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14)

功的心态,即刻便帶人将長秋殿翻了個底朝天。殿門口放了一只木箧,每有什麽新發現便往裏扔,桐木人、銀針、奇怪的書冊……文太後站在門階上,冷眼看着這一切。

“長信殿那邊,可也是這樣掘地三尺?”她冷然而笑。

“皇太後多慮了,微臣奉旨行事,這長樂宮中,必然是處處都要查的。”黃濟皮笑肉不笑,滴水不漏地回應。

她掠了一眼箧中的東西,心底漸漸泛起了涼意。這些從她的宮中挖出來的巫蠱之物,竟是何時被藏在了她的眼皮之下,她自己竟一概不知!

☆、97

鐵鏟擊破磚石的地面,铿然的聲音嘈雜不絕。一朝太後的寝殿,竟然便由着些揮汗如雨的蒼頭們随意挖掘,灰土飛揚。文玦伸袖掩了口鼻自側殿繞過去,卻忽然止住了步子。

她隐約感覺有人在看着她。

隔了朱紅長廊上一水兒的青玉欄杆望去,長信殿的飛檐鬥拱直迎着秋空慘淡的太陽。那邊也是一片忙亂,卻不知太皇太後哪裏去了。望過長信殿,依稀可見未央宮幾處高閣的輪廓,冷硬的線條閃耀着流麗的光芒。

是誰在看着她?她不知道。然而腦海中忽然飄過了一段久遠的旋律,激得她渾身一顫。

那是多少年前了?多少年前,那一場夜宴之上,她撫琴,他奏瑟,眉眼盈盈處,恍若千山萬水安然而過。

時光驟然颠轉,她再度入京,依舊是涼風臺下的夜宴,依舊是溫潤如昨的眉眼,他安靜地對她說:“阿玦,梁王這可是随了你。”

太少了啊——歡娛的記憶太少,反不如那些疼痛的來得刻骨銘心。大雨裏的蓮池,浮腫的屍體,漫天飛揚的雪,沉默的棺椁……

她閉了閉眼,似乎終于決定再也不要去眷戀那些虛無的回憶了,轉身便走。

***

皇帝突然下旨免了廣元侯的爵位,卻沒有理由、沒有證據,如此強橫暴戾,直令公卿百官聞而震悚,紛紛上書為廣元侯求情。

求情的理由,比奪爵的理由,充分得多。

Advertisement

一則,廣元侯是中宮之父,陛下對其如此無情,則中宮無以自處。恐上代孝愍皇後的悲劇,又要重現。

二則,廣元侯功名素著,卻不知到底犯了何罪?有言其以巫蠱枉殺太子,有言其以毒-藥暗害皇後,全都毫無根底。廣元侯身為國丈,怎麽可能會害皇後和太子?

八月初五朝議,趙王太傅忽然出列,奏言東宮文皇太後不守婦儀,妄為巫蠱,禍害宮闱,致孝貞太子殇逝,其罪甚重,其情甚非。

舉朝大嘩。

顧淵反應了片刻,才想起來“孝貞”是一個多月前為民極議定的谥號。一個還不會說話的孩子,他與阿暖的第一個孩子,轉眼已戴着谥號入土了。

他盯着薄昳,而薄昳面色平靜,毫無波瀾。

他的手攥緊了禦案一角,幾乎要将它掀翻,卻終是沒有發作。

他緩緩開口:“太後為朕生母,薄卿此言,是要陷朕于不義啊。”

薄昳面不改色,“于家,陛下為子,文氏為母,女子三從,夫死從子;于國,陛下為君,文氏為臣,人臣之義,更是從君而已。陛下之所為即是義,人君無不義。”

他一番長長的拽文,聽得顧淵眉頭高高皺起。這竟是拿他自己的君王權柄來脅迫他了!他一怒,拂袖而起,“那朕敞開手腳任你們宰割,便也是義了?”

薄昳一愣,“陛下何出此言?”

顧淵看着他那副裝傻的樣子,心中直是冷笑,“退朝!”

