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13)
難道是看書終日精神不濟了?
熟悉的蘇合香的氣味竄進鼻息裏來。太久沒有聞見了,蘇合香纏綿氤氲,仿佛陌上冶游,春-色微醺,而再沒有什麽國事朝政來煩他了。他一手支額,緩聲問道:“你有何事?校書郎呢?這些書朕已翻檢完了。”
薄煙的聲音仿佛是淩波而來,飄渺而難尋蹤跡:“臣知陛下為太子病情苦惱,特來向陛下獻一策。”
“什麽策?”顧淵咬了咬牙,強撐着疲憊欲睡的身軀問道。
薄暖微笑,“陛下,民心不在書中,而在闾巷之間。陛下何不親自去提審抓來的胡巫,甚或懸賞,讓他們為殿下醫疾?”
“你說什麽?”顧淵一怔,“讓胡巫給太子治病?你瘋了?”
薄暖因這毫不留情的話語而嘴唇微白,手指攥緊了寬大衣袂,仿佛險些就要洩漏出心底裏的那個聲音了——可是她忍住了,她走到書案前,微微俯下身,顧淵想斥她無禮,卻竟然沒有力氣說話——
他頓時大驚,然而女人溫香的軀體竟然便橫陳眼前了,他想開口而不能——人呢?這蘭臺裏的人都死哪裏去了,竟留這個危險的女人與他同處一室?!
身體裏漸漸潛上了燥熱,薄煙慢慢地靠近了他,玉妝紅唇,宛如神仙妃子,那一股蘇合香氣愈加濃酽,如樹藤纏繞令人窒息。顧淵的手痙攣地抓緊了書案的一角,突然,不知哪裏來的力氣,将書案往外一掀!
哐啷重響,堆疊的竹簡傾倒下來,薄煙驚而後退,不可置信地看着此時此刻仍保持清醒的皇帝。書架後的簾幕響動了一下,旋即歸于靜止。魅影倏忽而散,皇帝已踉跄地站直了身,而孫小言聽見了書案翻倒的聲音也闖将進來:“陛下!”
魏中丞并仲恒等人也都慌忙奔了進來,見到皇帝和薄女史二人衣冠不整、神容散亂,俱是一怔。
薄煙眸光一黯,往後退卻。
這一次,她敗了。
一敗塗地。
孫小言向她致意,她款款颔首。但聽顧淵的聲音冷如冰河中挑起的劍刃,直直地指向了她:“你在香裏加了什麽?”
薄煙咬着唇,沒有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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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蠢材。”顧淵冷笑。
薄煙固不知道他這句考語是不是下給自己,但她也已然明白了自己的窮途末路。手底鋒芒一閃,顧淵立喝:“拿下!”
羽林衛如潮水般湧進這本不十分寬敞的石室中來,仲隐出手如電,打下了薄煙意欲自戕的匕首,郎衛扣住了她,等候皇帝發話。
“下掖庭獄。”顧淵冷冷地背過身去,“叫黃濟拷問清楚,她背後是什麽人!”
☆、94
一場鬧劇,衆人俱是疲憊不堪。顧淵強撐着中毒一般的身子上了銮輿,車仆低問:“還回承明殿嗎?”
“宣室宣室!”孫小言不耐煩地道,“有沒有分毫的眼力見兒!”
車馬緩緩起行,顧淵在一颠一颠的節奏中欲睡而不能,擡起眼,夜幕披下赭紅的宮牆,夏季的明快顏色又将離他遠去了。
山河日落,壯闊無垠,他卻只覺得疲倦。
這從身心底裏透出來的疲倦,大約只有到了死的時候,才能擺脫吧?
“陛下!”
銮駕甫停,便聽見一聲熟悉的呼喚。顧淵的心猛一抽緊,就着孫小言的攙扶下了車,薄暖已撲入了他的懷中。
“我……我吓壞了!”她脂粉未施,素顏裏盛滿驚惶,月光都落不進那雙幽黑的眸子,“我聽人說你在蘭臺……”
“已經沒事了。”顧淵安撫地拍着她的背,聲音溫涼,“不要擔心,朕沒事。”
兩人往回走去,薄暖低聲問:“是城陽君女麽?”
