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7)

君不是腐儒,你卻是個坐井觀天的蠢人。”

薄密一呆,“姑姑,您這意思……”

“這天下病入膏肓,皇帝想下一劑猛藥。”薄太後挑眉道,“藥方裏還夾槍帶棒,将長秋殿那位也裹挾上了,這诏書裏的心思,可比你慎密得多。”

薄密急得抓耳撓腮,“那姑姑您說怎麽辦?我橫豎是拿不出錢了,陛下去年便想罷了我,我索性也同大哥二哥一樣下場算了!”

他這話說得重,薄太後冷凝的面色亦是一變,厲喝:“你這是什麽渾話!”

薄密朝天吹了口氣,幹脆不管不顧地把牢騷全數發了出來:“陛下是忘恩負義、軟硬不吃,先帝山陵崩的時候,若不是您老人家,哪裏還有他的位子在?他要女人,我們便給他女人,他要銀錢,我們便給他銀錢,怎麽到得頭來,我們還是賺不到一丁點的好?啊,對了,倒是廣元侯那邊的薄三,胳膊肘往外拐,過得比我們都便宜……”

薄太後揉着鬓角,任他把苦水倒完,末了,冷冷地道:“說完了嗎?說完了,自己去找皇帝請辭。”

薄密一口氣梗了上來,袖子一甩,“辭便辭!”就要往外走去,卻被薄太後喝止:“蠢材!老身讓你去請辭,不是讓你真辭!”

薄密一愣怔,回過頭,這才醒過幾分味來,“您是說……”

“你去帶上一批人,一同上表請辭。”薄太後只恨他毫不成器,“讓皇帝知道,他做的事情不得人心。如果可以——讓薄安也署個名。”

“薄安?”薄密的腦筋轉了好幾個圈,“他可是陛下跟前的大紅人,不見得……”

“他聰明得緊。”薄太後冷笑,“不像他女兒——他為了保身,連嫡妻都能休了,這時候副個名,又有何難?”

薄密頓了頓,“是,侄兒這就去問問……”

薄太後眼風微飄,“你們先造勢,老身再傳中旨。兩虎相鬥,不圖快攻,重要的是一擊得中。”

正月末,右扶風又地震。奏報傳至,京師為之震動。

大司馬大将軍廣元侯薄安偕同群臣上表,言隴西地震延至京畿,是王朝腹心有變,上天在提醒君王改制有過,周衍、聶少君等妖言禍國,擾亂天下,其罪當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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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室殿的燈火徹夜不熄。顧淵連溫室殿也不回了,徑自歇息在案牍旁。未央宮的拂曉他一日日都能見到,慘淡的天,不知何時才會有春意。

隔着雲屏,仲隐低聲道:“休息會兒,天塌不下來。”

裏面的人沒有做聲,只聽見竹簡翻動的嘩嘩聲。

“要不……”仲隐頓了頓,“你去看看阿暖——看看皇後吧。”

“有話便說。”四個字,如迸金玉,在暗夜中分外清晰。

仲隐擡頭,燭火将那人的身影撲映在屏風上,一個人,一片影,清瘦如竹,一身疲憊,卻仍是挺立不折。

“是我父親……”仲隐沉默半晌,“有一道封事,讓我轉交給你。”

☆、75

竹簡上的字,蒼勁有力,含着書寫者半生的鋒芒。不過是短短百餘字的封事,顧淵斜倚憑幾,翻來覆去看了許久,最後,終于直起身來,執着竹簡的一端放在了燭火上。

仲隐想說話,卻被顧淵眼神止住,他只能看着自己父親寫了一夜的密奏漸漸在火光中變得焦黑污濁,那如老松般挺拔的字跡被打亂、洇染、沖散,終究複歸于虛冥。

“朕知道了。”顧淵靜靜地盯着燭火,将燒殘的簡端随手抛開,忽然揚聲,驚得屋瓦都是一顫:“孫小言!”

孫小言探出頭來:“陛下?”