衆官惴惴散去,只有薄昳留在了最後。

垂簾之後端坐的薄太皇太後,始終不言不動。

“孫兒給姑祖母請安。”薄昳微微笑着,朝臺上簾後的那片影子行了個家人禮。

薄太後的目光端平似水,吐出的話語仿佛是突兀的:“乾卦上九,亢龍有悔,盈不可久。”

薄昳笑容妥帖,好像全沒聽明白一樣,“多謝姑祖母教誨。”

薄太後伸出手來,鄭女官忙去攙扶。薄昳于是見到姑祖母一身缟素,容色蒼涼,而目光猶冷峻坦然——這畢竟是陪伴過孝欽皇帝的女人,她見識過真正的盛世,也見識過真正的明君,而有了那樣的明君盛世的記憶,她仿佛就不會害怕世上一切魑魅魍魉。

“老身将擇日歸政皇帝。”她冷冷地道,“你好自為之。”

薄昳的面色終于不可控制地一僵。薄太後已遠去了,空蕩蕩的承明殿,銅漏裏光陰似箭,而沒有人注意到他一個人蕭瑟的背影,正立在離禦座最近的丹陛下。殿外秋光冷澈,長風浩蕩吹入,将他的儒衫吹起千萬層褶皺,仿佛大海上不知所依的波瀾。

歸政?

他突然想笑,想大笑,可是他終竟沒有笑出來,他是舉止得體的鴻儒,他如何能在朝堂上失儀?

亢龍有悔麽?真是婦人之見!

莫非他此刻追悔,還能夠回得了頭麽!

***

喪期過去,宮中缟素漸除,但畢竟清秋寒涼,未央宮沒了那些哀傷的雕飾,反而更顯出一片空洞荒蕪。顧淵怒氣沖沖地走進溫室殿,卻見薄暖正與陸容卿說着話,至親來訪,令薄暖的愁容略略散開了些,偶爾還會露出淺淡的笑意來。

顧淵頓了頓,便想直接再走出去,被薄暖看到,忙輕聲喚他:“陛下,妾正與安成君商量她與聶丞相的親事呢。”

陸容卿看着眼前的這個女子,她有過孩子,又驟然失去,面容依舊清麗無雙,眼底卻仿佛已沉澱下了許多深沉的情緒。民極來去匆匆,縱是血濃于水,此刻也只能在她心底留下一片恍惚的驚痛。她還太年輕了,而人生的路還太長,她沒有沉湎于悲傷,反而很快就重新站了起來。

這份女子的堅韌,讓陸容卿都驚嘆不已。

陸容卿低下了頭,輕聲道:“國家有難,少君忙得早晚不見人影,只怕他全沒成親的心思。”

“安成君這語氣,還是怨怪朕給聶丞相找太多事了?”

皇帝帶笑的語聲響起,顧淵不知何時已調整好了心情,重戴上一副微笑的面具,“皇後說的不錯,朕命太常寺去準備準備,為你們擇個吉日。”

陸容卿羞得聲如蚊蚋:“多謝陛下恩典。”

衆人退下後,獨剩了薄暖,斜倚錦榻,眼簾微合,若有情若無情地朝他睇來。顧淵嘆了口氣,走到榻邊坐下,輕撫她的發梢,“不論朝上有什麽煩心事,每到你這兒來,好像便都消散了。”

薄暖輕輕地道:“有什麽煩心事?”

“薄三郎要我給母後定罪。”顧淵靜了靜,終是說出了口,“證據确鑿,是母後害死了民極。”

他治了薄安,薄昳便用太後來要挾他。

要君者無上,被臣子要挾的滋味,他今日終于體會個徹底。明明知道誰是兇手,卻不能将他繩之以法,他感到難言的挫敗,更感到無邊的憂憤。更令他擔憂的是薄暖,薄暖是認定了母後的……

忽而,薄暖輕聲開口了:“巫蠱什麽的,真是迂闊難測,區區幾個桐木人,難道真可以致人死地?所謂證據,難道不可以假造?”

顧淵微驚,掀眼看她:“你的意思?”

“是有人要栽贓太後。”薄暖握住了他的手,女子的手柔軟芬芳,仿佛能讓人遠離一切痛苦,“子臨,你不是勸我認真理智?我想過了,我一定是錯怪太後了……太後她心地從來不壞,她從沒有害過任何人,反而屢屢受人冤屈,饒是如此,她依舊一心為了你好……子臨,不是她。”

顧淵抿了抿唇,“可是她屢次針對你……”

“那時候她不能容我,只因為她對薄家有怨氣。”薄暖微笑着寬撫他,“我早在她過來照顧民極時便忘懷了。”

顧淵微微動容,伸臂攬她入懷,她柔順地貼在他胸膛上,聆聽着他沉穩有力的心跳,漸漸閉上了眼,“子臨,善待你的母親吧。她與我,都是一樣地愛你。”

顧淵點了點頭,薄暖似乎有些乏了,便在他懷中安然小憩。這樣寧靜的時光,沒有任何人事打擾,就像是偷來的一樣。

薄暖原本只是打了個盹,卻悠悠然直睡到了酉時三刻。睜開惺忪睡眼,發現自己已在床上,被褥蓋得嚴實,外間燈火微明,顧淵剛剛沐浴過,一身月白裏衣,正在批閱奏疏。聽見聲響,他回眸一笑,“總算醒了,貪睡。”

她頗不好意思地揚了揚眉,披衣下床,顧淵又指了指案上,“餓不餓?有點心。”

薄暖走到案邊,執一塊胡餅放入口中,見他案上的奏疏全是在說益州民變,不由得憂心地問:“益州的事情還沒安定麽?”