顧淵點了點頭。
“是什麽藥?”薄暖又擔心地看了他一眼,“她竟然敢在香裏下藥……”
“我不知道。”顧淵道,“我們去看看民極,好不好?”
薄暖渾身一顫,仿佛“民極”這兩個字觸及了她極敏感的痛處。顧淵握緊了她的手,與她一同邁入了寝閣,閣中擺滿了湯藥,方太醫已經下獄,剩下的大夫們沉默地忙碌着,而顧民極仍在咳嗽。
“林太醫。”
“臣在。”
“到底還有沒有法子?”顧淵閉了閉眼,聲音片刻便歸于麻木的冷靜。
林太醫靜了半晌,才道:“陛下沒有去問問胡醫?”
顧淵驟然睜開了眼,雙目如炬,直盯着他:“你們都是串通好的?”
民極的病,分明與胡巫無關!這些人,怎麽都與方太醫是一樣的說辭?
他們背後的人到底是誰,他到底布了一張多大的網?
林太醫怔忡地道:“微臣愚鈍,不知陛下聖意所指……但岐黃之力有限,微臣想,此時此刻,大約也只有聽憑鬼神……”
“除開這個,”顧淵咬了咬牙,只覺冷汗涔涔而下,“你們便沒有法子了?”
林太醫跪了下來,重重叩首。
“微臣醫術不精,甘領死罪。”
夜色如墨,烏泱泱地潑在皇城的琉璃瓦頂上,泛出一片晶瑩的鈍光。織金繡彩的簾帷不住地飄蕩,深夜的風是冷的,拂在人身上,像是冷漠的刀片以傾斜的角度刮擦過來。顧淵的身子幾不可察地晃了一晃。
小床上的顧民極一直在咳嗽,而薄暖一直看着他,這孩子眼眸深亮,像他的父親,無論受什麽樣的苦,都不說話。
顧淵向孫小言下了一道密诏,命他從廷尉獄中找來一個道行高深的胡巫,不可驚動他人。
這胡巫雖高冠長铗,但衣着并不如顧淵想象中那般特異,而且出奇地整潔。他只往小床上看了一眼,便了然地道:“皇太子被施了法。”
薄暖驟然擡起了眼:“什麽法?誰做的?”
“這種法術不高明。”胡巫聳了聳肩,“這是用屍體做蠱,來害人,誰都會做。”
“屍體?”顧淵眸光一凝。
薄暖仿佛溺水之人抓住了浮木,深深地看着這個胡巫:“求您治好他!”
胡巫撓了撓頭,漢語生澀但決斷:“治不好的。”
薄暖一個趔趄,身子撞在了床柱上。顧淵忙去扶她,一邊對胡巫冷聲發問:“怎麽會治不好?!”
“活人下蠱,殺了活人,就行了。”胡巫無奈地道,“死人下蠱,就算你是皇帝,難道你能殺死人嗎?”
“你剛剛還說這種法術不高明。”薄暖顫聲。
“可是屍體和作法的人都要與皇太子有血的親緣,這法術才能有作用。”胡巫說,“我很少見到施法成功的。”
顧淵的眉頭重重一擰。文绮的屍首不見了,文绮确乎勉強算是民極的表姑……然而作法的人若是薄煙,她與民極的關系則隔了不知多少重山了。
“還有一種可能。”胡巫想了想,“作法的人如果是長輩,或許成功更容易。”
胡巫離去之後,寝殿中風燭飄蕩,宛如長明的太陽。
“民極輩分低,誰都可以是他的長輩。”顧淵疲憊地道。
“必在宮中。”薄暖說。
顧淵回頭看着妻子,燭火将她的臉映照得忽明忽暗,宛如飄忽不定的影子。她的話聲卻好像一根尖利的刺,紮進了暗夜裏,将黑暗撕出了血來。
“必在宮中。”她又重複了一遍。“誰敢害我的孩兒,我必要他償命。”
小黃門領着胡巫走出了直城門。
“大人給殿下看病,有什麽結果沒有?”小黃門忍不住發問。
胡巫道:“你們很喜歡皇太子嗎?”