顧淵冷冷地道:“取帛書來,朕有谕旨!”

仲隐默默地看着這年不及二十的君王,忽然、也許是第一次,意識到他真的是自己的君王。即使在孤注一擲的時刻,他也能安定如磐,冷漠,高傲,面不改色。

正月三十夜,星月黯淡。皇帝從未央宮宣室殿徑自傳出一道聖旨,益封廣元侯薄安五千戶,賜安車驷馬,黃金五百斤,罷大司馬大将軍職,遣就第。

滿朝震驚。

不論給了多少的賞賜,都掩蓋不住最後那幾個字的罷免之意。年輕的皇帝如不知輕重的野獸,當此人心大違的時刻,竟還能一意孤行下去。薄氏費盡心思聯合衆臣上表,他竟能全當耳旁風,毫不在乎,一道輕飄飄的中旨,便裁撤了最為顯赫的大司馬大将軍!

薄安只覺得那戶邑、安車、驷馬、黃金全都是一種羞辱,年少的皇帝連他的面都不肯見,僅僅是坐在宣室殿裏揮了揮筆,便将他從這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位置上踢了下去。他想了很久,終還是沒有去長信殿,也沒有去椒房殿,而是安然地領旨,如皇帝所願,回府養老。

長信殿那邊毫無聲息,但從郡國到中央的上書紛湧而至。一面為廣元侯喊冤,一面求陛下收回改制決策。豪強在思陵作亂,諸侯宗室不肯交出私藏的奴婢,大司農薄密索性将手一攤,表示老臣已沒有分毫的錢可以供給自己公署的開支,無法繼續為陛下辦事,不如将臣也罷了去吧。

顧淵罕見地沒有發怒。他回頭問少府,宮內還有多少錢?發了,都發了。優先發去隴西和右扶風赈災,剩下的給官吏加俸。上林禁苑開放,借給貧民耕種漁獵。宮中用度減半,太仆減谷喂馬,水衡省肉養獸。遣散建章、甘泉數宮的衛卒,讓他們回鄉從事本業。……

饒是薄密這樣見慣龍顏的數朝老臣,看到皇帝這冷靜得麻木不仁的樣子,心中也升起了幾分懼怕。

“錢是省出來的。”顧淵淡淡地道,“朕聽聞薄大人性好鄭聲,府上有讴者三十人,舞者三十人,琴瑟三十人,鐘鼓三十人?不知若沒了這一百二十人,薄大人能否省出些公用的銀錢來?”

薄密冷汗涔涔而下,撲通一聲跪倒在地,“能的,能的!臣知罪,臣再也不敢了!臣……”

顧淵冷笑一聲,站起身來,環顧這煌煌大殿中衮衮諸公,改制的一派與反對改制的一派分開站立,泾渭分明。他眉頭一皺,發問道:“周夫子今日告假?”

當衆猶稱舊日的夫子,教薄密等人面面相觑。薄昳上前一步道:“回陛下,周丞相并未告假,只是畢竟年老,恐怕行走不便,此刻……”

薄密那邊的人都竊笑起來。顧淵掠了薄昳一眼,後者面色如常。這種無法掌控對方的感覺令顧淵莫名焦慮,果然便聽有人道:“既然都老糊塗了,便當趁早讓賢。廣元侯不是也回家去了?陛下可不能厚此薄彼……”

顧淵一拂袖:“退朝!”

******

“陛下可回來了,皇後已等候多時了。”

顧淵踏入宣室殿,一個瘦弱的人影,着一襲沉重的赤金長袍,頭戴金鳳步搖,正端端正正地跪在殿中的白玉石地面上。

初春的風料峭,顧淵面無表情地走到她面前。

她看到一雙玄黑絲履,而後是波濤紋的袍角,像是壓抑着的怒火。

她叩下頭去。

“妾向陛下請安,陛下長生無極。”

“你不該出椒房殿。”他淡淡道。

“妾有話對陛下說。”薄暖咬了咬唇,“說完之後,妾聽憑陛下處置。”

“你是來求情的?”他的聲音沒有分毫波瀾,從上方壓下,像暴雨之前厚積的烏雲。

她頓了頓,“不是。”

他眉毛微揚,“哦?朕将你父親遣回家了。”

“妾知道。”她說,“妾不是為此而來。”

“那是為何事?”

