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8)

低身快走。滿目都是明亮的逼人的火色,亮到極處辨不清是紅是黃,所有的尊貴陳設都成了火中無情的暗影,黑黢黢地向他壓下。椒房殿裏多帷帳,燒起來無法無天,帶起的風灼燙逼人,宛如淬了劇毒的刀刃刮在他身上……

寝殿鳳床邊的圍屏都着了,而薄暖還在噩夢中掙紮。

“子臨……”她團緊了被褥,皺着眉,無意識地低喃。

顧淵頓住。

看到她的一刻,萬事萬物,都成烏有——

她還在,她還活着,她還在喚他的名,她還在等他。

他将她從被褥裏撈出來,輕拍她的臉頰,“阿暖,醒醒,我在這裏!”

薄暖迷迷糊糊睜開了眼,看見他緊抿的薄唇和流汗的臉,那雙徹亮的眼底有不易察覺的倉皇。一整夜的噩夢倏忽如雲煙消散,她攬住他的頸項欲站起來,渾身卻虛軟無力,他連忙扶穩了她,低聲:“抓緊我!”

感官逐漸回複,四周侵淩過來的噼啪不絕的火聲,搖蕩的火光和鑽心的燥熱……她驀然間驚醒了大半,張目四顧,竟是茫茫火海!

他毫不遲疑地将自己的外袍披在她身上,攬住她的腰:“走!”

☆、78

那是一場仿佛永無止境的奔逃。身後的火焰如窮追不舍的野獸,她在這奔逃中竟感覺到前所未有的刺激。再也沒有這樣堅定不移的時刻了,他抓緊了她的手,往火焰的缺口處縱躍,身姿矯捷,背影漆黑,凜凜然如下凡救世的天神。他拉着她的那只手幹燥有力,指腹上還有薄薄的繭。

她在熱浪中恍惚,只知道跟着他走,只要跟着他走,一切都會好。

只有他能救她,不是嗎?

“啊——”她俄而一聲驚叫,卻忍住了,他沒有回頭,只匆匆問了一句:“怎的?”

她咬了咬牙,“無事。”

Advertisement

她不敢低頭去看自己染火的衣角,火星子濺上了她的白襪,不知道是不是燒了起來。她跟着他奔跑,就如是漂浮在火海中的魂,沒有任何猶疑,不顧任何代價,椒房殿太大了——

她從未發現,這竟是天地間最大的牢籠。

當他們終于逃出了側殿的大門時,薄暖已是雙足癱軟。顧淵一把擁住了她,盡管自己也是步履踉跄,但仍是挺直了身軀。他們所出的側門旁并無幾個人,有眼尖的內侍遠遠地望見了,扯開嗓子叫嚷起來:“陛下安——皇後安——”

他皺了皺眉,思緒漸漸收攏了,低頭看懷中的人兒,“還好?”

一旁有宮婢抱着銅盆衣物急急忙忙地趕過來,“請陛下趕緊帶皇後去個幹淨地方,這裏煙塵熏人,會犯病的!”

顧淵心神一凜,想的卻比這普通宮婢要多得多。火風撲面,燒得人心肺疼痛,他深思的面容隐在烈烈火光的暗處,表情難以分辨。仲隐和孫小言也匆忙趕來,顧淵看了他們一眼,目光又越過他們身後,仿佛看到了這整座亂成一團的未央宮。

他将薄暖往仲隐懷裏一推,“帶她去宣室,朕稍後就到。”

仲隐連忙攬住薄暖,入懷的人清瘦得像一片影子,他手腳都不知往哪裏放,急道:“你還要做什麽?你也受傷了!”

顧淵沒有看他,徑自披上內侍送來的大氅便往椒房殿北的鳳闕而去。

仲隐忽然明白了。回頭對孫小言厲喝:“趕緊備車,去宣室!”

孫小言已被吓得魂飛魄散,聞言終于找回了主心骨,飛也似地去了。

片刻之後,在大火舔舐的夜空下,椒房殿的闕樓上舉起了象征天子所在的黃旄赤節。又片刻,從未央宮北闕到西、南、東三門,俱燃起了明亮而恒定的火光。

年輕的皇帝披着玄黑的大氅迎風而立,火焰漸漸消歇,天際露出了黎明的淺白。他的眼底有淡淡的青影,臉色也蒼白如紙,但是沒有關系,隔了遙遠的距離,他的臣民們不會看見他的疼痛與疲倦。

“陛下無事……”

宮中一夜大亂,皇帝深陷火海,謠言早已在短短數個時辰中傳了幾十遭。然而此時此刻,宮外的人們都看到了那烽火,更看到了北闕上那孤立如鷹的身影,他們終于安定下心來,無不奔走相告——

“陛下無事!”