“我會命彥休領雲州騎去平叛。”顧淵将最後一個字落穩,波磔一蕩,便扔下了筆。“這些流民不過強弩之末,只恨西南諸州的将領都是畏葸之輩。”

薄暖掩口輕笑,“仲将軍可是陛下手中最後一把利劍了啊。”

顧淵眸光一凝,随口道:“不錯。”

薄暖還未回應,忽聽見外面起了一陣吵嚷推阻之聲。

顧淵眉頭一擰,揚聲喝問:“何事?”

“回、回陛下!”孫小言氣喘籲籲的通報聲伴随着驚駭和恐懼,“是長秋殿的長禦攸華來報!報說——報說,皇太後——”

“陛下!”是那女官攸華尖銳的聲音驟然割裂了沉寂的夜空,“太後崩了!”

☆、98

冷落的秋風嘩啦拂進了長秋殿。

藻繪雲龍的殿梁上是一條長長的白绫。長風穿堂而過,拂得那白绫飄飄蕩蕩,好像還依附着無處可歸的憂傷魂魄。懸梁的人早已被解下,唯有白绫上的刺目血跡提示着方才發生的一切——

痛苦是真的,死亡也是真的。

那血深到極處便成了黑,仿佛殿外永無盡頭的黑夜。

顧淵走進來時,腳步猛一踉跄,一旁的薄暖連忙扶住了他,轉過頭去,臉色亦成慘白。

小黃門呈上一只漆盤,盤中赫然是一方蘸血的白布。“陛下,此是太後遺物。”

顧淵看過去,燈燭點起來了,遽然的明亮令他視域一眩,映照出白布上三條血淋淋的橫杠。

這是什麽意思?他的心在不斷地下沉,下沉,仿佛被按進了水裏,被水草纏得窒息了……

薄暖雙目微紅,“她是不願看陛下受臣下的脅迫……”

顧淵閉上了眼。有了燈火,黑暗反而顯得更暗,隐在朦胧的角落裏,似乎只要他稍一表露出虛弱和疲憊,就會立刻撲上來将他吞噬幹淨。

他何嘗不知道?

他何嘗不知道,阿母在幫他。阿母用一條性命在幫他!

顧淵死死地抓住了薄暖的手臂,好像唯有這樣才能汲取到一點繼續挺直身軀的力量。突然,他回過頭去,對孫小言厲喝:“傳朕的中旨,捉拿薄安、薄昳及其黨羽,立刻!”

孫小言帶着內侍們跑了出去,便如暗夜的羽翼在長安城裏張開了,剎那了無蹤跡。薄暖的身子晃了一晃。顧淵突然緊緊抱住了她,下颌抵在她的肩窩,嘴唇輕擦她的頸項,好像要咬斷她的喉嚨一般——

“不要離開我。”他喃喃,突然發狠一般收緊了懷抱,仿佛要将她揉進自己的血肉之中,“不要離開我!”

大正四年九月,皇太後文氏自經于長秋殿。皇帝力排衆議,為太後定谥孝懷皇後,與孝懷皇帝合葬思陵。

這一年的生離死別似乎來得太過頻繁和密集,顧淵站在母親的梓宮之前,聽着內外命婦山崩地坼一般的滔滔的哭聲,心裏卻空寂如死。

他的母親,生前到底有沒有過快活的日子?

他不知道,他永遠也不會知道了。

薄太後走到他面前,安慰地拍了拍他的手臂,然而這老婦人的安慰似乎也并沒有多少效用,她悲哀地擡起眼簾道:“待你母親的喪期過了,祖母便歸政于你。”

顧淵沒有說話。

如果不是他母親的死,薄太後會這樣乖乖地讓他親政嗎?

握着母親用生命給他換來的權力,他只覺得羞恥。

薄太後長長嘆了口氣,“你将廣元侯府的人全拿下了,老身并無異議。只是這樣一來,你讓阿暖如何自處?”

