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5)
怕牽連到你啊!”
他再不多說,一低頭便封住了她的唇。
“我不管那曲辭是什麽意思,也不管太皇太後還要對我們怎樣。”他在她唇間喘息,“總之今夜,今夜,那些事情都不重要!”
她的眉梢憂悒地壓低了,溫柔的唇卻沒有拒絕他的吻。她試探地伸出手去環住他的健腰,顫抖地給他解下了玉帶,他又稍稍擡起身子,一任她揭開他的外袍。兩個人都沒有笑,動作雖急切卻是奇特地嚴肅,仿佛一種演練千次卻仍舊惶恐的儀式。他們抱着,吻着,兩具年輕的火熱的身軀貼在一起卻又好像怎樣都不夠貼近,便這樣跌跌撞撞地往那龍鳳玉床上摔去。
他除下她的白襪,捧起她纖細的足,她呆住,只覺似有一團火從他觸碰的足踝處呼啦一下燒到了喉頭,這種陌生的幹渴讓她不知所措,但好歹還記得不去推阻,他的呼吸讓她的腳心都泛起致命的麻癢,他的手如摧枯拉朽般自她的足踝撫了上來……
“我真想吃了你。”他喃喃,聲線沙啞地振動在金碧輝煌的夜,她咬着唇,燃燒的意識再也不能管控住這具作亂的身體,纖白的十指抓皺了身下的褥子,全身都輕微地顫抖起來:“子臨……”
他擡眸飛快地掠了她一眼,又掩了睫,低頭,一邊緩慢地拉扯着她的衣袍,一邊輕輕吮吻她一步步裸露出來的肌膚。漸漸地,他欺上前來,長發披覆了她的身軀,他蒼白俊秀的臉隐在了暗處,便如他那魔一樣的聲音:“讓我吃了你,好不好?”
她嘤咛了一聲,他伏在她上方,低着頭,雙眸一眨也不眨地盯視着她。這樣嬌羞情動的她對他而言也是陌生的,他真想一直這樣看着她,永遠也不閉上眼睛。
她閉着眼睛,雙手捂着臉發笑,“有什麽好看的?”
他聲音低啞:“自然是你好看。”
她自手指縫間偷偷地睨他,雙腿在被褥上欲動而不得,他悶哼一聲:“還動?”
她咬牙,就義一般梗着脖頸,“我不動了。”
他笑起來,“那只怕由不得你。”他近乎強橫地吻着她,迫她松開緊咬的牙關,微微的笑意在她唇齒間低徊,“會有些疼,你可以咬我。”
她臉上紅雲如燒,掩飾地道:“你怎麽知道?”
他低低地笑,“我為何不知道?”不厭其煩地款款逗引着她,雙手輕柔地摩挲,漸漸令她感到沉溺一般地舒适,卻還是睜着眼問:“誰教你的?”
他愈加笑不可支,笑聲撓得她全身更癢,“朕無師自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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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憤恨地伸足便踹,卻被他制住,全身都落入他的掌握之中,他與她貼得愈緊,幾乎沒有了分毫的縫隙了,他聽見她的喘息,卻仍舊挂出一副好死不死的微笑:“你不讀書,自然不如朕博學多才。”
“什麽書……”她嗔怒,聲音卻已軟得不似自己的,“什麽書會教這樣……這樣的事情!”