“妾是為……周夫子而來。”薄暖忽然擡起頭來,眸光哀恸,“妾若不來,便無人敢來了!”

顧淵心頭一跳,“周夫子如何了?”

“周夫人今日來找妾……”薄暖伸手抓住了顧淵的衣角,“周夫子——周夫子被太皇太後的人抓走……抓去了廷尉!”

顧淵只覺眼前一黑,竟是天旋地轉一般。眼前的女子明明身軀嬌弱,卻反而是她扶住了他,聲音微顫:“陛下,周夫人還在妾的椒房殿裏等消息……”

顧淵閉了閉眼,記憶裏夫子的相貌漸漸清晰,不論自己是四歲、十歲還是十六歲,不論是身處幽暗的掖庭、僻靜的睢陽還是恢弘的未央宮,夫子永遠梳着一絲不茍的發髻,穿戴整潔齊肅的冠袍,不論他有多少的困惑,夫子都會溫和地告訴他,所謂君子,仁義在己,天下有道,丘不與易。

“夫子下廷尉多久了?”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在發顫。

“聽聞是昨日傍晚帶走的……太皇太後特下的诏書……”

顧淵睜開眼,看見薄暖的表情猶帶着小心翼翼的希冀。她還沒有明白此事的嚴重性,還以為憑帝王的力量可以讓周夫子回來。然而召丞相下廷尉,本身即是暗示他有必死之罪,歷來受此诏的丞相,大都選擇了自殺以免遭胥吏侮辱……

他突然拉起她的手便往外走,回來時的乘輿還停在殿外,他徑自帶她上了車,對車仆道:“去廷尉寺!”

車仆吃了一驚,自己從沒帶天子走過這樣的路,卻也不敢多問,當即揚鞭起行。

薄暖悄悄摩挲顧淵的掌心,“怎麽手這樣冷?”

他抿着薄如一線的唇,沒有說話。

這是她的男人,她與他相見的光景卻是那樣地稀少,以至于如此時此刻這般珍貴的瞬間,她竟都不敢多靠近他——她只能斟酌着輕聲安慰他:“現在去還來得及……不過一個晚上,廷尉還不能那樣快給他定罪,而況朱廷尉是明事理的……子臨,夫子不會有事的。”

顧淵在心中苦笑。

對不起,阿暖。

朕是大靖天子,但朕并非無所不能。

這種不能自白的無力感,我真慶幸,你永遠也不必體會。

初春的太陽破開了雲層,那萬丈光芒卻是冷的。廷尉寺在宮外,顧淵沒有催促車仆,車仆卻不自禁感受到身後人的壓力,急驟地鞭馬。鞭聲響在空中,驚散了路上的行人,偌大個堂皇的長安城,竟好似一片冷寂的荒莽。

沒有感情,沒有知覺,沒有幸福的荒莽。有的,只是血淋淋的權杖,惡狠狠的厮鬥,将每一個人都變成了面目模糊的野獸。

包括他自己。

顧淵無聲地抓緊了薄暖的手。

朱昌好像早就預料了聖駕的到來,已是一身朝服跪在堂中。

朱昌身前的地上是一片染血的木牍。顧淵一低頭便認出了上面的字跡,一腳将它踢開。朱昌的身子顫了顫,突然跪伏下去,“臣不能奉法以治,乃令周丞相蒙冤而死,臣願領死罪!”

