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2)

暖卷着被角往裏縮了縮,耳畔突然響起輕輕一下“咝”聲。

她吃了一驚,欲回過頭去,身子卻被鐵箍一樣的雙臂鉗制住,根本動彈不得。男人滾燙的身軀貼合着她背脊的線條,如滔天的洪水傾覆了她的世界,他的聲音仿佛是響在半空中的——

“你醒了。”

低沉的,冷硬的,像沙漠中的碎石子,像雪地底下的枯藤。沒有一絲一毫生長深宮的嬌氣,也沒有一絲一毫矯揉造作的陰柔。他的聲音,就像他的人,是幹脆利落,往而不悔的。

她低低地“嗯”了一聲,他的手自她背後伸過來環着她的腰,他的氣息噴吐在她頸窩裏,又慢慢向上,仿佛在輕輕齧咬她的耳垂:“我倒忘了,你是個跪不得人的病骨愁腸寂寞身。”

她的耳根紅了個透,指甲無意識地摳弄着重席上的織錦,眼眸仿佛被暖氣烘成了兩汪柔潤的水,“我哪裏寂寞了,休要……休要誣賴我。”

他輕輕一笑,笑聲帶得胸腔震動,她這才感覺到他擂鼓般的心跳就響在自己脊椎上,自己的一顆心仿佛也合着那旋律一同不受控制地跳動起來……

“我這幾日沒來看你,自己也心焦得很。”他的聲音很低,低得像雨前的天空,烏雲漶漫地壓将下來,“我沒有去找你,然而你……你就不知來找我麽?”

她一怔,“我……”

他的手指輕輕玩弄着她的發梢,低低地笑:“豈不爾思?子不我即!”

她微微蹙眉,下意識地便頂了一句:“子不我思,豈無他人!”

他面色驟然一冷,眸光一盛,“你說什麽?誰是他人?”

她想起自己的聽聞,只覺委屈得沒有了力氣,低下頭道:“我是沒什麽別人——可是誰曉得你在哪個殿中歇?”

“我自然在宣室。”他想當然地道,“我還能去哪兒?”

她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增成殿呢?那邊幾位充儀都望穿秋水,陛下怎不雨露均沾?”

他愣了愣神,好半晌才反應過來她在說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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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增成殿——你是說,太皇太後冊封的那批?”

她又不言語了。

明知故問的問題,她是不會回答的。

他哭笑不得,自床上坐起身來,擡手道:“朕對天發誓,登基以來,朕還從沒進過增成殿的門!朕若敢诓騙你一個字,便教朕萬箭穿心——”

“夠了夠了!”她慌了神,立刻伸手去堵他的嘴,“瞎說什麽!你——”她咬了咬唇,“你縱是有了別的女人,我也沒什麽可說。”

他默了默,“莫說‘別的女人’了,我連面前的女人都沒得到過。你這飛醋,吃得好沒道理。”

她睜大眼睛,片刻,突然明白了他話裏的意思,拉起被子就往頭上蒙,“你——你無恥,無恥無恥!”她簡直語無倫次,他卻大笑起來,拼命将她的身子從被中撈了出來,聲氣軟了幾許:“阿暖,不要鬧朕。”

“我怎麽鬧你了……”她嘟囔着擡頭看他,只見他長發散亂地披拂下來,襯得顏如冷玉,眸光愈加清亮逼人,投在她臉上,仿佛是帶着溫度的烙鐵——

“我這幾日一直在想啊,這麽大、這麽漂亮的籠子裏,關了一個我,已經夠可憐的了,我還偏拉上了你——”

“你在說什麽?”她聽得心驚而顫,“我——我不懂。”

“阿暖……”他稍稍擡起身子來,緩慢地吻着她小巧的耳垂,激得她全身輕顫,突然一把抓住了他的手:“你要離開我?你要趕我走?”

