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12)
薄暖搖頭,“我是問您娶阿母之前,是否便認識了孝愍皇後?”
薄安目光微震,仿佛有些不能置信地望着她,然而女兒的瞳孔裏一片漆黑,他竟是什麽也看不到。
這個突然出現在他生命中的親生的女兒,從始至終都不是他能看得懂的。
薄暖靜靜地端詳着薄安的神色,靜靜地開口,卻說了一件仿佛無關的事情:“阿母從來沒有怨過您。”
薄安閉上了眼。“我知道。”聲音終究透出了遲暮的無力。
“阿母愛您,即使您休棄了她。”薄暖微微嘆息,“不知您對阿母,卻是怎樣的感情呢?”
薄安緊抿着唇,沒有回答。
四十餘歲的父親,容顏仍俊逸不凡,鬓邊卻已微染了清霜。薄暖忽然發覺自己的父親其實是個很好看的男人,而阿兄雖然也算繼承了父親卓爾不群的容貌,卻終歸少了幾分翩翩的風度似的。
“我在宮中,也問了一些年長的宮人。”薄暖溫和地笑了,“她們說當年陸家姊妹豔冠長安,家中又是平陽豪富,幾乎是炙手可熱呢!”
薄安出神地谛聽着,記憶中那扇沉重的門似乎被緩慢地打開了,有倚樓的佳人,有披香的僮奴,有晝夜不熄的華燈,有流轉無終的歡笑……
歡笑呵,多年以前的歡笑。而曾與自己一同歡笑的人,卻都已成了地底的白骨。
“她們……她們确是……”薄安側首看着女兒,微微失神——這副容貌,為何竟與她全不相類?“你知道你阿母,她是那種……讓人一眼便忘不掉的美人。”
“那孝愍皇後呢?”薄暖靜靜地問。
仿佛她刺到了一個敏感的角落,薄安的眸光痛楚地一縮,“阿慈?阿慈容貌與你阿母幾乎一模一樣,尋常人都難以分辨。但她比你阿母要更冷清一些……她不愛說話,臉色蒼白,瘦得好像一把風就能将她吹散了。”
薄暖微微一笑,寬容地看着父親懷念那個記憶裏的女子。
“阿默性子随和,原比阿慈更招人喜歡。”薄安淡淡道,“然而玉寧元年,先帝剛剛即位,卻立刻便召阿慈入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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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召的,原本是阿母吧?”
薄暖的話音波瀾不驚,于薄安卻仿佛一個大浪打來,濺得他滿身狼狽。他措手不及地看着薄暖:“你——你怎麽知道?”聲音發顫,“此事至為隐秘,足可亡身滅家!”
“我與阿父不同。”薄暖仍是微笑,“我對亡身滅家,并不是那麽在乎。”
話裏明明白白的嘲諷之意,激得薄安的臉色由白轉青,又由青轉白,似乎是羞恥,又似乎是憤怒,“你——你什麽都不懂!”
薄暖的眼中泛起酸澀,卻仰着頭,忍住了淚意,慢慢地道:“阿父,告訴我,好不好?您也受了委屈的,對不對?”
“那又如何?他們都死了。”薄安空洞麻木的聲音沒有分毫的波折,或許是因為時光早已将那些波折都抹平了,不論有多少都痛苦,都已成了風中的骨殖,輕輕一碰,就碎了。“他們……都不在了。”
薄暖搖了搖頭,“為什麽先帝要召阿母?為什麽孝愍皇後要代替阿母入宮?為什麽先帝沒有怪罪孝愍皇後?為什麽……”
“前年的冊後大宴,你做了一件很勇敢的事情,你還記得嗎?”
薄暖一怔,“我那是将太皇太後……”陡一激靈,想起陸容卿曾經對她說的,“難道是太皇太後——”
“太皇太後恨透了陸子永,更加恨透了陸子永那位平凡無奇的夫人。她設計讓先帝召陸家的女兒進宮,她才好動作……”
薄暖騰地站了起來,長袖嘩然一拂,室中燈火突然一亮,複又暗去。薄暖無法克制自己的震驚,連連後退了幾步,才慘白着臉道:“然而……然而您就這樣讓她去了?”
