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10)
是有許多醫婆麽?”他淡淡。
“可是跟醫婆說不了體己話。”她咬了咬唇,“我阿母早不在了,薄家的幾位夫人并不太待見我,母後的身體又不好……我琢磨着,不如讓思陵的梅太夫人回宮來,如何?”
顧淵微微驚訝,卻沒有表露出來,話音有些僵硬,“她過去很待見你麽?我卻沒發現。”
“陛下,”她俯下身來,輕輕撫摸他的臉,“陛下,看着我。”
他不得已對正了她的目光,她的目光如秋水般澄澈,又如深潭般不可測度。
“阿澤是你的弟弟,是先帝的親生骨血。”她定定地道,“陛下當以江山長遠社稷安穩為計,不可囿于私怨。”
他慢慢道:“我自有我的孩子。”
“正可讓阿澤來做個玩伴。”薄暖異乎尋常地固執,“不論如何,他是姓顧的,不是——”她臉色微微發白,卻還是說了下去,“不是姓薄的。”
顧淵的心往下重重一沉。
薄暖伸出手去,欲撫平他緊皺的眉,“怎麽了?”
顧淵搖了搖頭,“就依你說的辦吧。”牽着她走回寝殿,卻換了話題,“你父親被罷免才幾個月,為他說情的人數以百計。”
他這話口吻極淡,面無表情,然而她的心還是被揪扯了一下。
“朕還道太皇太後那邊怎麽肯安生,”顧淵冷笑一聲,“敢情寶都押在了你父親身上。”
薄暖沒有說話,他扶着她在床頭坐下,低壓了劍眉,眸中光芒攢動,“你如今懷了皇嗣……太皇太後大約看中了,你不會不顧自己的父親。”
她将臉頰在他手上蹭了蹭,他的手冰涼,她的聲音也冰涼,“你打算如何做?”
“如何?不如何。”他緩緩地道,“上回地震,太皇太後說是改制觸怒上天,逼死了周夫子,逼走了聶少君和薄三郎;可現在照樣還是在地震,可見少君和三郎,都該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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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暖靜了靜,“陛下英明。”
他看了她一眼,安撫地揉了揉她的發,“你只管安心養胎,這些都是你男人的事情。”
她猶疑道:“說來,我也該就館了……”
“不準。”他剎那變了臉色,“你哪裏也不準去,就給我待在溫室殿。”
她一怔,“這是祖宗法度……”
“什麽祖宗法度,休搪塞我。”他定定地道,“我決不能讓你離開我眼前半步。”
她哭笑不得,“你總不能上朝也帶着我。”
他長長地“噢”了一聲,促狹般道:“皇後說的有理,下回便随朕去承明殿聽朝吧。”
薄暖被吓了一跳,“這不是亂來麽!”
他笑起來,拉過她的手,“與你說樁要緊的,正旦大朝,我恐怕真抽不開身,讓梅太夫人陪着你也好,萬事小心。”
她默了默,簡單地回答:“好。”
青色的秋夜的燈火下,她的側臉清婉,眸光如霧。他眼簾微合,稍低頭吻住了她。她閉上了眼,手纏上了他的身,如藤蔓纏上了樹,難舍難分。
他想,她真聰明,她知道在什麽時候不宜多說話,而只能安靜地親吻。
兩人唇舌交纏,氣息漸促,他的心神倏忽便蕩去了未可知的河流,與她火熱的身軀一同浮沉飄蕩。他抱得她愈緊,她忽然蹙眉“嘤咛”一聲——
他心頭一凜,即刻放松了她,而她已痛得臉色發白,貝齒死死咬着下唇。他痛罵一聲該死,連忙扶她往床上躺下,又找來藥粥喂她喝下,前前後後忙了許久,她的腹痛才漸漸消歇了。
他站在床頭,恨恨地盯着她的肚子:“這小兒,礙事!”
她虛弱地笑了,看他方才忙碌,心頭隐隐有民間婦人般的滿足感。“堂堂九五之尊,還跟一胎兒置氣。”
他攬着方才散開的衣襟,整了整發冠,目光不改,一臉正派,“若是皇後有個三長兩短,我唯他是問!”