他驀然将床簾一拉,黑暗罩上來的一瞬,她聽見他仿佛來自深淵之底的誘惑的聲音:“書上說得再清楚,也不如你來教我……”
她玉白的手臂探出了錦褥,仿佛溺水之人,無助地掙紮,卻又絕望地深陷。什麽都看不見了,她只能茫然地抓住了眼前人的挺拔身軀,雙手扣在他形狀優美的蝴蝶骨,身體仿佛變成了大海上懸浮的泡沫,再也不受她控制地漂流而去……
他的熱情與小心突兀地匹配,他似乎是想給她一次完美的體驗的,卻畢竟有些生澀,薄唇緊抿,在一個始料未及的剎那,她疼得叫出了聲——
他立刻又吻住她,一遍遍讨好般描畫她的唇形,一遍遍不能滿足地呢喃她的名,氣息與氣息重疊,發絲與發絲交纏,直到她的疼痛漸漸詭異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莫名的狂亂的歡喜,帶着她在這一片溫軟中騰躍浮沉……
“還疼麽?”他垂眸,眼前的白皙肌膚上都是惹人情動的緋色。
薄暖咬着唇,搖了搖頭。又想起他或許看不見,啞着聲音開了口:“不……”
他笑起來,清越的笑聲帶得胸腔微震,少年染着情-欲的低喘是更深的誘惑,“不疼,”輕輕一頂,“那便是舒服了?”
她險些又要叫出來,又羞、又惱、又驚、又喜,她從沒感受過這麽疼痛的刺激,這麽悸怕的快樂,這麽迷茫的舒暢,這麽危險的向往。她攀住了他的頸項,忽然覺得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哪怕自己在這一刻立時灰飛煙滅,她都再也沒有了遺憾。
“子臨……”她顫聲,仿佛在強調什麽,“我愛你,我愛你你知不知道?”
“我知道。”他溫柔地應答,強硬地進犯,他一遍遍地肯定着,“我知道,我知道……”
☆、69
一場大戰,慘勝猶敗,兩人好不容易自那深淵底裏爬出來時,已是滿身疲憊。他伏在了她的肩上,她雙眸清亮,靜靜地凝注着金絲繡就的床頂承塵,慢慢地平複着自己的呼吸。
他輕輕地啃吻她的頸窩,像是吃飽喝足之後便撒嬌賣乖的小獸,“你上次說什麽?我——不行?”他迷蒙地道,“你今次倒來說句公道話,我到底,行不行?”
她羞澀至極,欲笑又不能,“我莫非還能拿你與誰作比麽,無恥!”
他反應了一瞬,臉色挂了下來,“你就不能直說?”
“直說什麽?”她梗着問。
他咬了她一口,“平素在外邊賢惠得瘆人,在我面前就只知道耍賴。”
她笑叫:“原來我還瘆着你了?你倒是會誣賴人……”
兩人在床上拌嘴半天,直到顧淵再也受不了身上的黏膩,一把撈起她去沐浴。又趁空對門外值夜的孫小言吩咐了一句:“将床褥給朕換掉。”
她聽得滿臉臊紅,他倒渾然不覺,便攜她邁入浴湯,細心給她清洗。池中水霧氤氲,她早就乏了,此刻便倚着池沿昏昏欲睡。他無可奈何地看着她半晌,想起書上說的……大約剛才是真的累着她了吧?畢竟是第一次……心裏不是不忐忑的,生怕傷着了這個清靈的人兒。可又忍不住撇了撇嘴:難道誰家洞房夜是只要一次就夠了的?偏她竟睡着了,掃興!
薄暖微垂了頭,瓷白的容顏,濡濕的發,微微舒展的眉和細長輕顫的睫……他看着看着,素來冷戾的眸光也漸轉柔和,又将她抱回幹淨的床上,為她掖了掖被角。
女人睡得很安穩,嘴角猶噙着一絲慧黠的笑,是他所最愛的那種聰明而勇敢的神态。
他輕手輕腳地走出去,沒有看見孫小言,便自己小心掩上了門。前殿丹墀之下,仲隐正在辒辌車上靜候,見顧淵走來時滿臉餍足的快意,輕輕哼了一聲。
顧淵自然更加得意,卻仍不多言,上車便閉目假寐。仲隐回頭,見這驕傲的帝王神色間終于流露出了憔悴和憂慮,低低嘆了口氣。
未央宮的東側門悄悄地打開,又悄悄地關上了。仲隐拉緊了馬辔頭,幽幽暗夜裏只能聞見極輕的蹄聲與輪聲。道路漸漸變得狹窄而泥濘,馬車駛入了長安城七拐八彎的民居裏坊之中,不知颠簸了多久,終于在一間不起眼的茅屋前停下。
顧淵準時地睜開了眼,“到了?”聲音猶是沙啞的。
聶少君已自那茅舍掀簾而出,目光一亮,拼命地壓低了聲音道:“陛下!”