顧淵沒有言語,身軀僵直地站在他面前。薄暖這時恰跟上來,聽到朱昌的話,呆了一呆。

她俯身撿起了那片木牍。

“君子不憂不懼。”

只有六個字,筆意修飾而內斂,恰如夫子毫發不亂的人生。薄暖看了許久,不能相信那個溫藹長者竟已離自己遠去,更不能想象他怎麽會在短短一日之內便離奇而死——她的心中忽然有了憤怒。

她很少體會到這種憤怒,這是弱者的憤怒,無能為力的憤怒,子臨為了改制的事情準備了一年有餘,而太皇太後只花了一天,只用了一道诏書,就輕而易舉地殺死了主張改制的國之重臣。

“陛下!”身側突然響起朱廷尉驚慌的叫聲。

薄暖擡頭,只見顧淵手按心口,劍眉緊皺,竟生生咳出了一口鮮血!她再也顧不得許多,抱住顧淵搖搖欲墜的影,拿手巾去擦拭他唇邊血跡。他的眼底波瀾翻卷,是不容錯辨的痛苦——

夫子……夫子是因他而死的!

他罷了薄安,薄太後便殺了周衍。又一輪厮鬥結束,權杖的龍鳳頭上濺了新的鮮血,溫熱的,像是從心底裏嘔出來的。

顧淵強撐着站直了,閉了閉眼。

薄太皇太後,終究技高一籌。

☆、76

不知過了多久,顧淵終于說出了一句話:“夫子在哪裏?”

朱廷尉猶疑道:“周丞相死狀慘烈,陛下最好不要……”

“不可能。”顧淵斷然道,面容凜冽,“夫子平生最重容儀,便是死的時候也定然風度翩翩。”

朱廷尉胸中酸澀,七尺男兒幾乎湧出淚來,“太皇太後賜下的是牽機之毒,周丞相乃七竅流血而死……”

“夠了。”卻是皇帝身邊那淡如煙水的女子寧定地截斷了他的話,“将周丞相以帝師禮收殓,入葬思陵。對外便稱家中病殁,還望朱大人慎言。”

朱廷尉一怔,下意識地望向皇帝,等候最終的發落。皇帝卻只是疲倦地點了點頭,“便依皇後所言從事。”說完,他便轉身而去。

薄暖感覺到他将半身的重量都倚在了自己身上,她不得不小心翼翼,不讓外人看出皇帝此刻的虛弱。日影偏西,廷尉寺前的薄暮籠在這兩個年輕男女的身上,他們相互扶持,卻是步履蹒跚。

******

太皇太後新近愛養學舌的鳥兒,八哥、鹦鹉之類,見了匆忙而入的宦官,叽叽喳喳吵成了一片。

王常頗不耐煩地拂開那些鳥籠,急急走到殿前來,薄太後微眯了雙眼道:“完事了?”

“回太皇太後,完事了。”王常現在想來還覺得膽戰心驚,“只留下了幾個字的遺言,奴婢看不是什麽要緊話,便随朱昌收走了。”

“什麽話?”薄太後懶懶發問。

王常擦了擦額上的汗水,複述道:“君子不憂不懼。”

薄太後沉默了。

随着年歲增長,她的視力愈弱,當此薄暮冥冥時分,那雙眸子上霧氣愈濃,讓人再也看不見底色。不知過了多久,幾乎讓王常以為她不會再說話的當口,她卻終于是站起了身,淡淡地開口:“縱滿朝都是君子,又有幾人能救得了天下?”

王常一愣,又忙不疊地道:“太皇太後說的是!”

“這些子讀書人……”薄太後竟爾嘆了口氣,“名為愛國,實為禍國。”

她背轉身去,王常沒有看見她眼中飄忽浮出的哀戚。有一個名字,她深藏心底,在這萬籁俱靜、不能視物的黃昏,險些就要随她的嘆息逸出了口,然而終究是沒有。

她知道她只能将這個名字深藏心底,深藏一輩子。

子永,子永。

***

車仆将天子乘輿駕回了宣室。他很自然地認為皇後今晚會與皇帝同寝。薄暖無暇與他多說,但扶着顧淵下車,一步步穿過重簾走入了內裏的寝殿,她這時候才驚覺他瘦了,他的骨骼都将她硌痛了。