薄暖拉着他的衣袖,輕輕地道:“陛下……”
“嗯?”他終于轉過頭來看着她,語氣卻還有些不自然。
她強忍着笑意,“陛下這些日子,可憋壞了吧?”
他面色僵硬:“乖乖躺着去!”
這副頤指氣使的派頭倒是她所熟悉的,她并不害怕,纖瘦潔白的手反而往他的衣帶上探去。他神情大變,這一來竟不知該擋還是不該擋,更不知該蠢蠢欲動地期待還是該義正詞嚴地拒絕……而衣帶已解,她的手輕輕一拉他衣襟,他的月白裏衣便垂落在地。
她看了一眼,低低地笑了:“還裝嗎?”
他簡直想一頭撞死,“你還能不能好好睡覺了!剛才的痛——你——轉眼就忘了?”
她微微動容,擡頭看他,他的表情裏滿滿的全是關切。她心頭一酸,聲音都哽住了:“你傻不傻?過來。”
他上前兩步。
“上床來。”
他掀開被子在床上躺下。
她半坐起身子,他望着別處,卻自覺地擡起臂膀,将她環在懷中。
他一直沒有說話,只是動作順從而寵溺。
她的手卻在錦被之中游弋……他難耐地“嗯”了一聲,突然隔着被褥抓住了她的手腕。
她安靜地看着他。
他的呼吸粗濁,胸膛起伏不定,許久,許久,他放開了手。
她傾身過去,閉眸将他吻住。他只看見她輕如蝶翼的濃密睫毛,在白得如同透明的臉頰上投下一片陰影。太近了,近得讓他看不清她。他于是只能去感覺,感覺她的手在他身上跳躍,舞蹈,點燃了一叢又一叢的火焰。剎那間天崩地坼,他什麽都看不見了,只有她的手是真實的,将他的感官刺激得無法無天——
這是阿暖,這是他愛的女人。
隐忍如他,在她面前竟控制不住自己澎湃的*。清冷徹骨的秋夜裏,她是那溫暖迷人的火焰,就算要将他燒成飛灰他也心甘情願——
“阿暖!”他突然低抑着喚出了聲,眼前似有流光劃過,引得他恍如眩暈。他微微地喘息着,竟不知這算暢快還是失落。
她安靜地笑了,暗夜中風致綽約,如一朵開到極盛的白海棠。她揉了揉自己略微發酸的手,巧笑如抱怨:“真久。”
他回過神來,眉梢微妙地一擡,“多謝皇後誇獎。”
她打了他一下,“誰誇你了,不害臊。”
他作勢滾下床去,她一驚便欲拉他,他卻已穩穩當當地站在床頭,背對着她嘩啦一下披好了衣裳,拿過毛巾來給她擦拭,又道:“我去洗一洗,你先睡。”
她一怔,他的潔癖怎麽嚴重到這個地步?便連溫存一下都不曉得……然而立刻就嘲笑起自己這不知趣的想法,活像個被寵壞的小女人了。
他看了看她,不知她想到了什麽,又在自顧自地悶開心。他只覺那陣幹燥的火還未除盡,這片刻間已又要燒下去了,當即拉着衣襟便往浴湯大步走去。
她看着他仿佛落荒而逃的背影,若有所思地笑了。
***
懷娠之後日短夜長,轉眼便到了正旦。梅慈奉旨帶着顧澤回到了未央宮,就近住在前殿旁的清合殿,往來只需片刻步行,方便盡心盡力地照顧。
顧澤生得虎頭虎腦,性子卻很怯弱,每回來向皇後請安時,總是縮在母親的裙角後面。薄暖想起自己懷中也是一個這樣鮮活的細嫩的性命,便對顧澤也感到幾分親切,帶了笑問他:“阿澤今年幾歲了?”