顧淵低低地道:“你們薄家早就抛棄阿暖了,這時還有臉提她?”

薄太後卻沒有生氣,只是一瞬也不瞬地看着他,“老身只是怕她變成第二個孝愍皇後。”

顧淵猛地擡起冷厲的眼,“她不會!”

***

廷尉黃濟,三角眼,瘦削的臉上透出十二分的精明,不似他的前任朱昌那般耿直到死。

他領着廷尉的官員們守在大門前,恭迎帝後的車辇。

顧淵先自禦辇上下來了,再回身去扶薄暖下車。四年來,這已成他的一種習慣。薄暖抿着唇将手放入他的手心裏,一言不發地随他走入廷尉寺。

黃濟躬身延請道:“廣元侯府一門上下一百二十三人,俱在獄中關押,聽候陛下發落。”又遲疑了片刻,“只是趙王太傅還未找到。”

薄三郎?顧淵目光一沉。他看了看身邊的人,彼沉默的面容上化了淺淡端莊的妝,清麗,而虛無。他握緊了她的手,“有勞黃卿帶路。”

黃濟提了一盞燈領帝後二人往牢獄中去。薄安身份不同于一般的薄家人,單獨被關押在一間四壁空空的幹淨牢房裏。獄卒打開了門,薄暖卻止住了步子。

“去吧。”顧淵溫聲勸慰,“去跟他說說話。”

薄暖看了他一眼。她的丈夫,目光安定,好像從來沒有害怕過什麽一樣。她心中騰起的孤勇終于戰勝了恐懼,舉步邁進了這間囚室。

囚室的門在身後關上。她轉過身,面前一盞孤燈,燈下,她的父親抱膝坐在牆角發呆,看見她來,茫然地擡頭,又茫然地低了下去。

燈火清晰地照映出父親鬓邊的白發,她的心中倏然一痛,下意識往前走了幾步,“阿父!”

薄安身子一震,卻拼命往裏縮,“你……你別過來!”

她愀然,“阿父,您這是……這是何必?我是阿暖啊。”

薄安突然笑了,語聲淩亂一如瘋癫,“你是阿暖,你是恨我的阿暖,你是阿默生下的阿暖……”

“我怎麽會恨您呢?”

“你寧願讓自己全家受誅,也要保住自己的皇後之位。”薄安瘋癫的聲音泛着冷冷的金屬感,“一個男人,在你眼中,比家人重要得多!”

“不是這樣的,阿父。”薄暖恻然搖了搖頭,“您在暗地裏招兵買馬,打通關節,制作大靖将亡的符命……這些事情,子臨早就知道了。若不是因為我,”她微微一笑,笑容裏的情緒難以名狀,“他也不會這麽遲才下手。您害死了民極,還逼死文太後,子臨才終于忍無可忍……”

薄安驚恐地睜大了眼睛,“你說什麽?他……他都知道了……什麽?!”拼命地抓撓着自己的頭發,“誰告訴他的?誰告訴他的!”眼睛倏忽一亮,“我知道是誰了,是——”

“阿父。”薄暖鎮靜地截斷了他狂亂的自語,“沒有人害你。是你自己害了你自己。”

“是仲恒!”薄安卻好像全沒聽見她說的話,一下子撲将上來抓住了她的衣領,“是仲恒!仲恒,他是阿慈的朋友,他……他要害我!阿慈,阿慈……”瘋狂的老眼裏倏忽湧出了滾滾熱淚,他堅持了大半輩子,終于還是在最後一刻暴露出了自己的全部脆弱,“阿慈,我為什麽要放棄你……”

荒蕪的世道上,他竟是真的放棄了她!

“你放手!”“哐”地一聲,牢門被撞開,顧淵沖了進來,一把将糾纏不休的薄安扯開。薄安踉跄着後退了幾步,薄暖又欲伸手去扶,薄安卻像見了鬼一樣躲開了她,“你走開!你,你不是我的孩子!”

薄暖呆住,“您說什麽?我怎會不是您的孩子?”

“你不是!”薄安大聲嘶吼,淚水縱橫恣肆地流下臉頰,“你這孽種!我只有一個孩子,那就是阿暖!我為了你,忍氣吞聲了十多年,可到頭來你還是要背叛我!”

薄暖已吓得不知所為,轉頭向顧淵尋求幫助。顧淵深深吸了一口氣。

“他把你認作你阿兄了。”他說。

仿佛一道閃電劃過腦海,薄暖驟然明白過來,那一刻她竟至于趔趄了一步。

薄暖突然轉過頭盯着顧淵:“你知道?!”

