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11)

拿藥!”

衆仆婢這才找到了主心骨般,各就各位地去忙,燈火一盞接一盞地燃了起來,黑夜似乎不再那樣駭人了,但皇後的哭喊聲仍間續地傳來。太醫們趕到了,有女醫端着一盆清水進去又端着一盆血水出來,顧淵的目光直勾勾地盯着那銀盆,只覺整顆心都被揪緊了,靈臺卻還留着最後一分理智,與寒兒僵持了半晌,終于是抛下了一句話:“朕要她活着——其他都不用管,朕只要她活着!”

寒兒咬了咬唇,“奴婢知道了。”便轉身入內去。

皇後已痛得面白如紙,纖瘦的雙手抓緊了床欄,冷汗涔涔而下,看到寒兒,眸光燭火般微弱地一亮,“陛下呢?啊……”她低低痛呼,竟爾有淚水倏忽便掉落下來,女醫在鼓勵她:“皇後用力!用力!”

她已不知道要怎樣才算用力,她只覺自己這輩子都沒有這樣用力過。身體痛到麻木,靈魂卻仿佛出了竅,悠悠然不知飄蕩到了何處……

也許是大火漫天的椒房殿,他沖入了火海與她共一場生死。

也許是紅燭高燒的未央宮,他與她交頸飲下了合卺酒。

也許是春風骀蕩的上林苑,他為她打下了一只白雁。

也許是夜色深沉的睢陽城,月亮上響動着流水的聲音,少年衣衫不整,頸上白皙的肌膚猶帶着清亮的水珠。清淡悠長的蘇合香席卷了她,仿佛一條再也不容她脫身的河。

她閉上眼,淚水掉落,汗水蒸發,她竟然感到幸福。

被一個人牢牢地牽絆住,為他輾轉反側,為他牽腸挂肚,為他出生入死……在她寡淡而憂悒的生命裏,這已是她最為珍視的幸福。

孫小言拿來了顧淵的外袍,小心翼翼地給他披上,“陛下莫受了風涼……皇後貴人貴命,一定母子平安。”

顧淵眸中的暗火閃爍不定,全身都緊繃如弦上的箭。他攬緊衣襟,往外走了幾步,隐約見殿外月色澄明如洗,夜空平靜無瀾,冷風拂入他的衣袂,激得他竟一顫。

突然,他一個轉身又往回走去。

孫小言駭然:“陛下!”

然而顧淵已不由分說地邁過了門檻,直直沖進了寝閣之中,女醫們俱是花容失色,一時竟不知該行禮還是該繼續。床上的人已虛弱得只剩了最後一縷氣息,床上一片泥濘,孩子已出來一半,而母親卻已不省人事。女醫再也顧不得許多,恐慌地大聲乞求:“皇後,皇後醒醒!陛下來看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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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溫涼的手握住了她的,一個冷定的聲音響起:“阿暖,醒醒,用力。”

仿佛尖銳的刀片劃過她的腦海,她麻木的知覺裏感到了疼,恍恍惚惚地,竟睜開了眼。

女醫歡呼一聲:“皇後,皇後再加把力!”

眼中只有那一雙眼,冷而亮,像天邊的星辰,她總忍不住伸手欲去觸碰他的孤獨的衣角。幹渴已久的嘴唇微微翕動,“子……臨……”

他一顫,“阿暖,我在。”

四個字,堅定如磐。原本已流瀉盡了的氣力好似自那雙緊握的手重又回到了她的四肢百骸,宛如回光返照一般,她從未有如此刻地強大而清醒——

她要為他生兒育女,她要與他白頭偕老,這世上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能阻礙他們!

嬰兒墜地的一瞬,仿佛流光一粲,她再也沒有了任何力氣,直直欲昏倒過去。一衆女醫仆婢們高興得幾近虛脫,抱起了那個髒兮兮的孩子,“恭喜陛下,恭喜皇後,是個漂亮的小皇子!”

