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3)
下與薄婕妤其實貌合神離,所謂專房獨寵,那都不過是擺給人家看的罷了!”
“薄氏也可憐,好不容易挑出來一個女郎送進宮,逼得陛下獨寵一整年,竟然還沒有懷上……”
“诶诶,難道你沒有聽說……”
衣香鬓影都湊攏了來。
“怎麽可能!”驚訝,更多的是嘲笑,“薄氏這也算一着不慎,竟然送進來一個……”
“薄婕妤不能,可薄氏還有別人呀。”
“我看哪,太皇太後是有意将陛下往增成殿那邊推。”使了個眼色,“那邊可還有一個姓薄的呢……”
“可別說,陛下上個月還去了一趟增成殿……”
“我看那個姓薄的,恐怕馬上就不住增成殿了吧!”咯咯輕笑起來,“昭陽殿可還空着……”
“真奇怪,你說陛下前前後後,為什麽總在姓薄的女人堆裏打轉呢?”
“哎喲,趕明兒你也改姓薄去!”
衆女調笑無度,當中只有一個不起眼的宮婢,拿過今日換洗的衣裳便匆匆忙忙地離去了。
“哎,”拉了拉身邊人的衣袖,“那不是薄婕妤身邊的寒兒?”
“啧,說她作甚!”矜持地甩開了對方的手,“你且看着,看她還能清高得了幾天!”
寒兒回到宜言殿時,薄暖還在搗鼓那一架織機,見她回來,笑着招手道:“你來給我看看,它怎麽不動了。”
寒兒将衣物放好,擦了擦手,過來修理那織機,薄暖便在一旁懶懶看着自己的手指,臉上仍是帶着笑,像一副面具。寒兒忽然冒出了一句沒頭沒尾的話:“中宮皇後才要親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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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暖臉上的笑意僵了一下,“皇帝親耕,皇後親蠶,那是做給百姓看的花架子罷了。”
“春天來了,原是勸農的時候。”寒兒悶悶地道,“婕妤在這兒織布,會招人非議的。”
薄暖靜了靜,“便讓她們說去罷。”
“她們——她們惡毒!”寒兒咬牙切齒,“明明是陛下不肯臨幸您——”
薄暖涼涼地掠了她一眼,“你敢說出去,我割了你的舌頭。”
寒兒嘟囔:“我自然不敢說出去,她們就是看準了我不敢說出去——等等,婕妤,她們都沒看過起居注的呀?”
薄暖一怔,慢慢地站直了身,腦中剎那間轉過了千萬個念頭,最後終是道:“你去請……宣室殿的孫常侍,過來一趟。”
☆、63
溫室殿。
“孫小言!”顧淵一邊喊着一邊系上衣帶趿拉着白舄便往外走,然而喊了半天也沒見着孫小言的影子,一個小黃門戰戰兢兢地出來答話:“回陛下,孫常侍被薄婕妤召去問話了。”
顧淵一怔,也沒多想,“你過來,給朕更衣。”
那小黃門激動地忘了形,連連應聲,便去拿皇帝的冠冕。心中想着說些什麽讨喜的話兒讓君主記住自己,便道:“近來宮中新傳一支曲兒,陛下可曾聽過的?”
顧淵皺眉,“朕早撤了樂府,哪來的新曲?”
小黃門道:“約莫是宮外傳進來的吧!詞是舊詞,配的曲卻極好,宮中人人都會唱了!”
顧淵擡着下颌,伸手整理衣領,淡淡一笑,“你也會唱,是不是?”
小黃門等的就是這句話,“陛下不嫌污了聖聽,奴婢便唱給陛下解解悶!”
顧淵随意“嗯”了一聲,小黃門當即扯開了清亮的嗓子——
“潛玄宮兮幽以清,應門閉兮禁闼扃。華殿塵兮玉階苔,中庭萋兮綠草生。廣室陰兮帏幄暗,房栊虛兮風泠泠。感帷裳兮發紅羅,紛綷縩兮纨素聲。神眇眇兮密靓處,君不禦兮誰為榮……”
熟悉的字句闖進耳中來,顧淵神色驟冷:“閉嘴!”