他閉了眼吻她,從耳垂到臉頰,她終于得以再見他的面容,孤挺的鼻梁,斬截的眉,眉下是一雙微微顫抖的眼睫,“不走。”他的聲音似渺遠的嘆息,“是我在求你,我求你,不要走……”

她抓着他的手,慢慢地擡上來,讓他撫摸自己的臉。她呆呆地看着他,眨了眨水波蕩漾的眼睛,泛着虛汗的額頭上一片冷冷的光,“你過去不會這樣說話……”

他淡淡一笑,“我過去是怎樣說話?”

她抿唇不言。

“我今日,”他狠狠閉了閉眼,似乎下了很大的決心,再睜開時,眸子裏卻全是不能彌合的晶亮裂痕,“我今日真沒料到母後會做出這樣蠢事……若非彥休在你身邊……”

薄暖卻微微一笑,虛弱的目光裏帶着了然的靜谧,“不是太皇太後也來了麽?是你請她來的,對不對?”

顧淵沒有做聲。

薄暖伸出手輕輕勾了勾他的手指。他的心猛地一跳,反手便握住了她,話音痛苦地低徊:“對不起,阿暖,對不起……”話音漸漸緩了下去,“我很想去,可是我只能坐在這裏等你,我不能去,你明不明白?”

薄暖微笑道:“傻瓜。”

兩個字,輕飄飄,軟綿綿,上不着天下不着地,仿佛沒有安全感的飛絮。他緊抿着薄唇,仿佛在斟酌着什麽,又仿佛在忍耐着什麽,終于,他開了口。

“阿暖……”他低着頭,只是看着她白得泛涼的指尖,似乎還有些緊張似的,“做我的皇後,好不好?”

她驚訝地看着他,竟不知如何回應。

“我不放心你在這宮裏……”他輕聲,“你給我一些時間,我不會讓你受委屈。”

“我知道。”她輕輕地道。

他擡起頭。

“我知道你不會讓我受委屈……”

他的眸光倏忽便亮了,仿佛是被她的話語所點燃的,那樣清澈見底,那樣義無反顧。

“待你做了皇後,”他凝聲道,“任哪宮的人都不能再這樣私刑對你了!”

她靜了靜,“你給我的阿父阿兄一步步安排官職……可也是這樣的打算?”

“是啊。”他一笑,傾身抱住了她,“我讓廣元侯一房顯赫出來,你站在太皇太後面前才有底氣。歸根結底,我只是不肯放你走。”

她亦笑了,“你耍賴。”

她這是答應了吧?他暗自揣想。見到她的笑顏,他終于放松下來,将下颌枕在她肩窩,含混不清地道:“你也可以耍賴啊。”他抓住她一只手便往自己身上摸,羞得她一個勁往後躲,“這輩子,下輩子,我總之都賴定你了,你若不肯賴回來,吃虧的是你自己。”

這什麽流氓說道!她有些氣憤,更多的是羞赧,乃至于口不擇言:“我,我可還病着,你若不怕生病,你便……”

“不就是見風暈?”他冷然挑眉,身子懶懶地倚在她身上,“你男人身強體壯,跪上三天三夜都不是問題。”

她悄悄“嘁”了一聲,他正要發作,忽然聽見肚子裏“咕嚕嚕”的聲響。他一個沒忍住,噗嗤笑了出來。她憤恨地徑自跳下了床:“我去找吃的!”

他一把拉住她衣帶,賴皮地道:“不許去。”

她不得不站定了身,生怕他将自己衣帶扯脫了去,回身怒瞪他:“陛下這樣拉拉扯扯,成何體統!”

他卻頗委屈地抿着嘴,“我早叫人給你備了膳,等你等到天都黑了,你這時候來反咬一口……”

“你将我比什麽?”她立刻抓住了他話中的重點。

門外一聲嗤笑,竟是孫小言一直在偷聽,終于忍俊不禁地笑出了聲。

顧淵只覺自己身為一國之君,每到宜言殿來竟是毫無尊嚴,冷冷揚聲:“還不滾開些?”

