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1)

又是大雪天。

薄暖茫然地看着這一片玉一樣剔透、又玉一樣冰冷的白,東西南北,四面八方,皆是這樣的白。

她有些難過了,卻不知是為什麽。沒有人,她身邊一個人也沒有。她想呼喊,卻發不出聲音。她想奔跑,卻邁不動步子。

視線全然被鵝毛般的雪片給遮蔽了,擡手欲遮,雪光便自她指縫間流落下來。茫茫的風雪中,她隐約看見前方有一個長發女子在跋涉,她的衣裳是燦金色的,對着風雪映出了爛漫的流光,薄暖眨了眨眼,她相信自己沒有看錯——

“救命……!”她驚惶地大喊。

這一次她的聲音竟将她自己也吓着了:那樣歇斯底裏,那樣撕心裂肺!然而只是頃刻之間,她的聲音就再度被風雪所淹沒,她幾乎不再抱任何希望的時候,那女子竟回頭了——

“啊——!”她尖叫起來,連連後退!

那是一張怎樣的臉啊!眼窩深陷,臉皮枯槁,長發蓬亂……她掩住了口。

“文、文——充儀!”

文绮朝她微微一笑,她還穿着那日薄暖送她的襦裙,眸光是溫和的,笑容卻異常恐怖。

“薄婕妤。”文绮張口,口中的舌頭竟是齊根而斷!她一個字、一個字地說,聲音灌進了風雪裏,仿佛在攪動一大盤沙子——

“你騙我。”

“我、我沒有騙你……”薄暖睜大眼睛,辯白道,“我沒有……”

“你騙我。”文绮幽幽地笑了,“陛下并不愛你……”

“不!你錯了!”薄暖大叫,叫聲與風雪相搏,竟至成了哭喊,“他愛我的……他愛我的!”

文绮不再說話,只是用那雙深窅的眸子看着她,仿佛是悲哀的。薄暖捂住了自己的耳朵閉着眼睛一步步後退:“他愛我的!你走開,你!——你什麽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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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婕妤?婕妤?醒醒,婕妤!”

寒兒焦急的聲音不斷響起,終于将薄暖從夢魇中拉拽了出來。牙關一咬,她睜開了眼,寝殿中燈燭已熄,窗外天光大亮了。身畔的床褥沒有溫度,不遠處的書案上奏簡都被搬走,看來他是真的熬了一宿,早早離開了。

她看了看寒兒,又轉過頭去,呆呆地看着天花板,目光疲憊,仿佛在夢裏已耗盡了力氣。

夢飲酒者,旦而哭泣。夢哭泣者,旦而田獵。夢與現實的界限分不清楚,生與死孰苦孰樂,實際上誰也不能判斷。文绮已經死了,死得幹幹淨淨一了百了,又如何會知道自己的魂魄驚擾了她的夢?一個死去的人,根本不必為她此時此刻的痛苦負責。

她之所以痛苦,只是因為她有心魔罷了。

茫然地拉開枕下暗格,拿出那一面銅鏡,對着屏外的光亮了亮底,那個“永”字赫然入目。

昨日,在蘭臺的書閣中,她看到了一句話。

很簡單的語言,很樸素的格式,很尋常的字跡。

《罪臣陸铮行狀》,第一句。

“陸铮,字子永,平陽人,陸皇後父也。”

******************

當大雪紛飛将一天一地都變作素缟之色,沉寂太久的長安城,也迎回了她的戰士們。

三十萬人出漢中,定滇亂,卻僅有兩萬人回還。

十一月廿六寅正特朝,大開未央宮東門,骁騎将軍薄宵甲胄還朝,拜天子龍闕下,領勞師無功之罪。

承明殿下百級丹陛,顧淵站在最上方,黃羅大傘之下,十二冕旒之後,風雪鼓蕩起他金龍騰舞的衣袂,隐沒了那一張冷漠的刀削斧鑿般的臉龐。

萬方靜寂,山川信默,唯有他一人背天而立,清瘦的身軀孤直而挺拔,天下萬民所仰賴的,也不過是這樣的君王而已吧?