“是啊。”小黃門嘆口氣,“殿下一病,皇後便瘦了一圈。”
胡巫發笑,“原來你們是喜歡皇後。”
小黃門微窘,“皇後待下人最是溫和,大家都喜歡。”
胡巫看了看天,時值仲夏,卻是星辰黯淡,“那你快回去陪你們皇後吧,她會很傷心的。”
他乖乖地回到了廷尉獄,那個朗月般的男子已經等候他許久,清寒的氣息伴随着那人皎皎的白衣。胡巫朝那人點了點頭,便見一只裝滿金锞的布囊在火光中抛出一道弧線,穩穩地落入胡巫的懷中。
胡巫咧嘴一笑,那人安靜地道:“就在這幾日吧。”站起身來,往外走去。
胡巫咬了咬懷中的金子,慢條斯理地道:“你為什麽要這樣做?”
那人身形頓住,“這不是你該問的。”
“是的。”胡巫又點了點頭,“可是,我拿了金子,也沒有命花了。不如多問一句。”
那人笑了,笑聲清澈如流水,“你倒有自知之明。”
胡巫擡了擡眼,“你卻沒有。”
笑聲頓住。
“你縱然奪得了天下,也沒有命去享受它。”胡巫字正腔圓地說,仿佛一種惡毒的詛咒,其實卻不過是平靜的預言。這種反差令那人忽然感到反胃:“你閉嘴!”
胡巫嘆息了一聲。
“大人,你求的太多了,終究是不能全部實現的。”
***
薄暖終于昏昏沉沉地在顧民極床邊睡去。顧淵将她抱上了禦床,蓋好了被褥,而後緩步走了出去。
月色澄明,仿佛亘古不變冷漠的天顏。重重殿宇,森森魅影,縱有燈火照耀,他也看不清楚。
他便安步當車地走到了清合殿。
梅慈得了通報,自眠夢中驚醒過來,匆忙披戴一番便去接駕。初春的月輝冷冷然灑落庭中,帝王玄黑的衣袍映着積雪的光,目中是一種她不能理解的沉痛。
“臣妾……請陛下安。”
皇帝中夜到訪,她實在惴惴不已。
顧淵上前一步,劍眉微壓,低聲道:“是不是你?”
梅慈愕然擡頭,“陛下要問什麽?”
顧淵突然伸手扣住她的下颌,将她整個人都狼狽地提了起來,目光如刀鋒出鞘,呼嘯過尖銳的風聲,“連太醫都不知道,阿暖用安眠的藥物,是會殺死孩子的!”
梅慈呆住了。
她的第一反應是辯解——她不知道,她不知道這樣會殺死太子;第二反應是哭訴——她是真心為了太子好,只因為她也希望皇後能對阿澤好;然而,再停得半刻,她的心便涼透。
是啊,這世上,還有誰比她更适合做那殺害太子的兇手呢?
她是先帝的寵妃,她的孩子原本可以坐上承明殿裏的禦座,而這一切,卻都被眼前的少年搶去了——不管是為了她的過去還是未來,她要下手殺死顧民極,都是再合理不過的事情!
她閉上了眼,眼前便浮現出一張言笑晏晏的面孔。他喚她阿慈,他給她溫暖,他借了她的手,兵不血刃地殺死了一個無辜的孩子……
好毒辣的手段,好缜密的計劃,好險惡的用心!
“朕有兩件事情問你。”見她這樣态度,顧淵的聲音都是顫抖的,“你只需選擇回答一件,朕便饒你。”
“陛下請講。”梅慈平靜地道。
“你要麽告訴我,是誰指使了你。”顧淵咬着牙根,冷漠的月光将他的臉色洗成了慘痛的白,“要麽告訴我……還有什麽辦法……可以救他?”