薄安微微惶惑地擡眼,“什麽?”
“孝愍皇後入宮,您便就這樣讓她入宮?”薄暖凄然一笑,“原來如此,您後來能忍心休棄我的母親,也是如出一轍啊!”
仿佛被一把利刃刺中,薄安臉上的血色迅速地流失盡了,“阿暖……阿暖!”他顫聲,“為父沒有辦法!我若阻攔阿慈,那便是抗旨!我若不休了阿默,我全家都要株連,阿默自己也逃不過!”
“你明明可以!”仿佛有一團火在胸腔裏憤怒地逃竄,當朝皇後大聲地指責自己的父親,幾乎口不擇言,“你可以帶她走!不管是哪個時候,不管你愛的是誰——你明明可以保護她,你卻沒有做,你為了自己的利益,竟狠心犧牲了兩個女人!”
與女兒的憤怒相比,父親竟是沉靜得令人駭異。他沒有與她針鋒相對,反而沉默了半晌,才慢慢道:“原來連你,都不能明白我的苦處。”
☆、91
薄暖的身子在燭風中晃了一晃。
“你愛的人,與你的家人,不能相容。”薄安微微苦笑,“我終究選擇了我的家人,你呢,阿暖?”
薄暖咬緊了牙關,迸出幾個清冷的字。“我與你不同!”
她拔下自己發上的金鳳釵,将心一橫,丢還給他。薄安沒有接住,金釵摔在地上,發出一聲清脆的響。薄安便低着頭,呆呆地看着這黃金打造的絢美,這就是困了阿慈一輩子的東西,可是他不能救她。
“阿父,”她清冷一笑,“你在背地裏有多少動作,陛下都看得清清楚楚。女兒此來,本是為了勸你,你卻冥頑不化。”
薄安皺了皺眉,好像沒能聽明白她的話,然而目光已再也不能平靜,聲音都在發抖:“什麽……勸我什麽?”
“我說了,我與你不同。”薄暖冷冷地道,“若有人敢傷害我愛的人,我絕不會放過他!”
說完,她再不多看父親一眼,徑自轉身離去。
***
三月,益州流民起兵反,殺州郡長吏,篡囚徒,盜庫兵,自奉山民為王。短短半月,巴蜀流民雲集其麾,竟至十數萬人。
暮春欲雨,烏雲低壓,巍峨壯麗的長安三宮皆籠罩在灰黑的蒼穹之下。未央宮正北承明殿殿門訇然中開,每一方上好的織錦的席上,都坐着一位大臣,一位錦袍象笏、冠帶簪纓的大臣,他們跪得筆直,如芒在背,噤若寒蟬,他們的臉都是那麽茫然,好像他們當真什麽都不知道一樣。
顧淵真想撕了他們的臉。
“十數萬?”他冷笑着将奏報扔了下去,洋洋一卷竹簡撒落在黑玉石地面上,“啪”地一聲,響徹整座空蕩蕩滿當當的大殿,“朕記得廣漢郡守去年上計,言流民已減至數千,都在郡治安家了。”他擡起頭來,目光冷銳,字字如針,“死得真活該。”
堂上一片死寂,沒有人敢接他的話。
可還是有人站了出來。
顧淵眸光微凝,“大司馬有何見解?”
“臣以為,”薄安端端正正地道,“當撫恤黎太守及諸郡死傷長吏之家人,毋使天下公卿怨望于陛下。”
衆臣倒抽一口涼氣。
皇帝剛剛才說了黎太守“死得活該”,廣元侯竟然立馬就為黎太守求撫恤?廣元侯瘋了?
果不其然,顧淵駭異地笑了,“大司馬這是當真的?朕撫恤黎太守的家人,誰去撫恤益州的流民?”