顧淵點了點頭,跳下馬車,徑自往屋裏走。然而才剛邁進一步就停住了——這房間裏實在又髒又亂,書與笤帚、床榻與筆硯、衣物與食物……顧淵皺眉道:“騎都尉平素就住這樣地方?”
聶少君笑了笑,“陛下來得突然,微臣都沒來得及收拾。”
顧淵目光一掃,見他書案上攤開的仍是明堂雲雲,心中沒來由地煩躁:“有話快說。”
“是。”聶少君好不容易整理出一片幹淨的籧席,延請顧淵坐下了,自己亦端坐如儀,這才雙手伏地,先行了一個大禮。
“微臣恭喜陛下新立中宮,願陛下與皇後敬慎天命,享國昌永。”
顧淵微微颔首,“聶卿多禮了。”
聶少君的額頭卻仍舊磕着地面,“微臣此言絕非空禮虛詞。今日禦宴之亂,多少陰私之事将浮出水面……”
顧淵眉頭一跳。
簡陋的豆燈中燃着兩簇奄奄一息的火苗,将鬥室中的一片混亂都映照得陰晴莫辨。
“薄日熹,宜酒食,君富貴,永無事。”他回憶着那清平的曲辭,慢慢地道,“你聽懂了幾分,聶少君?”
聶少君低啞了聲音,“九分。”
顧淵的目光自那俯伏于地的儒生的清瘦背脊慢慢挪移到四壁間高高摞起的書簡,最後凝聚在了一處。
“那是什麽?”年輕的帝王雙眸微眯,話音裏自帶了冷硬的氣勢,“輿地圖?”
聶少君心頭一寒,連忙起身去門後拿起那卷帛圖,猶疑了片刻,終是呈了上去:“這是微臣……入長安之前,費三年心血,走天下山水,畫成的一幅大靖郡國圖,還未完全畫好,權請陛下過目。”
那輿地圖素時是卷起來扔在門後,沾了不少的灰,顧淵自不會伸手去碰。只拿目光去看,卻看得很是仔細,末了道:“睢陽郡治,你畫得不對。”
聶少君一怔:“什麽?”
顧淵頓了頓,“郡守府在北城,不在朕當年的勿憂宮。”
顧淵以藩王入嗣大統,原本所在的梁國改為睢陽郡,郡治即在睢陽城。然而聶少君聽着卻不相信:“北城?微臣特去睢陽看過,北城都是貧民……”
“往後便不是了。”顧淵淡淡地道,“睢陽北城出了個皇後,朕已下诏……”忽又不說了。
聶少君笑了,“陛下是想帶皇後回去看看麽?”
顧淵眸光微靜,“只要能渡過眼前這一劫。”
“眼前這分明不是劫——是機遇。”聶少君低聲道,“是皇後為您創造的千載難逢之機遇啊!”
******
薄暖這一覺睡得分外香甜。當她終于自重重疊疊的錦繡溫香中醒來,殿外天光已大亮,她輕輕将臉蹭了蹭褥子,迷瞪着眼朝外望去,全是朦胧的大紅色。她這才漫漫然想起來自己已經成了大靖的皇後,他的皇後,她現在所住的,是承明殿後的椒房殿,是中宮正殿。
“醒了?”一個低沉的聲音自她身後傳來,慵懶而魅惑。她感覺到自己的背脊貼着他溫熱的胸膛,毫沒來由地想到了昨晚上的事,耳根又沒出息地紅了。
他半撐起身子,一手放在她腰上,促狹地往她耳根上吹了口氣:“想什麽呢?”
“沒想什麽。”她犟道。
“那你猜我在想什麽?”他悠悠地道。
“我才不管……啊!”