小黃門吓了一大跳,當即撲通一聲跪了下去,臉色煞白:“陛下息怒!”
“誰教你唱的?”顧淵聲色俱厲。
“是,是增成殿孟充儀底下的……”
“孟充儀?”顧淵想了老半天,才想起似乎是有個姓孟的女子,是文太後那邊的親戚。然則這樣的詞曲,說與薄煙沒有關系,他絕不相信。
他平複一晌,方道:“無事了,你退下吧。”
小黃門情知自己今日捅着了馬蜂窩,連爬帶滾地就往外跑。顧淵面色僵冷,正欲往正殿去時,卻聽見一聲唱喏:“太皇太後到——”
顧淵心頭一沉,自他禦極以來,薄太後親自駕臨未央三殿的次數屈指可數,而況是到他歇息的溫室殿來?他回過身去,整好衣擺,方向邁步而入的薄太後行家人之禮:“孫兒向皇祖母請安。”
薄太後目不斜視地徑自往前走,走到了上首正席坐下,方道:“皇帝多禮了。”
老婦人塗脂抹粉并不好看,但勝在氣度謹嚴,令人望而生畏。顧淵靜了靜,感覺到薄太後的語氣十分不善,一邊囑人奉茶,一邊心中開始計算朝政得失。
“老身聽聞了一樁消息,心中驚駭,不得不來向陛下問個清楚。”薄太後卻根本不看那茶,冷冷地徑自開口。她每次說話都是直奔主題的,這是顧淵比較欣賞這位老祖母的地方。“是關于宜言殿婕妤的,不知陛下有沒有聽說過?”
顧淵頓了頓,“孫兒尚不曾聽見什麽說法。”
薄太後一字字道:“這個薄暖,丢盡我薄家的臉!”
顧淵一驚,“皇祖母何出此言?”
薄太後斜他一眼,“外間都傳遍了!老身問你,阿暖她……”話到嘴邊,她又換了一種說法,“她是否不宜行房?”
顧淵驀地擡起頭來,冷眸中閃過一絲銳亮。薄太後卻很沉穩,将銅杖往地上輕輕一敲,哀嘆道:“你們少年夫妻,這些事原不着急。然則叫外頭人竟嚼起舌根來了,你讓皇祖母這張老臉還能往哪擱?”
顧淵頓了頓,慢慢地道:“既是有人亂嚼舌根,便将舌根子割了便算。”
薄太後一聲冷笑,“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你自己看着辦吧。眼下還有更駭人聽聞的呢——阿暖為了求子,怕是什麽事都幹得出來!”
“都是些流言罷了,”顧淵冷靜地道,“皇祖母不必過聽于人。”
薄太後擡眸,眸光幽深,與阿暖正相似,竟令顧淵心中一寒。忽聽薄太後帶着微微的笑意道:“看來皇帝是真心愛憐她了。”
******
“——你們做什麽?”孟逸兒大叫,伸手攔住這些橫沖直撞的宦官。
孫小言懶懶地倚着殿門,将手中帛書一卷,“充儀,對不住了,陛下的旨意明明白白,望充儀随奴婢們一同到掖庭去給個說法。”
孟逸兒一臉迷茫,“什麽說法?我犯什麽事兒了?——別動我東西!”
孫小言笑了笑,“小的也不知道,橫豎陛下不高興了,大家都要跟着一道受苦,充儀又何必為難我們這些聽命從事的奴婢呢?”
孟逸兒心中念頭轉了幾轉,也知對着這皇帝的宦侍絕撬不出幾句話來,便道:“常侍慢待,我得先去跟幾位姐姐們道個別,畢竟是掖庭……”
“陛下特有旨意,”孫小言略揚了揚聲,臉上的笑容愈加詭異,“孟充儀得旨之後,立往掖庭,不得交通他人,如有片刻耽誤,坐——斬。”
孟逸兒的臉色頓時白了個透。
一牆之隔,是薄煙的房間。她對着棋枰打譜,聽見了孟逸兒那邊的動靜,不言不語地落了子,嘴角緩緩地勾了起來。
竟是這樣疼惜薄暖,連一刻委屈都不肯讓她受?