顧澤愣愣地看着這個衣飾華貴的清麗女子,并不答話。
梅慈只好代他回答:“回皇後的話,他是六月生辰,剛滿三歲。”
薄暖這才意識到,顧澤出生以後陡遭大變,恐怕是從沒好好地辦過生辰,也從沒有人記挂他的年歲。先帝最寵愛的皇子,竟只能在一片荒蕪中成長起來,這是誰的過錯?
她不能讓顧澤重蹈顧淵的覆轍,這不僅是為顧澤好,也是為她腹中的孩子好。
“待到明年,本宮便與陛下說,給阿澤尋個師傅。”薄暖溫言道,“一定要尋個經術通明的,來日,阿澤便也是本宮孩子的榜樣。”
梅慈微微一笑,容色淡靜,并未拒絕,語氣卻如隔千裏之外,“皇後思慮深遠,是阿澤的福氣。”
薄暖心中一動,伸手握住了她的手,“梅夫人,你還年輕,切莫這樣消沉。這世上還有許多的風景……而況阿澤終究是王侯之分,陛下絕不會短了他的……”
梅慈卻慢慢地将手抽了出來,起身去沏茶,背對着她溫和地道:“你快要臨盆,不必思慮太多。女人生孩子便是鬼門關前打一轉,千萬小心着些。”
☆、85
薄暖側着頭想了想,好奇地壓低了聲音問:“夫人當年生阿澤時,很痛的吧?”
梅慈微窘,“這孩子,折騰了我一天一夜……”她回身摸了摸顧澤毛發都未長齊的圓圓腦袋,神态愛憐而隐含憂傷。顧澤卻早有些不耐煩,眼神直往殿外瞅,梅慈無奈,喚來自己的婢女:“你帶阿澤出去玩會兒,莫走遠了。”
婢女将顧澤帶走,梅慈收回目光,輕聲道:“長定宮那邊人手齊全,倒也沒什麽好怕——可我聽聞陛下不許你就館?”
“是啊。”薄暖點了點頭,雖然梅慈輕描淡寫,她心裏總也有些恐慌,“算來算去就在這一個月了……”
梅慈掠了一眼她隆起的腹部,又看向她那張白皙的臉。這張臉長眉端麗,卻帶了一雙張揚的鳳眼,眼底又是一片探不清深淺的迷霧。她有時覺得這兄妹倆特別相似,有時又覺得他們毫無相似之處。
“陛下對皇後,當真算是用心了。”她嘆息了一聲,“皇後要惜福。”
想起顧淵,薄暖的心好似悠悠然被水浸軟了。她微笑着低了頭,梅慈靜靜看着她羞澀的樣子,沒有言語。
顧澤由婢女拉着蹦蹦跳跳地跑到溫室殿外頭,長長的丹陛蔓延而下,一眼望不見邊際。溫室殿與清涼殿是帝王宴居之所,分立宣室殿兩側,當中的宣室殿是未央宮前殿最高處,憑虛而立,有如閣樓,人亦謂之宣室閣。顧澤仰着腦袋望了半晌宣室殿的挑角飛檐,便想往裏頭去。
那婢女連忙拉住了他:“三皇子,使不得啊,那是宣室,陛下在裏頭跟人議事呢!”
顧澤還未受封,地位不尴不尬,雖然明是皇帝的親弟弟,下人也只敢稱他“三皇子”。
顧澤回過頭,咬着手指疑惑地問道:“我不能看看麽?”聲音又放低了,幾近嗫嚅:“我只想看看……”
“阿澤想看看帝王理政的地方麽?”一個溫潤的聲音響起,仿佛是玉衡在風中振動的清音,令人聞而怡然,“三叔帶你去,好不好?”
婢女一怔,見薄昳正從宣室殿中走出來,銀印青绶,朝服整肅,連忙跪下行禮。薄昳是早被免了職的,今次卻又佩印,婢女不知到底該怎樣稱呼,張口只道:“薄大人安!”
