士如聶少君輩,扶持望族中的小房如廣元侯、城陽君,再來他這裏安撫前朝老臣、名望宿儒……帝王之術,深不可測。

終而,仲恒顫巍巍地伏下身去,“老臣謝陛下恩典!臣仲氏一門,甘為陛下牛馬驅遣!”

宜言殿中,薄暖還未歸來。

寒兒躬身細聲道:“文充儀可還需要添茶?”

梁太後的表侄女、新封了充儀的文绮生就一副俏麗的眉目,容光潋滟,寶髻珠釵,只是等了太久,神情間有了厭倦,還隐隐有一絲牽怨,“不必了。”話音冷冰冰的。

寒兒遭了冷臉,只得告退。文绮卻又忽然叫道:“等等——你剛才說,婕妤去做什麽了?”

“回充儀,”寒兒斂容道,“婕妤往宣室殿面聖,還請充儀少待。”

文绮冷笑一聲,發髻上的珠釵随之一晃,“我才前剛從宣室殿過來,陛下并不在那裏,婕妤又怎會去那裏面聖?定是你這婢子撒謊!”

寒兒深深吸了一口氣,慢慢地道:“回充儀,婕妤或在路上,或在旁殿,奴婢只知她去見陛下了,陛下是在宣室殿時宣婕妤過去的。”

一模一樣的話,她已經颠過來倒過去說了不知多少遍。文绮打量着這個貌不驚人的小宮女,想來她這滴水不漏的本事決計是薄暖親手教的,連一絲縫隙都沒有。文绮偏着頭揚了揚眉,“也罷,你再溫一壺茶來。”

寒兒應喏,轉身去沏茶,恭恭敬敬地端上來。不料文绮突然将衣袂一甩,茶水陡地潑濺出來,“哐啷”一聲茶碗堕地,青陶碎成千片,文绮一襲織錦流光的深衣也濕了大半,她唰地站了起來,指着寒兒的鼻子便罵:“大膽婢子,手腳恁地笨,還是誠心要害我?!”

寒兒立刻跪了下來,連連叩首道:“奴婢死罪!奴婢死罪!”磕了三個頭又直起身道:“充儀趕緊将衣衫換下吧,當心着涼!”

另邊廂文绮自己帶來的婢女已扯開了嗓子:“我家充儀今日為了面見薄婕妤,特穿了太皇太後親賜的挑花流光裙子,你這賤婢随手潑來,莫不是成心的!你今日倒說清楚了——”

“好了好了。”文绮有些不耐煩地打斷了她,又對寒兒怒道,“還不去增成殿取我的衣裳來?難道要我穿你們婕妤的衣裳?”

寒兒頓了頓,立刻拎着裙角跑到殿外去對小黃門吩咐了幾句,小黃門一溜煙地跑去了。寒兒卻不立刻回去跪着,而是在門檻外張望了幾眼,清湛的秋空下,赭紅的高高的宮牆邊,一乘華辇正迤逦而來,她尚只能望見那明黃的車蓋。她慢慢回過身來,慢慢地踱回文绮身前,文绮的婢女已再度叫了起來:“還不跪下!”

文绮低聲道:“莫再為難她了。”站起身來,“領我去更衣吧。”

“還請充儀少待,宮人們還在整理尚衣軒。”寒兒慢吞吞地道。

文绮蹙眉,“尚衣軒還需整理的麽?”

“回充儀,宜言殿的尚衣軒中有陛下的衣裳。”文绮臉色一白,寒兒猶面不改色,“黃帝堯舜垂衣裳而天下治,天子之服不可污于衆目,還請充儀少待。”

文绮攥緊了袖子,臉色白得十分難看,像是被硬生生抹了幾筆,聲音都是顫抖的,“你方才還說……你還說婕妤去宣室殿了!”

寒兒目光閃爍,沒有回答。文绮驀然醒悟:寒兒那樣的說法,竟還是在給她面子!寒兒若直說皇帝和婕妤是在尚衣軒中……那樣的事情,誰能說得出口,誰能聽得下去?