***

“哐啷”一聲,薄太後抓起面前的傳國玉玺便往王常頭上砸去!

王常不敢躲避,硬生生地受了,染血的玉玺跌在了地上。他血流披面,仍是不斷磕頭:“太皇太後不相信老奴,老奴也無話可說!只怕太皇太後今日将老奴當做真兇,是便宜了背後搗鬼的那個人!”

“還能有誰?”薄太後的聲音極低、極冷,她發怒的時候不形于色,卻令整座長信殿剎時如墳茔般死寂,“除了你的舊主子,還能有誰?!今日不處置了你,他們全要怪老身誤了天下!”

王常驚駭哭叫:“太皇太後,此事當真有隐情啊!太皇太後明察啊!老奴多久沒去找過文太後了,她雖然上了尊號,現在卻跟個死人也似——”

“死人?大約你馬上便是了。既然如此,老身便與你多說一句。”薄太後眯了眼,話音冰冷,仿佛地底流淌的陰泉,“不論我與顧子臨之間有多少恩怨,不論薄氏與顧氏會鬧到怎樣的地步,老身都絕不會、絕不會讓孝欽皇帝的基業葬送在我的手上!”

***

溫室殿中燃着暖爐,一片安谧的昏黃,數個時辰之前的生死驚惶仿佛已離她很遠很遠。

薄暖躺在床上,沒能入睡,便看着寒兒給她包紮腳上的傷口。太醫已來看過,她的左腳燙傷了,除此之外并無大礙,實在是天幸。寒兒一邊給她纏着白布一邊哭泣:“都是奴婢的錯,奴婢千不該萬不該離開皇後去長樂宮聽訓的……”

薄暖虛弱地一笑,“誰能料到呢?你每隔五日都要去聽訓,誰能料到恰在你離開的時候便出事了?你不用自責,是旁的下人不小心,才讓馬廄裏起火了。”

寒兒哭道:“皇後您不知道,陛下沖進去救您,險些天下大亂。奴婢聽說仲将軍當時還殺人了……”

薄暖頓了頓,“我想休息一下。”

寒兒慢慢收了淚,眼眶仍是紅紅的,低聲道:“皇後不相信寒兒了麽?”

薄暖側首看她,一個十四五的小女孩罷了,能有多少心機?她為了自己受了多少的苦,自己內疚還來不及。薄暖微微嘆息,“我自然相信你,我只怕你被人利用。”

寒兒睜大眼睛,旋即又蓄起了委屈的淚,“被人利用?”

“給你訓話的,還是長秋殿的鄧夫人嗎?”薄暖話音淡淡。

“是的……”

“你下去吧。”

寒兒退下了,薄暖猶怔怔地望着床頂碧清的承塵出了神。

春日季候幹燥,失火本無足怪。寒兒聆訓是宮中的舊規矩,并不見得有什麽蹊跷……

“陛下長生無極。”

殿外有人行禮。

薄暖正欲起身,那人已快步走上前來按住了她的肩,“好生歇着,不要添亂。”

她擡頭,顧淵一身玄黑朝服,玉冠繡祍,掩不住眉宇間深深的倦色。她往床裏靠了靠,“陛下也歇會兒吧。”

顧淵在床邊坐下,并沒有休息的意思。她索性半撐起身子去解他的衣帶,賭氣一般,聲音卻仍是輕而弱的:“你比我傷得重多了吧?還要上北闕,見大臣,你以為自己是鐵打的身子?”

他忽然抓住了她的手。

她一怔。目光漸漸從他的指節往上挪移到他靜默的臉容,聲音如柔潤的雨滴,輕渺地濺落:“怎麽了——子臨?”