梅慈目光微恸,擡頭,顧淵的眼神裏既有無邊的痛切,也有無邊的希冀。他一定是希望自己選擇第二個問題的吧?
可是她卻只能搖頭。
她連此藥可以殺人都并不知曉,又如何知曉救人的法子?
顧淵驀地趔趄了一步,而後又立刻站直了。寒風侵來,中庭月寂,他悲哀地轉過頭去。
“你背後的人是誰,你也不肯說麽?”他的聲音哀沉。
梅慈一字一頓地道:“臣妾自迷心竅,萬死不足以蔽妾之辜,請陛下賜妾死罪。”
“死?”顧淵突兀地笑了一下,“你們真是出息,一個個都知道拿死來威脅朕。朕難道不知,死是這世上最容易的事情?”
梅慈咬着唇克制淚水,不說話。
顧淵的冷笑仿佛中夜凄清的哭,“朕不會讓你死的!——孫小言!”
“奴婢在!”
“将趙王太後下掖庭獄拷問。”顧淵冷冷地道,“朕就不信,逼不出那一個名字!”
☆、95
大正四年六月丙辰,皇太子顧民極夭折。
第一場秋雨淅淅瀝瀝地落下來了,晶亮的水滴彙成了珠簾,敲擊着沉沉的宮門和瓦檐。灰的染成了黑,紅的染成了赭,藍的染成了青。漫天缟素的影裏,薄暖呆呆地跪在小床前,而被褥已冷,孩子已被人抱去,放入了更加冰冷的沉木棺椁之中。她有些難過,更多的卻是惶惑和恐懼,她總是在想:真的嗎?我的孩子真的走了嗎?他真的再也不會哭、再也不會鬧、再也不會叫阿父阿母了嗎?
就算這個孩子從出生起就一直在生病,她也從沒想過他真的會就這樣離開自己。他大約只是被人抱去別的地方玩了吧。她想。興許是去承明殿看他的父親了。他的名字取自《周官》,他要做一個臨民而治的聖君。他要懂得詩書禮樂,他要工于騎射,還要有熱忱的心和寬廣的胸襟。雖然現在他還只會哭鬧,但是假以時日,假以時日,他一定會是大靖朝的好太子和好皇帝。
有一雙手搭在了她的肩上,輕輕地揉壓着,仿佛在寬慰她。她閉了眼,她知道他是誰,可是她現在不想動也不想說話。
她只想一直坐在這裏,坐在民極曾經的小床邊,一直到死。
秋雨連綿,天邊有斜斜的雁行冒雨飛過,不知要跋涉多少山水才能回到遙遠的南方,而她已經永遠也回不去了。
南北逡巡的大雁,在那樣高遠的地方飛翔,是否能看見這整座江山在風雨中傾頹的模樣?
“皇後,陛下遣奴婢來問您,皇太子的殡儀已備好了。”
“皇後,陛下遣奴婢來問您,皇太子要移宮北陵了。”
“皇後,陛下遣奴婢來問您……”
“你們都下去。”
平靜得森冷的聲音傳來,寒兒微微一驚,揉了揉哭紅的眼睛,帶領衆人告退了。顧淵穿着玄紅二色的祭服,威儀肅穆的通天冠上珠旒微微搖晃,将視野籠得一片昏暗。他與薄暖不同,他已經處理了半個月的喪事,卻絲毫不見疲态,好像唯有通過廢寝忘食的公事來麻痹自己才能稍稍鈍化親子離世的痛苦。
而薄暖卻只是呆呆地坐在這裏,呆呆地坐了半個月。
他終于開口了:“你不去送送民極麽?”
薄暖好像沒有聽見,根本不曾動彈一下。
“我自己還未起陵。”顧淵頓了頓,“只好下诏在北陵找了一塊風土,先将民極葬過去。待你我百年之後,便也歸葬于斯。你說,這樣一片陵,叫什麽名字好?”