他突然欺上了她的身,迷戀一般地吮吻她的頸項,一路游弋而下,所到之處,無不激起她全然陌生的顫栗。她不得不拼命收攏了理智:“今早……不是還要去請安?子臨——不要……”
他在她身上擡起頭來,眼神晦暗莫名。她看見他眼下有一圈淡淡的青色,心疼地道:“怎的了?”
他低聲道:“你——不要?”
她呆住。
他的表情很認真,似乎真是忍得很辛苦。她看不出調笑的痕跡,心裏暗罵一聲騙子,便突然去抓被褥,被他眼疾手快地按住:“你又要悶自己?”
“你——”她羞得語無倫次,“你簡直,簡直氣死人了!”
“這是怎麽了,生什麽氣呢你?”他沒想明白。
她咬牙道:“你故意欺負我!”
他莫名其妙地道:“欺負?怎樣才算欺負你,你倒說說看?”索性低下頭去繼續索吻,在她唇齒間呢喃:“這樣?”又漸漸吻至她的耳垂,“還是……這樣?”話沒說完,他已自顧自地笑了起來,直笑得放開了她,便側卧她身邊,一雙星辰般明亮的眸子毫不躲避地注視着她微緋的臉,抱怨道:“昨夜我都沒盡興。”眼光盈盈,竟有幾分溫柔之色。
初嘗男女情味的少年在這方面有着無窮盡的興趣,話裏不似個帝王,反而好像是個不知餍足的孩子,腆着臉向她讨要。她臊得不知說什麽好,只能由着他将自己翻來覆去了一遭,自己也喘了起來。
“再這樣下去,你還沒盡興,我先被你……欺負得沒命了。”她抓緊他那月白的素綢衣祍,颠簸之中,她的眼角眉梢盡是花好月圓的風情。
他知道這是他給她的風情。
他将她由女孩變成了女人,每每想到這一點都讓他很快樂。
“沒命了才好。”他伏在她胸前悶悶地笑,“說明我厲害。”
她精疲力竭,長發被汗水沾亂,星眸微醉,擡手軟軟地拍了他一下,“當真不去請安?”
他靜住,半晌,擡起身子,在她側邊躺下。
她隐約感到自己又掃興了,竟有些懊惱似的。
“不必去了。”他靜靜地道,“長樂宮那邊早就鬧得不可開交,你這會兒去是白惹閑氣。”
她全身一震。她自然知道長樂宮是為了什麽鬧得不可開交,就算說太皇太後專為審案徹夜不眠她都相信。然而這紅羅帳搖花影動的白晝似乎是太-安谧了一些,教她滿目都是溫柔,好像已經躲開了那些紛紛擾擾一般。
他的手掌覆在她身上,她握住,如個依賴人的小孩兒一般一根根仔仔細細地擺弄他修長的手指,口中輕輕地道:“那你……不需去看看?”
“看什麽?”他一瞬也不瞬地道。
“看看廷尉裏有什麽說法,看看朝臣有沒有上奏本。”她慢慢嘆了口氣,那氣息好似染上了他蒼白的指尖,“總之不該在我的地方耽上這許久,叫天下人看笑話。”
他一笑,“天下人?你我夫妻二人之間,原來還隔了天下人?”
她沒有回答。
“你有時啊,聰明得過了頭。”顧淵說,語氣裏并無埋怨,只是略微無奈,“便說昨晚那曲辭吧,你真覺得你郎君連這點小事都擺不平?”
☆、70
她忽地擡頭,“你……”
“朕已下诏,”他淡聲,手指在她腰眼上一下下畫着圈,惹得她一陣難言的癢,“免了大鴻胪薄寧的職,宗正、奉常、詹事、協律都尉,渎職不敬,統統回家反省。至于那個寫曲辭的人——”他的眸光如星幕垂落,“大約太皇太後也在查了。”
她笑了,笑容裏卻漸漸泛起了淚花的影,“沒白費我一番氣力。”
他伸出手去輕佻地拈起她下巴,促狹地道:“皇後下回還是把氣力投在床上吧,休再暈睡過去了。”
她似哭似笑地打落他的手,一邊捉起衣衫坐了起來,“依你看,”她背對着他,他看不見她的表情,“還有幾個時辰,太皇太後就會查來我這裏了?”