他搖了搖頭,沒有說話,只是傾身去吻她。她費了好大力氣也解不開的衣帶被他輕巧拉下,一層層華服剝落,男子結實的身軀覆上了她的。輕紗的帷幕落下,她惘然地接受他突如其來的溫柔,白晝的如真似幻的光影裏,他一遍遍地吻她,情-欲的背後是稀世的迷戀。

他無法與她解釋。他只能給她所有。

她從來不知道*能讓人如此快樂而沉淪。他的手溫柔,他的唇溫柔,他小心地試探,他激烈地掠奪,她不自禁呻-吟出聲,仿佛往深淵裏陷去,她不由自主,可是她也不想抗拒。

“子臨……”快樂與悲傷竟是同時襲來,火海中的掙紮似乎仍然占據着她的心智,淚水倏忽間流下了她蒼白的臉頰,“我好怕……”

他不說話,只用堅決的吻一一抹去她錯縱的淚痕。她的哭泣漸漸地低了下去,她攬緊了他,擡手挽住了他的頸項,他的表情有一瞬間的僵硬,而後便是莫名的狂喜。他是那個患得患失的孩子,太需要真切的痕跡來證明自己還擁有着一些東西,一些,永遠不會離開他,也永遠不會被人奪走的東西……

比如她的吻,她的擁抱,她炙熱的肌膚和她迷離的眼神。

在他一遍遍的撫慰之後,她終于無所畏懼。

帷幄搖漾不定,兩人如末日相逢,便墜落吧,墜落也要在一起……

明明一天一夜未曾合眼,他卻不知哪裏來了那麽多氣力。纏綿過後,薄暖已是星眸染霧,無力地依偎在他寬廣的胸膛,他将手一下下梳理着她墨黑的發,輕輕地道:“椒房殿燒了,你索性住來這邊陪我。”

她感到別扭,“這不合禮法……”

他突兀地笑了一下。“禮法?”

她頓住了。

空氣有一瞬間的僵凝,而後,他又面色如常地道:“我不知道是誰敢放這把火,但我知道他想亡了我的國家。”

薄暖的心狠狠一沉,“你如何确定這是有人縱火?”

“仲隐去救火的時候,有一個小黃門跟他說,皇後不在裏邊,只管先救正殿。”顧淵慢慢地道,“那小黃門不見了。”

薄暖沒有做聲。

“我若是死在大火裏……倒是一了百了。”顧淵的聲音冷如玄冰,“然而我卻活了下來,教他失望了。”

薄暖在他懷裏蹭了蹭,閉上了眼睛。

顧淵失笑,“累了?”

這兩個字裏,難保沒有一分得意。她臉上一紅,只覺他的懷抱溫熱而呼吸急促,輕聲嗔道:“可算怕了你了。”

他朗然大笑,眸如星辰,劍眉微揚,“你現在最重要的,便是趕緊生個太子。”

她倔強道:“若是女兒呢?”

他莫名其妙,“那自然是公主。”

她怔了怔,才明白是自己反應過度,他對生男生女本無要求。然而他卻感到好笑了:“原來你比我還着急。”

“誰急了,又來誣賴我!”她羞惱,便要掙開他。

他笑着去摟住她:“自然是我急。我女人是人間尤物,每次都害我急得不行。”

又在滿口胡柴。她腹诽,手卻環上他的腰,乖順得像只小貍兒。她閉着眼睛感受他的愛撫,口中悠悠地道:“我不管那人是誰,總之你活着,我也活着,這便是好事,便合該好好睡一覺。”

他點了點頭,“不錯。”

他的手輕輕拍着她的背,仿佛哄小孩一般。她不多時便睡着了,只留他一個睜着眼在黑暗中,不能安眠。

☆、79

未央宮椒房殿失火,天子險些喪身,太皇太後大怒,下令徹查此案。得長秋殿常侍王常、宮人鄧氏,供認縱火,皆伏法。

查出來竟然是這樣的結果,一時朝野大嘩。

文皇太後一身素白衣裳,妝容精致,端坐長秋殿正殿。

顧淵邁步進來的時候,她擡頭掠了他一眼,便低下身去納頭伏拜,“陛下長生無極。”

那一眼深而寒涼,竟沒有分毫人世的意味,仿佛只是幽冥黃泉上的一回望。顧淵上前将她扶起,心中微微酸澀,“是孩兒不孝。椒房殿失火,竟牽連到了阿母。”

文太後殊無意趣地笑了笑。

顧淵低聲道:“孩兒知道不是您。都是那些下人的錯,與阿母無關。”

“你這樣想,天下人不見得這樣想。”文太後終于開口,話音幹澀,全不似舊日裏的婉轉明媚,“人活到一個歲數,便是必死的,你信天命,便也該知道這個道理。”

他臉色一變,“不,此事還需再查,阿母何必自暴自棄!”

