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6)
,簾帷驀地一顫,“還是說,皇祖母原來與朕一樣,偏愛當這孤家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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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暖回來之後,一直不出椒房殿寝閣。顧淵早晨去上朝,便幾日沒有再回來,外間的守衛竟都換成了長信殿的人。薄暖隐隐聽聞了大朝上對她的處置,心底嘆了口氣。
她只希望子臨能再忍忍……
薄太後畢竟顧忌着她此刻已是皇後身份,不再是那樣輕易能下手的,只派了鄭女官不斷地盤問她對當年秘聞究竟知道多少。
終日無事,薄暖将所有人的臉孔都在腦海中過了一遍,她想不出來,誰的供詞能有那樣大的面子将她堂堂皇後絆倒。
那人不能是大鴻胪那些外朝臣僚,一定是熟知後宮事體的。那人參與了她的計劃,并且也被下獄論罪。那人還必須有相當的品階和資歷……
若不是那日孫小言哭得太慘,她真要懷疑到他頭上去。
然而和孫小言差不多身份的……馮吉,已經死了。
——馮吉?
她突然坐了起來。
外面似乎并不知道馮吉死了……尤其是皇帝,不知道。
這世上還有什麽比讓死人寫供詞最簡單的法子呢?
然而——她的眉頭又皺了起來。太皇太後若能想到馮吉,則也勢必想到了——陸容卿。
不知陸容卿那邊,又是怎樣一副景況?
日影一分分地斜去,又一分分亮起。她不知道過了幾天,也不知道這樣的日子還會持續多久。她該睡則睡,該吃則吃,這是一場沒有流血的戰争,她不能虧待了自己。只是夜間在寬屏大床上睜着眼,她猶會想起面紅耳赤的那一夜,可是她再也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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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不會來,也來不了。
她拉過從睢陽帶來的那只陳舊的書箧,撥開上面堆疊的書簡,拿出了那一方山玄玉。玉上的絲縧是靜潔的玄黑,繡了一個火赤的“淵”字。她捧着這一枚玉發了很久的呆,忽然動手,拿剪子鉸掉了這絲縧上的繡線,重新繡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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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皇太後确實想到了陸容卿。
長信殿的宦侍帶着那一紙诏書來時,陸容卿正被人拉着塞進了一架馬車,那人往後頭匆匆掠了一眼便飛身上車,啪地一下怒鞭,馬匹吃痛地撒開了蹄子。
陸容卿坐在狹窄的車廂內,聽着車輪辘辘地響,義無反顧地将她帶離了北宮,帶離了她所熟悉的記憶。她不由顫了聲音:“你要帶我去哪裏?”
那人壓低了笠帽的檐,聲音溫和如水:“帶你回你該回的地方去。”
她的手抓緊了車欄,“你到底是誰?”
那人回過頭來了。
溫潤的一雙笑眼,此刻沒有笑。薄唇無情地微勾,利落的臉有不同于薄陸二家的俊朗。
“是你。”陸容卿下意識地喃喃,“是你——你是皇後的阿兄,對不對?”
☆、72
他轉過頭去繼續駕車,她只能看見他的背影。
“太子妃終于記住在下了。”他淡淡道。
“你那日為何要騙我?”她冷聲質問,“你騙我說你姓聶……”
“太子妃難道會逢人便講自己姓陸?”薄昳漫不經心地截斷了她的話,“在下不過拉了一個墊背的。”
想起聶少君那頑劣不恭的模樣,陸容卿竟爾沉默了下去。感受到她這份不同尋常的沉默,薄昳頓了頓,仿佛寬慰般道:“你先去思陵梅太夫人處躲一躲,這幾日太皇太後在抓人。過一陣子,我想法子讓你回來。”
她愕然,“梅太夫人?”
他不想再多作解釋了,又或他根本不願意在她面前解釋。他斟酌了很久,才說出這樣兩句不輕不重的話:“淮南梅氏餘威猶在,未必不能與薄氏相抗。太子妃既知道薄氏是自家的仇人,便該想清楚要往哪邊站。”
陸容卿慢慢松開了抓在車欄上的手,雙眸一瞬也不瞬地盯着他的背,“你難道不是姓薄?”