顧淵只看了那團東西一眼便轉過頭去。初生的嬰兒,哪有漂亮的道理?然而薄暖竟還強撐着最後一縷精神氣,軟軟地呢喃:“給我看看……”說着她居然要坐起身來,直吓得顧淵連忙扶住了她,“給我看看,我的孩子……”

女醫只來得及将嬰兒的身子擦了擦,都未洗沐,聞言只好将孩子抱到帝後身前來。皺巴巴的小臉裹在柔軟的經錦中,眼睛閉得緊緊的,皮膚發青,哭聲幽幽細細地鑽進耳朵裏來。薄暖不由有些擔心:“他臉色怎這樣差?”

女醫好笑地道:“剛出生的孩子都是這樣的。”

“真的麽?”可是他哭聲很小,身體似乎比尋常的嬰孩要孱弱一些……薄暖猶不放心,轉頭看顧淵,彼卻也是一副好奇、忐忑、迷茫、歡喜、擔憂相交織的神色。她定了定心神,微笑道:“你是他的阿父了。”

他一怔,側首,她的笑容溫柔而清淡,依稀如他記憶裏母親應有的模樣。下人抱着孩子退下後,他才開口,聲音啞得不似自己的:“再也不生了。”

她愣了愣,“什麽?”

他抱緊了汗漬淋漓的她,悶聲:“我剛才……真是怕極了。”

“我也怕。”她微笑坦承,想擡手揉揉他的發,卻沒有力氣,只能縮在被褥裏,“我也怕啊,子臨……可是你在啊。”

可是,你在啊。

因為你在,所以我,竟是無所畏懼的。

她的聲音像柔潤的風,幽幽地吹了進來。他貼着她,心有餘悸,“我寧願代你受這些苦……”

她忍俊不禁,“男人是不能生孩子的,傻瓜。”

他沉默了很久。外間天色已大亮了,她的眼皮愈來愈沉,幾乎要拉着她陷入永久的睡眠一般。他忽然低聲,仿佛賭咒發誓的語氣:“我願意為你做任何事,阿暖。”

唇角勾起滿足的笑意,她的聲音淺淡得被風一吹就散了。

“我也是。”

大正四年正月,薄皇後誕下皇子。大赦天下,吏民賜爵一級,戶賜牛酒,三老、力田賜帛,普天同慶,與民更始。

顧淵翻爛了書簡,找不出一個合意的名字,薄暖懶懶地倚着床,身體虛浮地提不起分毫力氣,眼神卻是柔和而安定的。

兒子的小臉上眉眼都未長開,也看不出來到底像誰,成日價都是悶悶的,似乎從胎裏帶了些寒氣。太醫署不斷地送來補方,薄暖又不敢給孩子多吃。她一邊拍着兒子輕哄,一邊漫不經心地道:“陛下博通群經,竟然想不出一個名字。”

顧淵不理她,只是翻書。

她擡起眼,燭火昏黃,正映着書架上一冊《周官》。那還是阿兄送她的書,她沒能讀完,只記住了開頭的一句,下意識默念了出來:“惟王建國,辨方正位,體國經野,設官分職,以為民極。”

顧淵忽地擡起了頭,“就這句。”

薄暖一愣,“哪句?”

“就這句!”顧淵想了想,“就叫民極,顧民極,讓他能安撫萬民,皆得其所。”

☆、88

她一怔,這個名字是不是太嚴肅了?然而望着他那雙十分嚴肅的眼,她忽然明白了他的心情。

他是帝王,是天下人的帝王,他對天下人的挂念,終究不會改變的吧?

而她的兒子……她忽覺自己的懷抱很沉。她所抱着的,也便是未來的帝王吧?

就在這時,剛剛得了名字的嬰孩哇哇大哭了起來,薄暖吃了一驚,連忙輕輕拍哄,“乖,乖不哭啊……是不是不喜歡這個名字?”她笑了,“都是你阿父的主意!”

顧淵一蹙眉,“誰說他不喜歡?”便惡狠狠地瞪着那哭鬧不止的小兒,“你不喜歡嗎,嗯?顧民極?”