中常侍馮吉宣旨——

太尉文正翎調度失當,免官還第。

骁騎将軍薄宵身為統帥,急躁冒進,貪功為利,還朝不慎,大過,奪爵。

車騎校尉仲隐不能勸谏,與主帥同罰,降為未央宮郎中,罰俸三月。

薄氏五侯中最為顯赫的廣穆侯,一戰過後,成了庶民。為了配合這一道谕旨,還特将文正翎和仲隐也搭上了一同犧牲掉。

衆臣工浩浩蕩蕩地接旨謝恩,人頭攢動,烏泱泱的黑襯着大雪茫茫的白,顧淵看不清楚任何人的表情。

他忽然覺得冷。

呼嘯的風雪自他的衣袖和領口流竄進五髒六腑,又散逸到四肢百骸,天空澄澹飛雪,瓊樓玉宇無邊無際,他終于明白了他的父親和祖父站在此處時,是怎樣的孤獨。

刻骨的孤獨。

**********

“哐”地一聲,薄暖的手猝然一抖,漆碗摔落在地,骨碌碌轉了幾個無辜的圈。

寒兒連忙上前收拾,與此同時,殿外忽然走進了一名女官,身後還跟着好幾個宮婢。

薄暖并不認識這個女官,正納悶間,那女官已開口道:“薄婕妤,婢子為長秋殿長禦,奉梁太後手谕,收審宮女寒兒。”

寒兒呆若木雞,“攸華姐姐,您是要……要拿我?!”

長禦攸華并不看她,只是端正地垂眉對着薄暖。

薄暖靜靜地道:“不知寒兒犯了何罪,驚動了長秋殿慈駕?”

“內廷查驗文充儀遺物,得薄婕妤襦裙一件。”攸華示意了一下,身後的宮婢連忙呈上一個托盤,盤上疊得整整齊齊的正是薄暖那條給文绮換上的襦裙,“太醫丞曾言文充儀染上疠風是由接觸不潔之物,而這襦裙上恰發現了細微的蟲洞。”攸華低身行禮,“婢子奉命拿人,還請婕妤行個方便。”

薄暖一字字聽下來,面色漸漸發白:這竟是懷疑她給文绮下藥?她倏地站起身來,“縱是這襦裙不潔,也當由未央詹事查驗後敬告太皇太後,奉長信殿的懿旨拿人;本宮約略記得梁太後還在囚中,不得插手宮闱事的吧?”

她說得直白,教攸華臉上有些難堪,但仍端穩了架子:“婕妤莫要誤會了。太後是文充儀在宮中唯一的親人,如今無狀慘死,太後悲傷已甚,才親去整理文充儀遺物。整理之間,發現襦裙的問題,自然親下手谕,召寒兒往長秋殿問話。至于問過之後,是下掖庭獄論斷,還是無罪放回,都要看太後聖裁。”

有板有眼,一絲不茍,這女官的冷靜令薄暖驚訝。在宮中呆久了的人,都能這樣面不改色的嗎?

她在腦海中飛快地計算着:自己總不能直接與文太後頂撞;而若讓她将寒兒帶走,只需等皇帝回來,便能解決問題。文太後是不講道理的人,但皇帝講道理。

寒兒怯怯地蹩回她身邊,低聲道:“婕妤,奴婢去一趟,您會将奴婢要回來的吧……”

薄暖心中一緊,輕輕地道:“對不住……”

寒兒搖頭,“無妨的,婕妤,不是我做的。”

不是你做的,也可以被說成你做的。薄暖沒有說出這句話,只是輕輕拍了拍她的手臂,擡頭道:“既然梁太後有谕,你便随去一趟長秋殿。到梁太後跟前切莫放肆,端住孝心。”

寒兒躬身領命,随攸華去了。薄暖一直送到門口,方回來,茶已冷透,她自去重溫了一壺熱的。

看看申時了,皇帝應該已下朝了。

手捧着茶壺,似乎能驅散掉被屋外的風帶進來的寒意。她倚着憑幾懶懶翻了下《周官》,看到“不用命者,斬之”一句,眼皮猛地一跳:她忽然想起,今天是大軍還朝的日子。

她招來內侍低聲詢問:“今日薄将軍還朝,聖上是如何處置的?”