孟充儀下掖庭獄後,供出了好幾個搬弄是非的女子姓名,一時之間,增成殿為之一空,薄太皇太後當初安置入宮的幾個充儀,如今竟只剩了一個事不關己的薄煙。
薄煙似乎也坐不住了,自上疏一道,請求去蘭臺做一個只管讀書不問世事的女史,皇帝禦筆一批,準之。
顧淵終于找到由頭整治掉了這些礙眼的女子,只覺未央宮的天也藍了,水也青了,夏風醉人,一片柔情,恍惚之間,他竟已與薄暖做了整整一年的夫妻。
随着朝堂上的薄氏勢力逐漸消隐,而顧淵自己的人,周衍、聶少君等儒生用得越來越得手,明堂将成,黃河水息,流民安定,國庫漸盈,顧淵頗有幾分憑虛禦風的暢快,便連下朝後的步履都從容了許多。
“陛下,”孫小言颠颠兒地趕上前來,涎着臉道,“陛下還是去宜言殿?”
顧淵頓住腳步,側頭想了想,負袖回頭道:“不,你讓婕妤來鐘室見朕。”
孫小言看着他的臉,呆住。
顧淵奇怪地道:“愣什麽神?有什麽奇怪的嗎?”
孫小言驚得一跳,連連搖頭:“小的這就去請婕妤!”一溜煙地便跑。——陛下笑起來的時候,實在是、實在是,讓人想逃!
顧淵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臉,沒有什麽奇怪的吧?然而嘴角向上輕輕地一勾,不論如何,他今日心情很好。
孫小言來請薄暖時,後者正捧着那面鏡子苦苦思索着什麽。聽見孫小言傳喚,她呆了半晌,才喃喃:“鐘室?他不是早撤了樂府?”
“婕妤說笑呢,鐘室是一間房子,樂府是一群官兒,官兒沒了,房子總不會跟着拆了。”孫小言笑着,眼睛往那面銅鏡上溜了兩圈,又端正了回去。
薄暖“喔”了一聲,收拾一番,便去更衣。孫小言又忙道:“陛下吩咐婕妤不必更衣了,随意一些。”
薄暖回過頭,孫小言一臉精乖,倒好似和兩年前睢陽月亮底下那個擠眉弄眼的小內官沒有多少差別。她竟莫名有些忐忑起來。
她的辇車剛在宣室殿前停落,她便知道了自己為何這樣忐忑。
一縷琴聲,自殿中悠揚傳出,恍若一片倏忽逸去的雲,她竟沒能抓住,心頭狠狠一顫。擡手制止了內官的通報,她提着裙裾便往殿中去,但聽那曲聲輕快圓轉,如碎珠濺玉,如夏日的流水清澈得足以見底,如一片袒露的胸襟,毫不避諱、毫不閃躲、毫不掩藏,就那樣坦蕩蕩地展示給她看。
她奔得氣喘,驀然間琴聲停了,她撞進鐘室的門裏,身後猝然圍過一雙臂膀,男人帶笑的聲音平空響起:“做什麽跑這樣急?”
她輕輕“啊”了一聲,也不知是驚是喜,而後他繞到她身前來了,一手猶拉着她的手,初夏的風吹着她掌心的微汗,悄無聲息地一顫。她這才看見這鐘室與一年前的格局已全然不同:所有的簫鼓鐘磬都已撤下,只留玉案上一張文木瑤琴,琴邊一爐不加雕飾的龍涎香,在素色承塵間袅袅回旋。
她笑道:“你在梁國時不是常說龍涎香太過濃郁,君子不喜?禦極之後,卻是越發用得多了。就不怕睡不着?”