薄昳認出了這個婢女,目光微動,簡短地點了下頭,便對顧澤道:“陛下有召,請三皇子随微臣過來。”
顧淵正端坐殿中翻閱奏疏,見薄昳牽了那小孩兒走入,眉梢微妙地一擡。黃昏的光影透過重重青瑣窗棂,斑駁地籠在冰涼的磚面上,孩子的步履還很不穩,雙眼卻在往四處好奇地打量,圓圓的臉上滿是不谙世事的歡喜。
長養在思陵那種與世懸絕的地方,倒是給了顧澤一份不同于宮裏小孩的天真。
至少,不同于當年那個四歲即見識了掖庭獄的他。
思緒微微一頓,薄昳已領着顧澤跪拜行禮。顧淵望着這個年幼無知的阿弟,很久,卻不知該說什麽好,末了,只是淡淡地道:“澤弟的相貌是随了先帝。”
顧澤一愣,大約沒太聽懂,下意識轉頭向薄昳求助。顧淵目光微動,這一大一小看起來似乎很熟稔。
薄昳撣撣衣襟,微笑:“子随父貌是自然而然,微臣看來,三皇子也與陛下頗肖呢。”
顧淵靜了靜,“往後宮中自有朕的皇子,‘三皇子’這說法,不可再提了。”
他話音沉定,泛着靜默的冷,顧澤沒來由地害怕,直往薄昳身後躲。顧淵感覺眼睛似被紮痛了,索性轉過頭去,“孫小言,頒诏。”
一旁侍立的孫小言連忙抖開準備已久的诏書——
冊命顧澤為趙王,博士薄昳領趙王太傅,授以禮義之道。
顧澤對于封王雲雲并不完全理解,卻知道這是要自己開始讀書了,扁着嘴便有些不高興。卻看薄昳正色行禮接旨,他也有樣學樣,跪拜下去,奶聲奶氣地跟着薄昳道:“臣接旨。”
三歲孩子的手柔軟得好像沒有骨頭,在料峭的正月裏溫熱得帶了汗。薄昳牽着顧澤退出宣室,顧澤猶好奇地回頭望,“三叔,那個便是我阿兄麽?”
“什麽這個那個,要叫陛下。”薄昳溫言,“陛下是你的親兄長。”
“親兄長?他也是我阿母生的麽?”顧澤歪着腦袋問。
薄昳噎住,“不是——他有他的阿母。但他和你一樣都是先帝的孩子。”
“一樣都是先帝的孩子,”顧澤想了想,“那為什麽他可以坐着,我卻要下跪呢?”
薄昳眸光一沉,聲音驟然變得陰冷:“放肆!”
顧澤被吓了一跳,抖抖索索地站定了,委屈地低下了頭。丹陛千級,辰光清冷,身後的大殿宛如一雙幽幽窺伺着的眼。薄昳看他可憐兮兮的樣子,半晌,嘆了口氣,耐心解釋:“他比你年長很多,所以先帝将皇位傳給了他。他是兄,你是弟,他是君,你是臣,倫理綱常,切不可忘了。”
顧澤聽得雲裏霧裏,迷迷糊糊地“哦”了一聲。薄昳看他一眼,知道他沒有聽懂,心裏實在也不抱多少指望:以阿慈的性子,恐怕都不會告訴孩子,先帝遺诏裏原本是要他即位的吧?
阿慈的性子……實在是太柔弱了一些。這樣一想,與先帝倒真是天生一對。
嘴角漸漸沁出一個冷笑,低聲:
“兄終弟及,古有儀則,你也不是沒有機會。”
顧澤縮了縮脖子,雖然沒有聽懂,卻絕不敢再多問。薄昳牽着他繞過宣室往溫室殿走,恰逢見梅慈從溫室殿出來。兩人在未央宮內陡然相見,俱是怔忡。梅慈反應得快,當先掩了神色,張開雙臂對孩子道:“阿澤,過來。”
顧澤見到了母親,當即抛下薄昳便跑了過去,撞入梅慈懷中。梅慈微微笑着抱起了孩子,卻聽見薄昳淡淡道:“诏書已下,皇三子已為趙王,不日便行冊封。夫人此後便是趙王太後了,微臣當恭喜夫人才是。”
梅慈呆住,半晌,回過神來,卻只是機械地應了一句:“那我也要恭喜薄大人再佩銀印,祝薄大人官運亨通。”
薄昳面無表情地笑了笑,“看來皇後對你不錯。”
梅慈頓了頓,回頭對婢女吩咐了幾句,讓她将顧澤牽走。宮衛都在遠處,她輕聲道:“可願陪我走走?”