內侍消息靈通,卻也不得不壓低了聲音,鬼鬼祟祟地道:“奴婢也是剛剛聽說——陛下為薄将軍的事情發了大火,薄将軍被免為庶人了!奴婢還聽聞,文太尉與仲将軍一道被罰……”

薄暖手中的茶壺晃了晃,些許茶沫子濺了出來,滾油一般燙落在她的手上。那內侍一見大驚,連忙去取來手巾,卻見婕妤已自顧自站起,往內室去了。

她慢慢地撩開一重重的簾幕,慢慢地走入那墳墓一樣的深深的寝殿。

薄宵的軍隊原本是勝了的,卻在出滇國邊境時遇了埋伏,傷亡慘重。犯了這樣的大罪,皇帝便是将他直接論死,太皇太後也絕不能置喙。

不過是奪爵而已,已經很仁慈了。

風雪呼嘯,不懈地撲打着朱紅的門扉。地上縱有柔軟的席子,冰冷的地氣也直從腳底透入她的心扉。她忽然明白自己嫁給了一個何其危險的男人——

他是從何時起,為薄宵布置好了這樣的火坑?

為了讓薄宵毫不猶豫地跳進這個火坑,他毫不猶豫地将自己母族的表兄和親近的朋友也推了進去。

還是說……他索性與文正翎、仲隐一道,唱了這一出戲,給太皇太後看?

她想不明白。她忽然覺得自己并不聰明,至少并不如他那樣聰明。

霹靂一樣的手段,鐵石一樣的心腸。當一個人可以當真狠下心來的時候,他的選擇會多很多。

只是……她在席上坐下,輕輕地撥了撥幾日之前未殺完的珍珑局,漫漫然地想,陛下今天,還會不會來呢?

今天不來,還有明天。明天不來,還有後天。

總之他們還有一輩子,她不着急。

☆、58

陛下今晚沒有去宜言殿。

第二日,陛下依舊沒有去。

第三日,孫小言蹑手蹑腳地蹩進宣室殿時,燈火猶亮,龍涎香的氣味撲來,頓時令人清醒了許多。

料峭的夜風穿堂過室,鎏金高足案前,那人随意披了件袍子,還在伏案疾書。

孫小言抱着奏簡輕輕放在案旁,便想偷偷離去,不慎卻被叫住了:“跑什麽?”

聲音冰冷,激得孫小言一戰。他抖抖索索地道:“陛下有何吩咐?”

顧淵揉了揉太陽穴,青玉五枝燈散發出幽潤清亮的光,清晰映出他眉宇間的疲倦。“去過長秋殿了?”

孫小言低聲道:“回陛下,去過了。太後……太後還是不肯放人。”

“朕告訴你的話,你都原樣告訴太後了?”

“是啊,陛下……小的與太後說,這事體不好鬧到太皇太後那邊去,陛下這邊不好看。太後卻說,太後說……”

顧淵劍眉一軒,“說什麽?”

孫小言小心翼翼地道:“太後說,要陛下親去一趟長秋殿,她有極重要的事情……關涉到……薄婕妤的事情,要親口向陛下說。小的聽太後的意思,似乎……似乎陛下若不去,她就會上奏太皇太後。”

顧淵靜靜地聽着,良久,不怒反笑:“就這樣?”

“就這樣……”

“朕現在就去。”

孫小言吓了一大跳:“什、什麽?”

顧淵沉聲道:“給朕更衣,擺駕長秋殿!”

“陛下,這都什麽時辰了,太後早就歇了……”孫小言苦着臉道,“陛下這不還有一堆的奏疏要看?”

顧淵回頭瞥了一眼堆積如山的奏簡,又将目光移向他。孫小言瑟縮了下脖子,趕緊去給他拿來一領玄黑大氅,顧淵卻又皺眉:“你多久沒做事了?朕要更衣,什麽是更衣,你懂不懂?”