他挑眉,“龍涎香濃,能讓人保持清醒。萬裏江山,朕不能看錯一處。”
她靜了。
他溫言:“朕說過會彈琴給你聽。”
她一驚,“剛才是……”
“尋常人可聽不到。”顧淵表情得意,獻寶一般,“婕妤以為如何?”
她回憶了半晌,“倒是高山流水,胸襟開闊。”
他以手抵唇,實在不能忍受般一下子笑了出來,漸漸地,越笑越響,雙眸都彎成了一線。她莫名其妙:“怎的了?”
“你說你,”他一邊笑一邊道,“你說你當初跟朕去讀書,到底學了些什麽東西?連這樣的曲子都聽不出來……”
“周夫子又不教琴……”薄暖愣是想了許久,突然道,“是《關雎》!”話一出口便立刻紅透了臉頰,“你——你無賴!”
他盈盈地笑望她,“朕怎麽無賴了,你給說說?”
她嗫嚅:“文王太姒,夫婦和鳴,用在我們身上,恐怕不合适吧……”
他漸漸斂了笑,凝聲道:“怎麽不合适?阿暖,你不願做朕的太姒麽?”
☆、64
她眼睫一顫,擡眸看他,少年的神色是前所未有的嚴肅,目光冷銳而直接地注視着她。
他要她做他的皇後。
她忽然想起數月前她跪在長信殿,薄太後那一頓劈頭蓋臉的罵來。
“你是一根筋,你父親也是一根筋。你們怎不想想,離了薄家,你們還剩下什麽?!”老婦人的冷笑滲得人通身冰涼,“你初進宮來,老身便特與你說,帝王之心不可測,帝王之家最無情,你偏不聽,老身的一番心血,全算喂了狗!”
“阿暖?”顧淵還在等她的回答。
她默默地靠上他的胸膛,帶着窒息般的依賴蹭了蹭他玄黃的袍領,像一只無家可歸的小貍兒。他從未見過她如此示弱的模樣,驀地慌了神,手足都不知往何處放,半晌才安撫地圈住了她瘦削的背:“怎麽了?阿暖,你——”他澀澀地一頓,“你不願意麽?”
她将臉埋了進去,他的衣領子裏全是讓人鼻酸的龍涎香,許久,她才悶悶地道:“我有什麽法子,橫豎除了你,也無人會再要我……”
她的聲音嬌軟,拂落他心頭,有種說不出的癢。他又是好氣又是好笑,“當朕的皇後,可不是什麽輕松的事情。”
她沒有應聲。
他頗貪戀地用手指攏着她的發,慢慢道:“你不是還要查陸氏的案子麽?這樣更方便。”
她靜了半晌,方道:“陸氏的案子……我已有了幾分眉目。”
他高興地道:“那是好事。你只管查,朕給你辦。”
她的話音微微哽住了:“子臨……謝謝你。”
他不快地凝眸,“這道謝,毫無誠意。”
她微微一怔,“那要如何?”
他拉着她走到琴案邊,“給朕彈一首曲子。”
她呆住,讷讷地道:“我……我不會。”
“朕教你。”他去琴案後坐下,拉着她一把跌進了他的懷裏,将五指攏住了她的,輕輕覆在了琴弦上。她只覺全身都被他包圍着,熱,她不敢轉頭看他,只盯着那被自己的手指撩撥得微微顫抖的弦,聽見一聲低沉的喟嘆般的琴音。
他笑起來,笑聲就在她頸項間,清風朗月一般撞進她心頭去,而後流水般的琴音高低錯落地跌落下來,他一手帶着她按弦,另一手輕挑慢撚,幾乎是只手而奏。她聽出這又是原樣的《關雎》,心情從初始的羞澀漸漸變得安然若水。側首,他眉目專注,神凝于弦,若不是這天下河山擔在他肩上,他原可以做一個閑散宗室,手揮五弦,不理世務,逍遙灑脫地過一輩子。
可是她又說不清楚,若他果真是那樣不顧民間疾苦的人,自己……還會喜歡他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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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宮,太子宮。
襄兒将竹簾挑起,對內笑道:“太子妃,薄婕妤又來找您下棋啦。”
陸容卿一邊理着發髻一邊急急走出來,擡首對薄暖莞爾一笑,“咱們往涼亭上去。”
薄暖時常來找她弈棋游冶,顧淵也知道。陸容卿孀居難免寂寞,而偌大宮掖,與薄暖能談得來的女子并不多。薄暖微微一笑便與她并肩往園子中去,低聲道:“我這日來,免不了還是要舊話重提。”
陸容卿看了她一眼,笑容微斂,沉默地走去涼亭中坐下,才慢慢地道:“你願意與我弈棋一圍,我也高興。只是你回回都要提這些事情,自己不嫌累麽?”