這話有些可笑,他自己也覺得可笑。但薄暖自然不會笑,她只是終于側過頭來,看了他一眼。
她終于開口了。
“找到了沒有?”她說,“我要害死民極的人償命。”
顧淵沉默。
“我知道你已經把梅慈抓起來了。”薄暖忽然抓住了他的袖子,嘶聲,“是不是她?”
顧淵頓了頓,“是,又不是。問題便出在她供給你的藥方上……”說到這裏,他的面容一片慘然,“我竟不知道,懷娠的女人用藥助眠,是會害死孩子的!”
薄暖全身劇震,顫抖地擡起眼,麻木地喃喃:“什麽?”聲音輕得如一片風吹即逝的羽毛,“這真是——真是聰明……誰能知道這藥不會害我,而會害了民極?”
她扶着幾案想站起來,卻又踉跄,顧淵欲去扶她,卻被她毫不留情地甩開。他的目光有一瞬的驚痛,心上仿佛擱了一把刀子,他很難受地忍耐,可她卻不會在意。
原來他們只能分享彼此的快樂,卻不能體會共同的痛苦麽?
薄暖的臉色仿佛一張被雨水洗得發白的紙,一點血氣都沒有了。
原來,民極自在她的腹中生根時起,就已經注定了這一日。即使她生下的是公主,兇手也不會放過。
——為什麽?
——難道僅僅因為他生在帝王之家?!
“她的兒子……枉我這樣真誠待她,她還是要殺了民極,讓你沒有儲君,顧澤才有機會!”薄暖大聲,幽泉般的眼眸裏漸漸湧出了淚,她許多日沒有哭了,此刻淚水竟懸而不墜——“我要她償命!”
“阿暖……你冷靜一些。她背後有人。”顧淵打斷了她,眉宇都痛苦地皺緊了,“我必須留着她的性命,逼出那個名字。”
“你知道那個人的名字,”她啞聲道,“對不對?”
沉默。
沉默許久之後,他卻突兀地道:“方太醫死了。”
薄暖目光一沉,而後,她終于明白過來,這陰謀的網羅之缜密龐大,遠非她所能想象。
而民極,很有可能,只是個犧牲品罷了!
顧淵的聲音蒼涼,仿佛被雨水潤濕了,再也不能輕盈起來,“此事……牽連甚大,關涉國體,你我都需小心。兇手害死了民極,看來只是因為他是我的孩子……方太醫已被滅口,梅太夫人無論如何不能死了……”
她一瞬也不瞬地死死盯着他,似乎一定要從他那蒼涼的衣影中找出那個兇手的蛛絲馬跡來。可是他卻那麽平靜,平靜得近乎麻木——
關涉國體,什麽叫關涉國體?
那個兇手的目的,難道是承明殿上的高高禦座?!
薄暖的心弦微微一動,血液裏似乎感受到,顧淵與她的心情是一模一樣的,然而她可以崩潰,她可以在寝殿裏枯坐半月不問世事,他卻不能。
他是皇帝,他連為自己的兒子崩潰的資格都沒有。
她想站起身,然而坐了太久的身子已委頓不堪,蹒跚了一下,旋即被他扶住。她擡手,撩起他的冕旒,直視他的眼睛。
“我們的孩子死了。”她說。
“我知道。”他定定地道。
“嘩啦”一下,她的手一松,帝王的冕旒重又垂落下來,天顏再度成了遙遠難測的模糊面目。她搖了搖頭,“我不去扶靈了。”
他默了默,“也好,你好生休息,不要累垮了自己。”
她沒有回答,只是慢慢地挪動着步子回到了寝榻邊。此時此刻,她只是一個悲傷的母親而已。
顧淵似乎想說什麽,卻終是什麽也沒有說。
***
秋雨綿綿,好像永無盡頭。薄暖只覺自己的身心好像都要在這靡靡秋雨中潮濕腐爛了,金碧輝煌的殼子裏,包裹着的是朽爛的形骸。
大約是太過疲乏了,她的頭腦有些昏沉,隐隐約約地似乎看見那個鬼影又自雨幕中浮凸出來,卻并不近前,只是停在半空,仿若哀傷地低頭,凝注着她。
“你贏了。”薄暖牽扯出一個虛弱的笑,“你贏了,你滿意了吧?”