孫小言簡直要哭了。

沒有女人的陛下,簡直是太不正常了!

待顧淵終于穿戴齊整,太仆丞也從睡夢中被驚動起來安排帝辇浩浩蕩蕩開赴長樂宮長秋殿,通傳的內侍上氣不接下氣地跑在頭裏去禀報梁太後,華辇落下,顧淵走出,徑自邁步而入,長秋殿裏已掌起了燈火,長年沒見過皇帝的宦侍仆婢們驚慌失措地跪伏大殿兩側,他目不斜視地往前走,而他的母親……

他的母親,就在暖閣中相候。

瑤笄華勝,金釵步搖。飄搖的眉,清靈的眼,嫣紅的唇。縱是中夜驚起,也一定妝扮得一絲不茍,端麗得令人肅然起敬。

他有時覺得自己的母親愚昧如市井粗婦,有時卻又覺得她聖潔如王母天女。

比如此刻。

“陛下來了。”文太後微微一笑,耳畔的明珠迎着昏暗的光,“請坐。”

“母後……”顧淵卻只站在門口,不願進去,“母後當知我為何而來。”

文太後眼簾微合,“你是為那個名叫寒兒的宮女而來。”

“不錯。”顧淵啞聲道,“母後——母後緣何不懂得明哲保身的道理?”

文太後倏然睜開了眼,眸光冷亮,“明哲保身?你知不知道文绮是誰的孩子?”

“朕知道……文充儀是文國舅的嫡女,然而文國舅——”

“然而文國舅也早被你撤職歸家了!”文太後凄厲地冷笑起來,“他的女兒死在了這深宮裏,竟然沒有一個人敢出頭!你不是不知道,薄婕妤送去的那件裙子上——”

“那是假的。母後!”顧淵有些不耐煩了,“文充儀亡故在年末寒冬,那衣裙上縱有髒蟲,也早該凍死了!您将那證物送詹事府去,他們一定能驗得公道,您又何必這樣徒惹物議?”

文太後面色仍舊,“你現在如此想,我卻要告訴你另一樁事情。”她的手指攥住了案上的一冊書,突然朝地心狠狠地扔了過去!

顧淵眉頭一動,看了母親一眼,低身将書冊拾起,翻了翻,面色一變:“禁中起居注?這,這是抄本……”他的目光突然刺向了文太後,“母後——擅抄內廷書,重者論斬!”

“這不是我的。”文太後深深吸了一口氣,“這是你文表姐的……”

顧淵呆了呆。

文太後擡手遙遙一指那書冊上的字,目光靜默如古井。“子臨,你自己看。”

“時至今日,你從未與薄暖同房,是也不是?”

暖爐中的火幽微明滅,将一整個暖閣烘染得仿佛虛無之境。他覺得自己好像一腳踩進了火裏,想拔出時,卻沾了滿身的灰屑,那樣地狼狽不堪,那樣地羞恥欲死。

“阿母知道你在想什麽。”文太後微微嘆息。她似乎很久沒有用這樣的語氣說過話了,這樣溫和而綿長,這樣沉靜而憂傷,竟至令他一怔。“阿母知道你喜歡她,阿母也知道你避忌她。然而為了喜歡她,你寧願給自己找借口,比如要擡升廣元侯一房來分化薄氏,又比如因為她曾入過奴籍所以不宜為後……”文太後搖了搖頭,“這些都不過是你的借口罷了。你就是想将她留在身邊,便找來這些不入流的借口,好安慰自己。”

顧淵沉默。

“子臨,你是個好皇帝。”文太後緩緩站了起來,“你比你的父皇強了百倍不止。知道為什麽嗎?因為你父皇沒能管控住自己的感情和*,但是你能。”

“可是你有沒有想過,這樣對薄暖,是何其不公?你有沒有問過,專房獨寵快一年,夫君卻根本不願碰她,她是怎樣的感受?”她輕輕地道——

“子臨,放手吧。”

顧淵全身一震。

“阿母處置寒兒,是為了給你一個臺階下。”文太後慢慢道,“你是天下人的皇帝,不是她一人的丈夫。為帝王者,必要舍棄一些……”

“阿母。”顧淵忽然開口了,聲音沙啞得可怕,“當年,父皇可也是這樣舍棄了陸皇後?”