“那些流民已經不再是陛下的子民,而是叛亂反賊,是他們所立僞君的爪牙了。”薄安面色不改,“大靖疆域之內,竟出現這種大逆不道的事情,理應發軍征讨,陛下不必再投鼠忌器。”
“朕倒是想發軍征讨,”顧淵的聲音愈加地低,仿佛殿外的天空那即将要沉下來的烏雲,“軍隊呢?大司馬你倒告訴朕,益州流民十數萬口,朕還能不能拿得出軍隊?!”
“陛下是與公卿二千石治天下,非與十數萬流民治天下。”薄安平靜地道,“至于軍隊,命天下郡國征募兵丁即可,今日之要,仍在撫恤臣僚,不在安集黔首。”
***
“豈有此理,豈有此理,豈有此理……”
薄暖走入宣室殿書閣的時候,聽見的便是顧淵一聲聲咬牙切齒的詈罵,伴随以什麽東西撕裂的聲響。她對孫小言使了個眼色,後者便招下人們一同都退下了。
薄暖繞過重重疊疊的書冊,走過一方又一方的窗棂,暗沉的壓抑的天色透過窗紗,将她的臉也分割成了許許多多個側面。她走到皇帝的書案前,書案之後自高高的房梁上懸挂下來一幅天下郡國坤輿圖,而那個人就在這萬裏河山之前,拿一把根本不能傷人的玉制禮劍,一下下、一下下地割裂了它,仿佛這樣就能發洩掉自己心中那一無可依的窮途的怨恨。
薄暖便靜靜地站在窗下,等着。
終于,“喀”地一聲,玉劍锷竟被生生拗斷。
顧淵停了下來,呆呆地看着這把已經無用的劍,半晌,将它丢在了地上。
上好的青玉從劍首三分之一處裂為兩半。
薄暖上前一步,抿了抿唇,輕輕地道:“子臨。”
他這才恍然擡起頭來,看着她,說:“我沒有軍隊。”
薄暖道:“你有。”
顧淵停滞已久的大腦好像這才繼續開始思考,“要從雲州抽調。”
“可以讓仲将軍去。”薄暖輕聲道。
顧淵拿起一片簡,寫了幾個字,卻又扔開了。
“我不能下這道撫恤令。”
薄暖溫柔地道:“你必須下這道撫恤令。”
顧淵驟然擡起眼盯着她,目光亮如妖鬼,“你與你父親一樣。”
“他是對的,我自然贊同他。若子臨是對的,我也會贊同子臨。”
顧淵安靜了很久,方緩慢地道:“你父親說,我是與公卿二千石治天下,而非與元元百姓治天下。”
薄暖微笑,“我聽聞了。”
“他這句話,也是對的嗎?”
他仿佛一個疑惑難以自明的孩童,求助地望向她。這樣從未有過的示弱的眼神令她身心一震,竟感到酸楚難言,“他是對的,子臨……你縱化身千億,也不能安撫好全天下每一個人。做這樣工作的,便須是你的臣下們。無君則無臣,若無臣又何嘗有君?”
顧淵搖了搖頭,“周夫子不是這樣教我的。”
“周夫子不是皇帝。”
顧淵沒有做聲。
薄暖跪在他的面前,握住他的手,将臉輕輕地貼了上去。
“周夫子并不能懂得子臨的苦……”
顧淵靜靜地看着她如雲的墨發,披散在他的衣袂上,“那你呢,阿暖?你能懂麽?”
她輕輕抱住了他,擡起頭,兩人相距不過咫尺,而彼此的眼眸都深藏淵海,“你忘了麽?我說過我會陪着你,我從一開始就說過。”
他忽然笑了。
笑容璀璨如星辰,幾乎令她目眩。
“阿暖,你答非所問。”他笑道,“但是我喜歡。”
她一怔。他們似乎隔得太近了些,他輕而易舉地就摟住了她,貼着她的頸項深深地吸了口氣。她只覺自己幾乎要被他咽進喉嚨裏去了,不由自主地以手撐住了他的胸膛,低聲:“開心了?”