薄暖看着襄兒将簾子卷了下來,遮住了滿園柔紅嫩綠,石桌蕭瑟,兩盅棋子黑白分明。她沒有轉頭,“表姐怎就不相信,我們終究有機會的。”
“機會?”陸容卿一聲冷笑,“我告訴你,我們唯一的機會就是等,等她死的那一天,興許機會就來了!”
薄暖嘆了口氣,“這恐怕不容易。”
“這世上哪件事便容易了?”陸容卿冷冷地道,“她若果真能長命百歲,便算我陸家遭了天譴,撞上這樣的老妖精。”
她用詞激烈,薄暖不禁微微蹙眉,卻又不好反駁。“表姐,你看得太淺。這并不是她一個人的問題……”
“向來就是她一個人的問題。你是被皇帝迷了心竅,要幫他收外戚攬大權,這個我管不着。但我告訴你,”陸容卿咬了咬牙,終是說出了口,“害我全家的,終歸是她一人,賴不到別人頭上去。”
“铮”地一聲,薄暖剛剛撈起的黑子脫了手,掉在清冷的石板地上。她俯下身子去撿,半晌,才擡起頭來。
“表姐……”她的聲音微微顫抖,“你知道的,你知道的事情比我多得多,是不是?”
陸容卿沉默了。
她的雙眼黑白分明,如晝夜沉潭。這樣的一雙眼,并不擅長欺騙和隐瞞。
不知過了多久,她終于輕輕地嘆了口氣。
“阿暖……你比我想象的聰明。”
薄暖凝視着她,“表姐,這世上只有你我二人還關心陸家的事……”
“你阿兄呢?”陸容卿突然道,“你阿兄不是與你同母?”
薄暖怔了一怔,自己一路查案莽莽撞撞,卻是從不敢與阿兄通個聲氣。其中緣由,她自己都不願細想。
陸容卿看她表情,已是了然,“是了,你阿兄畢竟是薄家養就的。”
薄暖只覺手心裏都滲出了冷汗,面對自家表姐,竟如千軍對壘,她不敢有所隐藏,只能将自己所知的都說出來,才夠格與她換取信息。“其實,我只隐約能猜到……外祖父與太皇太後……”
陸容卿的眸光顫了顫。“我聽聞你有一面建成三年的銅鏡,是太皇太後的舊物。”
薄暖看了她一眼,“不錯。”
陸容卿慢慢道:“那是先祖父陸铮進獻宮中的禦物。”
薄暖的心猛地一沉,又被一根極細的絲線拉扯了上來,懸在半空,上下皆是不能,“我……我知道。外祖父字子永……那銅鏡底下,正刻了一個‘永’字。”
“如我所料未差,那銅鏡上應當還有銘文。”陸容卿微微一笑,眸色泛涼,“‘常與君,相歡幸,毋相忘,莫遠望。’”
短短十二個字,抑揚頓挫,被她略顯無情的語調緩緩地抛在了初夏的風裏。薄暖靜了許久,才終于說出了口:“太皇太後曾經與我說,她在宮中為長使時被人暗算,是一位……陸大人救了她。”
陸容卿颔首,“阿翁當年待诏金馬門,在宮中從事,見她是很容易的。”
薄暖想了想,“所以……外祖父與太皇太後,原本……兩情相悅?”