她忙将胳膊一縮,“別吓着孩子。”

顧淵更加不悅:他總覺阿暖對孩子比對自己上心得多。然而卻還是忍不住掠了一眼哭得臉色發紫的小孩,“我看他是餓了。”

薄暖一怔,卻聽閣外寒兒撲哧一聲笑了出來,臉上噌地竄起了紅雲。寒兒稍稍撩起了梁帷,行禮道:“皇後,奴婢帶他去找乳母吧。”

薄暖讷讷地應了一聲,将小民極遞了出去。孩子的哭聲終于遠而漸止,她的目光卻仍追随着寒兒的衣影,便連顧淵臉色不善都沒發現。

若不是她剛剛生産,身體虛弱……他一定要好好地治她一頓!

薄暖回過頭來,便對上他灼熱的目光,微微一怔,他已欺上身來,一下子将她推倒在榻上!

“唔……”她想掙紮,他卻封住了她的唇,一整副瘦而結實的身軀覆了上來,将她壓得死死的,她感覺到了他身上的熱度,而那熱度漸也燃到了她的身上,兩具火熱的身體緊密地貼在了一起,連一絲縫隙都沒有,她如那溺水的人,她一定是快要溺斃了,溺斃在他密不透風的吻中。

“讨厭,”待他終于稍稍放開了她,她便迫不及待地喘息起來,仿佛被抛上了岸的魚,一離水卻又更加地渴。橫了他一眼,“你壓着我了。”

他臉色微沉,卻還是乖乖地側躺在她另一邊,看了她一眼,翻了個身,撂給她一個黑色的背影。

她哭笑不得,明明被欺負的人是她,他怎麽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樣子?伸手輕輕推了推他,“怎麽啦?”她小聲問。

他不說話,脊背在被她觸碰的一瞬僵直了。

她一手撐着頭一手伸到他面前去,想将他扭轉過來。他心頭無名火起,一把拍掉她的手,“做什麽!”

她愕然,“我……我想你看看我。”

他頓了頓,冷冷地道:“你才不想看我。”

她更加莫名其妙,“誰說的?”

他深深吸一口氣,終于自暴自棄般閉着眼睛說出了口:“你都不高興我親你!”

她呆住了。

空氣都凝固了,他咬着牙,閉着眼,側着身,明明都豁出去了,可是感受到她的沉默,他的心還是止不住地下墜。

他都那樣親她了……她怎麽還是不想要呢……

真是個難以取悅的女人啊。他憤憤然想。又或者她根本就沒有那麽喜歡自己吧……

“子臨。”身後終于傳來了女子平靜的聲音。“轉過來。”

他不想轉身的。可是那聲音仿佛是帶了魔力,竟誘惑得他終于轉了過來——而她已悄然無聲地吻了上來。

向來都是承受的一方,今次忽而主動,叫他又驚又喜地睜大了眼。她的吻略微生澀,卻柔嫩生香,唇齒都溫潤得不經一碰,還在他的呼吸間帶着羞澀輕微地埋怨:“你怎麽不閉眼……”

“遵命。”他好笑地閉上了眼,黑暗中她稚拙的吻卻更如一種挑逗,他想伸手,卻被她握住了。

“不準動。”她的話聲裏噙了一抹笑意。

他真是愛煞了她這種溫柔的強勢,堂堂大靖皇帝,竟然便在她這輕不着力的三個字中臣服了,他任由她不得法地吻着,忽爾伸舌輕挑——

她輕“嘶”一聲,親吻驀地加重,他得意欲笑卻笑不出聲,只感覺她的熱情仿佛要将他給燒熔了……

他終于掙脫了她的控制,一手按住她的後腦,她嘤咛一聲,而他滾燙的吻已澆在她的肌膚上。

她難耐地呻-吟:“不要……髒……”