鬼影搖了搖頭,“不,還沒有結束。這不是什麽賭局,也沒有輸贏之分。”
薄暖秀眉微蹙,想撐着身子起來,卻沒有力氣。旁邊的人連忙上前,“你便躺着吧,不要起來了。”
她恍恍惚惚地睜開眼睛,訝然,“阿兄?”
确是薄昳。他似乎也悲傷過甚,眼角泛紅,只神情還保留着理智,“陛下帶皇太子去北陵了,讓我來照顧你。”
薄暖只覺身心勞乏得如一片不能承重的竹簡,輕輕一壓就斷裂了。“謝謝阿兄。”她喃喃。
薄昳恻然道:“我來的時候,正見黃廷尉帶人在長樂宮那邊查案。你莫再這樣消磨自己了,陛下會給皇太子一個公道的。”
“長樂宮?”薄暖飄蕩的神智好像忽然抓住了一個重點,“長樂宮……有什麽?”
薄昳面色隐忍,“黃廷尉說,長秋殿的詹事在殿中發現了……巫蠱用的桐木人。”
薄暖眸光驟然一冷,身子陡地坐直了起來,一手抓緊了他的手腕,“——是她?!”
薄昳幾乎有些不忍心看她這樣的神色,“也不一定……這等大事,萬一有人栽贓陷害呢?”
“是她。”薄暖卻再不理他,一意孤行地道,“是她!”
“——陛下回來了。”外間寒兒的通報聲響起,而後卻是驚慌的呼喊:“陛下?陛下!”
薄暖與薄昳一同望去,便見寒兒與孫小言一同扶着皇帝進來。皇帝身形修長,此刻便如被風吹彎了腰的長竹,竟直直地要倒下去了。薄暖吃了一驚,撐着身子便要下床,被薄昳按住。
“朕無事。”顧淵冷冷發話,甩開了身邊仆婢二人,站直了身。薄昳跪地行禮,起身的一瞬,兩人目光交錯,竟仿佛金鐵交擊,火光一閃。
顧淵淡淡地道:“朕回來了,你可以走了。”
他說話向來不留情面,登基之後尤其如此。薄昳也不着惱,只是點了點頭,徑自離去。
偌大的寝殿頓時空曠了下來。冷風穿堂而過,風裏仿佛還沾着冰涼的雨滴。顧淵的冕服已濕了大半,沒有靠近薄暖,只道:“我去沐浴。”便往後堂而去。
薄暖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重簾之後。天光憂悒得好像永遠都不會再放晴了,打在瓦上的滴答雨聲好像是打在她的床頂一般,震得她不能自安。她發了許久的呆,終是披衣下床,往浴湯走去。
☆、96
一室水汽氤氲,溫熱地模糊了視域中的一切物事。她看見顧淵倚着池沿,長發披散下來,竟是睡得熟了。
她嘆了口氣。他總是這樣,在承明、宣室二殿處理政事好像永遠都不知疲憊,真到了沐浴休息的時候,便不管不顧地睡着了。她在池邊蹲下身,看見他眼角有淡淡的青影,下颌都冒出了青青的胡茬,她的心倏然一痛。
一向是儀容修饬的他,竟會潦草到這地步。
他不知在何時睜開了眼,靜靜地看着她。
她将手探了探水溫,身子俯低了,領口微敞,頸項間的肌膚瑩白如玉。他伸手,似乎想碰碰她,卻沒有力氣。
她拿過他的手輕輕放在自己的臉頰。他的手指上有刀筆磨出的繭,粗糙,劃過她的細膩肌膚時,帶來一陣令人惶懼的顫抖。他倦然,竟還牽扯出了一個微淡如無的笑,“回來的路上淋了些雨。”
她低聲問:“受寒了?”