“我不知道。”陸容卿的回答有些僵硬,“我只知道阿翁娶了別人,而太皇太後進了宮。兩人各自生兒育女,先帝禦極,便召孝愍皇後入宮,而同一年,你的母親嫁給了廣元侯。”
“倒也是親上加親,算不得決裂。”這些浮在表面上的人事薄暖都知道,她想探查的是背後的暗流,“先帝那般愛幸孝愍皇後,可見前代的恩怨并未波及到他們。”
陸容卿驀地冷笑了一聲,“先帝對孝愍皇後有了感情,恐怕也是她始料未及的。”
薄暖一怔,心頭微寒,“她……她讓孝愍皇後入宮,莫非就是……想害她?”
“其實,”陸容卿默了默,“我的兩個姑姑是孿生姊妹,容貌相似,當年太皇太後诏,原意……似乎是讓你母親進宮的。”
薄暖呆住了。
陸容卿抿了抿唇,“這一節我至今未能想通,你也不要問我了。”
薄暖唇色發白,面前的棋局好像都成了血的厮殺,經年的風雨聲都摧折了進來,但聽得陸容卿又低聲說:“總之大姑姑入宮後,在宮中吃了很多苦……”
“可她是皇後啊。”薄暖不能置信,“而況還有先帝在……”
陸容卿冷嘲,“你當真以為先帝是個優柔的性子?能坐上那個位子的男人,都不會心軟到哪去。”
薄暖吃了一驚:“難道陸氏的案子,與先帝也有關聯?”
陸容卿卻沉默了。不知過了多久,薄暖才聽見她的聲音,夢寐一般迢遞過來:“我總感覺,孝愍皇後愛的不是先帝。”
薄暖震驚地擡起眼,春光明亮,陸容卿眸中的哀傷竟無可遁形。
“玉寧八年,我們家出事的前夜,阿父來找我……他給了我一面銅鏡,樣式與你的那面大抵一樣,我記不清了……他說,拿好這鏡子,去太皇太後跟前跪着,她不讓起來就不要起來,不論外面發生了什麽,你只管跪着……”
薄暖擡眼,看見陸容卿那素來冷漠的眸光裏似乎裂開了罅隙,時光的洪流嘩啦一下沖垮了她的一切堅強的僞裝。
薄暖忽然想傾身過去拍一拍她的手,卻又怕驚動了她陳年的夢。
“那個時候我才六歲,剛剛嫁給阿池。”陸容卿怔怔地道,“我聽了話,便去長信殿前跪着。剛剛開春,天還很冷。誰知道阿池也跟了過來,他問我:‘你為何要跪?’我說:‘因為我家裏有危險,我想求太後的恩典。’他說:‘你家就是我家,我與你一同跪。’”陸容卿突然哭了出來,“我,我若知道我會連累了他,我當年一定不會讓他陪着我下跪!”
薄暖呆呆地看着陸容卿的眼淚,接二連三地自她長長的睫毛下簌簌跌落。她突然明白了陸容卿為孝愍太子守陵四年的心境……料峭春風之中,一對小童相互依偎,而長信殿的大門,并不曾為他們而打開。
陸容卿并不記得自己跪了多久。她只記得後來她與顧池回到了太子宮,她父親給她的銅鏡被太後的宮人拿走了,顧池險些與那宮人打起來。兩個小孩在太子宮中沮喪相對,末了,顧池說:“你不要擔心,我去找父皇。”
她想的卻比顧池更複雜,“你該先去看看姑姑……”
她的姑姑就是他的母親,陸皇後。
顧池卻道:“這次的危險,當真與母後有關麽?”