他笑了,笑聲很好聽,就像思陵山間的野泉。然而他的話語卻是那樣地刺人。
“我自有我的打算,姓薄的,姓陸的,姓梅的,在我眼裏,都無差別。”
******
寒兒戰戰兢兢地看着眼前面容冷峻的帝王。
他拿着那一枚山玄玉,已經端詳了很久。眸光深而亮,冷而定,令寒兒每每感到害怕。
半晌,他一手拈着那絲縧将這枚玉懸了起來看,透過晶瑩的泛青的玉質,看到夏日将衰的陽光。他淡淡地道:“民間有個什麽說法,‘結纓’,嗯?”
寒兒呆了呆,忙道:“回陛下,是有這麽一說,道是女子将結纓之玉系在腰上,表明自己已屬了人家。”
顧淵劍眉一挑,“她藏着這東西多久了?”
寒兒有些為難,“奴婢只知道皇後進宮時就帶着它了。”
顧淵忽然笑了。
笑容是冷的,像盛夏裏淩室的冰,刺得人渾身一激靈。他将那玉往空中一抛,又穩穩接住,笑睨她:“你家皇後給朕寫了一個字,你倒來猜猜,是什麽意思?”
寒兒嗫嚅:“奴婢……奴婢不識字。”
顧淵卻不管她,“上‘日’下‘文’,是個‘旻’字。你家皇後真是好讀書啊,這是拿《小旻》在勸谏朕呢!”
“《小旻》?”寒兒好奇地問。
顧淵頓了頓,笑容一時深了,“戰戰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虧得朕思索了半天,歸根結底還是這麽一句話。皇後還是在勸朕……忍耐啊。”
“我看皇後卻錯了。”一個高大的身影毫不避忌地邁了進來,“陛下什麽都不會,偏偏最是能忍,壓根用不着勸。”
顧淵雙眸微眯,“誰許你進來的?”
仲隐将一方奏牍抛在他案上,“看過再說。”
顧淵拿起來掃了一眼,臉色震變:“馮吉死了?!”
仲隐點了點頭,“這是朱廷尉冒了大風險送來的封事,好歹沒讓廣元侯壓下去。”
“可那供詞也是馮吉的。”顧淵原以為是馮吉見風使舵……“死無對證的事,朕能如何翻盤?”
仲隐笑了,“誰說一定要翻盤了?以彼之道還彼之身,也是可以的。”
顧淵目光一亮,“那個老宮人……”
仲隐低聲道:“這段時日,可要委屈一下皇後了。”
******
從夏到秋,皇帝始終沒有來。
椒房殿與宣室殿相距很近,然而從姹紫嫣紅到百草凋零,薄暖竟然已經習慣了一個人的日子。
只有傷勢漸愈的孫小言還總會從皇帝處跑來與她說說話。她要問太皇太後的事情怎樣了、孫小言又是為何被放了出來,孫小言絕口不提,卻從承明、宣室二殿不斷送來朝臣的奏疏,每隔五日,從不間斷。
廣忠侯治河有功,還朝考績,進封三千戶。
聶少君進為太常卿,畫長安南郊地,起明堂。
置北郡,徙流民屯田,發給糧米櫌鋤。
鹽鐵收官,商車加算,公卿士吏不得與民争利。
……
數月過去,她的案前已積了許多這樣的奏報,她初時不願看,孫小言卻道自己看不懂,想向她學一學如何奉承皇帝。她只好哭笑不得地給他講解:什麽是起明堂,什麽是疏河道,怎樣治理流民,怎樣對付商賈……
孫小言聽得十分認真,每聽到傍晚才收拾着回去。她會疑惑:“陛下那邊,不需你侍候麽?”