文绮只覺臉上羞恥得發燙,也不知是在為誰羞恥,想端正容色啐她一口,又覺全沒有個說法,她不得不有些茫然了——

陛下……竟是那樣喜歡她,喜歡到沒有了王法。

她以為随太皇太後的懿旨入宮是一場豪賭的開始,卻沒想到這游戲還未開局,就已然結束了。

內殿裏傳來清晰的走動聲,有宮婢打起了梁帷:“陛下請,婕妤請。”文绮頓時慌了神,想逃離,雙足卻仿佛深深陷進了青磚地裏,雙眼直勾勾地看着那一雙璧人自內中相偕而出,皇帝長袍緩帶,卻是作居家打扮,一手攬着婕妤的腰,正側首對她笑。

文绮呆住了。

那一瞬的宜言殿,萬籁俱寂。

文绮是皇帝的遠房表姐,她認識皇帝很久了。

但她從來不知道,他會有這樣,溫柔的笑。

而那個女人,領受了這樣珍貴稀有的笑容,竟然還恬然自足地保持着端莊的儀态,只是淡淡地一笑,便回首對她道:“原來是文充儀,本宮怠慢了。”

文绮連身上的水漬也不管了,跪下來納頭便拜:“妾向陛下、婕妤請安,陛下、婕妤長生無極!”

薄暖卻吃了一驚,“姐姐怎的濕了衣裳?寒兒,快帶姐姐去換了!”

寒兒領命,文绮冷冷瞥她一眼,寒兒全當沒看見,只領着文绮入內更衣。

顧淵有些摸不着頭腦,“好端端的要從側殿更衣進來,就是為了這一出?”

薄暖抿着唇,微笑不言。

顧淵搖了搖頭,“你這性子,越發無理。”

薄暖拉着他到案前坐下,又去試了試香,待得滿室清香馥郁,文绮已換好一身薄暖的碎紅描金的襦裙,忐忑地走了進來。

皇帝在案邊閑卧讀書,婕妤跽坐其側,緩緩地研墨。聞得通報,薄暖回過頭來,笑了:“這身衣衫我穿嫌大了,姐姐穿倒是正好。”

文绮赧然得無地自容,只覺自己好像是誤入仙山的不速之客,這個地方原本就只應該有皇帝和婕妤二人,不該有她。她低頭匆匆謝恩,連皇帝的臉都不敢看,便急急地離開了。

顧淵目光凝定在簡冊上,只輕輕哼了一口氣,“又是一個視朕如洪水猛獸的。”

“那卻不是。”薄暖低低地道,“這一回,洪水猛獸是妾。”

顧淵放下書冊,卻對上薄暖清淡的笑意。他一怔,想起那小黃門方才說的話,似乎明白了什麽……卻不能确定。

“可是妾這回,就是要做洪水猛獸。”薄暖仰起頭,秋光映在她優雅白皙的頸項,“妾便是妲己,決不讓商纣王去增成殿。”

顧淵呆了一呆,花了好一番心力才明白她這句話,卻突然笑出了聲。他将簡冊往案上一摔,便指着她朗然大笑起來。

薄暖羞惱地拿下他的手,“做什麽笑成這樣!”

“你,你……”顧淵笑道,眸中如有熒熒燈火,燦燦星辰,“你吃味!”

薄暖索性側過身去不理他。

“我真是冤枉啊!”顧淵裝模作樣地道,“我哪天去過增成殿了?便剛才文表姐,我一眼都沒多看的。”

“寒兒跟我說,她還去宣室殿找過你。”薄暖別扭地道。

“可是我人都不在宣室啊。”顧淵一臉無辜,起身挪到了她面前,她又想轉頭,被他伸手扳正了,逼得她看着自己,“你這罪名羅織得好沒道理,我要找廷尉告去。——還有那個寒兒,真是有其主必有其仆!”

“關寒兒什麽事了。”她嘟囔,“太皇太後親冊的充儀,她哪裏開罪得起?”

顧淵靜了靜,她提到太皇太後,他的眸光便沉了下去。許久,他放開了她,別過頭去,“民間貧夫婦尚能二人相守,我做了皇帝,偏還不能只要一個女人。”

她苦笑,“陛下這是什麽話,叫人聽去,平白惹笑。”

“前線已傳來捷報。”顧淵沉沉地道,“邛都已克。”

薄暖怔住。

滇國叛亂的首都被攻克,皇帝的面容上卻沒有絲毫喜色,她只能輕聲問出他心中的話:“仲将軍平安?”

顧淵看了她一眼,卻沒有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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