她咬着嘴唇,身子不由自主地晃了起來,“我,我不知道……”
顧池知道她害怕,手忙腳亂地抱住了她,笨拙的身軀散發着童稚的溫暖,溫柔得就像二月的柳綿,“別怕。”他說,“有我在,我是你丈夫。”
陸容卿現在回想起他當時的神氣,都會不自禁地發笑。
一個八歲男孩的信誓旦旦,她卻信了一輩子。
她還記得他衣襟上的書墨香,記得他指節圓潤的手,記得他那一縷總是梳不齊的額發……
可是他,卻已經離開她很久了。
她漸漸地收了淚,側過頭去,看見飄動的春簾之後,滿庭幽幽花信。
我若知道我會連累了你,我當年一定不會讓你陪着我下跪。
☆、65
薄暖走後,陸容卿獨自在涼亭中打了半天的譜,到紅日西斜時分,才終于站起身來。
她轉身欲歸,卻陡地撞上了一個人。
那人不言不語,眼神輕佻乃至于放蕩,直直地盯着她。
她平複了心跳,冷冷地道:“聶大人有閑。”
他早不是第一次來北宮,宮婢們都認識他了。但他每一回來,使盡渾身解數也并不能在陸容卿處讨得幾分好臉色。這回他卻不再說俏皮話,也沒有動手動腳,只是沉默地看着她的眼睛,年輕俊逸的臉龐上一雙野心勃勃的眼,像一只未經風霜的小獸,只待擇人而噬。
陸容卿心道他莫名其妙,便想繞過他往外走。誰知他卻有意堵住了路,偏讓她走不出去。她失了耐心,一整天的煩悶幾乎要發作出來:“來人,将這登徒子拿下!”
聶少君冷笑,終于說出了第一句話:“你早将他們趕到園外去了。”
她突然明白了什麽,嘴唇驀地發白:“你——你都聽見了?”
“便是沒有聽見,憑我的天縱英才,總也有猜出來的一日。”聶少君嘴角的那抹冷笑格外刺眼,“我怎麽就沒想到,你左右不肯應我,早是打定主意給孝愍太子做一輩子的寡婦。”
她守了許多年的心事被他這樣毫無顧忌地說出,就好像經久的傷口陡然暴露在了陽光下,她窒息般地擡起頭,他的目光殘忍如刀,“你想怎樣?”她顫聲道。
聶少君不說話了。他想怎樣?他自然是想娶她的。他從廣川鄉下走入了皇城廟堂,他一步步地在權力的險峰上攀登,他過去以為自己所經受的一切都是為了禮義天下的宏願,直到遇見了她。
遇見了她,他才知道,自己所經受的一切,都不過是為了能更靠近她一點點。
皇帝信任他,拉攏他,他知道自己若是去求賜婚,皇帝興許會答應的。可是那有什麽意思?
他希望她能從內心裏接受他。
可是他怎麽就忘了……他是拼不過死人的。
陸容卿又想逃了。
她一手攥着簾便往左邊硬闖,他卻長臂一舒,不由分說便攬住了她的腰。她重心未穩,險些跌進他懷裏去,清淡如竹的男子氣息撲面而來,陡然間令她心亂如擂鼓。她好不容易站住了,便立刻後退了幾步,卻仍舊面紅氣喘,眸中都泛起了盈盈水光。
她望着他,嘴唇蒼白開合,話音如冷冷的冰渣子:“你到底想怎樣!”
他頓了頓,說出的話卻出乎她的意料。
“我想幫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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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正二年的四月,旨意雖還未下,宮中的消息卻是長了腿的。一時間衆人都知道了皇帝有意立薄婕妤為皇後,而況先前增成殿的那些充儀都七零八落,這冊後一事也是水到渠成。不料這個時候,薄婕妤之父、大司馬大将軍薄安,卻親自上了一道言辭懇切的奏表,在承明殿大朝上朗朗然讀了出來。
顧淵越聽越是稀奇,這老兒,說的還是當年的老一套。“大司馬的意思是讓朕去民間選婦?”
“不錯。”薄安一絲不茍地道,“今年正月以來,陛下後宮失和,已是天下皆知。大靖祖制,天子後宮有皇後、婕妤、夫人、美人、良人、充儀、長使各品,皆應以序論次,雨露均沾,方是至道。”
顧淵冷着臉聽他說完,轉頭問薄昳:“薄侍中想必也是一樣的看法了?”