文太後的眸中突然就湧出了淚水。毫無預兆地自雪白的臉頰上滾落下兩道晶亮的痕。

“阿母,朕不是父皇。”顧淵慢慢地搖了搖頭,劍眉之下的眸深如淵海,波瀾掀湧,“阿母……你分明知道,朕不是父皇!”

放手……?他苦笑。愛都愛了,難道還能把感情收回去?道理他都明白,可是他有什麽法子?

她是他的,不論如何都是他的,除非他死了,不然他絕不會放手。

文太後閉了閉目,又睜開,眸光已是蒼涼。

“阿母言盡于此。”她上前來,自顧淵手中抽出那一冊起居注的抄本,轉過身去往內殿走。

“阿母!”顧淵道,“然則寒兒的事情——”

文太後頓了頓。這一刻,顧淵竟覺母親的步伐有幾分蹒跚了。

“你不是還用太皇太後來威脅我?”文太後慘然一笑,“你便讓太皇太後來吧。怕只怕——怕只怕如今的太皇太後,也不會向着你的阿暖了!”

************

當宮婢寒兒下掖庭獄受刑的消息傳來,薄暖終于無法再靜等下去。

她托人去找孫小言,誰料孫小言也跟他主子一樣變得見首不見尾。她打聽前殿那邊的動靜,竟聽聞陛下往增成殿去了好幾趟。

料峭的春風嘩啦一下拂了進來,撩起滿堂織金繡玉的帷幄,她的身子顫了一顫,終究是站穩了。

“更衣,去掖庭。”她匆匆往裏走,忽然又回過頭道,“仲将軍呢?本宮聽聞他調任未央宮郎将——讓仲将軍來見我!”

仲隐早已到未央宮就任,只是平時宿衛前殿,薄暖還未見到過他。片刻後,仲隐一身甲胄,牽來輿馬,在殿外等候。薄暖走出來時,他正側首望向她,這個自滇國的生死場上走出來的少年,笑容已徹底斂去,臉上俊朗的輪廓多了幾分不定的風霜,眸光深不見底。

薄暖想起之前“傷重”雲雲,心頭又是一沉。低着頭走到他面前,似乎仍有幾分尴尬,一雙嬌小的紅頭履在雪地上下意識地磨蹭着,“恭喜将軍……”她慢慢道。

仲隐突兀地笑了,“我?我有何可喜?”

“恭喜将軍平安歸來。”她擡起頭,風高雪緊,她的目光潤澤如玉,“滇國情形兇險萬分,将軍平安歸來,便足可喜——陛下都與我說了,将軍勞苦功高,本不當罰,他是不得已。”

仲隐聽前句時面色稍霁,待“陛下”二字入耳又冷了下去。“陛下的心思,做臣下的豈敢妄自揣測。”他冷笑一聲,“請婕妤上車。”

薄暖在上車時一如既往地不得力,他欲來扶,終究是退了一步,示意一旁的小內官幫忙。待薄暖坐穩了,辇車緩緩起行,她忽又想到什麽,“往後,你仍在宮內做事麽?”

仲隐沉默。天色蒼冷,她只看見他孤清的背影,甲胄在身,無端地肅穆。不知過了多久,他才低低地開口。

“這也許是我時至今日,唯一一件可喜的事了。”

☆、59

掖庭獄。

掖庭令張成在門口跪迎,張着一雙渾濁的老目啞聲道:“婕妤可是為宮女寒兒而來?”

“不錯。”薄暖低聲道,“張大人可否幫忙……”

“不瞞婕妤,陛下身邊的孫常侍也來過好幾次了。”張成嘆了口氣,“實在不是老奴不放人,實在是梁太後的命令……”

铮然一聲長劍出鞘,仲隐已徑自将劍橫在了老吏的脖頸上,話音冷厲:“放不放?”