薄昳禮貌地颔首:“恭敬不如從命。”
夜中微雪,漫漫然飄落下來。正旦過後已有了春的氣息,這樣的雪下不長久,往往日光一出便化了。輕渺的雪花交映着黑夜,面前的宮道筆直延展,兩側樓宇森然,明明各處都是燈火通明的,卻又好像各處都是陰影,陰影裏藏了些什麽,誰都不知道。
從前殿到清合殿,本是梅慈走慣了的道路;這一刻卻又仿佛不同了。身畔的男人身上散發出沉穩的氣息,她下意識便想去依靠,可是心裏卻明白,那不是她的。
終于還是薄昳打破了寂靜:“阿澤身份尴尬,你若想明哲保身,還需多親近親近皇後。”
梅慈咬着下唇,“皇後是個聰明的好人。”
薄昳微微一笑,“皇後是我的妹妹,我當然知道她是怎樣的人。”
梅慈飛快地掠了他一眼,眸中光影轉瞬即逝,“我別無所求,只望陛下能善待阿澤。為此,我便是給你妹妹當個侍産的婆子也甘願了。”
“這是什麽話。”薄昳笑意愈深,“我卻知道皇後在家時便淺眠,如今只怕更加睡不安穩了吧?”
梅慈側頭看他。
薄昳擡手,長袖滑落,手中握了一方木牍,“這是我去太醫院求來的方子,不如賣你個殷勤?”看出她目光裏的遲疑,他的笑容漸漸涼了下去,“你以為我會加害自己的嫡親妹妹麽?”
“……謝謝。”梅慈澀澀地道,伸出手去接,卻被他一把抓緊了手。木牍放入她手中的一瞬,她已跌入了他的懷中。
他喉頭微哽,模糊的憂傷的話聲響在她耳畔:“委屈你了,阿慈。”
她全身一震。自先帝崩後,再沒有人這樣喚過她——“阿慈”,這二字仿佛帶了魔性,鑽入她心中咬出了無邊無際的疼痛。她突然抓緊了他胸前衣襟,如一個無措的小孩子般嘤嘤哭了起來。
他深深吸一口氣,“對皇後盡心一些,還有——讓阿澤仔細着說話。這宮裏吃人不吐骨頭,你若有個三長兩短,我……”
女人的淚水濡濕了他的衣衫,像是冰涼的雪在他的心頭融化,一陣鈍痛,一陣窒塞。她恍恍惚惚地擡起淚眼,慢慢地道:“我真希望,我現在就能帶着阿澤往趙國去,再也不回來。”
他沒有說話。
她只看見他的下颌緊繃,溯洄飄轉的雪影裏,仿佛是堅定,又仿佛是冷酷。
她于是知道了他的回答。
那是四個字——“不可能了”。
☆、86
穿過宣室殿側殿,有一間以屏風隔開的小閣子,先帝時是值夜的宦官所居。然而這一個冷清的夜裏,坐在這小閣之中的卻是當朝的皇帝。
仲隐走進來時,顧淵正一手擎着燭臺,一手執筆,微微俯身,凝視着案上攤開的輿地圖。
仲隐掃了一眼便明白了:“聶少君将這寶貝都送你了?”