孫小言便只有苦笑:“別說小的,現在,誰人也近不得陛下的身!要不小的怎麽來向您讨教呢……”
她倒吃了一驚:“他那樣麻煩,難道一個人應付得來?”不說別的,就他那一身潔癖……她真無法想象他離了下人怎麽活。
孫小言的神色漸漸變得深沉,未幾,嘆了口氣。“奴婢真不知道,陛下現下在做什麽,心情如何,有無人相伴。陛下太忙,忙得好像着急上趕着要怎樣……奴婢愚鈍,只覺得陛下并不快活。”
薄暖靜了靜,低頭,看見那奏報上一個個醒目的朱砂批字:“此千秋萬代之法,慎行。”
“休得誤朕,有實報實,勿充虛濫。”
“一郡之民,銜首相望于公,公不得以虛辭推托。”
……
還是那樣瘦硬的字體,還是那樣迅疾的行文。字裏行間是沉着中帶着焦灼,隐忍中帶着期待,堅決中帶着迷茫……只有她,只有她能看出,面對千萬裏江山,他的沉着、隐忍、堅決的背後,全都是焦灼、期待、迷茫。
她輕輕拿起了筆。
“我給你加一些注解,你看清楚,記下來,陛下若問起時,你便知如何應對。”
孫小言自是千恩萬謝。她撚了撚筆尖,拿過一方空簡,終是輕輕地、鄭重地,落下了自己的字。
第一場秋雨落下來的時候,廣穆侯薄宵、廣敬侯薄寧俱下獄論罪,雖然有驚無險,但兩人歸家之後,竟相繼發病死去。長安城中大半是薄家産業,尤其西城,近乎家家缟素。治河的廣忠侯薄宜還朝之後,雖得加封,卻被遣回了封地上去。
曾經煊赫無兩的薄氏五侯,轉眼間只剩下謹小慎微的廣元侯薄安與素無建樹的廣昌侯薄密。廣昌侯官拜大司農,然而流年不利,糧價飛漲,朝廷裁撤廣昌侯也只是眨眼間事。
對這一切前朝的人事變動,長信殿裏的薄太皇太後竟是充耳不聞。任由各房的男男女女一個個都鬧到她跟前去哭,她也只管給這些小輩賞幾口茶水便将他們攆出了門。
夜已深了。秋氣漸漸地滲進了廣袤的殿宇中來,星辰稀落,蒼穹如鐵。薄暖在夏季養成了一個習慣,往椒房殿前殿的丹陛上一坐便是大半夜,那裏能看見宣室殿的燈火。那燈火總要過夜半才熄,她也才會起身歸寝。
然而這一晚,那燈火竟始終不滅。
寒兒來催了她好幾次,給她加衣裳,她怔怔地披着,雙眸凝望那通亮的燈火,心中不知在想些什麽。寒兒嘆了口氣,回轉身去,猛地呆住。
夜色之中,年輕的帝王一身玄黑的衣,伸指在唇邊,悄悄對她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寒兒險些笑出聲來,蹑手蹑腳地離去。顧淵蹩至薄暖身後,突然伸手蒙住了她的眼睛。
薄暖一驚,本能地将手去扳他,扳了半天那雙手巋然不動,反而還有纖薄的微涼的嘴唇輕輕覆上了她的,輾轉研磨。她靜了,手沿着他的手滑過他的臂,輕輕觸碰他的臉。
“子臨……”她的聲音突然哽住,又被他悄然吻走。他的身子欺了上來,迫得她向後軟倒在臺階上。他不知何時放開了手,她的眼睛陡得自由,便見到漫天稀疏的星,一輪殘月冷冷地低伏在男人的鬓邊。
“你不該來。”她壓低聲音道。
“再不來就不是男人了。”他帶笑回答。
她臉紅了,而他的手在不安分地游走,“皇後莫非一點也不想念朕?”
她又急又惱:“停手,這是在外面……”
他忽然将她打橫抱了起來,她吓得兩手箍緊了他的脖頸:“你做什麽!”