孫小言從殿內迎了出來,一看顧淵氣色,急得捶胸頓足:“陛下這些天可是把身子糟蹋壞了,人家過正旦是玩熱鬧,就陛下過正旦是宵衣旰食地看奏疏,這不,這不就……”

“吵什麽。”薄暖的話音淡淡的,聽不出喜怒,“備好熱水,陛下要沐浴。”

孫小言忙趕去張羅,薄暖将顧淵帶入尚衣軒,解下他染了一天風塵的皇袍,他沒有說話,便靜靜地看着她,乖順地或擡手、或轉身,由她動作。她将他褪得只剩裏衣,面不改色地抱起換下的衣裳往外走,突然他抓住了她伶仃的手腕子,将她一把拽了回去。

他五指收緊,好像抓着茫茫大海中唯一的浮木,她纖白的手腕上都泛出了紅痕。她沒有呼痛,只是茫然睜眼看着他,好像還未理解他眸中突如其來的光焰。他擰了擰眉,遽然不知輕重地吻住她的唇,啃齧、撕咬、糾纏、放縱,如冷酷的獸在她肌膚上橫行無忌。她感到疼,伸手欲推開他,卻忽然見到他眼底閃爍着晶亮的痕。

她怔住了。

他卻停下,末了,放開了她。

尚衣軒裏昏暗逼仄,他一身月白裏衣反而是出塵地亮。她不由得問了一句:“冷麽?”

他搖了搖頭,轉過身去,“你該早些回去。告訴周夫人……”

她輕輕“嗯”了一聲,卻沒有走。

他雙袖負後,一動不動,背影沉默而僵硬,宛如一尊雕像,只有冰冷的聲音漂浮而來,“事後太皇太後問起,你便推說一概不知。”

她抿了抿唇,“知道了。”

他微側身,目光觸地,“你當真知道了?當真知道,便趕緊走。便宣室殿裏,也随處是太皇太後的耳目。”

她不言,卻從背後輕輕地擁住了他。他的身子微微一震,卻沒有動,仿佛是默許了她将自己最柔軟的胸懷來溫暖他孤涼地挺立的背脊。少年衣衫輕薄,擁抱中能感知到胸腔裏的悸動,縱然已是無比熟稔的夫妻,這份悸動也從未消失過。

他自心底裏湧出一聲不能自已的嘆息。

“等一切都過去了,陛下,為周夫子起祠吧。”她低聲說,呼吸濡濕了他背上的衣料。

顧淵閉眼,他有時真是怨恨她這樣懂他。“我将改制這樣的事情交給儒生,或許一開始便錯了。”

“陛下若想保住朱廷尉,便讓他告老去。”薄暖頓了頓,“亂世博功名,召幾個通世務的法吏,用一些雷霆手段——陛下,”她的手臂環過他的腰,與他十指交握,“既已做下決定,便不要再回頭了。回頭便是深淵,往前走,不論有多艱難,橫豎還有我陪你。”

橫豎還有我陪你。

顧淵将她的手緊緊反握住,沒有說話。

***

陸容卿在梅慈身邊坐下。

擡頭,思陵上松柏青青,殿闕崔嵬,低頭,初春澌溶的流水恰從足下穿過,潤澤過微微冒出頭來的草尖兒,蜿蜒往遠方去了。

梅慈側頭,對她一笑:“在這裏望思陵,景致是最好的。”

陸容卿看着她寂寞的笑影,“太夫人思念先帝麽?”