顧淵沒有回答,刀筆蘸墨,在地圖上勾下一個又一個圈。仲隐湊上去看,不得要領,正要開口詢問,顧淵已冷冷地道:“這是地震波及的郡國,這是黃河決口的災區,流民從這邊,不斷遷移到這邊……”
他一邊說,一邊拂袖劃過輿地圖上的大片區域。“朕已免了這些地方的田租,然而這裏,這裏,和這裏,還是有人搶掠官府,燒殺起來……”他擡起頭,“雖然很快就被郡守撲滅,但這畢竟是——這畢竟是造反。”
最後一句話從牙縫裏迸出來,仿佛金鐵交擊般危險。仲隐不知該說什麽好,面前金簪玉帶的少年雖然是他從小就認識的朋友,可是他從來都不能完全理解他的痛苦。他看着這個朋友,他總會想:這樣的痛,你應該忍受不了了吧?然而顧淵卻每每還是忍了下去。
這一次,也是一樣。
顧淵凝定了聲音道:“彥休,我有大計,将托付于你。你答不答應?”
***
顧淵回到溫室殿時天已拂曉,寒兒自外閣出來行禮迎接,道:“陛下到得巧,方太醫正在為皇後把脈。”
顧淵停住了步子,“那朕便等等吧。”
寒兒笑道:“委屈陛下了。”
陛下對皇後的好,她是一點一滴全看在眼裏。陛下昨夜一宿未歸,顯是又為國事操勞,此刻明明倦得狠了,卻還是不願打擾方太醫為皇後看診。寒兒不由默默地想着,這樣一對深情的少年男女,上天應當會降福的吧?更何況——更何況是天子與國母呢。
過得片刻,方太醫自寝殿中負袖踱步而出,身後跟着幾名女醫。他以男子之身本不宜入皇後閨門,但顧淵信賴他的醫術,便多派了些女醫相陪,也要他來親診。方太醫本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忽看見皇帝等在前殿,怔了一怔,“陛下——老臣向陛下請安!”
“不必多禮。”顧淵忙道,“皇後如何了?”
方太醫卻躊躇起來,蒼老眉宇間隐有愁色。顧淵看得急躁,一夜未眠的疲倦又襲将上來,一拂袖斥退了旁人,冷冷發話:“據實而言,不得诳朕!”
方太醫神色一凜,提襟跪下,低聲道:“啓禀陛下……皇後體弱,近日又淺眠,脈象不安,微臣對皇後生産十分擔憂……”
“說清楚點。”顧淵的聲音冷如寒冰。
“陛下!”方太醫重重叩首下去,“微臣想向陛下求一個明谕……”
顧淵眉頭猝然一跳,“什麽明谕?”
方太醫沒有起身,便将頭磕着地,顫抖着聲音道:“待……待皇後生産之日,若……有不祥……當留母乎?留子乎?”
死寂。
一片死寂之中,只能聽見汗水從方太醫額上滑落,滲進地磚縫裏的聲音。他看不見君王的表情,只看見沉重的描金的衣擺垂落,掩映玄表金綦的帝王之履。
這座江山在期待着這個孩子,方太醫知道,這個年輕的帝王,與他的年輕的妻子,也都在期待着這個孩子。
不知道過了多久,直到老人感覺自己的雙膝都要跪得斷了,忽然聽見上方的人發了一句話。
“朕去拟旨。”
他擡起頭來,看見皇帝急急地走去了書案之後,拿起一片素簡便疾書起來。方才凝滞的空氣仿佛在這一瞬間解封,風聲又簌簌地流動起來,顧淵寫完了手谕,印了天子之玺,又将它封入禦制的檢囊,方走回來,徑自抛給了方太醫。
他的表情隐在黎明的暗影之中。
“留母。”
終于,他說出了這兩個斬釘截鐵的字。
“如有不諱,卿持此谕,可得免死。”
言罷,顧淵再不看他,徑自往寝殿而去。方太醫手捧着這一方帝王手谕,眼底漸漸湧起了不敢置信的狂喜。
原來……原來那人說的是真的!
原來陛下為了那個女人,真的可以連太子也不要,連江山也不要!