薄昳溫和地道:“大司馬以國事為重,用心良苦。陛下是性情中人,自律頗明。微臣無才,全憑聖主裁奪。”
這話滴水不漏,倒是十分滑頭。顧淵在心中冷笑着,敢情連廣元侯府也已經知道了阿暖和太皇太後的過節,乃打算棄卒保車了?書生論辯,三日三夜都沒個盡頭,顧淵懶得與他們掰扯,徑自站起身道:“朕只想立個皇後,你們偏來那麽多說道。有這個閑心,不如都去治黃河。”
衆臣悚然。
提到黃河水患,他們便知皇帝是真的動了氣了,一時都唯唯諾諾,再不敢附和薄安的提議。顧淵冷眼瞧去,滿朝簪纓,都是畏葸無能之輩,竟無一個雄傑特出之人;便連薄昳、聶少君那樣的可用之才,也總是不敢說話。他莫名覺得焦躁,好像心中騰地就起了一團火——
“退朝!”
孫小言當先一步趕到了宜言殿,向薄暖做了個手勢。薄暖迎出殿來,顧淵卻跟一陣風似地徑自往裏闖,走到內殿的榻前,筆直地躺倒了下去。
薄暖無端好笑,命人去斟茶,自己在榻邊坐下,輕聲道:“怎的了?”
顧淵閉着眼,不答話,嘴唇冷冷抿成一條線,臉龐堅硬的輪廓好像風霜雕就。
她拍了拍他腰上黃地六采的金玉帶,“穿戴成這樣,不嫌累麽?起來更衣吧。”
他仍是沉默,她便好脾氣地等着。過了半天,他忽然悶聲悶氣地道:“明知我心情差,你怎麽都不哄我兩句?”
她一呆,“怎生哄?”
他終于睜開眼,眼裏全是委屈,“你忘了我平素怎生哄你的?”
薄暖想了想,卻只想起他每回都是……她心思一轉便羞紅了臉,說不出話來。
他好奇地看着她的表情,“你想到哪裏去了?”
她橫了他一眼,卻是秋波溫柔無限意,叫他癡怔了神。她道:“究竟有什麽煩心事?”
他哀嘆一聲,“阿暖,你毫無情調。”
她又不懂了,“怎樣是情調?”
“罷罷罷。”他收斂了神色撐着身子坐起來,由着她給自己寬衣,“今日你父親上了一道奏表。”
薄暖想了想,“是勸陛下廣納後宮?”
他瞥了她一眼,“你倒很有自知之明。”
這話初聽似表揚,再聽又似譏諷,薄暖拿不準他的語氣,心裏頭卻先拈了三分酸味,“阿父說的本就很有道理,陛下是該考慮考慮,皇嗣是國本。”
“哦?原來婕妤也是這樣想的?”她要對他用敬辭,他自然也不示弱,“正好如今也到了采選的時節,不若朕便下一道旨,将長安城裏十三以上十五以下但凡看得過眼的全都拉進宮裏來,給朕解解悶?”
這混不吝的男人渾話陡然就刺中了她,心裏明明已燒起來了,表面上卻還要裝得不動聲色,話音抛得冰冷,“那都是陛下的事,妾并不能幹涉。”
顧淵伸手拈起她的下巴,她欲掙紮,反而被他的手指摁痛了。
“阿暖,”他看着她的眼睛,一字字地道,“你不相信我。”
她抿了抿唇,不想被他看穿自己的惶恐,“我……我并沒有這個意思……”
“嗯?”他的聲音低沉,即令只是一個上揚的音調,到了他的口中都像一種誘引。
“我幾天前去找孝愍太子妃弈棋。”她的手指撚着衣帶,目光有些茫亂,他又追問了一句:“然後呢?”
她靜了靜。
“子臨。”她說,“你相信我麽?”
他笑了,雙眸熠熠,“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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