孫小言隔着門叫冤:“婕妤明察啊,是陛下讓小的送點心過來的……”

☆、61

顧淵看了薄暖一眼,終于走下了床,兩手一擡,示意她給自己系上衣帶。她這才發現他只穿了一件月白的裏衣,流麗的絲帛将他挺拔的身軀勾勒無遺,尤其是……她立刻轉移目光,蹲下身去給他系好裏衣的帶子,他只覺自己腰腹間被她隔着衣料觸碰到的地方全都癢得難受,呼吸都變得粗濁起來……

“陛下。”她站起身來,他突然捧起她的臉,重重地吻了下去。

這一吻,用盡全力。

仿佛要吞噬了她的血肉,要拆散了她的筋骨,他抱緊了她往她唇舌深處探求,她踉跄着一路後退,直被他推得撞上了朱紅的門板。但聽“哐”地一聲,他心疼地攬過她的肩,她被他吻得全身都要散架了,又是歡喜又是迷茫,好像一腳踩在了雲上,将将要下墜的時候卻又被他拉住,她只能依靠他,也只想依靠他……

“陛下?婕妤?”外間的孫小言聽到聲響卻又好死不死地擔心起來,“沒事吧?”

顧淵略略清醒了些,終于放開了她,重重地哼了一聲,也不知是因為她還是因為孫小言。他一把拉開門扇,孫小言便險些跌将進來:“陛下,小的來……”

一看顧淵薄暖二人面紅氣喘的情狀,他呆住了,半晌,才眨了眨眼。

顧淵俊朗如玉的臉繃得死緊,顯然是暴風雨前一觸即發的平靜。

孫小言突地跪了下去,将手中膳盤高舉過頂,哭喪着臉請罪:“婕妤,我錯了!”

“勢利鬼!”顧淵立刻氣不打一處來,“朕在你的面前,你卻找婕妤求情,是什麽道理?”

孫小言悄悄擡起一雙水汪汪的眼向薄暖裝可憐。

薄暖咳嗽兩聲,“罷了,将點心擺進來吧。”

孫小言如蒙大赦:“謝婕妤!”

翌日朝議之時,後宮中太後罰婕妤、太皇太後罰太後的這一出連環鬧劇已經是衆人皆知。朝臣陸陸續續上本,彈劾梁太後為老不尊,更抗旨擅行,不能為後宮統率,當遣返梁國雲雲。

顧淵眉心一跳。遣返梁國,尋常人誰敢說這樣大逆不道的話?便不用想也知是長信殿的授意。然則母親這回做得太過,他要如何才能保住她?

身後重重垂簾之後,太皇太後那兩道目光仍舊四平八穩地射來。身前衆臣各執一詞,已吵得不可開交。大司馬大将軍薄安進言勸皇帝以孝治天下,當對生身母親寬仁以待,那兩道老婦的目光明顯起了波動。

顧淵好整以暇地等着他們吵完,吵完之後,不出他所料,太皇太後終竟是發話了。

“大司馬所言以孝治天下,這孝道,當行乎祖母耶,生母耶?”

薄安一怔。

太皇太後冷冰冰的聲音已接着砸将下來:

“茲命梁太後遣返梁郡睢陽思過,即日起行,不得有誤!”

顧淵走出承明殿時,冬末的層雲正堆積在泛着冷光的琉璃瓦上,挑角飛檐上釘死的蟠龍張牙舞爪地面向天空,飛,是飛不起來的;但怒氣騰騰的樣子,還是有十足的威武。

禦極一載,他已知帝王之道不自由,就如那屋脊上泥塑木雕、鎏金描紅的龍,被人仰望、被人膜拜、被人供奉,可是,卻終究只能獨自一個在那高而冷的地方,接近蒼穹,無人作伴。

顧淵坐上了車,孫小言跟在他身側,低聲道:“陛下……當真要讓梁太後回睢陽去嗎?”

他反問:“不然如何?”

“陛下是九五之尊,想留下自己的母親,難道還不容易?”孫小言慢慢地道,“陛下已經撤了文太尉,再這樣對梁太後,恐怕……”

“你們只看見朕撤了文太尉,”顧淵冷笑,“難道就沒看見朕廢了薄将軍?若不是因朕廢了薄将軍,太皇太後又何必如此來要挾朕?”