薄暖忙道:“仲将軍,不要胡來!這位張大人曾是陛下的恩人……”

陛下?仲隐擰了擰眉,卻沒有收劍。張成早被吓得臉色慘白,連聲道糊塗,回身便命人去将寒兒帶上來。薄暖無端覺得難受,張成是如此地柔仁懦弱,這樣的人是如何在宮闱中生存下去的?

三日不見,寒兒竟已是形容散亂,見到薄暖便滿面倉皇地跪了下去:“婕妤!”話裏帶了哭腔,“婕妤,奴婢——”

“起來。”薄暖沉聲道,“你是宜言殿的人,莫要自堕了身份。”

寒兒聞言一凜,忙斂了淚容,端正身形道:“婕妤教訓的是。”

薄暖靜了靜,擡手将仲隐的劍慢慢壓了回去,低聲道:“多謝。”若不是他當機立斷,她恐怕不能這樣輕易帶人離開。

仲隐眉峰微斜,搖了搖頭,卻不接話。

戰場數月,他已習慣了這樣當機立斷的處事方式,然而當她向他道謝,他才覺心中空落落地,當真塌陷了一塊。

薄暖領着寒兒往回走,出得掖庭宮門,辇車已在等候。突然之間,一個尖利的聲音破空響起:“——且慢!”

卻是王常。

薄暖微微眯了眼,看着王常大腹便便地小跑過來,其後翠華搖搖,竟然是梁太後的華辇。

********

“陛下?”

孫小言小心翼翼地打起一側的軟簾,看見皇帝坐在書案後發呆,手中不知捧着什麽物件,擱在筆山上的狼毫都凝了墨塊。他走上前,理了理案上奏簡,攤在皇帝面前的卻不是奏疏策對,而是一卷《毛詩》。

孫小言尴尬地撓了撓頭,“陛下,又在讀《詩》?”

顧淵這才慢慢轉過頭來,淡淡地掠了他一眼,淡淡地道了一句:“東門之墠,茹藘在阪。”

孫小言一愣,“什麽?”

顧淵又慢慢地轉過頭去,口中迸出兩個字:“蠢材。”

孫小言将話頭在舌尖打了個圈,磨圓潤了,才低身說出口:“小的是蠢,小的哪裏及得上陛下和婕妤……”

“好端端的,提她作甚!”顧淵剎那就變了臉色。然而孫小言早已練就了打蛇随棍上的本事,腆着臉搶道:“陛下有所不知,宜言殿那個宮女寒兒在掖庭獄,小的去了好幾趟,張令都不肯放人……”

他偷偷觑了一眼顧淵,顧淵沒有打斷他,他便稍稍擡高了聲:“今次聽聞薄婕妤親自去要人了……”

“不過是一個下人。”顧淵皺起眉頭,“她這是添亂。”

“小的也是這樣想。”孫小言苦道,“然則薄婕妤把仲将軍都帶去了……張令不得不放了人,誰知就在這當口,長秋殿那位,竟然,竟然出來了!”

顧淵眸光一凝,“當真?”

“千真萬确哪!”孫小言拼命點頭。

顧淵将手中的香囊都揉成了一團,“她如何能出來!她——糊塗!荒謬!”

說着他便站了起來,攤手似要更衣。孫小言道:“陛下要去掖庭看看麽?”

顧淵一頓,卻忽然又道:“朕不去了。”

“啊?”

“你去長信殿,請太皇太後。”顧淵擡眸,“後宮鬧事,理應找她。”

孫小言被他眸中的冷光吓了一跳,“陛下!可是陛下,萬一太皇太後借機整治梁太後……”

“請太皇太後。”顧淵一字字地道,“至于朕……”他回身瞥了一眼案上的《毛詩》,慢慢地嘆了口氣,“朕去宜言殿等她罷。”

*******

風雪的呼嘯聲中,薄暖攬緊了衣襟,斂衽行禮:“太後長生無極。”

文太後沒有下車,辇輿徑自行至了掖庭宮前。不耐寒的高頭大馬迎風打了個響鼻,薄暖後退了半步,文太後一聲清喝:“無禮!”