他不說話,只是往殿內走。他的心跳響在她耳畔,極快,極空,好像在期待什麽,又唯恐是一場驚散的夢。她忽然反應了過來,心中在羞澀之外潛生出了希冀,又在希冀之外潛生出了恐懼。這恐懼讓她抓緊了他的前襟,他低頭,看見她的神情宛如牲禮上待宰的白羊,心情莫名地好。
“你縱不想我,我也是想你的。”他笑着行過一重重簾帷,疏朗的氣概仿佛檢閱千軍,行至最深處的寝殿,火光幽微,鸾鳳爐上雲霧缭繞,将外間的寒氣都蒸騰盡了。他将她小心地放在了床上,便擡起身子拉扯自己的外袍。她看得好笑,伸手去給他解開玉帶,他頓住了動作:“這麽急?”
她索性停下了,被褥一卷對着牆閉眼不說話。
他揚眉,三兩下除去了外衣,無賴地抱住她的腰,“哎。”他輕聲喚,“阿暖。”
這個暌違已久的稱呼令她渾身一震。他讨好般地去舔舐她耳後最敏感的肌膚,低低地呢喃:“你怨我了是不是?這一向我在忙些什麽,你也看見了……我連去了薄氏兩個侯,太皇太後都拿我無法……這還是多虧了你。”他笑起來,笑聲逗弄得她耳後頸間一片發癢,“要謝謝你,阿暖。”
她的心仿佛都被他吹軟了,軟成了一灘泥,聲音也難以堅持,“你要怎麽謝我?”她嘟囔。
他又笑了。将她的身子扳過來,讓她與自己面對面,她看見他帶笑的眼睛亮如星辰。他一邊吻她,一邊牽引着她的手,向下,向下……她的臉唰地紅透,但聽他仍在自顧自地笑,“這樣謝你,夠不夠?”
她張口結舌,“我……你……無恥!”
他卻不再容她說下去了。身體早已食髓知味,*不過是那一點火星子,剎那便燃起了燎原大火。錦繡的簾搖漾不定,他額間晶瑩的汗墜落下來,在空中劃出一道清亮的痕,令人迷戀卻留之不住的痕。她捧着他的臉迷惘地吻他,巅峰來臨之前,有一種地老天荒的錯覺。
“阿暖,”他伏在她肩窩低低地喘息,“給我個孩子吧……”
☆、73
翌日與薄昳、聶少君東朝議事,少年皇帝看起來格外精神,雙目炯炯,只是每當薄昳問來:“陛下怎麽看?”
他便是:“嗯?薄卿方才說了什麽,朕沒有聽見。”
薄昳頓了頓,只得又重複了一遍:“明堂改制之事,大約正可以趕上明年正月,以甲子日行之,大赦天下。”
顧淵靜了靜,“可。”又道:“此事便交給你們二人,辛苦了。”
聶少君忽然道:“如若事成,微臣想向陛下讨一個恩典。”
顧淵眉頭一皺,“這功勞未立,聶卿便急着邀賞?”
聶少君卻恍如未聞,走到殿中央來,端正地磕了個頭,“微臣想請陛下賜一樁婚事。”
顧淵感到有趣了,“你這是看上誰家女郎了,要拿朕的面子才行?”
“孝愍太子妃。”聶少君一字一頓,仿佛花了很大的力氣才說出這七個字,“陸氏。”
顧淵騰地站了起來。
薄昳沒有說話,垂手侍立一側,面色寧定。
“你此言當真?”顧淵雙眸微眯,冷冷發問。
“絕無半字虛言。”聶少君面不改色。
顧淵沉默了很久。孀婦再嫁事屬尋常,本朝的公主、翁主,少有幾個當真守寡一輩子的。只是一個廣川鄉下來的儒生竟自請求娶前朝的太子妃,這确乎有些令人驚異了。
然而聶少君目光灼灼,竟好像真是滿懷了一輩子的期冀一般。
那樣的期冀顧淵是熟悉的——當他想娶阿暖的時候,他心中所懷的,便也是這樣的期冀……
“未為不可。”
終了,他答複。
而聶少君已狠狠地叩下頭去:“謝陛下恩典!”