仿佛看見富貴錦繡的前程都在向他招手,方太醫亦驚亦喜,似哭似笑,抱着那檢囊跌跌撞撞地奔出了殿去。
***
日光被風雪所掩,黯淡而幽沉。寝殿裏只留了一盞清瑩瑩的琉璃燈,映得一室光景靜寂。顧淵放輕了腳步來到床邊,卻不料還是聽見床上人慵懶的話聲:“你可算回來了。”
這聲音甜膩溫雅,帶着懷娠的女子特有的撩人氣息。他将沾了雪的外袍除去,才在床邊坐下,側頭低聲問:“怎麽醒了?”
“太醫都來過了。”她嗤笑他,“我怎可能不醒?”
黎明将露未露,正是一天當中最難視物的時刻,他的妻子倦倦地擡起眼皮子,容顏慵媚,神情裏滿是對他的依賴。他默然半晌,她拉了拉他放在床上的手,似嬌似嗔地道:“過來陪我再睡會兒。”
他啞然,真是個不識愁味的孩子。可是旋即又想,她若能一直這樣散漫,散漫一輩子,那便是他的功德和福祉。他所有的焦慮煩難,不都是為了能讓她這樣毫無陰影地笑?
他握着她的手,掀開錦被躺了下來,她立時便如魚兒一樣滑溜地纏上他的身軀,倚着他寬闊結實的胸膛,唯有這樣,她才能安安心心地睡着。
他卻并不能很快地入眠,小聲提醒她:“莫側身睡,會壓着孩子。”
她半夢半醒,軟軟地呢喃:“你過來麽。”
他只好将她身子放平,自己側了過來,将手臂給她做枕頭。她閉着眼睛笑了起來。
“笑什麽?”微風拂動紗簾,簾內語聲低如迷夢。
“笑你愛我。”她說。
他竟然也笑了。嘴角無聲地勾起,仿若有些無可奈何地道:“那恐怕是真的,你說如何是好?”
她将臉埋在他臂膀間,笑聲如暖風烘進他的心底裏去,“如何是好?那只有罰你一輩子罷了!”
他安靜地道:“好。”
她卻一愣。本來是開玩笑罷了,未料他這一個字的回答,斬釘截鐵,溫和而淡定。她努力睜開了眼,天際微光已射入窗牖裏來,他一雙清亮的眸子正一眨也不眨地凝注着她,好像要将她的模樣烙刻在心底。
她隐約感到不對勁,“怎麽了?”他似乎心事重重。
他仍然很平和:“你罰我一輩子吧,阿暖。”
她看着他。
“既然說好了一輩子——那麽,即令我成了亡國之君,你也得陪着我,一輩子,對不對?”
她突然掩住了他的口,驚異地道:“你在說什麽渾話?你是熬夜太甚,不清醒了?”
他在她溫熱的掌心裏眨了眨眼,慢慢拿下了她的手,聲音低啞:“是,我不清醒了。”輕輕擁着她,“睡吧……皇後。”
三日後朝議,衆臣才得知數地流民反亂的事情,然而這時候反亂早已被鎮壓,全不關這些京官們什麽事情了。皇帝下诏嘉獎鎮壓反亂的郡國二千石官吏,與此同時,封皇弟澤為趙王、從薄太傅就學的典儀也籌措了起來。
朝堂上一片愁雲慘霧,竟爾有人站出來,請求讓廣元侯回朝。
此言一出,衆口皆來附議,說廣元侯通經曉禮,威重賢能,又是皇後親父,卻賦閑在家,無論如何都不合常理,有乖天心……
顧淵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憊,揮了揮手,“便如此辦吧。”
垂簾之後,太皇太後沒有出聲。
下朝的時候,顧淵本走在前頭,卻被蒼老的聲音叫住:“皇帝請留步。”
他回頭,太皇太後拄着黃金的鳳杖顫巍巍地走了幾步站定。她似乎老得很快,不過是跨過一個年關,蕭然白發之下的雙目已不複清明。她動了動唇,似乎想說什麽,卻猶豫了。
顧淵屏退下人,負袖在後,并不上前,“皇祖母想與朕說什麽嗎?”