薄暖靜了靜,只得保持着行禮的姿勢,車蓋上垂落重簾紗幕,文太後的面容隐在其後看不分明,只聽見風雪将她的聲音變得冷厲無常:“你的宮婢,見老身為何不跪?”

薄暖不欲多起争執,回頭對寒兒道:“跪下。”

地上的積雪足有半尺厚,寒兒咬了咬牙,終是跪了下去:“奴婢請梁太後安!”

薄暖一聽,心道糟糕,“梁太後”這一尊號不如皇太後,往常宮人行禮都含糊稱“太後”便過去了。果然便聞文太後冷冷地道:“婢子與主子是一樣地無禮。”

“寒兒不懂規矩,阿暖向您賠罪了。”薄暖站了出來,笑容清潤,“太後鳳體要緊,豈可為一介宮婢頂風冒雪?詹事府那邊已将寒兒罪案查明,太後只需端坐宮中,待他們呈上奏報……”

“薄婕妤說笑話了。”文太後輕輕一笑,“我且問你,誰家的奏報會進長秋殿的門?”

薄暖臉色一白,“文充儀是太後的親人,宮中一定會給太後一個交代。”

“交代?這個好說。”文太後頓了頓,“寒兒是不能呆在未央宮的了,不如放她去永巷,成全一條性命,如何?”

薄暖攥緊了袖口,“永巷是有罪宮人所居,寒兒無罪……”

“夠了!”文太後冷叱,“陛下即位一年至今,天象無常,災異紛起,黃河決口,滇民叛亂,全是因為後宮裏陰陽不調!太皇太後好意為陛下招納世家女子,你這妒婦,竟還狠心下手害人——”

“一派胡言!”仲隐終于忍不住了,挺身而出,甲胄的冷光在風雪中激射刺眼,“婕妤早說了寒兒沒有害人,太後怎地如此偏聽偏信?”

嘶啦一聲刺耳的響,車簾被文太後一下子拉開了,她冷冷地注視着雪地中的這一對男女,細線挑起的眼眉已掩不住殘忍的老态,“老身沒有想到,仲将軍也會來管帝王家事。”

仲隐毫不退讓,“末将官司未央門戶,太後當道不尊,法當劾。”

文太後驚駭地笑了,“仲将軍要彈劾我麽?”

仲隐沒有做聲。

“反了……反了!”文太後大聲道,“你不過四百石的郎中,也敢這樣對當朝太後說話?給我跪下!”

“甲胄不拜。”仲隐梗着脖子道。

文太後的目光如刀刃般刺來,薄暖側首,給仲隐遞了個眼色,讓他姑且從權。仲隐感覺到了,心中莫名酸澀,卻仍是不拜。

薄暖于是攬起衣襟,往雪地中屈下了雙膝,雙手按地,額頭重重叩下,一字一頓如陷冰雪,“是阿暖有錯,惹太後生氣。請太後息怒還宮,待詹事查明文充儀冤狀,阿暖自會到長秋殿負荊請罪。”

文太後不說話了。

雪片漫漫然灑在薄暖的發上肩頭,來時一身幽麗的宮裝,此刻盡蒙了雪色,與那蒼白的面容相襯映,仿佛太早開放又太早凋零的梨花。仲隐看了她一眼,她的手埋在雪裏,凍得通紅,他突然也跪了下來:“太後!”

卻說不出後面的話。刀劍叢中拼殺過了,他終究存了點武人的傲氣,還不肯叩下頭去。

大雪如絮,冷風如刀。身側男人的身軀是挺拔而溫暖的,令薄暖深陷寒冷的頭腦似乎産生了些迷茫的幻覺——她不是第一次被這個女人罰跪了。

“孤會的東西還多着呢——但孤唯有一件事情是不會的。”

“是什麽事情?”