他沉默了。她匆匆洗沐一番,便回來梳妝。他沒有起身,仍保持着側卧的姿勢靜看她着衣。盛夏的日光鋪灑進來,像是刀尖上的反光,她攏着濕潤的長發赤足踩下去,他幾乎要擔心她的肌膚被那日光的鋒芒所割裂。嘩啦一聲輕響,她披上了石黃鎖繡的衣,自往鏡臺前坐下。
她沒有叫寒兒,寒兒也就不敢進來,只在外面探頭探腦地張望,卻不見其實。顧淵靜靜看着她洗臉、束發、傅粉、描黛,時間便這樣細微無聲地流走,他忽然沒頭沒尾地道:“你明知會這樣。”
薄暖輕輕抿了一口胭脂,安然地看着銅鏡中那個宮妝端豔的女子,她的眉纖長,她的眸輕挑,她的容顏已脫去了過去清水般的稚嫩,而成了一個端莊、高雅、從容、靜默的女人。
一個養在籠子裏的女人。
“我母親曾經教我,長大以後,一定要學會兩件事。”朱唇輕啓,“其一,便是打點妝容。不論何時何地,不可亂了姿儀。”
他皮笑肉不笑,“敢情阿母早便知道你要母儀天下的。”
她頓了頓,“當斷不斷,反受其亂,陛下當是明白的。”
他靜了。
“妾自去領了這禦前不敬的罪,也不過是犯了個忌諱,并不算大過。”薄暖對着那多子多福的青葉鏡,微微一笑,“陛下或許以為那曲辭之過僅僅是沾了‘薄’‘素’二字吧?”
“哦?”他安靜地擡眼。
薄暖将竹刀往案上打着節拍,輕悄悄唱出了聲:“薄日熹,宜酒食,君富貴,永無事。——”
“陸子永?”
只是電光石火的一瞬。
顧淵突然從床上跳了起來,徑自走到了她面前,聲音冰冷而壓抑,雙眸都幾乎冒出了火來,“陸铮,陸子永?!”
薄暖微微一笑。
顧淵只覺她此刻這副神态簡直可恨——她到底瞞着他做了多少事情?他想到聶少君的解釋,他今日一早回宮時便想質問她了,可是話卻說不出口——
他凝注着她,她這樣聰明,聰明得好像一往無前,而他明明知道,她是脆弱得一觸即碎的。
門外有人來報:
“太皇太後請皇後往長信殿請安。”
帝後二人都沒有驚訝。
薄暖稍稍擡高聲調:“本宮這就去,請貴人少待。”一番梳妝完畢,她只覺自己好似打了一場惡仗,略有些疲憊,卻不得不端莊了容色,低頭理了理繁複的衣裾,便要去喚寒兒。
他突然拉住了她的手臂。
她回頭。
他的聲音都是顫抖的:“她這是要治你……”
她溫和地對他笑,“她不能窮治于我。她不能将那些舊事抖出來,而況我已是皇後了。”她的笑容那麽美,美若玄花,“你不是說過麽?立我為後,便是為了不讓我受委屈?”
他張了張口,面對她的淡靜柔雅,他的一切焦慮卻在胸臆間狂亂奔走而不得出,“陸氏的案子,你已經查清楚了對不對?你要對付太皇太後,你要對付薄家,不止是為了朕吧?阿暖——”他的話音陡然變得冷厲了,“你這樣一意孤行,就沒有想過代價嗎?”
“代價?”她微微蹙眉,“你是一國之君,你來告訴我,海清河晏天下太平,要不要付出代價?我不過是往長樂宮去——”
她一根根地掰開了他抓緊她的手。
“我母親教我的第二件事。”她柔聲,雙眸安靜地凝注着他,“一定要,用盡全力,去保護自己愛的人。”
他窒住。
她柔柔一笑,“等我回來。”
他于是只能看着她離去。大開的殿門,刺目的日光,逐漸消失的翩然如蝶的身影。他恍惚了一瞬,內侍在簾外低聲奏報:“啓禀陛下,薄大人已在宣室候着了。”
他微微皺眉,“哪個薄大人?”