“不開心。”他翻臉比翻書還快。
她愕然地看着他。
他突然在她唇上啄了一口,才緩緩地道:“這下開心了。”
顧淵放開了她,重在書案前端正坐下,提筆草诏。
薄暖便坐在一旁相陪。
他怪異地看了她一眼,拿筆端點了點墨錠,斜眉啓唇:“研墨。”
這頤指氣使的神氣,恍若回到了當初在梁國的時候。薄暖暗自好笑,便取出墨錠放入瑪瑙研子裏輕輕摩挲起來。這一枚隃糜專貢的松紋大墨是國中善品,煙細膠清,她專心致志地研磨着,而他端詳她一番,便也低頭,斟酌起诏命措辭來。
本朝沿襲前代,設有尚書臺,負責參議草诏之事。孝欽皇帝時,主威極盛,乃不容尚書臺幹預诏命,孝欽皇帝自行拟诏,轉交中朝親信謄抄過後再下發尚書臺。然先帝在位無為,大權旁移外家,薄氏常年占據大将軍一職,其位尊于丞相,更兼領尚書事,所謂中旨,不過薄氏之命。
如今顧淵早已褫奪薄安領尚書事的職權,他自禦極以來,每一道诏書都親筆詳拟,交由孫小言謄抄,抄後還需交予他複核加玺。如此一來,自然是忙得腳不沾地,三兩天不回寝殿都是常事。
薄暖細細地看着他專注的眉眼,時光正好,夜色無垠,書閣中仿佛每一片竹簡都在靜默地呼吸,而不敢打擾他們此刻悠然相對的寧靜。這幾日烏雲密布,便連夜中都晦暗無光,全仗了燈燭煌煌,更映得伊人眉目如玉,神容清絕。
待得顧淵處理完了這些奏疏,孫小言來領走了它們,已是長夜過半。顧淵将筆一扔,長長地伸了伸胳膊,才慢悠悠轉過頭看着她。薄暖撐着腦袋都快睡着了,頭驀地一點,倏地清醒過來。
她睜大一雙無辜的鳳眼:“批完了?”
他一本正經地道:“尚未。不如皇後先回清涼殿歇息?”
她嗫嚅:“還是算了,我再陪你一會。”
他卻靜住,仿佛是被這樣簡單的一句話給感動了,半晌,才道:“民極怎麽樣了?”
“已經睡了。”提起民極,薄暖眉間又起了憂愁,“他成日裏都是昏睡,真不知道……”
顧淵道:“小孩子,無憂無慮是好事。”
薄暖掀眼,看見他的表情安然肅穆,深不見底。從何時起,他們已學會了這樣無力地互相安慰?
她不由得喃喃:“要是你能多來陪陪孩子就好了。”
顧淵微微一笑,“我也想啊——待我處理完益州這樁事,便來陪他。”
薄暖微微嘆了口氣,沒有多言。顧淵察覺到了她的失望,心中仿佛被冰渣子刺了一下,五髒六腑都縮緊了,然而只是片刻,冰渣子融化進了血肉裏,他平靜下來,還是要面對無止盡的朝堂政務,還是無暇回去看看自己的孩子。
“後邊有寝榻,少不得要你将就一晚了。”他說。
薄暖沿着他的目光望過去,燭火的重重陰影之後,梁帷已卷起,露出一方小巧的矮足榻,金絲褥子上鋪着柔軟涼惬的流黃簟。她道:“也好。”便走了過去。
顧淵側頭看着她燈火下的倩影,那流麗的青絲覆在宛轉的腰肢,漫滅的重簾間影影綽綽地全是誘惑。
他不自覺地便跟了過去。
她自顧自地除了外袍,一回身,險些撞在他身上:“你——”
他倏地堵住她的唇。
☆、92
顧淵一手将她手中外袍拿過,往外一抛。她聽見那绮羅衣袍在空中獵獵的響,像鳥兒振翅一樣。顧淵不滿于她的走神,摟着她的手臂猛地一緊,迫得她一下子緊貼上自己的胸膛,她“啊”了一聲,唇齒一合,竟咬破了他的嘴唇。
他放開了她,捂着嘴“咝”了一聲,惡聲惡氣地道:“你做什麽!”