他卻沒有回答,轉過頭去,聲音滞澀:“民極落葬後,我陪了他一晚上。他在的時候我總是沒有空閑,這時候我縱願意天天都陪着他,他也已經不會再叫我了……”
薄暖伸手抱住了他的頭。她的胸懷溫暖而柔軟,仿佛他記憶中的母親。他在她的溫暖和柔軟中閉上了眼,不知過了多久,她感到心口微濕,她不敢低頭去看,只是抱緊了他。
“我們還會有孩子的。”她喃喃,“我們還會有很多孩子。”
仿佛自這句話中汲取到了些微的安慰,他悶悶地點了點頭,“阿暖。”
“嗯?”
“我現在,有點理解我母後了。”
薄暖的手臂一顫,“什麽?”
“她曾經說,她願意為我做任何事。”顧淵低聲說,“我也願意為民極做任何事,你知道麽?”
“我知道……”薄暖抿了抿唇,正不知是否該将黃廷尉在長樂宮的發現告訴他,他卻當先開口:“你懷疑她麽?”
薄暖低頭看着他的眼睛,許久,許久,她不知哪來的勇略,徑自道:“不錯,我懷疑她。”
她懷疑梅慈,懷疑文太後,懷疑一切人!
“只怕不是她。”顧淵嘆了口氣。
薄暖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聲冷如冰:“她是母親,我也是母親!她——她為什麽要害我的孩子!”
“你說呢?”顧淵低垂眸看着她的手,“你說她為什麽要害你——要害我們的孩子?她沒有理由。反而是薄煙……她對我用的藥香,才更似出自胡巫的手筆。”
薄暖一震,“薄煙?”
顧淵看她幾近癡怔的模樣,微微嘆息,“你不要太牽動心神,反而蒙蔽了雙眼。我的阿暖,可是我最聰明的內相啊。”
聽到這句半是寵溺半是憂傷的喟嘆,薄暖心頭一動,掀眼,他的墨發柔順地覆蓋了她的雙膝,俊麗容顏中疲倦漸去,而全是依賴的放松。她忽然間也心安了,她怕什麽呢?她還有他啊。
“你要洗多久?”她低低地問。
他神色淡淡,支起身子來,水滴自他光潔柔韌的胸膛披離而下,愈加襯映出一雙皎皎明眸,“你累不累?也來洗一洗?”
這樣溫柔的邀請令她臉頰緋紅,連忙站起了身,去取來沐巾為他擦拭。顧淵自水中走了出來,便寧靜地看着她微赧的容顏。薄暖一言不發地為他穿上了裏衣和素袍,系好了衣帶,他忽然低下頭來,在她額上輕輕一吻。她面泛薄紅,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我們還會有孩子的。”他重複她之前的話,目光卻是篤定而認真,似一句沉重的誓言。
她埋入他的懷中,深深吸了一口氣,而後,輕輕地點了點頭。
這就是她愛的少年啊,不論經歷了多少的坎坷艱難,不論體驗了多少的污濁痛苦,他的眼睛也永遠那麽明亮,永遠不會磨掉自信和尖銳的鋒芒。
她總相信,只要有他在,天就不會塌下來。
只要有他在,他們總可以重新開始。
***
掖庭的牢獄裏一片昏黑,外間寒涼的秋氣滲進牆裏來,壁火撲映在木栅間,一片碧熒熒的光影罩在羁囚的臉上,全無人色。
掖庭令張成手擎一盞豆燈,領着那翩翩公子緩緩走入,“大人,這便是了。”
角落裏的薄煙擡起手擋了擋光,看見那人的白衣,寡淡一笑,“是你。”
那人低聲對張成囑咐一句,張成遲疑地退下了,将豆燈留給了他。他将燈火舉至眉間,溫潤一笑:“你瘦了。”
薄煙的目光剎時冷了下來,“有話便說,我最恨你裝模作樣。”
“我卻恨你不知好歹。”那人笑容未改,寬容地搖了搖頭,話裏冷漠的意味卻讓薄煙一凜。但聽他又悠悠然道了句:“太子薨了。”
薄煙低下了頭,似乎并不驚訝,也不窘迫,只是靜靜等待他後面的話。
“我會想法子将你弄出去。”那人俯下身來,雙眸深湛,含去了所有的光芒而只剩深黑一片,“你出去以後,便不要再回長安來,明白嗎?”