“見風暈。”

“殿下是從沒跪過人的金貴身子,當然不會見風暈!”

“誰說孤沒跪過人?”

“陛下心疼殿下,總也沒至于讓殿下一跪一整天的吧!”

“你這是求孤心疼你?”

冰渣子都刺進了手心裏,十指連心,剎那間疼掉了她的一切幻夢。那個人的眉目忽然就清晰地闖了進來:淩厲的,輕佻的,從容的,冷漠的,坦然的,快意的……她忽然想及,他呢,他到哪裏去了,他為什麽這麽多天都不來見她?如果他知道,他不會這樣任自己跪在雪地裏……

如果他知道。

他不會讓自己受這麽多委屈。

遠處傳來了似乎是鄭女官的聲音,而後又一乘辇輿停在了宮道中央。風雪頓時變得逼仄了,薄暖仿佛聽見了太皇太後的冷淡聲音,又仿佛沒有。她的身子晃了兩晃,驀然,倒了下去。

仲隐手忙腳亂地接住她,“婕妤!——婕妤!”

☆、60

顧淵在宜言殿中從午後等至薄暮,晚膳送來,又撤下,熱了三道,終于聽見門外傳來馬兒低低的嘶鳴。

顧淵立刻抛下了書簡,徑從榻上下來往門口走去。孫小言在其後忙不疊地追趕:“陛下!陛下,您的鞋——”

倏忽又一陣風過,殿門大開,走入一個挺拔魁偉的身影,顧淵怔了一怔,但見仲隐橫抱着薄暖直往內殿裏沖,一拂袖攔住了他:“她怎麽了?”

仲隐看了他一眼,狠狠一笑,“你倒會事後獻殷勤。”

顧淵皺眉,看見彼懷中人兒面色于蒼白中泛着不正常的潮紅,低聲道:“此是內廷後妃之所,你不能擅入。”

仲隐頓了頓,終是輕輕将薄暖交給他,慢慢地道:“她今日跪了一忽兒,就成這樣了。”

“她就是這樣,病種。”顧淵皺了皺眉,埋怨着,抱着薄暖徑自往裏間去。仲隐卻怔了一怔,皇帝話中帶上了幾分熟稔的寵溺,他自己不自知,外人聽來卻格外刺耳。

“今次多謝仲将軍了。”孫小言乖覺地攔住了仲隐往裏探視的目光。

仲隐低頭,看見這小孩已經是十足的成熟表情,嘆口氣,往外走了幾步,又停住,惘然地道:“我沒料到,她竟能受得下這樣的委屈。論起這戒急用忍的心術,她與陛下……當真是天生一對。”

寒兒在掖庭獄中受了些傷,早自下去養息了。內殿中服侍的是兩個手生的宮婢,只知道宣室殿裏常點龍涎香,便自作主張地點上,遭來顧淵不耐煩的冷斥:“撤了撤了,婕妤不愛聞香!”

暖爐生了起來,鳳嘴中袅袅騰出溫暖的霧氣,籠得一殿模糊。殿外天光收盡,閣中點心都涼透了,太醫丞趕來把脈,道婕妤是風寒侵體,開了幾副方子,好生将養便可。

顧淵斥退了旁人,上床來擁住了她,面容黯淡,仿佛有甚依賴。懷中人的臉龐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顧淵只覺自己仿佛也被壓入了數九冰窟之中,天色蒼茫,而他卻不能親自去救她。

還好太皇太後到得及時,不然……不然他會如何?他也不知道。

他無法去想象那種空無的恐懼。

******

薄暖恍恍惚惚地睜開了眼睛,見到床頭帳角連珠的流蘇,才漫漫然知曉自己已回到了宜言殿。然而這被褥裏真是暖和啊,一室的空氣都被熏得暖烘烘的,與方才冰天雪地的觸感是天壤之別。

這世上沒有人會抛棄溫暖而選擇寒冷的。

這世上沒有人會抛棄明亮而選擇黑暗的。

流耀含英的卧帳輕輕晃蕩,滿室光彩流離。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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