她生了孩子未滿一月,洗沐都必須簡省從事,而他素來好潔,一定會嫌棄的吧?這樣一想,她便有些尴尬了,方将熱起來的情潮又微妙地減退,不好意思地推了推他。

他悶哼一聲,“你什麽都好……”嘆息般道,“就是太不解風情。”

說完,他終于是放開了她。兩人厮磨了半日,長發松散,衣衫淩亂,那惱人的*卻還如火如荼地在空氣裏燒着。他修長的手指勾弄着她的發,低啞地道:“若不是看你體虛,我一定吃了你。”

她讪讪,“我髒得很,不好吃。”

他輕挑眉,“我的皇後哪裏都是香的。”

她羞紅了臉,索性轉頭不理。卻聽見他笑了出聲,“心情好了?”她輕聲問。

他這才想起自己方才在惱恨些什麽,本來早已抛去了九霄雲外,此刻卻還想逗一逗她,“沒吃着你,心情怎麽會好?”

她有些着急了,“我,我都……你親我,我怎會不高興?你真是……莫名其妙,無理取鬧!”

他朗然大笑起來,手指拈起她下颌,揶揄地看着她,“皇後謹慎着用詞。”

“我才沒有說錯……”她仍是嘴硬,“你說你,你是不是還要跟個小孩子吃味?”

他一愣。

她點着他的胸口,一氣說了下去,“那是你兒子!可不是我一個人能生出來的……”臉上又是一紅,“你這個做父親的,怎麽能嫉妒自己的兒子?”

她竟然都看出來了?一時間,顧淵只覺心情複雜難辨,想起兒子那水汪汪的眼睛,竟頗有些愧疚似的。

她看他表情,真是恨鐵不成鋼,“你若不去親近他,便也別來親近我!”

“我也不是讨厭他。”顧淵沉默了半晌,“只是我每一看到他,就忍不住想起你生他時受的苦……”

她微微驚訝地擡眼,而他的目光深沉如洪荒,隐含着驚悸和痛楚,她忽然不知該說什麽好了。

女人生育的痛苦,他即令身為天下之主,九五之尊,也是永不能體會、永不能以身相代的。那是他無論看了多少的書、做了多少的準備,都還是陌生、還是無能為力的痛苦。

這樣的痛苦,一定已經镌入他的心底了吧?

她只能張開雙臂抱住了他,仿佛哄孩子般将他的臉貼在自己的胸前,一下下梳弄着他的發,“他是我和你的孩子。”她輕聲說,仿佛在堅定着什麽一般,“子臨,我們,都已是人之父母了——我雖然辛苦,但也很開心。”

他依戀地蹭了蹭她的心口,耍賴似地,“開心就好。”

“只是民極身體太虛,我總不放心。”薄暖嘆了口氣,“太醫說他畢竟是早産的孩子,這幾個月很危險……”

“我會延聘天下名醫來給他治病。”顧淵輕聲道,“你不必太過勞心,我們的孩子一定會好的。”

“阿母曾對我說……”她的聲音遙遠而安詳,“如果你愛一個男人,最好的證明,就是為他生一個孩子。”說着,她自己卻先笑了,“你看,我連這樣的苦都為你受了,你還擔心我不愛你麽?”

他沒有再言語了。只是抱緊了她,緊緊地,宛如嬰兒依偎于母體,水乳-交融,再沒了距離。

趁着皇嫡子顧民極的滿月宴,顧淵将廣元侯薄安召回了朝,仍舊拜為大司馬大将軍,卻并不讓他領尚書事,外朝一應奏疏,全由中常侍孫小言直接傳達天聽。輿情鼎沸,道皇帝疏遠老臣,而專信宦官,顧淵便當沒聽見。

與此同時,诏書特下,立皇子顧民極為皇太子。

顧淵站在床邊,看阿保給顧民極罩上一層又一層的華麗衣衫,仿佛富麗堂皇的繭。才一個月大的小孩,已經是眉眼分明,他總懷疑這不是真的——自己當真就這樣“造”出了一個人,一個與他一樣的人嗎?他想伸手去觸碰他,去感受他,卻礙于外人在場,拉不下臉子。

那阿保卻是谙熟人情,笑道:“太子殿下可乖了,陛下想不想抱抱他?”