薄煙渾身一顫,“你上回不是這樣承諾的。”
那人直起了身,側頭看她,似乎覺得她很好笑,“不錯,我上回是承諾了許多,只要你爬上顧子臨的床。可是你做到了嗎?你沒有。你而今在掖庭獄裏,随時都可以把我供出去,我對你實在已經很手軟了。”
薄煙咬緊了牙,臉色慘白如雪,再不說話了。
那人清冷一笑,舉足便去,雪白的衣袂連一絲灰塵也未沾惹。身後委頓的女子卻忽然道:“三郎。”
那人的背脊一僵,腳步停住。
“三郎,”薄煙柳眉微挑,火光幽微中猶現麗色絕人,“三郎恐怕從不曾喜歡過什麽人吧?”
薄昳閉了閉眼,仿佛有一個面孔呼之欲出,卻被他死死地按了回去。
“不曾。”他說。
薄煙笑了起來,聲音柔媚入骨,“沒有弱點的男人。”
仿佛被她刺中,薄昳再不理她,大步而去。
牆壁的暗影邊,衰老伛偻的掖庭令慢慢地探出身子來,看了一眼牢房內裏的女子,當即沉默而急切地往外走去。
宣室殿。
“陛下,掖庭令張成求見。”
張成已經衰老得邁不動步子,要孫小言攙扶着才跨過高高的紅漆門檻。隔着遙遠的距離,他看見年輕的帝王正端坐殿中,一身素色喪服,氣度端嚴,這便是當年那個從他的掖庭獄中走出去的孩子啊……
他雙目微濕,踉跄地跪了下去,“臣掖庭令張成向陛下請安……陛下……長生無極!”
“張令快請起!”顧淵繞過書案急急地走過來扶起他,卻駭然見到張成的臉已全變作青黑一片!他下意識松開了手,而張成的身子竟渾不受力地癱了下去……
“陛下……”他童年的恩人睜着死而不瞑的眼,掙紮着開口,“害死太子的是……薄……薄……”
薄暖恰在這時自內室走了出來,見張成如此情狀,亦是驚疑地止住了步子。張成看見了她,張口欲言,卻再也說不下去,“哐當”一聲輕響,衰弊的身軀倒在了地上。孫小言被吓得連話也不會說了:“陛下、陛下……”
顧淵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他方才想去扶張成的,卻可恥地退縮了。
“傳太醫!”薄暖搶了上來,看了看地上的張成,又慌張地捧起顧淵的手,“你有沒有事?有沒有事?”
顧淵搖了搖頭,“不必傳太醫了。”
薄暖和孫小言俱一怔。
顧淵伸足,将張成仰面倒下的屍體用足尖輕輕一挑,翻了個身。
一把纖小的銀刀赫然插在他的背脊,入肉三分,鮮血浸透了重衫,還同雨水一齊濕漉漉地披了下來……
孫小言狠狠抓了一把頭發,“要不,要不奴婢去傳廷尉?”
“也不必了。”顧淵靜靜道,“厚葬他吧。廷尉還有別的事要做——”
他負袖轉身,“傳旨,廣元侯修身不謹,招致非議,茲命奪爵歸第,靜思己過,其案——待查。”
掖庭獄雖是宮中重地,掖庭令卻不過纖芥小吏,張成的死,并沒有多少人在意。
只除了兩個人。
一個,便是當朝皇帝。他總記得當年還只是個啬夫的張成給他送了幾件禦寒的冬衣,當他與母親在掖庭獄底裏将近腐爛的時候,是他每日去将周夫子請來給自己講課。
另一個,卻是長秋殿的文太後。
得到那詹事的奏報,廷尉黃濟本着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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