“王常、鄧氏,我早懷疑是長信殿的人。”文太後安靜地拍了拍他的手,“太皇太後這一查,既滅了口,又栽了贓,一舉數得,這樣的心計,阿母縱是成了皇太後,也比不過。”

顧淵皺眉,“不論如何——”

文太後卻截斷了他的話:“天子不可為臣下所挾,你若心疼阿母,便該讓阿母去死。”

顧淵的聲音顫抖:“不可以!”他突然甩開了文太後的手,走到外面去,又踱步回來,對旁邊的宦侍道:“你們都給我看好皇太後,若有一個閃失,朕唯你們是問!”

文太後笑了,“你也沒有法子,你也只能把我鎖着了,是不是?”

“阿母!”他狠狠地道,“你若現在求死,便是畏罪自戕!”

文太後的身子終是顫了一顫。

“千秋萬歲名,我哪裏還顧得上?”她惶然擡起頭來,眸中全是淚水,“子臨,阿母只想保住你,你明不明白?”

顧淵心痛如絞,根本不能多言,舉步便走。文太後踉踉跄跄地追了幾步,忽然癱坐在地,面色灰敗如土。

深夜,溫室殿裏燈火未滅。顧淵因傷休息了兩天,郡國奏疏已在案上堆積成了小山。

一樁樁,一件件,全是百姓流離失所,官吏徇私枉法,你彈劾我,我彈劾你,而改制的措施不斷遭遇障礙,至有無數吏民上疏請求蠲除新政的條令。

仲隐在門外值夜,聽見裏面翻動竹簡的嘩嘩聲,低眉道:“這個時候,薄氏倒很得人心。”

“人心不是寫在簡上的。”顧淵說,“感謝朕的人,只怕都不識字。”

“陛下,恕我直言,”仲隐道,“感謝您的那些人,只怕也沒有什麽力量。”

“是麽?”房內一聲冷笑,“誰有力量?軍隊?胥吏?商賈?”

仲隐嘆了口氣,“利民的事情,不一定利國。”

裏間沉默了。

仲隐繼續道:“世家大族發起怨氣來,你有把握攔住麽?若惹得天下大亂,難道貧民百姓還能逃過?”

“彥休,”許久,顧淵的聲音淡漠地飄來,“朕并不在乎這江山姓不姓顧。但有一樁,朕的百姓,不能受苦。”

淡得沒有任何語氣,卻又如金鐵般在春夜中冷冷地震響。仲隐垂眸苦笑,他早知道皇帝是這樣的人,又何苦多這麽一問?

“那——”他斟酌着開口,“阿暖——”

裏面的人淺淡若無地“嗯”了一聲,“她必須在我這裏,誰也不能帶走。”

仲隐怔了半晌,“你這不是拖累她麽?”

裏頭的聲響剎時靜了。穿堂的風驟然停駐,燭火定住,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扼住了咽喉。不知過了多久,或許連天邊亦泛白了,恢弘的重重宮殿裏只聞見那低啞的聲音:“是。”

“可是,彥休,我只有她了。”那個人輕聲說,“你說我自私也好,無賴也罷,我放不開她,我自己也沒有法子。”

仲隐慢慢地道:“你做事總是這樣絕,一條後路也不留。”

顧淵輕笑,“臨淵履冰,何來的後路?”

仲隐不說話了。

顧淵将筆往案上一抛,懶懶地道:“你可知你父親的封事上說了什麽?”

“什麽?”

“他讓我小心一個人。”顧淵的眸光漸漸凝住,“若有篡我家者,必是此人。”

***

椒房殿大火,自然也是天變,太皇太後借着這由頭施壓,皇帝不得已只好罷免了主張改制的薄昳和聶少君。

聶少君賦閑回家,掀開門口的油氈,卻看到了意料之外的人。

他淩亂的房間竟然已經被整理幹淨,書簡堆疊得整整齊齊,床榻都鋪好了。而陸容卿坐在房中那唯一一張籧席上,案前擺了一盅酒,兩只鎏金玉酒盞。

見他回來,她站了起來,他卻呆在了門口。

“你來做什麽?”他僵硬發問。

“你上回說,你若能活過這一劫,便來娶我。”陸容卿很直白,“我來恭喜你,活過了這一劫。”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慢慢走上前來。陸容卿接着道:“你這個地方,我看比思陵好。用來躲人,再好不過。你不是問過我,我到底想要什麽?我想要我父母回來,想要阿池回來,可是他們都不會再回來了。可是你在,”她忽然擡起頭來,對他用盡全力地一笑,“你在,我便覺得,這人間還并非全無意趣——”

她的唇突然被封住了。他的手扣住她後腦,冰冷的舌一分分叩開她的齒關,她仿佛聽見清晰的一聲響,心上有什麽堅守了太久的東西斷裂了。她茫然地抱住了他,好像風中飄渺無依的葉子貼在了樹上。

他将她的身軀緊緊擁住,聲音低啞:“你明明知道,我剛被罷黜,現在不是時候……”

“少君,”她微微一笑,“你風光八面的時候,我何必要來?”