聶少君離去,薄昳跟随其後,卻又被顧淵叫住了。
“你便不需要什麽賞賜?”顧淵淡淡問道,“若臣下無所求,則君上不自安,你該懂。”
薄昳笑了笑,“吾家如此,哪裏還敢向陛下求什麽賞賜。薄氏之富貴已無足加焉,然而一朝不慎,便是褫職奪爵。——我哪裏還敢向陛下求什麽賞賜呢?”
顧淵嘴角微勾,“你倒是個聰明人。”
“我的初心未變。”薄昳漫然道,“只要陛下能善待阿暖,吾願足矣。”
“皇後很好,不勞你挂念。”顧淵冷冷地道。
“是麽?”薄昳低低一笑,“被軟禁的滋味恐怕不好受。”
顧淵沒有回答,許久,卻生硬地扭轉了話題:“太子妃尚逃亡在外,恐怕比皇後更不好受。你若有本事,便先讓長信殿撤了那抓人的诏書。”
薄昳一怔,擡起了頭。皇帝面無表情,他看不出來自己的秘密到底被識破了幾分,一顆心直往深淵裏掉去。自他出生到現在,二十多年,他似乎便總是處在這樣的恐懼之中——
不論是面對過去的皇帝,還是面對現在的皇帝。
他恐懼,恐懼自己的眼中會流露出那一份卑鄙的不甘,像毒蛇的信子将他暴露出來。然而他不能暴露,他知道自己必須冷靜,于是他只能後退兩步行禮:“臣遵旨。”便即告辭而去,跡近落荒而逃。
外間又淅淅瀝瀝地落起了雨。顧淵忽然懶了所有興致,便往憑幾上一靠,“孫小言!”
孫小言久未被傳喚,激動地跳了出來:“陛下!”
顧淵閉着眼睛,口中迸出兩個字:“點香。”
“喏。”孫小言解開香爐蓋探了探香灰,加了兩枚龍涎香丸進去,又點着了爐下的火。濃郁的香氣不多時便彌漫了整間殿堂,染着殿外斜飛進來的空濛雨霧,令人昏昏欲睡。孫小言看看他的表情,将案上的奏疏理了理,特意把薄暖批過的一份攤開來。
“做什麽小動作。”顧淵突然發話,吓得孫小言手一抖,“朕都看見了。皇後的字不錯,朕早就說過。”
孫小言一聽,險些背過氣去,“陛下這話,小的可不敢帶給皇後。”
顧淵懶洋洋地睜開眼,又掃了一眼奏簡上的批注,心裏雖然欣賞,嘴上卻不饒人:“除了字好看些,怕也沒什麽別的意思。”
孫小言揣摩他的神色,竊竊地笑了,“陛下這是犯什麽擰?長日來用皇後的計策也不是一兩遭了……”
“要你管!”顧淵笑罵,拿起那奏簡便欲打出去,卻又忽然顧念到什麽,将奏簡放下了。對着簡上的字又看了半天,才慢悠悠地道:“君不可言情于臣。”
孫小言愣怔,“陛下?”
顧淵沒有說話。手底是她風骨清絕的字,所言雖是朝綱政紀,落入他眼裏卻全是風月情濃,指尖輕輕摩挲那竹簡上的墨跡,仿佛伊人微涼而輕顫的軀體。他感到不能與人言的燥熱,眸中浮出了淺淡的笑意,溫暖而柔和,似寒夜的燈。
孫小言看得呆了,幾乎不忍去驚動。他一遍遍思量那句話——“君不可言情于臣”——仿佛懂了一些,又仿佛仍舊一竅不通。
那一個秋夜過後,直到雪滿長安,家家戶戶都開始迎接正旦,寒兒也張羅着在椒房殿前前後後垂挂起青色幔帳,擺出了椒柏酒,做起了新衣新頭面,忙得不亦樂乎——然而皇帝是真的再也沒有來過。宮中都是人精,自能看出來皇後與太皇太後不對付,而此時掌權的畢竟還是後者,椒房殿前漸漸門庭冷落。
還有更精明的,想方設法往宣室殿裏塞女人。
“出去,出去!”