孫小言道:“要挾?……那陛下若将薄将軍複爵,又如何呢?”

顧淵低低一笑,“朕為何要聽她的?”

孫小言一愣。

皇帝竟是個如此堅決的人啊……為了剪除薄氏羽翼,他真的連生身母親都能舍棄麽?

孫小言只覺一陣心寒,“可是梁太後……”

“朕好不容易廢了薄宵。”顧淵的話音冰涼,眸光冷定,“今日朝議你看見了,大司馬是與朕同行止的。薄氏家業太大,盤根錯節,若有亂象,必由內起。”

孫小言并沒能想太明白,只是心中仍感到不能确信:“可是梁太後當初為陛下受了那麽多苦,陛下……”

“孫小言啊,”顧淵輕輕嘆了口氣,身子往後靠在了車欄上,“如若你是朕,你能怎樣做?”

孫小言撓了撓頭,驀然間靈光一閃:“陛下,還有城陽君女,陛下忘了?”

顧淵皺眉,“她?”

孫小言道:“陛下讓她向太皇太後說說情?”

顧淵眸光一亮,忽然直起了身子,揚聲對車仆道:“改道,去增成殿!”

寒兒往內室裏探了探腦袋,見薄暖還在繡那一枚山玄玉的縧帶,想了想,又蹩了回去。

然而薄暖已注意到她,“何事?”

寒兒不得不猶疑着走了進來,手中攥着一卷竹簡,薄暖擡眼,“那是什麽?”

寒兒低聲道:“這是,這是奴婢在長秋殿看到的……”

“什麽?”薄暖吃了一驚,“你居然拿太後的東西?”

“不,不是的!”寒兒微白的臉上全是失措的惶急,“這是文充儀的遺物……寒兒看了一眼,竟然是,是抄來的……”

“抄來的什麽?”薄暖走上前,突然劈手奪下那冊書,嘩啦啦抖開一看,面色陡變,“起居注?!”

寒兒怯怯地點了點頭,“奴婢也不是随意拿的……但這起居注實在關系重大,奴婢生怕旁人拿它來陷害婕妤……”她嗚咽一聲哭了出來,“幸虧張令沒有搜奴婢的身,好歹讓奴婢給帶回來了,只不知道太後是不是還留了別的抄本……”

薄暖的手指痙攣地卷着竹簡,指甲陷進了尖利的竹縫中,她猶是不甘,猶是一字字讀着上面淡無波瀾的記述——

大正元年五月十三丁未,納薄婕妤宜言殿。無幸。

一個又一個“無幸”闖進她的眼裏來。內官本沒必要記得如此詳細,但整夜整夜地歇宿在後妃宮中卻無所進禦,這實在是稀世罕見的事情。她只覺眼前都是黑的,好像是那墨跡并未幹透,全都濕漉漉地披了下來,髒,而且冷。

“婕妤……”寒兒哭道,“陛下怎麽會,怎麽會這樣待您?奴婢真沒有想到……您專房獨寵快一年了,怎麽會……”

“嘩啦”一聲,那一冊禁中起居注被扔在了地上。薄暖擡起蒼白的臉,慢慢地道:“你還記不記得,文充儀物故之前,宮中有什麽傳言?”

寒兒怔了一怔,“奴婢記得……宮中傳言陛下和婕妤伉俪情深,而且……還是文充儀處傳出的話。”寒兒聲音微窒,“奴婢還記得文充儀是遭了奴婢的玩笑……”

“你好好想想。”薄暖的聲音是涼的,“她既然看過了這起居注,為何不趁機大做文章,反而要放話說我與陛下感情甚篤?”

寒兒搖了搖頭,“奴婢想不明白。難道文充儀并未看過?”

薄暖淡淡道:“她若不曾看過,難道還有人會幫她抄寫這樣機密的東西?只要拿她生前文字一比對,便知這是她自己抄的!”