顧淵微微嘆息,修長的手張開,與她十指相扣,“我也是剛剛才知道。黃廷尉對他用了藥,逼他說出了大半真相。”

“真相……”薄暖的聲音在顫抖,雙眼中蓄起了淚,“真相是如何?”

“真相是,你父親已将長安南軍收買,而宮中四處都是他的眼線。”顧淵一字字道,“你還記不記得你遇險多少次?弄田邊的林苑裏那些刺客拿着來自南軍武庫的箭,椒房殿大火時有一個小黃門聲稱你不在殿內,還有——”

“夠了,夠了!”薄暖捂着雙耳哭喊,身子沿着慘白如雪的牆壁滑了下去,“我……我全都錯怪了文太後……”

顧淵沉默。

黃濟也帶着人進入這逼仄的牢房中來,見薄安猶自發瘋,大手一揮,幾個健壯的獄卒上前拿着鐵鏈子三五下綁住了他的手腳。薄暖忍不住哭道:“不要動我阿父!”

獄卒們遲疑了,回頭看顧淵,等候皇帝的指示。顧淵冷冷掠了一眼黃濟,那目光竟令這個見慣殘忍的酷吏一個寒戰,連忙喝止了獄卒。然而薄安甫一脫離控制,便狠狠使力将頭往牆壁上一撞——

“啊——!”薄暖尖叫。顧淵立刻伸手捂住了她的眼睛,她一下子撲進了他的懷裏。他抱緊了她,但聽得一聲鈍響,薄安的頭軟軟地垂落在地,雪白的牆上潑濺上斑駁淋漓的鮮血……

顧淵攬着薄暖一步步後退,始料未及的衆人反應了半天,才有人上前去探薄安的鼻息。

“禀、禀陛下,”黃濟的聲音在發抖,“廣元侯、廣元侯薨了……”

薄暖突然在他懷中大哭出聲。顧淵給了黃濟一個眼色,便抱着她走出了這陰暗無邊的牢房,而她猶攥着他的袖子不斷反複地說:“他為什麽要這樣?他為什麽要謀反,他為什麽要做那些蠢事,他為什麽要自殺……”

顧淵沒有給她一個字的回答,只是不斷溫柔地輕輕拍哄她的背。他抱着她上了禦辇,正是殘陽如血,落葉在風中翻舞,一季将盡,大夢将終,夢中的人們一個個地都離去了,只剩下他們二人在寒冷中相偎。

他如何能回答她呢——他如何能告訴她,權力是怎樣腐蝕了人心與王朝,而嫉妒的怨毒是怎樣讓一顆溫柔正直的心扭曲成這般模樣?他如何能告訴她,薄安甚至已在廣元侯府周圍設置了埋伏,将前去搜查的羽林郎都殺得片甲不留?

他如何能告訴她,她的父親愛着她母親的姐姐,她的母親被先帝所幸禦,而她的家,其實早在玉寧八年,薄安休棄陸玄默時,就已經覆滅了。

☆、99

車馬辘辘,帶他們回到了未央宮中的黃金牢籠,仿佛是命定的終點。她已全身乏力,他急急命人準備浴湯,将她小心放在柔軟的褥子上。

她漸漸幹涸的雙目失神地望着他,呢喃:“子臨。”

“我在。”好像知道她要問什麽,他一遍遍肯定地重複,“我在,我不會走。”

她伸出手,他立刻握住。她動了動身子,他便也躺上床來,将她整個兜進了懷裏。

“我阿兄呢?”她怔怔地問。

他頓了頓,“還沒有找到。”

“你說,”她突然道,“阿兄是不是也參與了阿父的……籌謀?”

“你阿兄的真實身份,還沒有幾個人知道。”顧淵深深吸了一口氣,“他……他若真是先帝的骨血……”

“是他——是他!”薄暖痙攣地抓緊了他的衣袂,“你還記不記得文太後留下的血書?”

顧淵心頭一凜,想起那三道血淋淋的橫線——“三?薄三?!”

他陡地坐起了身,她也随而坐起,長發披散,雙眸黯淡。

“若果真是他,”顧淵咬牙,“他便是逃到天涯海角,我也絕不放過!”