他一怔。他——抱?抱——他?

然而阿保已抱起了顧民極遞往他懷裏,“陛下小心着些,扶着他的頭。”

顧淵手忙腳亂地接住了,按着阿保的說法膽戰心驚地護着孩子的頭臉,低頭打量着顧民極。這孩子成日成日地生病,也不哭,也不說話,真是讓阿暖操夠了心。孩子的眼睛裏像是藏了兩汪水潭,清澈地倒映出他歪歪斜斜的影子,皮膚嬌嫩得吹彈可破,他已讓詹事用最輕軟的布料來做衣裳,卻還是生怕劃傷了他。這種含在嘴裏怕化了、捧在手裏怕摔了的心情,就是做父親的心情麽?

他微微惘然。為什麽他的父親,卻不是這樣對待他的呢?

顧民極咬着自己的手指頭,愣愣地看着這個男人。“哎喲殿下,可不興咬手指的啊……”阿保連忙将他的手指頭掰出來,他扁了扁嘴,仿佛要哭了一般,頓時讓顧淵有些慌了,卻聽顧民極掙紮着嚷出了一個字:“不!”

顧淵心頭一沉,求助地望向阿保。他的孩子,不喜歡他的懷抱嗎?他感到深深的失落,好像有一條細線懸住了他的心,被人猛地一拉,便是難言的抽痛。

阿保初時也未明白,但聽顧民極不斷地喊着:“不——不,啊,不……”阿保睜大了眼,驀然反應過來:“殿下在喚阿父呢!”

☆、89

“什麽?”顧淵驚了,竟是手足無措。

阿保笑了起來,這天家的父子,原來也同民間一樣啊。“殿下在喚陛下‘阿父’,陛下不應他一聲麽?”

顧淵難以置信地看着懷中的小人兒,彼沒有哭,睜大了眼,一下下不屈不撓地喊着:“不!不!”

明明只是嬰兒頑劣而破碎的亂叫,可是聽在他耳裏,卻真是越聽越似一個“父”字啊……便算是阿保騙他好了,他也覺得開心。

他終于笑了,容顏清朗如玉山,“我在這裏,阿父在這裏,乖。”

顧民極揮舞着自己的小拳頭,好像要碰碰他的臉。他不由得低下了頭任由兒子蹭着自己,心中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安寧。

便是為了這個天真爛漫的孩子,他也願意永遠坦然地肩着這一整座江山。

長安城北。

襄兒花了好大的力氣才找到這一間屋舍,捂着鼻子躲過道上肮髒的雪水,敲了敲窗棂子。

“太子妃?”她低聲。

“何事?”身後傳來一個清冷的聲音。

襄兒一驚,太子妃陸氏已站在門口,冷冷地看着她。許久不見,逃匿的太子妃似乎卻變得更加清豔,面色不再如從前那般蒼白,盈盈地立在門口,宛如一朵綻放的淩霄花。

襄兒怔了一怔,才道:“奴婢是想告訴太子妃,陛下新立了皇太子。”

聶少君正挑簾出來,聽得這話,眉色一沉,轉頭對陸容卿道:“你這丫頭,倒是個不懂事的。”

他穿了一條犢鼻褲,上身随意披了件袍子,裸-露出大半光潔的肌膚。襄兒一看之下便轉過頭去,不能明白太子妃為何會跟了這樣的憊懶人物。

陸容卿卻不動聲色:“往後太子妃這個名號,不可再提。”

“是。”襄兒讷讷地應了,心裏卻犯起嘀咕:不叫太子妃,那還能叫什麽呢?

聶少君抱胸倚門,朝襄兒揚了揚下巴,“你回去吧,她自有主張。”

襄兒忍不住橫了他一眼,才告退了。正是黎明時分,裏坊鄰居漸漸都起了聲息,有老妪出門時望了這邊一眼,笑道:“聶大人起得早!”