她雙目圓睜,活像只無辜的雀兒,“你做什麽?”
他狠狠一皺眉,竟被她嗆得啞口無言。她卻撲哧一笑。
“笑什麽笑!”他自覺很失面子,索性冷下臉來,便要再回到那書案邊去,卻被她拉住了衣帶。
他怔了一怔,低頭,看見自己衣上的金玉帶竟已被她扯松了。沿着那金玉帶便見到一只自翠袖中探出的纖纖玉手,而後便是伊人笑意盈盈的臉龐。
“睡了,好不好?”她話音婉轉,雙眸清淩淩地凝注着他。
他又揉了揉自己發疼的唇角,心有餘悸地道:“你要怎樣睡?”
她在榻上半躺下,擡眼睨他,一雙微勾的鳳眼裏風情流轉,“你要怎樣睡?”
他俯下身,陰影覆蓋了她的世界。他将一手撐在榻沿想了想,“你不準咬我。”
“我沒有咬你。”她一本正經。
他于是又欺淩上來了。她沒有料到他會這樣出奇兵,口還張着便被他驟然侵入,不知餍足地翻攪着、劫掠着,她半躺的姿勢十分地不适,手力一松,便被他徑自推倒在榻上。
她低聲道:“重。”
“你說什麽?”他挑了挑眉,略略擡起些身來。
她的手纏上他頸項,軟聲:“你真重。”
他的眉頭古怪地擰在了一起,但見她又笑了起來,莫名其妙地道:“你是半夜着風了?”
她卻含笑不語,一手搭在他肩頭,一手如滑不留手的魚兒倏忽竄進了他的衣領,所到之處衣衫披落,現出男子光潔的胸膛。他喉頭微啞,雙眸如火燒一般盯着她的動作,而她卻只是笑,手如春日裏撩人的柳綿,将他的心拂得亂極,卻不為他的*而留住,一味地只是不定地飄飛。他有些不能忍耐了,想動作,卻被她一個斜掠的眼神便止住,好像還真怕她再咬上自己一口似的。她的手經過長途跋涉,終于又回到了他的肩上,輕輕地拍了拍。
他擡眸看着她,目光都快燒穿了。
她輕輕吐出兩個字:“動——呀。”
他呆了呆,反應過來時好像一塊大石砸在了心上,又是痛快,又是懊惱。他三下五除二便除盡了兩人之間的衣衫,她卻又抿着唇道了句:“輕點,別弄壞了。”伸手要去拿薄被,卻被他一把抓住了手腕子。
她愕然看着他,而他斜斜一笑,一低頭便吻上了她的脖頸。
她微微呻-吟了一聲。
她還是又輸了……
她略有些喪氣地想。
書閣中簡冊森然排列,氣氛靜谧不同于香澤幽沁的寝殿。然而淡青的簾子拉下,便是這樣冷清的地方,此刻卻也溫暖得一如莺啼花放的陽春。他工作了大半夜,不知怎地還有用不完的力氣花在她身上,溫存得仿佛是在他自己的心胸裏宛轉了千百輪才輕輕地送入她的呼吸間,又伴随着他的汗水蒸發在她的肌膚上……
每當二人歡好的時候,她望見他眼底自己的倒影,她就清楚地又确證了一遍,他是愛她的。
“子臨……”她有若迷戀地擡着身子吻去他額上的汗珠,他的十指扣緊了她的,聲音啞得仿佛暗夜裏飄飛的輕紗:“阿暖……我帶你飛出去,好不好?飛出這個籠子去……”
她輕輕地“嗯”了一聲,眸光深深淺淺沉沉浮浮,流光幻影,一夕難足。
飛出這個籠子?那該是多暢快啊……
這一夜,許久未來的那個文绮的鬼影,又從書架的暗影間浮凸了出來。
長發披散,眼眸空陷,顴骨高聳,臉頰蒼白。
她漂浮了過來,薄暖便怔怔地看着她。
顧淵就在身邊沉睡,可是薄暖的第一反應卻是側起了身子,擋在了他的身前。
文绮咯咯地笑了:“還想保護他麽?”