寒兒驚詫,“這——”

“我現在只關心一樁事情。”薄暖轉身,攬緊了衣襟,慢慢地道,“太皇太後,是不是已經看過了這一冊起居注。”

*********

增成殿中住了好幾位沒有獨立宮舍的充儀,官通報皇帝駕到,一衆女子都驚吓得不知所為,只見那少年皇帝冷着臉直往裏頭走,薄煙連脂粉都不及施,便在門口跪迎天子。

“陛下長生無極。”

她的聲音軟綿綿的,像撓人的柳絮,嬌媚,是真正的女人的聲音。顧淵邁步而入,見房中光線陰暗,陳設倒是雅潔,居中擺了一張琴。

“薄充儀在彈琴?”他眉頭微微一動。

“窮極無聊罷了。”薄煙輕笑,“妾知道陛下撤了樂府,可不要撤走妾的最後一張琴呀。”

顧淵沒有做聲。簾後燃着蘇合香,是他熟悉的氣味,他走過去,撩開簾子看了一眼,瑞獸香爐氣霧氤氲。“這是梁國的香?”他慢慢地道,“充儀有心了。”

薄煙心中浮出了淺漫的歡喜,她為這一天等了太久,當這一天真的到來,她反而感到不踏實,要重重掐一下自己來保持清醒。她笑着走上前欲解下顧淵沾了寒氣的裘袍:“陛下今次怎會想到來增成殿的?”

顧淵卻往後退了一步,定定地道:“朕有事找你。”

薄煙的手僵在半空,終是擡起來,稍稍拂了一下鬓發,“陛下請吩咐。”

“吩咐談不上。”顧淵淡淡地道,“朕是望你幫忙,開金口向太皇太後求個恩典,讓朕的母親……不要離開長安。”

仿佛心中喀啦一聲塌陷了一塊,有什麽東西掉了進去,牽扯得薄煙嘴邊的笑容都不能自然,“陛下這麽看得起妾?太皇太後拿定的主意,妾怎麽能勸得動?”

顧淵看了她一眼,那眸光深寒,令薄煙忽然心悸,“這阖宮女子之中,太皇太後最看重你。”

薄煙凄涼地笑了,“那又如何?太皇太後是希望妾能讨陛下的歡喜,可是妾做不到——陛下可聽過班婕妤的賦?‘神眇眇兮密靓處,君不禦兮誰為榮’!”

顧淵眉頭一皺,但見薄煙清麗的臉龐上全是卑微的期待和倉皇的憂懼。她不是一意獻媚求寵的女子,她所希冀的只是他的一點愛憐,可是他沒有給她。

縱然是傾城絕色,君王不禦,更何可為榮?

顧淵靜默許久,才終于啞着聲音開口:“你知道,太皇太後當初突然封了四五個充儀,硬塞進朕的未央宮裏來——你知道,朕是不願意的。”

薄煙回過身去,伸指撥了撥琴,喑啞,根本不成曲調。“妾知道。”她的聲音就如這琴聲,枯澀,像河水幹涸過後,露出峥嵘的河床。

“你若能幫上朕這個忙,”顧淵的眉頭鎖緊,好像窗外冷風鎖住了烏雲,“想要什麽,盡管開口,朕都會為你找來。”

“陛下是有孝心的。”薄煙苦笑,“文太後若知道陛下煞費苦心,一定會後悔當日大鬧掖庭。”

顧淵靜靜地看着她。

“可惜妾要的東西,”薄煙輕輕地、低低地道,“陛下給不了。”

“朕給不了的東西,”顧淵的眸光清亮而坦蕩,“你就不該要。”

薄煙全身一震,驀然擡起頭來:“陛下!”

那目光盈盈,似含了千言萬語,卻全都封緘住了,一個字也不能吐露。

“——陛下!”孫小言尖厲的聲音突然在門外響起,“陛下,太皇太後召!”