聶少君含笑應了聲“哎”,便聽陸容卿平平地道:“你還算什麽大人。”

聶少君睨她一眼,突然一把将她打橫抱起,不顧她的驚呼掙紮便将她抱進了屋裏去,“我馬上就是大人了,你信不信?”

陸容卿斜他一眼,而那眼風裏已摻雜了幾分嬌媚,“不信。”

他哈哈大笑起來,“我不僅知道我會是聶大人,我還知道,你馬上就是聶夫人了!”

陸容卿又驚又急,卻不知如何反駁,憋了半天只道:“癡心妄想!”

“不癡心妄想,怎麽能夢想成真?”聶少君輕輕地吻了她一下,這一個吻卻是溫柔得令她怔忡,“便幾個月之前,我也絕想不到你會來陪我的。”

她終于不再強自掙紮,而放任自己淪陷在他溫柔的撫摸中。

“少君。”她怔怔地喚他。

“嗯?”他自她身上擡起頭來,凝視着她。

“我們離開長安,好不好?”

他微訝,“為何?”

“找一個……沒有人知道我們是誰的地方,好好兒地生活,不好麽?”她低聲問,話裏含着顫抖的期待。

他靜了很久,很久,久到她以為他不會回答了。

“不好。”

他終于開口。

她的心一涼。

他看着她,“我若就這樣帶你走了,千秋萬載,記下的你,仍舊是孝愍太子的孀婦。我不高興。”他的語意執拗,“我要史官記着,你是我聶少君的夫人!”

聶少君沒有算錯。

皇太子滿月以後,任他為丞相的诏書也下來了。與此同時,天子宣布先太子妃陸氏已于民間尋回,特加封安成君,并為聶丞相與安成君指婚。

欽命的大婚,吸引滿朝側目。本朝孀婦再嫁本來尋常,但畢竟是皇家的太子妃,如此委身一個廣川鄉下出來的儒生……縱然那儒生此刻已是萬石的冢宰,也讓朝臣們皺緊了眉。

但他們也知道,無論他們費多少的筆墨口舌,皇帝若不想聽,就絕不會聽。

這個少年皇帝,登基方第四年,卻已然展現出獨斷而剛愎的手腕。喜怒哀樂,皆為國策;生殺予奪,唯是天心。

他想殺的人,一定會死。他想做的事,一定能成。他想讓誰榮華富貴或讓誰粉身碎骨,誰都不能躲避,不能掙紮,而只能接受。

朝野望風,隐然想到了當年孝欽皇帝的手腕……原來今上治世,是直追那個文武赫赫的千古一帝去了!

“微臣向太皇太後請安,太皇太後長生無極。”

一絲不茍的話聲溫和得宛如春風拂面,令人聞而歡喜。薄太後掀起眼簾,看見自己族中最出息的年輕人峨冠博帶,儒袖飄然,正垂笑等候她的發話。

她拿起案上的簡牍,“啪”地一聲輕輕丢在了地上。

薄昳微微一笑,卻不去撿,“姑祖母也在煩心這件事麽?”

薄太後的話音冷而篤定,“你看看再說。”

薄昳掩下了驚訝,低身撿起那一方簡牍。卻是曾經封緘嚴實的木牍,字跡奇小,并非他所以為的為聶少君和陸容卿賜婚的聖旨,而是……

他的雙眸危險地眯起,擡頭,目光登時如雪,“姑祖母倒是費心。”

“告訴你父親!”薄太後拄着鳳頭金杖顫巍巍地站了起來,杖端在金石地面上狠狠地戳了幾下,“他再不收手,便是老身也不會放過他!”