這句話思路清晰得令薄暖駭異。她雙手握拳,指甲深深地刺進了掌心裏,鑽心的疼,才能讓她稍稍安定——
“你到底是誰?”她冷聲,“你到底要什麽?”
“我?”文绮似乎是想微笑,笑容卻如牆壁裂成了碎片,“我只是一個旁觀者……就如當年你是我的旁觀者一樣!”
末句陡地拔高,聲調凄厲,炸響薄暖的雙耳。薄暖下意識地争辯:“我沒有旁觀!我、我是關心你的——”
文绮突然又哭了。
令人毛骨悚然的哭聲在高高的宮牆間、冷冷的梁柱間回旋,薄暖卻反而不怕了。這只是一個很可憐、很可憐的女人,她從來沒有愛過人,也從來沒有被人愛過,便這樣如一縷青煙般消散掉了……
如果她不來自己的夢裏,她在這世上還能留下什麽痕跡呢?
“他喜歡你……”文绮哀哀地哭着,“他為了喜歡你,他可以自己死了……”
薄暖驟然一凜,“你說什麽?”
文绮仍是哭,哭聲幽幽地回蕩:“快去看看你的孩子吧……”
“你什麽意思?”薄暖再也忍受不了她的糾纏反複,瘋了一樣去抓她衣襟,而後者竟倏忽往後一飄,她抓之不住——“你為什麽總說這樣的話?你是在騙我,你恨我,所以吓唬我!”
鬼影哭着,哭着,并不回答,而漸飄漸遠。薄暖不斷地嘶喊着:“你回來!回來啊!給我說個清楚!”竟至于淚跡縱橫,“他怎麽會死?我的孩子又怎麽了?他們好端端的,你這個惡鬼!”
——“阿暖!醒醒!”
薄暖做噩夢的時候發不出任何聲音,只是急促地喘息着。顧淵早醒過來,外間已是晨光熹微,孫小言捧着銀盆銅匜等候帝後洗漱,而懷中的人兒卻汗如雨下,雙目緊閉,全身都在顫抖。
顧淵焦急地喚着她,不知喚了多久也未見效。他将心一橫,張口咬住她的唇,微一用力——
薄暖終于睜開了眼。舌尖微甜,有血珠子沁了出來。顧淵暗裏埋怨自己不知輕重,一下下給她吮吻淨了,才擡眸看她:“又魇着了?”
甫一睜眼便是這樣旖旎的情狀,薄暖血氣上腦,險些又暈過去。再定了眸,閣中光景泛白,敞亮的天光下,帝王的懷抱中,噩夢裏的那個鬼影似乎完全不能害及她了。
她緩緩地吐出一口氣,點了點頭,沒有多言。
顧淵坐起身來,舒了舒筋骨,又扶她坐起,若不經意地道:“我聽聶少君說,燕趙北地近匈奴,沾了不少胡風,尤其是崇信胡巫。”
這話有些突兀,薄暖淡淡地“哦”了一聲,語調微微上揚。
顧淵招孫小言進來服侍更衣,一邊道:“寒兒也與我說不少次了,你夜中總是受驚,莫不是有人用巫蠱害你?”
薄暖一震,擡起頭來,皇帝的神色如一眼望不見底的深淵。想起夢中那個女人的話,她忽然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恐懼,聲音都顫抖了起來:“這等事體,玄虛叵測,又容易無中生有,總之我……我是不相信的!”
“我也不信。”顧淵定定地說,拍了拍她的手,“我會查清楚的。”卻是不容置喙的語氣。
薄暖突然一把抓住他的手:“我要回去,我要守着民極!”