她不願擠入他溫暖富足的美夢,她只想在他寒冷貧乏的時刻,與他溫一壺酒,如此而已。

他抱住她,竟哽咽不能言語,“容卿……容卿!”

***

椒房殿被燒,顧淵一聲令下,讓皇後搬入宣室殿與自己同住,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物議紛紛,顧淵卻是個不管不顧的性子,有薄暖日日相伴,他只覺春光都明媚了許多。改制失敗,他不得不裁撤了自己的人,心裏悶得發慌,索性下命辦起上巳節。

三月上巳,天子攜後宮往太液池盥濯,取除舊迎新之意。天色晴好,太液池邊的園囿裏春花已綻,地上微微探出的青草尖兒脆弱得堪惹人憐。自禦極以來,顧淵甚少來這邊建章宮,上回他還是被父親嚴密監視的藩王,這回卻已是前呼後擁的天子,太液池上仙山巋然,恐怕早已見慣了這樣的人事變換。

他将薄暖自乘輿上接了下來,對她輕輕一笑:“上回你來時是十月,秋風蕭瑟,今朝的景致,想是不同的。”

薄暖凝目望去,日光破開層層雲霭,鋪灑在太液池的粼粼水波之上。她低低地道:“日出旸谷,浴于鹹池,此處當真不俗。”

太液池邊還系着先帝當年的木蘭舟,船工早早便候着了,顧淵拉着她便往船上跑,驚得後頭一幹侍衛宮婢慌亂跟随。好容易在船上站定,顧淵回頭對船工道:“朕要往仙山上去看看。”

船工一怔,轉頭向孫小言使眼色求助。孫小言撓了撓頭,頗感為難:“陛下,這恐怕不妥……”

顧淵劍眉一豎,“怎麽不妥?”

孫小言慢吞吞地道:“先帝當年也是如此說……便……便……”

薄暖已看見顧淵變了臉色,忙道:“便去周遭轉轉即可,不必往仙山去。”

船工如蒙大赦,立即起錨。顧淵站在船頭,忽将手重重一拍欄杆,聲音低而壓抑,只有薄暖能聽見:“朕不是他!”

薄暖默然走上前,大袖底下伸出手來輕輕握住了他的。他回過頭,見到她的目光幽深宛如仙山雲霭,越是飄渺莫測,便越是引人入勝。

他心頭忽然一癢,對船工揚聲道:“去仙山上,休得多嘴!”

太液池水澤充盈,終年雲霧缭繞,其中蓬萊仙山更是有如雲中畫境。風中有奇異的花香,伴随着清幽的水聲,淙淙悅耳。顧淵當先利落地跳下了船,回頭,對薄暖伸出了手。

雲水之間,山川之中,白衣的少年恍如自山巅飄落的神君,朝她伸出了骨節分明的手。山風拂起他衣袂上淡金的龍,而他的目光一錯也不錯,只是那樣安靜地凝注着她。

她将手放了上去。

他一使力,拉着她跳下了船,而後卻不放手,猛地一拽,驚得她跌進了他的懷中。

木蘭舟上的船工、侍婢、宦官們個個都如啞巴了一般,眼睜睜地看着皇後被皇帝調戲了,片刻,才反應過來,齊刷刷轉過了身去。

薄暖堪堪在柔軟的草地上站穩,情知自己又被他擺了一道,忿恨地打下了他的手:“無賴!”

兩個字嬌脆,聲音雖低卻清晰可聞。顧淵不懷好意地笑了,側頭對船上的孫小言使了個眼色,孫小言立刻把船上的人都趕進了艙裏去,又命船工将船劃去仙山的另一邊。

那船工猶愣怔不解:“可是陛下……”

孫小言屈指給了他一個爆栗,“還想留在陛下跟前,現眼麽?”