梅慈歪着頭想了想,“我若能與他過一輩子,應當會比旁人都快活得多吧。”

“因為他是皇帝,而你能住在昭陽殿?”陸容卿說得很直白。

梅慈又笑了,容顏嬌媚不減,“不對。他的所有不快活,連帶我的所有不快活,都恰恰是因為他是皇帝啊。”

陸容卿靜了。

“很久以前,我還以為他喜歡我。”梅慈的話音裏帶着嘲笑,也不知是在嘲笑誰,“他總是喚我阿慈,阿慈……總是喚得我心都碎了。後來我才知道,”她轉過頭來,目光幽靜,“原來孝愍皇後的名諱是陸玄慈。”

陸容卿低下頭去。她當然知道自己姑姑的名諱。但有些已經散碎在風中的往事,她不能說,不可說,也再沒有機會說了。

思陵之側,八千豪強從長安遷徙過來,破土動工,要形成一座新的陵邑。便是梅慈的幽靜居所旁,也時常聽見不遠處鋤镈交擊、吏民吆喝的聲音。梅慈聽得出了神,片刻才道:“今上心狠。”話裏有歉意,也不知是對陸容卿,還是對那高高的封土堆下的人。

“天下痿痹,總需一劑猛藥。”陸容卿說,“陛下是對自己心狠,他寧願摔個粉身碎骨,也不肯束手待斃。”

“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梅慈微微嘆息,“只怕千秋萬歲後,并無人能知道陛下的這份心思,只會說他是被聶少君那些儒生給騙了。”

那個名字突兀地闖進談話裏來,讓陸容卿的表情有些僵冷,“聶少君慣會信口雌黃,但在國事上是認真的。”

——“太子妃未免太誣賴人了。”一個懶洋洋的聲音忽然響起。

陸容卿驟然驚起,轉身,便見日光正好,聶少君銀印青绶,冠帶濟楚,正站在數步開外,笑吟吟地望着她。他的神情懶散,目光卻冷峻,好像能一眼便将她看穿了。

梅慈驚疑不定地站起,想起薄昳的囑托,上前一步擋在了陸容卿身前,“這位是……”她打量他的衣冠,“聶大人?”

聶少君卻不答,只是盯着她身後的陸容卿,“聶某慣會信口雌黃,但聶某從沒對太子妃說過一句假話。”

陸容卿咬緊了唇,臉色煞白。

“太子妃也不必擔心。”聶少君微微笑了,“我總不會傻到去長信殿通報太子妃在思陵。而況我也活不長了,特來告別一聲,太子妃盡可以當我信口雌黃,我也再不會來剖白了。”

梅慈聽得似懂非懂,然而她感受到了聶少君眼神中的凄楚和話音裏的裂隙。她不自覺地往一旁讓開了。

陸容卿的手指攥緊了袖子,“你為陛下辦事,誰敢動你?”

聶少君低笑,訝異中有幾分僅存的歡喜,仿佛是因為她有意無意的關心,“周丞相前日死在了廷尉寺。”

陸容卿呆住。

“有薄昳護着你,我倒是絲毫不擔心。”聶少君将手一擡,一只小小藥瓶在空中劃過一道弧線,落入陸容卿懷中。陸容卿沒有伸手去接,任它摔在了地上。

“大鴻胪,”陸容卿艱澀地說出一個個字,“與我沒有幹系。”

梅慈飛快地掠了陸容卿一眼。

聶少君不置可否地笑笑,“他是個聰明人,比你、比我、比陛下,都要聰明。”

“那又如何?”陸容卿反問。

聶少君不再回答了,轉身便走。

一步,兩步,陸容卿的目光低壓,看着他的步伐踏在初春的草莖上,越來越遠,遠到她留之不住。

“——等等!”她突然開口,“你說,你從沒對我說過假話?”

他停住了。

“你說過你會幫我,你記不記得?”她說。

“我是會幫你,可是你要什麽?”他突然回過身來,目光灼灼如日月,“你自己有沒有想清楚過,你到底要什麽?”

☆、77

陸容卿一怔。

她要什麽?