“回陛下,是大司馬大将軍,廣元侯,薄大人。”
長樂宮,長信殿。
薄太後确實一夜未眠。但她看上去依然很端莊得體,衣飾妝容都一絲不茍,就連那平素總含煙帶霧的目光此刻也是清醒得可怕。
薄暖一步步規規矩矩地行至大殿正中,跪下,雙手伏地,以額觸地,一字字清越如濺玉:“兒臣向太皇太後請安。”
薄太後微笑,“原來皇後還記得要請安的。”
薄暖轉身自寒兒手中接過膳盤,高舉過頂,“兒臣是靖家新婦,禮節粗疏,僅知孝養奉食,請太皇太後保重玉體。”
薄太後眼風一掠,周遭的宦婢悉數退盡。寒兒欲待留下,薄暖低聲道:“你也下去。”她才猶豫地走了。
薄太後笑道:“皇後的人倒是忠心,在長信殿裏,還須聽皇後的吩咐。”
薄暖放下膳盤,再度叩首:“這婢子無狀,兒臣已說她許多次,還望太皇太後勿怪。”
薄太後慢慢斂了笑,溝壑縱布的面容上一雙冷眸仿佛能看穿她的骨肉皮,“——帶上來!”她突然揚聲。
“哐”地一聲,一個血肉模糊的人影從簾後摔了出來,緊随其後的是兩名身披甲胄的精壯宮衛,那人影正掙紮欲起,卻又被一個宮衛一腳踩住了肩胛骨。那人影痛得慘叫起來,薄暖這才反應過來:“孫小言?!”
她臉色煞白,險些跪不直身子,而那人影全身都不得不俯伏在地上,困難地半擡起一張看不清楚的臉頰來:“婕妤……皇後……”
他的額頭、頰骨和口角都在流血,全身骨頭似被打散了架又不得不收攏來,內官的銀青袍服都污作了黑色。薄暖驚駭地轉過頭對上首的薄太後道:“這是未央宮的中常侍,太皇太後也可濫用私刑麽?”
薄太後眼角微挑,“私刑?這不算私刑。”
薄暖心頭一顫,忽然想起一個人來。仿佛料知她的心事一般,孫小言已大哭着喊出了聲:“皇後,馮常侍,已經——不行了!”
薄暖死死地咬着下唇,許久,突然膝行挪至薄太後近前,稽首,大聲道:“太皇太後,此事與孫常侍無關!”
薄太後安然地眯起了雙眸,“哦?那麽你告訴老身,”她稍稍傾過身來,“與誰有關?”
******
顧淵看了看身邊這個面生的宦官,“孫小言呢?”
“回陛下,”那宦官欠着身道,“孫常侍昨晚就被太皇太後召去了。”
顧淵停了腳步。
“陛下?”宦官輕喚,“宣室殿就在眼前啦。”
顧淵擡頭,宣室殿檐牙高聳,不知薄安已等了多久。內官唱喏,皇帝邁步而入,已近天命之年的權臣顫巍巍轉過身來,微微擡手額前,遮住刺眼的光。
顧淵大步走到北向的正席坐下,“岳翁有何事要奏?”
薄安跪地行禮,這一回,他沒有說更多的套話。
“臣欲歸職還鄉,望陛下恩準。”
顧淵淡淡一笑,眸光深處卻是一片冷冷的沙礫。廣元侯機變世故,這一招先聲奪人,倒真是讓他不知如何下手。
“岳翁說哪裏話來。”顧淵擡手虛扶他,薄安便也見機地直起了身,“你犯了何錯,要朕這樣罰你?若只是思鄉戀舊,這一來卻要讓朕背上逼走老臣的名聲,朕擔待不起。”
薄安心中一震。
還是要攤開來說。
把一切都攤開來,怪石嶙峋或清泉淙淙,都看自家的造化,誰也怨不得誰。
“臣有罪,罪在對女兒不加教養,乃令其觸怒天顏。”他靜靜地道,“臣願為皇後領罰。”
沉默。
大殿兩側的銅漏裏,水滴聲清晰可聞。時間一點點地流逝去了,不會回返。
“廣元侯說‘天顏’,”顧淵的手指輕輕敲着方案,“然而你們薄家人,認的卻不是朕的‘天顏’吧?”