☆、62

顧淵周身的血液冷了一遭。他不能明白,薄太後方将扳下一城,此時卻來召他,難道是為了向他耀武揚威一番?他看了薄煙一眼,便匆匆往外走去。

薄煙望着那玄黑的背影,身子突然一虛,險些暈倒。堪堪扶持住了自己,只覺天地擾擾,六宮攘攘,竟沒有她的容身之處——

她那樣卑微的期待,那樣倉皇的憂懼,終究沒有讓他稍一停留。她的心中驀地浮出了恨,如毒蛇的信子,如藤蘿上的刺,纏着她的心,讓她不能呼吸。

論出身,論才略,論容貌,她自認沒有分毫不及宜言殿的那人。可是為什麽,為什麽那人就能得陛下獨寵,即使她——即使她時至今日,都不能懷孕?

顧淵來到長信殿,卻看到了意料之外的人。

薄暖一身缥青蟬衣,素淨無塵,靜靜地跪在殿中。

薄太後一手拄着銅杖,正聽着小金盅裏蛐蛐兒的鳴叫,聽得雙眼都舒服地眯了起來。見皇帝入內,才慢慢睜開了眼,神色頗為和煦:“皇帝來啦?”

顧淵頓了頓,“孫兒給皇祖母請安。”

薄太後打量着他的表情,“今日很不開心,是不是?因為老身又将你母後趕到睢陽去了,是不是?”

顧淵面色一白,他未料到太皇太後如此開門見山,“大靖朝以孝治天下,朕為母後所生所養,不能盡孝,心中自然無比慚愧。”

薄太後笑了笑,“你說的很對。老身想了想,也覺這懿旨下得太過草率。”

顧淵微驚,“皇祖母的意思?”

薄太後拄着銅杖緩緩地站了起來,一旁鄭女官忙來攙扶,薄太後卻只示意她拿好那一盅蛐蛐,“老身不好朝令夕改,你可再下一道中旨,命你母親不必去了。”

顧淵心中雖然驚訝莫名,但表情上到底是沒露出分毫波瀾,只懇切地道:“孫兒謝皇祖母恩典!”

薄太後笑道:“莫來假惺惺地謝我。要謝,就謝你有一個好婕妤——只是阿暖呀,你要什麽時候,才能給陛下生個皇子呢?”

薄暖的身形晃了晃,卻跪直了,“阿暖知道了,阿暖會盡力……”她咬着唇,再說不出後面的話。顧淵越看越覺奇怪,道:“婕妤與皇祖母鬧什麽玄機,朕不懂。”

薄太後卻一邊撮唇逗弄着鄭女官手中的蛐蛐,一邊往裏間走去,“你們夫妻倆的事情,難道還要老身一個外人插手?”

薄太後離去了,顧淵回過頭,只見薄暖滿頭長發梳攏作端莊的高髻,一張幽麗臉龐已是白如片紙。她這一回倒是沒有暈,跪得筆直,初春的風偶或拂起她翩然的衣角,他不由得道:“你冷不冷?”

他低下身,伸手去扶她,她卻沒有搭理,徑自站了起來,險險一踉跄。他皺眉,而她已當先往外走去。

宜言殿的辇車和皇帝的禦辇都停在門外。顧淵很自然地欲上禦辇,卻見她繞過禦辇,徑往另一乘而去。他突然就來了火氣:“你做什麽?”

薄暖停住腳步。

“回來。”他冷冷地道,“上車。”

薄暖低下頭,終于是轉過身,又一步步緩慢地走了回來。

有什麽辦法呢,她在他面前,總是要認輸的。

他看見她明明在犯倔,卻做出一副順從模樣,心裏又是氣,又是急,“莫非被誰欺負了?朕可沒有欺負你。”

薄暖搖了搖頭。

顧淵嘆了口氣,想到今日薄太後突然變卦,便知薄暖定然又在長信殿裏受了委屈。他拉起她的手,放緩了語調:“與朕一同坐車,好不好?”

“這怎麽合适——”

“朕不要聽。”他閉了眼睛,“你從前又不是沒坐過,別同朕說什麽三代末主乃有嬖女,那個什麽班婕妤的事,朕不愛聽。”

她一怔,“班婕妤的事?”