☆、80

船工恍然大悟,桂槳如飛,木蘭舟片刻便遠離了帝後二人的視線。

薄暖訝然,“他們怎麽走了?”轉頭看顧淵,“怎麽只剩……”臉上驀然一紅,不說話了。

“我嫌他們煩。”

顧淵冷冷地一臉正色,手臂卻環上了她的腰。她未敢動彈,竟然就這樣由他引領着走上了山中的小徑。

這仙山遠看只是一片蒼翠,未想內裏卻所容甚大,奇花異果,珍禽異獸,都在此間,而逃不出去。薄暖一路看一路驚嘆,時而又見毛羽絕麗的鳥兒在林葉間飛舞,她歡喜地去追,直将顧淵吓得緊随上去。

“哎!”薄暖大笑道,“你攔着我做什麽呀!你看那只雀兒……”她拿手指着遠處的灌木,“好不好看?”

顧淵根本沒看,只是攬緊了她的腰,沉聲道:“你受了腳傷才多久,就想亂跑?”

薄暖斜他一眼,“是你帶我亂跑的,皇帝陛下!”

“是是是,”顧淵好脾氣地道,“那你也別看鳥兒啊。”

薄暖疑惑,“不看鳥兒,看什麽?啊!”她又發現了新奇的東西,“這是什麽樹?你看哪,這花是五顏六色的——”

他終于不耐煩了,伸手将她的臉扳正,強迫她看着自己。

她微微愕然地止住了口。

生機盎然的蓬萊山仿佛忽然靜止了一切生命的跡象,便連春風都不再吹拂,空氣靜得可怕。

他明亮的眸子裏全是她的影子,旋轉,旋轉,而令她迷醉。

他扣着她腰的那只手在輕輕前移,她卻沒有力氣抵擋,他仍是那樣凝注着她,眼睛裏仿佛有一座深淵,卻倒懸了天地日月。

他的手放在了她的衣帶上。

她忽然伸手按住了他的手。

他傾身過來,逼得她踉跄後退,直退到一棵樹幹上。她一腳踩進了樹下的枯葉堆裏,頓時一陣塵土飛揚,然而素來好潔的他竟好像全沒發覺。

他低下頭去,她閉上了眼。

他自喉嚨裏發出了輕微的笑,這個少年,何時竟學會了像一個男人那樣笑?她不甘地想着——這種充滿了寵溺和愛欲的笑,這種對待獵物般耐心而殘忍的笑……

陡然間,她渾身一顫——他含住了她的耳垂。

他一遍遍齧咬着那珍珠般圓潤的耳垂,又緩緩挪移向下,吻過敏感的頸間肌膚。他的唇舌逗留在她的喉嚨,仿佛要咬斷她的脖子,卻偏又那樣地輕柔、那樣地溫暖,竟令她忍不住仰起了頭,甘心情願地将白皙的脖頸遞了上去……

咬便咬罷,此時此刻,他縱是要殺了她,她也是甘心情願的。

他的呼吸也漸漸急促了起來,十指仿佛慌亂的螞蟻,在她軀體所造的滾燙油鍋上四處亂竄,她只覺自己的心一定也摔進了那油鍋吧,那樣熱,那熱度燒得她喉嚨幹啞,全身都癢得可怕……

感覺到她茫然中的熱情,他擡起了眼,眉宇斜飛,雙眸中光芒熠熠。他忽然低身,手臂自她膝下攬過,将她打橫抱了起來,驚得她一把摟住了他的頸項。

這座蓬萊山并不很高,他步伐如飛,将她抱至山巅的一座小亭才放下。她扶着他胸膛喘着氣,他笑了:“這便不濟事了?”

她橫他一眼,“還不是你颠的。”

他無辜地兩手一攤,“你都沒出力,全是我一個人——”

“啊!”她捂着耳朵叫起來,“你無恥無恥無恥!”

他朗然大笑,笑聲随風蕩去,遠無蹤跡。她睜開眼,安安靜靜地看着他志得意滿風流倜傥的笑容,她覺得這一刻很好,他沒有負擔,她沒有疑慮,他們的頭頂便是湛藍的天空,腳下便是蒼莽的山河,他們之間只需有愛和*,再不要有其他。

他輕輕地握住了她的手,打破了她的浮想:“阿暖,我想給你看個東西。”

順着他的目光,她這才發現這小亭中并沒有供人休息的地方,而只有一塊齊人高的石碑。

碑座是玄武,碑首是蟠龍,碑上的漢隸雄偉峭拔,卻可惜字跡已漫漶了大半。她努力辨識:“今天下一統,海內乂安……九族親睦,夷狄來服……作此碑以告成功,起仙山以待有神……”

她看到碑上最後的落款:“建成十六年。”

顧淵白衣潇然,負袖一旁看着她讀碑,不似個帝王,卻似個書生。待她看完,他才微微一笑,“孝欽皇帝自建成十六年起,便開始癡迷于求仙問藥了。”

薄暖想了想,“然則孝欽皇帝的前十六年,畢竟是個好皇帝,不然怎麽得‘天下一統,海內乂安’?”