大清早的,孫小言甫一踏進閣內,便聽見簾帷後邊極不耐煩的怒喝。幾個容貌姣好、雲鬓散亂的宮婢掩着衣襟逃也似地出來,見了他也不行禮,徑自跑了出去。孫小言莫名其妙,心裏又隐隐覺得不對勁,試探着問了一句:“陛下?”
“滾!”一只鎏金銀的銅壺被扔了出來,皇帝的聲音壓着驚怒,片刻之後,又道:“下回莫再讓這樣的女人進來,聽見沒?”
孫小言苦笑:“這也不是小的管得着的,您知道,太皇太後那邊……”
嘩啦一下,簾帷被掀起,顧淵披衣走出,墨黑的長發垂落肩頭,臉色猶有幾分羞怒的尴尬,倒讓孫小言感到十分稀奇。“那便都換成你這樣的寺人。”顧淵冷冷地道,“朕不要女人,行不行?”
孫小言一呆,“陛下這……這不妥吧……”
顧淵想了想,自己卻先樂了,“男色這東西,朕還真沒想過……”
孫小言臉色刷白,“陛下,陛下這可不帶玩笑的……”
顧淵斜睨他一眼,嫌他荒誕不經,徑自扯開了話題,“今年三輔豐收,正旦當可好好過了。祭宗廟的事情,你去找聶少君,好好張羅一下。之後例有上辰、上巳,”顧淵回過身來,點着孫小言的腦門道,“別成天想些有的沒的,主君操勞國事,你還不将這家事打理清楚,是誠心給朕找麻煩呢?!”
顧淵所用的龍涎香劑量越來越重,效用卻越來越差。中夜時分,他披閱奏疏,殿中熏爐四面,暖意烘人,教他愈加不适。匈奴內亂,三單于并立,新上任的太尉急于立功,又奏請趁此機會出兵肅邊。儒生們一聽這奏議便跳了腳,上書雪片兒似地飛來,生怕顧淵意氣用事再啓刀兵,弄得如孝欽皇帝般兩面不讨好,落個窮兵黩武的惡名。薄昳領了大鴻胪的職,乃請求綏和為上,準許匈奴南單于入朝,給他個名分去安定自己家事。
夜色愈深,顧淵腦中茫亂,漫漫然地想:孝欽皇帝?孝欽皇帝再如何折騰,到底是有滿庫的銀錢滿倉的米糧;可是他呢,他還有什麽?這天下到他手裏已是一窮二白,他還有什麽氣力去折騰?
面對一副皮肉都已朽壞淨盡的骨殖,他便是有再多的野心,也無從下手。
将筆一扔,他站起身,拿起一件裘袍便往外走。将将跨出門檻,門外的孫小言回過頭來,“陛下要出去?”
他頓了頓,心中有一個念頭呼之欲出,卻終竟被他壓抑了下去。心頭的躁郁竟難排解,又往回走,“哪都不去。”
孫小言奓着膽子問了一句:“陛下若想去椒房殿,小的這便備車。”
顧淵回過頭來,孫小言面目模糊,他只看見門外月華灑滿天地,突然伸足一踢桌案,他冷冷地道:“給朕找梯子來。”
孫小言一愣,“梯子?”
“對,梯子。”皇帝重複,目光冷靜得可怕,“朕要去看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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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後,外面太涼,您還不就寝麽?”寒兒關切地問。
坐在臺階上的女子回過頭來,數月過去,清麗的臉龐又瘦了幾分,身上披着的華袍寬敞得如一個空殼,她陷在那錦繡叢裏,容色淡如止水。她又望了一眼宣室的燈火,緩緩站了起來,随寒兒往回走。
“他要做什麽,我竟猜不出了。”她輕輕道。
寒兒沒聽清楚,“皇後要猜什麽?”
她看了寒兒一眼,啞然失笑,“也是,我怎麽能去猜帝王家的心思?”