薄昳低頭,又掃了一遍木牍上的密報——所言都是廣元侯招兵買馬,暗造符命——他的心竟奇異地安定了些許。

不動聲色地将木牍收入袖中,薄昳笑得溫煦熨帖:“姑祖母言重了。畢竟人非草木,姑祖母當年一意讓孝愍皇後入宮……父侯心中自然有些怨氣……”

“當年該入宮的,本不是阿慈!”薄太後淩厲的目光掃來,“大靖朝沒有任何對不起你們父子的地方——”

“我們——父子?”薄昳的笑容愈加詭異,流水般清澈的瞳孔微微放大,仿佛一種嘲弄。

薄太後伛偻的身形猛地一顫。

她張口結舌地盯着他,半晌,竟然說不出話來。那一雙迷霧般的眸子仿佛忽然混沌了下去,什麽都看不清了,前塵,後世,什麽都看不清了。

而薄昳仍是那樣肆無忌憚地笑着,“大靖王朝,果真沒有任何對不起我們‘父子’的地方嗎,太皇太後?”

薄太後突然一踉跄,衰老的身子跌坐在蒲席上,長信殿四壁莊嚴輝煌,她已經在這裏坐了五十年了,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從未有算錯過一步……可是今日,白發蕭然的她,終于感到了無能為力的悲怆。

“你……”她沙啞地開口,容色已是老人的衰涼,“你都知道了?”

薄昳走出長樂宮,正見到太醫們提着醫箱匆匆趕往未央宮去。前頭的方太醫看見了他,欲言又止,終是将頭一轉,頓足而去。

薄昳唇角微勾,似清淡的笑,又似深冷的譏诮。

顧民極這孩子出生便不足日,身子十分孱弱,就好似一把輕飄飄的魂魄,随時都有可能飛走。顧淵已習慣了每日裏承明、宣室二殿兩頭跑,國事不安心,家事也不安心。這回他至夜深終于回到宣室殿,卻見到一個意料之外的老人。

“臣仲恒向陛下、皇後請安!”

顧淵眸色一動,上前扶起了他,回頭命衆人退下。顧淵這才慢慢踱到了上席,“校書郎有何要事,不待朝禀?”

仲恒緩緩自袖中抽出一卷長長的簡冊,雙手高舉過頂,“臣校書三年,得古圖籍三千三百五十二卷,茲錄于冊,請陛下過目!”

顧淵目光一亮,“校書郎辛苦了!”便即搶步上前,拿過那著錄篇章的簡冊,細細審讀。竹簡慢慢地被卷開,直到一聲幾不可聞的輕響,似乎有東西從簡中掉落下來。

顧淵上前一步,寬袍遮住了地上的物事,而仲恒已看得分明,微微一笑,便欲告退。

“仲相——”顧淵忽然低低地喚出了口。

這個稱呼陌生又熟悉,令仲恒渾身一顫。他難以置信地回過頭,看着少年天子冷峻的面容。

“望仲相保重自己,朕已經失去了周夫子,朕不能再失去您!”

“陛下來了!”寒兒卷起梁帷,輕聲喚道。顧淵大步走了進去,薄暖上前走了幾步,卻又滿臉焦急地走回了床邊。

“怎麽回事?”顧淵看了一眼床邊跪了一地的太醫們,目光移到床頭那張小臉上。顧民極今日乖覺得異常,小臉憋得通紅,薄暖抓緊了他的小手,神色如是要哭了一般。

方太醫叩頭道:“回陛下,太子殿下偶染風寒,微臣已開好了藥方,太醫署稍後便會熬好送來,此是小病,小兒所常有,還請陛下、皇後不必太過擔心。”

顧淵點了點頭,揮手命他們退下,待得閣中人影一空,便聞見了淡淡的袅娜的龍涎香氣,自重重帷簾之後飄來。

☆、90

他蹙眉,“這些人,成日價讓民極聞香?”

薄暖沒有說話,只是頭抵着兒子的小手,似乎已很疲憊了。

顧淵自己過去滅了香,一邊冷靜地道:“不過是風寒小症,不必太憂心了。當心他過給你。”

薄暖的話音卻自臂彎間悶悶地響起:“他總是不哭,我覺得不對勁。”

顧淵失笑,“天天哭才煩呢。”走過去輕輕地拉她,溫和地道,“乖,啊?”