顧淵想起薄煙來,心中一陣煩躁,只悔恨自己怎麽會去增成殿找她。幹脆一把抱起了薄暖,“你到底上不上車!”

薄暖雙足突然離地,重心一颠,吓得她立馬抱住了顧淵的頸項,叫道:“放我下來!”

顧淵揚眉,“你這樣還乖些。”一步踏上了禦辇,才将她搖搖晃晃放下,薄暖驚魂未定,氣急敗壞,頭轉向外面不肯理他。

馬車辘辘起行,他心中暗笑她別扭,伸出手去拽她的手。她掙了一下,發現掙不脫,便随他握着,目光紋絲不動地望着車外。他帶着促狹的笑意慢慢地道:“朕知道你為什麽生氣——你是想要個皇子,對不對?”

薄暖惱了:“不對,一派胡言!”

他笑着摟緊了她的身子,“沒關系,朕是你的知心人,你想要什麽,朕都會給……”

她越聽越臊,外面還有車仆,還有孫小言,還有羽林衛,他怎麽——“陛下檢點些,這是在長樂宮。”臉上越來越紅,語意急促中漸漸柔軟了下來。

他卻不肯放手,單是這樣死纏着她,“別動。朕只有這樣厚臉皮地賴着你,你才沒臉逃開。”

她靜了,“我何時逃開了?”

他低聲:“你又說謊。每一天,每一個時辰,每一刻,你明明都在逃。朕追你,追得好辛苦,你就別掙紮了,好不好?”

她道:“我若想逃,今日就不會來長信殿了……”

“你說什麽?”他忽然坐直了身子,目光灼亮地注視着她,好像能将她洞穿,“你到底與太皇太後說了什麽,她竟肯松了口留下朕的母後?”

她微微一笑,不說話了。

回到宜言殿中,薄暖一如往常便往浴池去。顧淵平常都是在宣室殿沐浴,今次因為往增成、長信兩殿奔波,誤了時辰,此刻也徑往浴池走。薄暖站在浴池的簾前,停住了腳步,表情古怪。

兩人大眼瞪小眼,片刻,薄暖低下頭往外去,“陛下先洗。”

他一把拽住了她的手,用了力道,瞬間在她纖白的手腕子上拽出紅印來,“你今天怎麽回事?”

她哭笑不得,“我只是讓你先洗。”

他皮笑肉不笑,“不好。”

她怔了怔,“那我先洗?”

他道:“不好。”

她臉上紅了紅,又紅了紅。終究說不出口,教他給說出口了:“你與我一道洗。”

她嗫嚅:“這不好……”

“你與我一道洗,然後……我們要個孩子,好不好?”他輕輕靠近了她,她的心猛然一顫。他自後方環住她的腰身,灼熱的呼吸侵略着她的世界。他襟上是她暌違已久的蘇合香,令她有些熏熏然了。他不懷好意地抱着她往後挪,她踉跄着跟随他的步伐,而後重簾被掀起,數丈方圓的蘭湯熱霧袅袅,将她的眼前都氤氲成一片濕潤。

“陛下……”她的眼睫微顫,“陛下是當真的麽?”

顧淵一挑眉,容色冷峻,“你再不懷娠,她們都要懷疑朕不行。”

“什麽不行?”她下意識地問,問完立刻就後悔,恨不得找個地洞鑽下去。他卻朗朗地笑起來,雙眸明亮得仿佛一種勾引,笑睨她道:“你試試就知道了。”

他說着,便拉着她的手撩開了自己的袍襟,往裏邊探去。她只覺自己好像摸到了滾燙的烙鐵,少年人的身材削瘦但結實,帶給她難以名狀的陌生的激蕩……

他輕輕“嗯”了一聲,像痛苦、又像享受,她吃了一驚便想縮手,他卻不讓,狠狠地按牢了她的手。

她擡眸去看他,他的臉像懸崖,像利劍,像深淵,像高山,那樣英氣蓬勃,那樣冷酷無情,可是在這一刻卻顯露出了耽于愛欲的脆弱,眸光中浮出了一觸即碎的歡喜——她怎麽忍心碎掉他的歡喜?仿佛有一叢火自她的手底直直燒進了心腔,她突然将手抱緊他的頸項,毫不猶豫地吻上了他的唇。