大正二年六月甲子,冊皇後,燕飲讴歌有不敬之辭,太皇太後怒,下獄數百,鴻胪、奉常、宗正諸卿皆坐。又命細審,召大司馬大将軍與廷尉、禦史雜治之,供詞有皇後之名,大司馬大将軍以呈太皇太後。
☆、71
“到底是哪個環節出了漏子?”
空蕩蕩的椒房殿裏,顧淵來來回回地踱着步,金絲玉舄踏踏有聲,袍袖上的赤底金龍怒目欲飛。
仲隐抱胸冷睨他:“你明知太皇太後會傳她去。”
顧淵看了他一眼。“是。可朕攔不住。”
“怎麽攔不住?”仲隐反唇相譏。
“你倒試試看,你能攔住誰?”顧淵冷笑,“你是能攔住阿暖,還是能攔住太皇太後?”
仲隐道:“天羅地網,必有一疏,這案子牽連那麽多人,就算一個樂工也能把阿暖咬下去,這麽危險的時候,你還偏讓她往長信殿走?”
顧淵擺了擺手,“不。”話音忽然沉靜了下來,“她是大靖的皇後了。一個樂工的供詞,是不足以定她的罪的。”
他走到大殿外邊,撩袍在漢白玉的臺階上徑直坐下了,又拍拍自己身邊的空地。仲隐卻沒有坐,仍是站着,居高臨下地看着他。
“那寫供詞的人必然很有分量。”顧淵慢慢道,“必然是個懂得其中關竅的精明人,說不定,還是宮中的老人。”
仲隐的思路飛快地轉了幾個圈,“你身邊那個誰,怎麽不見了?好像姓孫?”
“孫小言?”顧淵沉吟半晌,“有可能。”
仲隐道:“你該去問問朱廷尉。”
“朱廷尉?”顧淵輕輕一笑,“查案的是大司馬大将軍,可不是朱廷尉。”
仲隐一怔,旋即道:“不錯,現在外間都在傳,廣元侯舉惡不避親,把自己親生女兒都推出去了。”
“他卻不知‘親親得相首匿’。”顧淵冷笑,“太皇太後這棵樹,便這樣好乘涼?”
仲隐沉默了。顧淵感覺到自己這話在光天化日之下是有幾分不妥,然而立刻就為自己這種感覺而分外羞恥起來:他是皇帝,他議論誰不可以?他又頗無賴地想,自己現下諷刺了太皇太後,是不是要論個“謗議尊長”罪?
“啊哈,”他低低地笑了,“你也怕啊,彥休。”
“我怕什麽?”仲隐下意識地問。
顧淵跺了跺腳下的石階,“這裏是未央宮,太皇太後在長樂宮。相距那麽遠,可朕與你,都不敢亂說話。”他笑得怡然自得,“原來權力是這樣的東西啊。”
仲隐側頭看他,年輕的帝王臉上挂着面具一樣的笑,沒有絲毫的溫度,盛夏的晴空之下,悶塞的宮牆之中,他一身冠冕常服一絲不茍,連一點汗漬也無,竟似鬼魅般竄着寒氣。劍眉緊蹙,似在思考,又似在忍受着極烈的痛苦,在這熾熱蒸人的長安七月的太陽下。
仲隐忽然為這個朋友感到難過。
他大約從來沒有過快樂的時候吧?
因為他從來都不得自由。
“不是孫小言。”顧淵突然道。
“什麽?”