她終于擡起頭來,卻仍然只是失神地看着兒子。兒子似乎在做噩夢,卻發不出聲音,只是緊閉着雙眼。她忍不住伸出手去,仿佛想撫平孩子額頭的皺褶:“這孩子安靜下來,便是皺着眉頭,像你。”

他好笑地道:“我經常皺眉頭麽?”

她看了他一眼,“我剛認識你的時候,你天天皺眉頭。”

他一靜,不說話了。

她嘆了口氣,“說實話,我每日對着民極……只覺他這樣活着,也真是痛苦。”

顧淵心頭劇震,“你說什麽!”

薄暖将臉埋進了掌中,他看不見她的表情,只看到她的雙肩輕微地抽動,“他是從胎裏帶出的病症……一定是我的錯……”

“瞎說,怎麽會是你的錯。”他啞然,擡手摟住了她,“不要擔心了……”然而他自己也覺自己這話說得全沒底氣——

便是在這一刻,方太醫當日的那句“留母乎,留子乎”,驟然浮現在他的腦海之中。

竟令他全身僵住。

***

薄暖提心吊膽了十餘日後,顧民極的風寒之症終算是好了。然而皇太子自出生起便始終體弱多病,惹得外面的外祖父也有些焦急了起來,一連好幾天地請旨求見太子一面。顧淵與薄暖說了,薄暖想到父親鬓邊的白發,心中也漸泛起酸澀,便決定輕裝簡從地回廣元侯府歸寧一趟。

顧淵想及仲恒給他的那道密信,擡眸微笑:“如此也好,便将民極也帶去給外家阿翁瞧瞧。”

長安西街上,廣元侯的府邸是一如既往地寡淡。薄暖看父親薄安小心翼翼又誠惶誠恐地抱着外孫、歡喜地逗弄他,自己心裏也有了淺淡的快樂。或許,薄氏與顧氏若能這樣安然自得地相處下去,便是最好的結局吧?

薄昳在一旁為妹妹斟茶,神态安詳。她側頭微笑:“阿兄打算何時給我找個嫂嫂呢?”

薄昳将茶壺穩穩地放下,笑容波瀾不驚:“國事方殷,哪裏有心情考慮家事?”

薄暖眨了眨眼,“那不如交給阿妹來幫你找吧。阿兄喜歡什麽樣的?知書識禮?溫柔良善?要怎樣門第?怎樣家訾?怎樣俸祿?”

她一連串發問,逗得薄昳笑不可支,風神俊秀的臉上都染了微紅,“你這是給阿兄選嫂嫂,還是給朝廷選官兒呢?”

薄暖撐着腦袋想了想,“可惜表姐嫁了旁人,不然的話,親上加親,倒是再好不過。”

薄昳臉色一變,上首的薄安也正望了過來。

“安成君是皇室中人,阿妹未可以随意臧否。”薄昳咳嗽兩聲,“要慎言。”

“嗯。”薄暖随意地應了一聲,目光漫然望向了他,望定了他,竟令他心裏一咯噔。

她知道什麽了嗎?不……她不知道。

薄暖确實什麽都不知道。

所以她這次回府,特意找了個機會來到父親房中與他獨談。

“阿父。”她輕喚。

薄安回過身來,恰見她發上微微顫動的金鳳釵,清傲,冷豔,重絕人世。他的目光有一瞬間地恍惚,而後漸漸凝定了。

眼前的這個女子,并不像他記憶中的那個人……甚至,也不像阿默。

已經有無數人說過了,她更像她的姑祖母薄太後,不論是容貌、性情,還是人生。

“阿父?”她略微蹙眉,疑惑地重複,“阿父,我想問您一樁事情。”

薄安終于收回了漫無邊際的思緒,低聲道:“問吧。”

薄暖擡手,輕輕摩挲着發上的飛鳳,話音低緩,“阿父與孝愍皇後……可是舊識?”

薄安明顯地怔住了,而後,将表情緩和了一下道:“孝愍皇後是你母親的姐姐,為父自然認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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