他眸光一亮,驚訝,和無窮盡的快樂。

多麽容易快樂的人啊。

他輕而易舉地便奪去了主動權,她閉着眼,一遍遍享受他給予的一切。像是一道流光倏忽駛過她的夢境,又像是一場花雨猝然灑落她的指端,他抱緊了她,仿佛要将她狠狠揉進自己的生命裏,就如蚌貝含着珍珠——他要她,哪怕痛苦,哪怕死亡。

“嘩啦”一聲水花大起,他抱着她跳進了浴湯中。蘭草的香氣與他身上的蘇合香混在一處,熱水将她全身血液都澆透,她從來沒有這樣痛快過,什麽前塵往事,什麽恩怨情仇,全都被酣暢淋漓地抛棄掉了。他看着她幾近迷醉的神情,只覺自己好像也要被這浴湯的水溫融化掉,他的手輕柔地游走在她的衣袍底下,仿佛生怕驚動了什麽,而全是小心翼翼的忐忑的期待……

他的阿暖呵……總是能讓她手足無措。

她抱緊了他,水波溫柔,眼波溫柔,今日在太皇太後那裏所受的委屈似乎全都無足道了,她的眸中突然就湧出了淚水——

“怎麽了?”他瞬間慌了神,忙亂去吻她眼睫下錯縱的淚,不斷地保證,“我會小心……你別怕……”

她搖了搖頭,“我不怕。”她将頭埋入他光裸的濺着水珠的胸膛,仿佛在強調什麽,“我不怕,子臨。”

他頓了頓,“擡頭。”

她慢慢擡起頭來。

他看見她眼中是自己渺小的影,冷酷,冷酷的背後卻是卑微。他忽然想起薄煙來了,薄煙看着他的眼神,正如此刻他看着薄暖的眼神。

他解下自己的衣袍,随手丢在水中。

“你先出去吧。”他淡淡地道,“待我洗完了,會叫他們換水給你洗。”

她靜了許久,沒有驚訝,也沒有尴尬。然而終竟是有些不甘心的,她還是說出了口:“你反悔了?”

“我不管你跟太皇太後打了什麽商量。”他的話音冰冷,“我從來不需要女人幫忙,你該知道。”

她突然笑了,“是麽?那薄充儀是不是女人?”

他呆了,“你怎麽……”

“我怎麽知道?”她笑着踩了一下浴池的壁,身子便往後蕩去,遠離了他。她在離他很遠的地方上了岸,才慢慢道,“陛下已經很久不曾用過蘇合香了。”

他突然懊惱到無以複加:“我想請她幫個忙罷了——”

“你該來請我的。”嘩啦一下長衣掃風的聲響,薄暖利落地披上了外袍,沾濕的長發掩映一張蒼白的臉和一雙冷淡的眸,“太皇太後恨我入骨,你應該好好利用才是。”

他擡頭,看見她一雙纖纖玉足從自己眼前走過,不帶分毫留戀,就好像剛才一番情潮湧動全是他自己一個人做了一場荒唐春夢。他的心一點點地往下沉,好像這蘭湯中有蔓生的水草,将他纏至窒息,“太皇太後……為何要恨你?”

薄暖輕輕笑了笑,朱唇微啓,仿佛吐出一個魔咒,“你馬上就知道了。”

******

流言蜚語是忽然間如春草般冒出來的。

初春時節,清風猶帶着料峭的寒意,而皇城裏的宮人們已迫不及待地換上了輕薄的新衫。搖扇攬衣,扶鬓垂珰之間,女人們掩着口、眯着眼,互相傳播着一則所謂的秘聞。

“我聽清涼殿那小厮說呀,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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