顧淵沒有說話,拍了拍那塊碑,轉過身去,走出了這一方碑亭,而站到了山崖的邊緣,望向滄波浩渺的太液池。薄暖跟了上去,便聽見他說:“阿暖,這是朕的江山。”

“就算這山是壘起來的,就算這水是灌進來的,就算這冠——是做出來的,”顧淵指了指自己發上的玉梁冠,“但朕的百姓是真的,朕腳下的土地,也是真的。”

薄暖咬着唇,沒有接話。

他微微嘆息,好似一陣風倏忽竄入了她的胸臆,激得她一冷。“若這一切都是虛假的,也就罷了——可偏偏它是真的。所以,朕才逃不脫啊。”

最後一句恍如光陰裏的喟嘆,并無憂傷,亦未懼怕,只是坦然地陳述一個事實。

他低低地道:“阿暖……朕真希望它們都是假的,只要你是真的就夠了。”

薄暖絞着衣帶,聲音低而寧定:“若這江山是假的,那阿暖又怎麽會是真的呢?”

他一震,回過頭來,對上她水一樣的目光。水一樣幽深,水一樣清澈,水一樣宛轉,水一樣靜默。仿佛醍醐灌頂,他的目光變幻了千次,末了,擡手,為她将一縷亂發捋至耳後。

她微低螓首,輕輕地笑了,“子臨是近日國事煩心?”

他凝視着她絕美的側臉,搖了搖頭,聲音是啞的:“見到了你,什麽國事都忘了。”

她耳根微紅,不敢應他這話,他卻也不窮追猛打,只伸臂攬住了她。他将下颌擱在她肩窩,手掌攬住她的發,聲音低沉似徘徊的嘆息:“今春,黃河又決口,豪強趁機作亂,百姓更加……”

“子臨。”她默了默,擡手輕輕撫摩他的背脊,“我相信你。”

簡簡單單四個字,卻好像灌注了她所有的期待。這期待壓得他透不過氣來,他有些痛苦地閉上了眼,“我怕我不是個好皇帝,承受不起你的信賴。”

“這得我說了算。”薄暖的語氣難得地強硬,“我說你是個好皇帝,你便是。”一旁草叢中突然又飛出一只白雉,笨重地躍了幾步,便撲打着翅膀往山外飛去。薄暖自顧淵懷中睜大了眼睛看着它努力地飛翔,拍掌笑了起來:“你看,那是白雉是不是?我在上林苑見過——”她忽而沉默,等待他的回應。

她在轉移話題,他自然知道。只是她剛才……顧淵忍不住悶哼了一聲,薄暖這才反應過來自己剛才動作過激,似乎碰到了……她尴尬地回過頭來,便見到他面色陰冷,眸中卻燃着火。

她讪讪往後退,一步,兩步——

“小心!”他一把拉住她将将要跌下懸崖去的身子,再也不想控制自己地吻上了她的唇。甘美的滋味似乎是暌違太久,令他自喉嚨裏發出了一聲低吟。

她的雙手軟弱無力地勾着他的頸,她要醉了,她知道,便如這仙山之巅的雲霭與春風,醉個徹底……

“嘩啦”一聲,他将外袍鋪在了地上,而後便欺壓着她一同倒了下去。他的雙手鉗制着她的動作,而那靈活的唇舌仍在四處縱火……

“子臨……”她壓抑地低喚,然而這話聲一出口,卻吓了她自己一跳:這樣……這樣滿含着渴望的柔媚入骨的聲音啊——可是她在渴望什麽呢?她茫然,而天空碧藍如洗,陽光拂得人身心酥麻,就如他……

“……想要麽?”

他忽然攀了上來,抵着她的額頭低喘,仿佛是剛從水底濕漉漉地上岸,一雙黑曜石般的眸子亮得好像被洗過一樣。

她呆了一呆,随即雙頰都燒了起來,下意識便想轉過頭去不理他,卻被他料敵機先,輕而易舉地拈住了下颌。她于是不得不面對着他,面對着他晦暗的目光、急促的呼吸和半裸出來的光潔胸膛。

他微微眯起眼,仿佛魔鬼的宣谕:“阿暖……想不想要?”