“我知你必不信我……”薄太後似乎掙紮了很久,才說道,“但讓薄安回朝,并非老身的意思。”
這卻是出乎顧淵意料的了。他掩眸輕咳,“朕自然不會猜疑皇祖母。”
“老身垂簾聽政,本是為了朝廷安穩,并不在一家一族之私。”薄太後一個字一個字地斟酌着,“你當初接二連三地撤了老身的家裏人,老身心裏也怨……但老身知道你是對的。”她靜了片刻,又重複了一遍,“皇祖母知道你是對的。”
顧淵目光微震,還欲發問,而薄太後已自顧自地往外走去。
敞亮的天光投射她衰老的背影,一個在皇朝中央端坐了近五十年的老婦人,她的心思何其深沉而複雜,可待抽出來時,卻只有這麽寥寥幾句話罷了。
他終于脫口問了出來:“皇祖母可知道,廣元侯究竟有何用意?”
老婦的背影一頓,聲音蒼然傳來:“我不知道。”
☆、87
陣痛來得極其突然。
皇後生産在即,溫室殿裏已張起了圍屏,宮裏下人們一天十二個時辰緊緊地守候着,生恐出一個差錯。好在梅太夫人貢上的藥方緩解了皇後失眠的毛病,皇後睡得踏實,也能讓下人們少折騰些。
顧淵特将那藥方送去太醫署又驗了一遍,确認僅有安眠之效無疑,才敢放心給薄暖服用。
按照太醫的計算,皇後三日後便要臨盆,宮婢宦侍們忙了一整天直到亥時才陸續結束了手頭的活計,被皇帝趕到閣外去守夜。夜長人靜,新來的小宮女們總忍不住犯起嘀咕。
“陛下對皇後當真是一等一地好……”一個迷瞪着眼望着漆黑道,“做皇帝的不都該有個三宮六院麽?皇後也真厲害……”
“我卻看不出這有什麽好。”另一個道,“陛下把擔子都壓在皇後一個人身上,皇後怕是要受苦的。”
“受苦有什麽幹系!”又一個插-進話來,語意激動,“陛下是那樣龍章鳳姿的人物,我若能……若能嫁給陛下,教他專寵我一個,我便死都甘心!”
莺莺燕燕們頓時笑成一片:“小蹄子,還想着攀龍附鳳?”“你怎麽能死,好歹留一條命給他寵着呀?”“說得好像你很懂似的……”
“吵什麽吵。”一個冷靜的女聲響起,“這幾日大夥兒都累了,熬過去便罷。莫再耽誤了休息的時辰,屆時出了岔子,陛下可是個六親不認的主兒。”
衆女聽出這是皇後的貼身侍婢寒兒在發話,一時都噤了聲。然而只有方才那個癡心妄想的還在咕哝:“陛下六親不認,只認皇後。”
——“來人!”
遽然,內室裏傳來一聲厲喝,拌雜着女子壓抑的痛呼聲。衆女凜然一驚,便見內裏倏忽飄出一盞燈火,年輕的皇帝冠帶未系,長發披拂在月白的裏衣上,赤着雙足便趕了出來,神容是從所未有的驚惶。他奔出來,對着那發呆的宮婢定了定,“你叫——阿蘭?去,傳太醫。”阿蘭猶愣愣地沒有回過神來,他猛地加重了語氣,“傳太醫!”
阿蘭陡一哆嗦,拿過外衣拎着裙角便跑去了。旁的宮娥連忙點起燈火,外間的孫小言也跑了進來,一看顧淵,呆住了:“陛下?”
唯一的燭火映得顧淵俊秀的臉龐如鬼似魅,就在這時,內室中傳來一聲凄厲的慘叫,伴随着模糊不清的呼喊:“子臨——”
顧淵面色一震,又立刻往回趕,寒兒陡然冷醒過來,披頭散發地攔在了皇帝面前,高聲:“陛下不能去!”
顧淵一咬牙,聲音如暴風雨前的詭異平靜,“你讓開。”
“奴婢這就去看顧皇後,但陛下決不能去!”寒兒卻也是從所未有的執拗,一邊對衆女道:“都傻了麽?點燈!倒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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