她的父母家人已經不在了,她的家世與地位全都不在了,她的丈夫也不在了……她還能要什麽?要複仇,還是要一世安穩?她想不明白,她發現自己原來是這樣地懦弱,向前亦不能向後亦不能,她竟沒有破釜沉舟的勇氣來回答他這句話。

聶少君的眸光漸漸黯淡了下去。

“我已向陛下請求過,他會為你我指婚。”他慢慢地道,似乎說這些話對他而言也是極艱難的,“你既想不清楚自己要什麽便莫再想了,我若能活過這一劫,就帶你走。”

陸容卿微微踉跄了一步,擡起蒼白的臉頰,眼神裏經年層結的冰仿佛終于裂開了一道罅隙——

“帶你走”。

對于一個女子而言,悲歡愛恨,往往只在數字之間。

聶少君走了,陸容卿靜默很久,終是低下身去,拾起了那一只青色小瓶,在手心裏攥緊了。

***

聶少君回到宣室殿,顧淵仍在等他。燈火幽微,席前溫了一壺酒,此刻早已涼了。

天色已晚,黑夜将将罩下來,春意初露,星子在鐵幕中探出了微光。聶少君盤膝坐下,顧淵看了他一眼,“今日倒是儀表堂堂。”

聶少君不言,只取酒來滿滿斟了兩碗。

“周夫人深明大義,”顧淵知道他心中在想什麽,将奏簡往前一推,“夫子去了,號稱病殁,她反而上疏請罪。奇女子啊。”

聶少君終于開口:“這是全家保身之道。”

“你呢?”顧淵擡眼,“你倒沒有家室負累,但畢竟還有老母在廣川……”

“她早當我死了。”聶少君的笑容淺淡若無,“我小時候逢人便講明堂封禪,大家都以為我是瘋子,只有阿母,她會對我說,少君啊,此道足以亡身。”

顧淵聽得大笑,笑聲仿佛能驚了殿外的飛雀,“悔不聽老母之言,嗯?”

聶少君卻拿出了一幅折疊得整整齊齊的帛圖,雙手呈上,“上回陛下已見過,這是大靖江山全圖,臣已畫完了。”

顧淵目光閃爍,“你将它送朕?”

“若陛下不能救大靖,則再無人能救大靖。”聶少君後退數步,以手叩額長跪下去,一字字道,“微臣可死,而此圖不可亡。”

顧淵接過,紙帛的觸感與竹簡不同,是令人留戀的輕軟和脆弱。

——“大靖郡國坤輿圖。大正三年,廣川聶少君敬呈禦覽。”

一字字,風骨卓絕,宛如鸾鳳引首,竟令他心動神馳。

這是他的江山,他的天下。

顧淵将帛圖收起,默了默,道:“薄家這幾日還未動作,你諸事小心。——你……你若想放棄,便告訴朕,朕會給你安排好。”

聶少君竟爾冷笑了一聲:“微臣若在此時放棄,那周丞相的死,又算什麽?”

顧淵一震,不再言語。

他們,其實早已明白了彼此的選擇,不是麽?

聶少君直起身來,又低下了頭去。一瞥之間,帝王容儀如玉,尊嚴若神,他不能探知,卻仍要勸誡:“陛下,越是前朝多事的時候,越是要留意後廷……陛下若對皇後有心,便不要——”

“陛下!”孫小言突然披頭散發地跑了進來,顧淵眼皮猛地一跳,大喝:“做什麽!”

孫小言徑自跪了下去拼命磕頭,“陛下看看外邊!椒房殿,椒房殿失火了,陛下!”

***

薄暖這幾日來睡得都不甚踏實。她總會夢見很久以前的事,夢見母親在黎明的窗前做着繡工,偶爾回頭對她淡淡地笑。

小時候,她總會纏着母親問:“阿母阿母,我阿父長什麽樣?高嗎?俊嗎?力氣大嗎?會讀書嗎?……”

母親被她纏得無法,最後總是說:“你阿父是世上最好的男人,你見到他便曉得了。”

她嘟囔,這說了跟沒說一個樣。“可我什麽時候才能見到他呀……”

母親的眸中有哀傷,一掠而過,她沒有看清。母親只是寬柔地安慰她:“阿暖快快長大,便能見到阿父了。”

她開心地拍手笑起來,“好呀好呀,阿母帶我去見阿父!”