“阿父說他為阿兄做了很多事……”薄暖慢慢地道,“大約便是指這個吧。”

仲恒封事上的一道道證據飄過腦海,顧淵閉了閉眼,似乎想将那些可怖的東西消滅于無形,“這些事交給我,你不要再煩心了。”言罷便欲起身去拟旨,她卻伸手擋在了他的胸口。

他一怔,而她的手不容置疑地将他緩緩推回了床上。他順服地躺下,她側着身,雙眸幽靜,“今日好好陪我,好麽?”

他話音一窒:“好。”

她長長的睫毛掩落,在蒼白的臉上覆下一片淡淡的陰翳。她伸出手,一言不發地除下他的發冠和外袍,他随着她的動作時而擡臂,而目光始終一錯也不錯地凝注着她。

外間宮婢低聲禀報:“陛下、皇後,浴湯已備好了。”

“一起去洗洗吧,今日不少泥塵。”他聲音沙啞。

她沒有動。他起來,将她打橫抱起,走到浴湯邊。

他的手輕輕搭上她的衣領,小心翼翼地一拉。而後她低頭,看着這個帝王蹲着身子仔仔細細地解開她的衣結,仿佛在完成一種神聖的儀式,神容肅穆,姿态虔誠。她輕不着力的手臂纏着他的頸,由他抱着自己一同走入了浴湯。熱水淹沒自己的瞬間她感到恍惚的迷醉,好像今日、昨日與明日發生的一切都成了天下洪荒裏的一點無足道的微塵,被溫柔的水波一卷,便了無蹤影。

他始終抱着她,始終不放手。她眷戀地蹭着他的胸膛,“子臨,”她乏力地說,“你還在。”

“我在。”他再度重複。

“可是他們都不在了。”她閉上眼,“你的父母親,我的父母親,我們的孩子,他們都不在了……”

他抱着她,飄蕩的溫熱的水滌去了他們身上的塵垢,而毫無怨言。

“子臨,”她輕聲,“給我,好不好?”

他一震,懷疑自己聽錯了,擡眼看她,她的眼裏卻全是懇求。“讓我忘了那些事,好不好?”

“好,好……”他慌亂地答應,這一刻她脆弱得宛如一碰即碎的琉璃,他怎麽敢違逆。隔了飄渺的煙波,她柔軟的身軀散發出的蘭香也似有若無,他不得不珍惜地捧住了,才能感受到她是真實的存在。他小心地取悅着她,溫柔地引逗着她,她漸漸地迷失了——

*真是個很神奇的東西。至少在這一刻,她不必擔心他的離去,就如她過往裏每一個日夜所擔心的那樣。

她環着他頸項的手慢慢地下滑,輕輕覆在他的胸膛,他難耐地“嗯”了一聲。她傾身過去吻住了他,他加倍輕柔地回應,唇舌缱绻厮磨,水汽氤氲蒸騰,他用身體去詢問她,她用身體來回答他,再不需更多言語。

自民極夭折,喪事不斷,他們已很久不曾歡好。今日薄安方自戕,此刻的偷歡于他們而言亦有悖禮法。然而在這一段無限溫柔的光陰裏,他們誰也沒有提及這一點,就好像他們是被一個透明的籠子給罩住了,時間在這一剎那慷慨地停駐,前塵後世,浮生魅影,都與他們再也無關。

“抱着我。”他低聲,輕輕地托住了她。流水帶給她虛幻的快感,她不由得抱緊了眼前的男人,而他的力量是那樣準确、堅定、真實,他是她的方向,漫漫的世路上啊,他是她唯一的光。

水影幽幽,水聲湛湛。天地無情,而彼此的心跳卻灼燙一如夢幻。

一如絕望的夢幻。

***

皇太子夭折,文太後懸梁,薄太後歸政,薄安自戕,薄昳失蹤,顧淵算是終與薄家撕破了臉。公卿百官都不會在這個時候為薄家說話了,而在掖庭獄中受盡折磨拷問也不吐一字的梅慈,也終究被放了出來。

皇帝特旨,命趙王太後留于宮中照拂趙王。

她對皇帝已經沒有用了,她知道。但是她兒子對皇帝卻是有用的,她也知道。皇太子暴卒,宮中風向陡轉,她從掖庭獄出來不過數日,清合殿的門檻幾被踏破。

梅慈好不容易送走了又一批命婦,一直在旁邊作陪襯的顧澤忽然歪着腦袋問了一句:“阿母,我們在思陵的時候,她們怎麽不來?是因為思陵太遠嗎?”