她咬着唇,拼命以意志抵抗身體裏的那一團空虛的火,然而面前就是他啊,他可以充實她,他可以滿足她,她為什麽還要抵抗?她沒有言語,也沒有動作,可是他已經輕輕笑了起來,毫不費力地除去了她的外衫,輕薄的淡青裏衣包裹着一具輕微顫抖的身軀。

他的頭輕不着力地蹭着她裸-露在外的肌膚,惹來一陣又一陣綿綿不絕的癢。他的手緩緩地游弋而下,仿佛水中一尾

同類推薦

娘娘帶球跑了!

娘娘帶球跑了!

新婚之夜,她被五花大綁丢上他的床。“女人,你敢嫁給別的男人!”他如狼似虎把她吃得渣都不剩。“原來強睡我的人是你!人間禽獸!”她咬牙切齒扶着牆從床上爬起來。她是來自現代的記憶之王,重生歸來,向所有欠她的人讨還血債。可這只妖孽之王,她明明沒見過他,卻像欠了他一輩子,夜夜被迫償還……

萌妻來襲:軍帥,壞壞寵!

萌妻來襲:軍帥,壞壞寵!

從她過完十四歲生日那天起,就跟她說了以後不準半夜偷爬到他的床上來,她小嘴一張一合,已經不知道跟他說了多少次最後一晚。孟祁寒真的是寧可相信世界上有鬼,也不相信孟杳杳這一張嘴。
“以後我要是娶妻了,你也這樣爬上來?”
“娶妻?人家都講你不舉,除了我孟杳杳誰要你?”
某男邪魅一笑:“我都不舉了,你還要我幹嘛?”
“暖床啊,你知道你身上有多暖和嗎?”話未落,已被他壓在了身下,“只能暖床,那豈不委屈了你?”
他是殺伐果斷的冰山少帥,唯獨寵她入骨,他說,杳杳,這輩子我不會讓你哭的,除了床上……

爆寵小狂妃:皇叔,太兇勐

爆寵小狂妃:皇叔,太兇勐

“皇叔,不要了,潇潇疼。”“乖。”年輕帝王伸手,動作輕柔地拉住她受傷的小腿,聲音低沉沙啞,難掩心疼:“忍忍,塗了藥,一會兒就不疼了。”她是後宮寵妃,心狠手辣,惡名昭彰。新皇登基,她被殘忍賜死!重活一世,誓要一雪前恥,虐親姐,鬥渣男,朝堂內外所有人的生死,全在她倚姣作媚的一句話間。“皇叔,朝中大臣都說我是禍國妖妃,聯...

大宋将門

大宋将門

沒有楊柳岸曉風殘月,沒有把酒問青天,沒有清明上河圖……
一個倒黴的寫手,猛然發現,自己好像來到了假的大宋……家道中落,人情薄如紙。外有大遼雄兵,內有無數豬隊友,滔滔黃河,老天爺也來添亂……
再多的困難,也不過一只只紙老虎,遇到困難,鐵棒橫掃,困難加大,鐵棒加粗!
赫赫将門,終有再興之時!

啓禀王爺,王妃她又窮瘋了

啓禀王爺,王妃她又窮瘋了

試問這天底下誰敢要一個皇子來給自己的閨女沖喜?
東天樞大将軍文書勉是也!
衆人惋惜:堂堂皇子被迫沖喜,這究竟是道德的淪喪還是皇權的沒落?!
----------------------------------------
文綿綿,悲催社畜一枚,一睜眼卻成了大将軍的閨女,還撈到個俊美又多金的安南王殿下作未婚夫,本以為從此過上了金山銀山、福海無邊的小日子。
豈料......
府中上下不善理財,已經到變賣家財度日的地步......
人美心善的王爺一臉疼惜,“本王府中的金銀滿庫房,王妃随便花。

文綿綿雙目放光,“來人啊,裝銀票!”
從此...
“王爺,王妃花錢如流水,今日又是十萬兩。

“無妨,本王底子厚,王妃盡管花。

“王爺,王妃花錢無節制,您的金庫快見了底了!”
“無妨,本王還能賺!”
“王爺,王妃連夜清空了您的金庫!”
“什麽!”
富可敵國的安南王殿下即将裂開。
文綿綿款步走來,“王爺別着急,我來送你一條會下金蛋的街!”
----------------------------------------
【社畜王妃VS沖喜王爺】
文綿綿:一時花錢一時爽,一直花錢一直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