***
這日,顧淵特召聶少君于承明殿偏殿議事。
聶少君滿臉的不高興,“聽聞陛下将微臣送的坤輿圖劃花了。”
顧淵一手無意識地把玩着案上的琉璃玉鎮子,“不錯。”
“微臣可沒力氣再畫第二幅。”聶少君揚揚頭。
“朕讓你查文充儀的死事,你為何遲遲未報?”顧淵卻徑直插入了話題,劍眉斬截,目光冷徹,直盯着他,好像能将他一眼看穿。
“微臣冤枉啊。”聶少君撓了撓頭,“不是臣不報,而是臣查着查着,線索便斷了……”
“什麽線索?”顧淵一擡眉。
“文充儀的屍首……”聶少君為難地道,“原本是停在文國舅府邸上,而後文國舅罷免,自己回了老家,微臣便以為他當是将文充儀也帶回去了——誰知卻沒有。文充儀的靈柩,竟是不翼而飛了。”
顧淵将玉鎮子按進了手心裏,指甲與清涼的玉質相摩擦,發出刺耳的尖細聲響。他的聲音低啞,宛如冷雲密布的天:“依你看,那人要一具屍首有什麽用?”
聶少君搖了搖頭,“臣只聞胡地巫風特甚,似乎有馭使惡鬼邪祟之能……但此事太過荒誕無稽,臣亦不甚了了。”
“給朕查!”顧淵一拍桌案,厲聲,“便從長安城中的胡巫查起!”
☆、93
數日之間,長安城中一片混亂。皇帝突然下令徹查所有胡巫,而這些胡巫在長安讨生計,所做的營生原本便不合于大靖律法,淫祠邪祭,在所多有。聶少君奉旨查辦,才知道民間鬼神祠祭竟已糜爛到這樣的地步,虧他還是個懂明堂陰陽的,竟然被陋巷裏的胡巫灑了一臉的狗血。
“有邪氣!”那胡巫将銀盆一扔便手舞足蹈起來,滿身的鈴铛嘈嘈作響,口中漢語不甚流利,語氣卻十分堅定,“你是兇神,你要亡了你的國家!”
一旁有郎衛上前橫擋:“放肆,此是當朝丞相大人!”
“哼,聶丞相,興明堂的聶丞相!”胡巫拍手大叫,“聶丞相,興明堂,娶寡婦,靖廟亡!”
聶少君伸袖一抹臉上的狗血,氣得聲音都在打戰:“便是你們這些神神鬼鬼烏七八糟的胡人,搞得天下民心散亂!”
那胡巫的語調怪異地頓挫:“神神鬼鬼烏七八糟的,明明是你們這些儒生!你們,你們都是兇神!”
“不可理喻!”聶少君大怒,一甩袖子,便對身後的羽林衛道,“抓起來,全都抓起來!”
彈劾長安城中淫祠亂象的奏疏雪片兒一般飛進承明殿裏來。顧淵越看越怒,怪道這幾年天災不斷,就是這些胡巫作祟!三輔郡國得知京城糾察民間巫祠,也開始自行整頓地方上的巫風,奏疏堆成了一摞摞的小山,墨濃字大,好像是對天下禮崩樂壞的一種發洩。
顧淵不願讓薄暖知道這些肮髒亂事,将奏疏全在承明殿中處理了,好幾日沒有回宣室。終于回來時,卻聽見內裏一片幽幽的哭聲。
他心頭一凜,快步掀簾而入,偌大的寝殿裏跪了十數個宮婢宦侍,全都在哀哀地哭。上首還有幾位太醫丞,以及他從郡國延來的諸位名醫國手,都是搖頭捋須,滿面愁容,似在苦苦思索着什麽。
皇帝突然而入,未及通報,衆人俱是一驚,趕緊收了淚水,跪拜下來,“陛下長生無極!”
顧淵冷聲:“起來!”
長生無極?他現在最不信的就是長生無極。
他走入最內裏的寝閣之中,薄暖正守候在顧民極的小床邊,面容憔悴,看見他來,只略略側了側頭,便又轉過頭去。
“怎的了?”他低聲問,仿佛害怕聲音稍高一些便會驚破了什麽一樣。他走過去,看見兒子的小臉擠得通紅,雙眼水盈盈地大睜着,間或發出脆弱的咳嗽。
那咳嗽卻成了此刻唯一的聲響,震響在寥廓的宮闱之中。薄暖削瘦的身子顫了一顫,湊上前去輕輕撫摩着孩子的胸口,一遍遍給他理順了氣:“乖,民極,乖……”話音哽澀,像是已經哭過很久,淚水都幹涸在了喉嚨裏了。“你父皇來了。”
顧淵在床沿坐下,一旁有宮女端着銀盆走過,被他叫住:“那是什麽?”