梅慈一怔,笑容有些尴尬,“是啊,思陵太遠啦。”

顧澤卻搖了搖頭,“我看她們都是虛情假意。”

“為什麽?”梅慈沒想到四歲多的孩子竟會說出這種話,竟不知該歡喜還是驚訝。

“夫子說的。”顧澤撅起嘴來。

他口中的夫子便是趙王太傅薄昳,半月前皇帝搜捕廣元侯一宗,薄昳便不見蹤跡了。梅慈嘆了口氣,不知說什麽好,着保傅來将顧澤領走,自己慢慢地步入寝閣中去。

寝閣之中,帷幄之內,卻有一人披發盤坐案間,一手執簡而讀,意态安閑。

那人眉目柔麗,氣質文雅,正是天下通緝的廣元侯之子,薄昳薄三郎。

見她進來,他放下書冊,擡首微微一笑。梅慈眉宇間的愁雲不散,并不想迎合他的笑容,“你要在此處躲藏多久?”

薄昳溫潤的目光一錯也不錯地盯着她,“你怕了?”

梅慈頓了頓,“我不想再與皇帝作對。”

“那也容易。”薄昳悠悠地道,“我束手就擒,你快拿了我,去找顧子臨邀功吧。”

他現在說話已沒了分毫顧忌,聽得梅慈一顫。“你……”

“你還是怕。”薄昳站起了身,雙臂展開,當真是束手就擒的姿勢,又仿佛是等她入懷,低頭朝她微微一笑,“你向前也怕,向後也怕,便連一個名字,你都害怕。阿慈,你真是……”

她咬着唇,眸色淺淡得仿佛沒有了自己,他便這樣靜靜地凝注着她,一片溫柔寧靜之中,他知道她已要淪陷了,于是他一把拉過了她的手。

她猝然跌進了他的懷裏,男子的氣息濃霧一般包圍了她,叫她再也看不清一切。他嘴角微勾。他是了解她的,一個脆弱的女人,一個怯懦而容易妥協的女人,她只會包庇他,而不會有告發他的勇氣。

“三郎。”她閉眼,輕聲,“你,收手吧……你的家人都……”

“家人?”薄昳眸光微凝。他知道廣元侯府的人已全被下獄,薄安本人更是已然自戕,但他的表情卻沒有分毫的波瀾,“那不是我的家人。”

梅慈沒有聽懂,也不想再問。“你們兄妹真奇怪。”她微微嘆息,“自家人遭了禍,卻都不在意似的。”

“她?”薄昳冷笑,“她除了顧子臨,還在意過誰?”

仿佛被刺了一下,梅慈自他懷裏擡起了頭,半晌,掙脫了他的懷抱,後退幾步盯緊了他。

“那我呢?”她顫聲道,“我在你眼裏,又算什麽?一個只在意男人的傻子,是不是?你知不知道,陛下讓黃廷尉來審我——”她慘笑一聲,“黃廷尉的手段……”

薄昳怔了一怔,眼前的女人好像突然把全身的刺都豎起來了,目光裏猶帶着晶亮的水跡,卻已凝成了冰。他突然覺得一顆心很不舒服,這種被人懷疑和怨恨的感覺,很不舒服。

“阿慈,”他平靜了下來,許久才開口,聲音放得極低、極溫柔,輕輕地飄蕩在空中,“我知道,我都知道。你受苦了。”

梅慈低低地道:“我沒有說出你的名字。”

“你在擔心什麽呢?”薄昳的聲音輕柔,似一種誘哄,“你在我眼裏,便是你自己。”

梅慈眼裏的淚突然就湧了出來,恍似冰晶一般,義無反顧地墜落。

這句話是多麽好聽啊。

她在先帝那裏,做了一輩子的“阿慈”,而唯有在他這裏,卻能做回她自己。她之所以會與他走上這樣不倫的道路,也就是為了他這一句而已吧?

可是……可是薄三郎說了那麽多好聽的話,她卻只覺心裏空蕩蕩的,好像被一塊巨石砸出的洞,再也不能彌補完全了。

面對她突如其來的眼淚,他好像終于有些慌了神,想上前又不能,只有低聲問她:“怎麽哭了?我對你——我對你是真心的啊……”他的話音那麽溫和,正是翩翩君子的風儀,卻又讓她後退了一步。

他無可奈何地嘆息一聲,“事已至此……你以為你還能逃開麽?你在掖庭獄裏的罪,都是白受了?”

她不說話了,臉色已是慘白。

“好阿慈,”他柔聲道,“這是我最後一次求你了。這一次若不能成事,你便……你便忘了我罷。”

☆、100

“啪”地一聲,竹簡摔落在地。

皇帝的聲音自上方冷冷傳來,冷冰冰的兩個字:“再找!”