“還有一個人。還有一個人,也不見了。”
******
薄太後身邊的鄭女官将薄暖送了回來。
太皇太後的辇輿玄黑為表,在暗夜中駛入未央宮,輪聲沉悶。薄暖下車,擡頭,椒房殿前的白玉墀上,赫然有一盞孤燈,一個凄清的白衣青裳的人。
見她回來,他站起了身,嗓音沙啞,“你回來了。”
地上的孤燈火光幽微,映得他一邊臉龐愈亮,另一邊卻愈暗。他等了多久了?她的心愀然一痛,雙足不受控制地奔了上去。
他張開雙臂,她猝然撲入了他的懷中。他的懷抱溫熱,心髒還在有力地跳動,與她的漸漸合拍。她終于感到安然,這一整日,在太皇太後處受到的驚吓、侮辱、折磨,好像都微不足道了。
他在等她,他與她受着同樣的煎熬。
鄭女官的聲音平靜無瀾地響起:“太皇太後請陛下準備好明日的朝議。”
顧淵默了默,“請夫人代朕回皇祖母一句話。”
鄭女官微一欠身,“陛下請講。”
“皇祖母此刻縱是握有四海,”顧淵眼簾微合,“千秋萬歲之後,也不過是谥號孝欽皇後。皇祖母若連這個谥號都不想要了,便盡管将案子查下去吧。”
說完,他再也不看鄭女官刷白的臉,牽着薄暖轉身,一步步登上了白玉階,走入了那片輝煌壯麗的深深的殿宇。仲夏的長風拂過,竟激得鄭女官一個寒戰。
翌日,承明殿大朝。
朝堂上衮衮諸公還未來得及對後宮的亂子扯開嗓子,丞相周衍先上奏了一場天變:隴西地震,山崩,川壅,百姓死傷以萬計,流民以十萬計。
顧淵額上的青筋幾乎要跳将出來:“諸位有何計策應對?”
公卿百官面面相觑。原本攢了一肚子參劾皇後的話,都只能憋到這樁案子結了再說。唯有站在最前方的薄安無聲地擡眼,将天子與周衍的默契收入眼中——
一樁嚴重的事體,只能用一樁更嚴重的事體來遮掩。年輕的天子将權術運用得谙熟無比,然而畢竟是太年輕了吧,帝王南面之術,卻被他用來保護一個女人。
群臣但聞見皇帝的冷笑,“一個二個成日裏只知道勸朕這個勸朕那個,怎麽不見自己能做好幾件事情的?我再給大家說一樁。南方幹旱,象郡才送來奏報,說饑民把官倉都給砸了,自己不拿糧食,全給扔進了江裏去……你們的眼睛少往朕的後宮上溜,多看看天下民瘼,都被糟蹋成什麽樣了!”
滿堂簪纓駭得噤聲,靜得只能聽見衣角在地上簌簌的摩擦聲,伴着渾濁的染了汗的呼吸。然而就在這時,顧淵身後那重重簾帷之中的人,卻出人意外地發話了。
“陛下說得不錯,天子設官分職,本為治民。至于天子家事,交與老身即可。”
聲音雖蒼然,卻帶着冷落的決斷力。顧淵聽得眉頭一皺,孰料薄太後徑從簾幕後抛出了一張帛書。內侍慌慌張張地接下來,展開,臉色煞白。
薄太後冷冷道:“讀!”
顧淵緊緊盯着那一卷帛書,好像盯着自己的命運,就這樣被人攥在手心裏,毫無廉恥地被折疊、被展覽、被宣讀。
“皇後新冊,已為大過,天命之重,吾知之矣。然中宮不可輕廢,國體不可妄動,茲命皇後薄氏體身內省,靜察己過,閑時毋出椒房殿,毋耽于游嬉宴樂,以全其母儀。”
顧淵沒有說話。
群臣都沒有說話。
不知過了多久,薄太後輕飄飄地說了一句:“退朝吧,陛下。”
顧淵站起身來,忽然回過頭去,對着那朦胧的帳幕低低地笑了。
“先是太後,再是皇後。一個個軟禁起來,皇祖母不怕寂寞?”他的目光深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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