薄暖強道:“不過是一盆水罷了……”
“給朕看看。”
宮婢戰戰兢兢地跪下,将銀盆高舉過頂,呈奉聖目。顧淵看了一眼,仿佛不能置信,又看了一眼。
水中浸着一方雪白的毛巾,此刻竟已半作血紅。
薄暖抓着他的袖子,咬着唇,沒有說話。
“這是……這是他咳出的血?”顧淵的聲音在顫抖。
薄暖仍沒有說話。
顧淵的聲音愈沉:“到底是怎麽回事?”
方太醫連滾帶爬地跪行了過來,“啓、啓禀陛下,皇太子殿下染了點——邪病,臣僚們看、看不出來啊陛下!”
顧淵在方太醫蒼老的肩頭重重一踹,怒道:“太醫的職責便是看病,有病看不出來是什麽道理?!”
方太醫叫冤道:“陛下明察啊,臣僚懷疑,懷疑殿下這不是尋常病症,而是沾了什麽外間的邪氣……”
顧淵的心猛一咯噔,好像眼前閃過了一道凄厲的光。他突然一把拉起方太醫的衣領,老人張口結舌,白發滑稽地飄蕩:“陛,陛下?”
“告訴我,”顧淵咬牙切齒地道,“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會有這樣一日?”
“陛下冤枉啊!”方太醫駭得大哭大叫,老淚縱橫地道,“殿下自出生起便已病入膏肓,微臣一直是盡心盡力伺候着的啊!”
“病入膏肓?”顧淵怒極反笑,“上回他得了風寒,你還說是尋常!”
方太醫一愣。
“若是太子有事,”顧淵定定地盯着老人的眼睛,好像要将那雙渾濁老眼看出兩個洞來,“你便去殉葬!”
衆醫哭喊叫冤接連響起,顧淵眉頭一皺,孫小言已上前道:“下去,都下去!不要吵了皇後和太子休息!”
顧淵望向薄暖。
方才一陣喧鬧,薄暖卻恍如未聞,一直安安靜靜地陪在民極的床邊,此時此刻,她終于動了一動,卻是拉起孩子的小手,溫柔地貼在自己的臉上,閉着眼,淚水倏爾滾落。
“我會找到法子。”他定定地說,好像執拗地要證明什麽,“我一定會找到法子!”
***
整個蘭臺的大臣們都被顧淵叫起來找書。
仲恒顫巍巍地拄着拐杖,指揮門生将一捆又一捆塵封的書簡搬到石室中來以供禦覽。顧淵攬襟坐下,嘩啦啦地翻着竹簡,從匈奴國政到燕趙胡風,從北地諸侯到岐黃醫藥……他什麽都看,卻發現什麽都沒有用。
直到一張薄薄的細長的單簡,自《胎産經》的卷冊中忽然掉落下來——
“懷娠之婦,戒服助眠之物,害其子也。”
一個窈窕的陰影來到顧淵的面前,擋住了光線。
他怔怔地擡起頭,那人跪地行禮,聲音優雅:“蘭臺女史薄煙向陛下請安,願陛下長生無極。”
薄煙?他在記憶裏搜索這個名字——似乎是很久遠的事情了吧?他想起來她原本也是增成殿裏一個充儀,文充儀慘死,孟充儀出宮,莺莺燕燕全驚散了,便剩下她一個,上疏自請到蘭臺來做一個女史。她這個時候出現是為何?
薄煙袅袅婷婷地站起來,走到牆邊去點燃了青燈,衣裙曳地,騰起細碎的波瀾。顧淵茫然地盯着那波瀾,思維竟困頓得不能振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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