“是,是!”黃濟連忙領命退下。

一時間殿中只剩了那孤獨站立的少年,天已冷透,他披一領玄黑鶴氅,愈加襯得面如冰玉,一雙眸子湛亮出塵。內殿垂簾微動,薄暖走了出來,看見他的樣子,低聲:“還沒有找到麽?”

顧淵咬牙,“慶父不死,魯難未已。”

薄暖沒有做聲。她記憶裏的阿兄總是溫潤如水的彬彬君子,如何能與那亂國賊子聯系起來?然而一樁樁一件件地點檢過去,

同類推薦

娘娘帶球跑了!

娘娘帶球跑了!

新婚之夜,她被五花大綁丢上他的床。“女人,你敢嫁給別的男人!”他如狼似虎把她吃得渣都不剩。“原來強睡我的人是你!人間禽獸!”她咬牙切齒扶着牆從床上爬起來。她是來自現代的記憶之王,重生歸來,向所有欠她的人讨還血債。可這只妖孽之王,她明明沒見過他,卻像欠了他一輩子,夜夜被迫償還……

萌妻來襲:軍帥,壞壞寵!

萌妻來襲:軍帥,壞壞寵!

從她過完十四歲生日那天起,就跟她說了以後不準半夜偷爬到他的床上來,她小嘴一張一合,已經不知道跟他說了多少次最後一晚。孟祁寒真的是寧可相信世界上有鬼,也不相信孟杳杳這一張嘴。
“以後我要是娶妻了,你也這樣爬上來?”
“娶妻?人家都講你不舉,除了我孟杳杳誰要你?”
某男邪魅一笑:“我都不舉了,你還要我幹嘛?”
“暖床啊,你知道你身上有多暖和嗎?”話未落,已被他壓在了身下,“只能暖床,那豈不委屈了你?”
他是殺伐果斷的冰山少帥,唯獨寵她入骨,他說,杳杳,這輩子我不會讓你哭的,除了床上……

爆寵小狂妃:皇叔,太兇勐

爆寵小狂妃:皇叔,太兇勐

“皇叔,不要了,潇潇疼。”“乖。”年輕帝王伸手,動作輕柔地拉住她受傷的小腿,聲音低沉沙啞,難掩心疼:“忍忍,塗了藥,一會兒就不疼了。”她是後宮寵妃,心狠手辣,惡名昭彰。新皇登基,她被殘忍賜死!重活一世,誓要一雪前恥,虐親姐,鬥渣男,朝堂內外所有人的生死,全在她倚姣作媚的一句話間。“皇叔,朝中大臣都說我是禍國妖妃,聯...

大宋将門

大宋将門

沒有楊柳岸曉風殘月,沒有把酒問青天,沒有清明上河圖……
一個倒黴的寫手,猛然發現,自己好像來到了假的大宋……家道中落,人情薄如紙。外有大遼雄兵,內有無數豬隊友,滔滔黃河,老天爺也來添亂……
再多的困難,也不過一只只紙老虎,遇到困難,鐵棒橫掃,困難加大,鐵棒加粗!
赫赫将門,終有再興之時!

啓禀王爺,王妃她又窮瘋了

啓禀王爺,王妃她又窮瘋了

試問這天底下誰敢要一個皇子來給自己的閨女沖喜?
東天樞大将軍文書勉是也!
衆人惋惜:堂堂皇子被迫沖喜,這究竟是道德的淪喪還是皇權的沒落?!
----------------------------------------
文綿綿,悲催社畜一枚,一睜眼卻成了大将軍的閨女,還撈到個俊美又多金的安南王殿下作未婚夫,本以為從此過上了金山銀山、福海無邊的小日子。
豈料......
府中上下不善理財,已經到變賣家財度日的地步......
人美心善的王爺一臉疼惜,“本王府中的金銀滿庫房,王妃随便花。

文綿綿雙目放光,“來人啊,裝銀票!”
從此...
“王爺,王妃花錢如流水,今日又是十萬兩。

“無妨,本王底子厚,王妃盡管花。

“王爺,王妃花錢無節制,您的金庫快見了底了!”
“無妨,本王還能賺!”
“王爺,王妃連夜清空了您的金庫!”
“什麽!”
富可敵國的安南王殿下即将裂開。
文綿綿款步走來,“王爺別着急,我來送你一條會下金蛋的街!”
----------------------------------------
【社畜王妃VS沖喜王爺】
文綿綿:一時花錢一時爽,一直花錢一直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