母親的表情卻僵在了那張清麗的臉上,“不,阿母不能去……”

“阿母為什麽不能去?”她好奇地問。

“因為,阿母對不起他。”母親嘆了口氣,仿佛實在不知如何向女兒解釋般,眸光中是年歲久遠的無奈,“阿母現在見不到他,也是……罪有應得吧。”

夢境錯縱,她是什麽時候得知那個慘淡的真相的?十歲?十二歲?彼時母親已是纏綿病榻,她攬了家中一應活計,忽有一日,見到了那一紙休書。

紙帛貴重,不是她一個睢陽北城的貧戶所能時常見到的。那休書在母親妝奁的最底層,疊得整整齊齊,還如嶄新的一般。然而那上面的日期卻是玉寧八年了。

她從此記住了那個“薄”字。

母親說,你阿父不容易,不要怨怪他。這世上多的是無可奈何的事情,他娶我是一樁,他休我又是一樁……

母親還說,你有一個阿兄,你若去京城,千萬幫阿母看一眼……不過我不擔心他,他從小便伶俐,我知道他來日必成大器……而你……

當母親提及阿兄的時候,神色便更加複雜,并不是單純的懷念,反而更增加了許多不能與人言的羞恥痛苦。

年幼的她并不能懂,只是流着淚聽。

父親為了保住自己而休棄了母親,難道這還是母親的過錯?母親卻總是在自責,薄暖不能明白她的自責,那麽憂傷,仿佛自己把最珍貴的東西都丢失掉了……

母親的聲音宛如黑暗般憂傷地籠罩下來。

阿暖,你心重,活得累。阿母若去了,這世上最放不下的,便是你了……

母親的眸光溫柔如水,漸漸将她的周身包圍。她覺得異乎尋常地溫暖,竟至于流連忘返。喉頭有些幹啞,下意識地想喚出一個名字,話到口邊卻又記不起來了。

有人在驚恐地大叫,就在不遠的地方。她不敢回應,她又莫名其妙地想到了文绮那張慘白的臉。文绮在大雪中桀桀怪笑,指着她的鼻子說:“他愛你,哈哈,他愛你,你會害死他的!”

她又是憤怒又是恐懼,“你說清楚!”

“他原本是大好的命數,誰讓他愛上了你?”文绮拍着手掌大笑,“你們便一起死吧,死吧!”

薄暖想追她,去拉扯她的衣角,文绮卻倏忽就逃了。眨眼間風雪全都消失,只剩下一整片茫然的黑暗,像是混沌初開,天地未判,一切都還沒有開始,一切也就都來不及結束。

她想走,想跑,卻被限住,仿佛有一座無形的牢籠。

——牢籠。

她忽然想起了那個名字來了。

“子臨!”她喃喃,“子臨……”

“阿暖!”破空裏突然響起一個斬截冷酷的聲音,語氣焦急,“阿暖!”

聽到這個聲音,她終于感到安穩,剎那間便失卻了所有強自支撐着的氣力,身軀疲倦地倒下了。

漫天星辰,宛如睢陽的夜空,宛如他的眼。

“陛下!”

大火是從椒房殿北側馬廄裏燒起來的,糧秣易燃,只片刻就燒到了正殿。宮婢宦侍們慌裏慌張地四散奔逃,仲隐先到,指揮人馬打水搶救正殿。

顧淵趕來時,仲隐前後奔忙,已是滿頭大汗,顧淵一把抓住他的衣領:“阿暖呢?”

仲隐睜大了眼:“阿暖難道不在你那裏?”

顧淵呆了呆,心中浮起一絲極可怕的預感,掉頭便往後殿奔去。身後郎衛驚駭追去,大喊:“陛下!陛下不可!”

然而顧淵身影一縱,已奔入殿中。熊熊火舌飛快地纏上雕梁畫棟,光焰映紅了大半夜空。郎衛們都傻眼了,仲隐一咬牙:“都擡水去!”他們才恍然驚悟。

燃火的梁柱在顧淵身後接二連三地倒下,他捂着口鼻在火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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