寒兒思索了半天,“奴婢只知道陛下在忙着什麽堂的事情,似乎還有外國的使節要來,要趕在正月裏……”
“是明堂。”薄暖微微嘆息,“他不如此做,鎮不住那些跋扈宗戚。”
寒兒搖了搖頭,“奴婢是不懂,但底下人都在說,陛下是從藩國來的,做事情總讓人覺得名位不正。”
“你胡說些什麽!”薄暖驚怒變色,高高舉起了手掌就要劈下去,寒兒吓得腿一軟跪在了地上自己掌嘴:“是奴婢胡言亂語,奴婢知罪,奴婢知罪!”
那一巴掌終是沒有落下。薄暖呆了半晌,喃喃:“底下人真是這樣說的?”
寒兒哭道:“天可憐見,陛下從藩國過來,自是一切都不容易,那些亂嚼舌根的,哪裏知道陛下的苦處……”
薄暖卻點頭,“我知道了。”
“皇後,”寒兒挪着膝蓋往前,輕輕地可憐兮兮地拉她的衣角,“皇後,陛下為何不來看望您了?陛下受了這麽多誤會,怎麽一句話也不說呢?”
“因為他是陛下啊。”薄暖淡淡一笑,低頭看她,目光隐露悲憫,“君不可言情于臣,你若是皇帝,便知道這個道理了。”
寒兒低下了頭,“奴婢沒那個福分。”
福分?薄暖不再置評,便往裏走。忽然——
當、當、當。
有細碎的石子抛打在前殿的青瑣窗,薄暖猝然回頭。
☆、74
夜風拂簾,月色如水,寒意砭骨。寒兒便看着皇後如着了迷一般怔怔地往外走去。
那三聲輕響,在這夜深人靜的時分,仿佛是一種逗引她的暗號。殿外的守衛都被撤走,一架長梯擱在牆頭,薄暖攬緊衣襟,踏在冰涼的地上擡起了頭,椒房殿前殿的屋檐之上,顧淵披一領玄黑的大氅,正朝她淡淡一揚眉。
綿邈的夜空中一輪滿月,光輝灑然,他黑衣如羽,劍眉之下的目光清冷發亮。一片孤獨之中,他沒有言語,冷峭的嘴角微勾,似一個杳渺的笑容。
他顯然在鼓勵她。
她看了看那梯子,又看了看他。
他安然等待,仿佛對她充滿了信心。
她沒有猶豫多久便沿着梯子往上爬。好幾次險被衣角絆住,終于爬到琉璃的屋頂時,她幾乎站不直身子。
他一把拽住了她的手,将她按在自己身邊坐下。
高處的風太冷,他将她的手團在了自己的懷裏,慢慢地暖着。她先是看見他一雙疲勞的眼,眼神裏卻有叛逆過後奇異的滿足,綻放出不可一世的光芒來。他沒有看她,只是看着瓊樓玉宇之外那一輪滿盈的月。
“你方才說什麽?”夜風低低地送來他沙啞的話音,隐約如帶着笑,“我的心思,你猜不透?”
她有些被人識破的尴尬,難為情地道:“你怎麽聽見了……”
“偏巧你扯謊的時候,我便能聽見。”他微微笑,“我的心思,你怎會猜不透?”
她靜了,別過頭去,也望見那一輪滿月,月下蒼穹如鐵,深冬的夜暗沉沉的,沒有雲也沒有星,冷風激得她的面容白如冰雪。她忽然也輕輕地笑了,“陛下本下定決心不搭理妾,卻總忍不住夜半相尋,這一份心思,妾便猜之不透。”
顧淵劍眉一擰,“又胡扯,偏偏這份心思,你心裏最清楚。”
語含怨怪,眸光卻溫暖。她不由心中一動,眼前的帝王與當初那個指着天極星大笑的少年似乎并無二致,只是輪廓更加英俊利落,而眼神更加深冷地掩藏罷了。未央宮的屋頂,和廣元侯府的屋頂,能有多少差別?他們不過是從一個籠子轉到了另一個籠子,但卻還貪戀着彼此眼底眉間剎那的溫柔。
因了這一份溫柔,所以無論在怎樣的絕境下,都不會放棄。
薄暖淡淡地笑起來,顧淵又去摟她嬌軟的腰,她依戀地往他懷裏蹭,表情在一片幽迷中漸轉平靜,“陛下許久沒來了。”
顧淵聽得心中一鲠,仿佛被一根刺卡住了咽喉,聲音是不上不下地痛,“待忙過了這陣子便好。”
薄暖聽話地“嗯”了一聲,罕見地乖巧。顧淵嘆口氣道:“你怎麽不怪我?”
薄暖沒有做聲。
顧淵拉着她的手,道:“你看這月亮。”
蒼白的,幽暗的,踟蹰的,在天宇中緩行。坐在未央宮的高處,她幾乎能看清那月輪上泛青的斑痕,像淚水洗過的臉龐。身邊的人在她耳畔低低地說:“明月有時圓缺,人事有時聚散。可是阿暖,我的心思你是知道的。”
她的眼睫微微一顫。
他嘆了口氣,“我總覺得奇怪,分明并沒有人綁住我的手腳,為何我還是總在囚籠之中呢?你看今晚,我要來看你,是這樣容易的事;可是尋常我便是不來,便是不能來,我好不容易摁下了薄氏的頭,我不能再有半步行差踏錯……”
“我省得,我都省得。”她輕聲,阻截了他的話,目光淡靜地凝視着他,“明堂的事已遷延一年多了,行百裏者半九十,切不可大意了。這段日子不必再來,你的心思……我縱是……都懂,”她臉頰微紅,“然則我的心思,你怎麽卻不懂呢?”
“你的心思?”他聽着聽着,忽而微笑,眸光燦動,攬着她輕輕一吻,“——是不是想這個?”
她臉上騰地燃起了紅霞,拼命甩開他,“又無賴!”
他哈哈大笑,笑聲朗朗地飄散在夜空之中。她便靜靜地看着他桀骜的側顏,夜空無窮,他的野心也無窮,她縱知道現實的逼仄,也不忍去驚破他的幻夢。然而笑到了盡頭卻斂住,他回過頭來,目光晶亮,輕聲與她說:“阿暖……”
“嗯?”
“我只盼我們還如從前一樣,我只盼我不是這個皇帝,我們便在這裏坐上三天三夜,天下也不會亂……”
她眼眶漸濕,不能不低了頭,哽咽道:“陛下是天命所歸,怎可以逃避呢?堯不以天下授舜,是天以天下授舜啊!”
他沉默良久,仿佛被她話中堅定的信任所打動。
“你說的對。”終了,他緩緩開口,仿佛終于承認了什麽,目光是不知所起的沒有根底的堅定,“天命在身,朕不能負。”
大正三年正月,赦天下。為孝欽皇帝起廟,以承其遺德。尊梁太後文氏為皇太後。遷長安豪強八千戶于思陵,起陵邑。限名田,諸王、列侯等,皆毋得過三十頃,奴婢限等各有差。官吏三百石以下皆加俸祿,殘酷法吏皆以時退。前有水旱之災,所被郡國,今年毋出租賦,并賜錢帛。
明堂建成于長安城南,上圓下方,八窗四闼,九室重隅。正月甲子,天子垂冕,坐明堂以朝萬國諸侯,史稱大正改制。
長樂宮,長信殿。
薄太皇太後一邊看着盅中兩只蛐蛐兒相鬥,一邊聽着廣昌侯薄密訴苦:“太皇太後您不知道,限名田的法令一出,那叫一個怨聲載道!陛下只管向我司農要錢,可他又要讨好百姓,今年不收租稅,我這還能往哪邊讨錢去呀?我看那個周衍,那個聶少君,純都是不通時務的腐儒,這種種號稱改制,實為亂政!”
“啪”地一聲輕響,薄太後合上了盅蓋,任那兩只蛐蛐在內裏鬥得昏天暗地,她擡頭,白發微飄,笑容深不見底,“周衍和聶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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