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15)
她才真的凜然心驚——
阿兄的心計之深,用意之遠,幾乎令人不能細想。
他的最終目的,究竟是什麽?
“好了。”薄暖輕輕開口,自後方環住了顧淵的腰,将頭靠在他挺直的背脊上,“不要多想了。”
顧淵低頭,輕輕摩挲着她放在自己腰際的手,“阿暖。”
“嗯?”
“你的家人,與謀逆案無關的,都可寬赦。”
薄暖微微一笑,“多謝陛下,只是妾早已沒有家人了。”
顧淵皺眉,“又說什麽渾話。”
“我與我母親不同。”薄暖想了想,“我父親抛棄了她,她卻毫無怨言。我做不到。我只要想到父親将我丢在睢陽北城,十三年不聞不問……”她的眸光微微黯淡,垂下了蝶翅般的眼睫,“死者已矣,父親當年的選擇也自有他的苦衷,可是我心裏的難受不是假的。”
顧淵靜靜地聽着。她與他何其相似,多情又無情的父親,癡情又斷情的母親。他這幾日來反反複複地想,父皇當年對孝愍皇後罔顧天下物議的寵愛,怎麽最後卻換來孝愍皇後自投蓮池的悲劇呢?原來說到底,父皇才是最可憐的人啊。
陸氏姊妹,豔冠長安,卻沒有一個當真愛他,反而都是為廣元侯前赴後繼地去了。
感情這事,真是幽微玄冥,難以計算的。
他默默地握着她的手,不自知地用力。“你害怕麽?”
“怕什麽?”她惘然。
“你也怕我會丢下你吧?”他的聲音沙啞,“我是皇帝,天下一身,不是都說帝王薄幸?你怕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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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稍稍擡眉,似乎感到幾分有趣,抿了抿唇,卻又感到些微的苦澀。她竟不知該如何回答他了。
怕麽?自然是有些怕。
可是,難道因為害怕,就可以回頭,就可以不愛了麽?
因噎廢食,那又是多麽愚蠢啊。
她渺渺然笑了。
他問:“笑什麽?”
“你要讓我不害怕,便加把力氣。”她笑說,耳根微紅,嬌羞的聲音似細碎的螞蟻爬得他脊椎一陣酥麻,“待到你丢下了我,我還可以陪兒子。”
他的眉毛都擰在了一起,“你這是怪我不夠花力氣了?”
她将臉埋在他寬大的鶴氅裏,笑而不言。
“真是放肆。”他低低地罵了一句,倏然轉身,捧起她的臉,便重重吻了下去。
***
十月旦,因在國喪,免朝賀,薄太皇太後頒下懿旨,宣布皇帝年歲已長,足可親政,此後一應事務,都不需再奏白長樂宮,望皇帝勤修祖業,善勉庶務雲雲。
承明殿上首的那一道垂簾終于撤去了。顧淵站在丹陛之上,望向泱泱臣僚,身後再沒了那兩道犀利的目光,竟然也覺出了幾分寂寞。親政之後,他下的第一道旨意,便是讓仲隐抽調雲州兵力,往益州平叛。
天下叛亂蜂起,他不斷下旨赈災、撫兵、安民,然而內庫竟竭,新任的大司農連領旨都不肯了,赈濟災民、撫恤士卒、調撥糧饷,處處是錢,處處無錢。顧淵拆了東牆補西牆,顧此失彼,不遑寧處,大正四年的冬天,竟是要在一片哀鴻中度過了。
薄暖輕輕挑了挑燈芯,回頭,書案上的奏簡永遠堆疊得高如小山,而那個人奮筆疾書時緊皺的眉頭,好像永遠都不會松開。
她沒有別的話可以安慰他,只能在這樣的深夜裏一次次握緊了他的手,給他按揉着疲倦的肩。他擡眸,眼中的光影依舊冷亮,并未因國事疲敝而磨損了絲毫的鋒芒。
“苦了你了。”他輕聲,“我若成了亡國之君,只怕你真要做傾國禍水。”
“史筆曲直,哪裏是我們能管得到的?”她頓了頓,“我只知道我的男人是千古一帝,不是亡國之君。”
他眸光一顫,仿佛風中之燭倏忽變滅,寒風拂過,殿宇蕭瑟,他将她的手捧起,放在心口細細地煨着,“你相信我嗎,阿暖?”
這個問題他問了太多次,惶恐地,憂悒地,靜默地,她并不覺得這是個需要回答的問題,然而她還是安靜地回答了:“我相信你。”
他回過頭,将竹簡輕輕抖了一下,墨汁微顫,“我要下一道罪己诏。”
她閉了閉眼,“這些不是你的錯。”
“這些自然是我的錯。”他微微一笑,“如今我既已攬了所有的權力,便也要攬下所有的罪過。阿暖,帝王之道,便是如此。”
*****
仲隐出征之前,最後一次來見顧淵,是在長安城北,孝懷皇帝的陵廟裏。
大正五年正月,天子下罪己诏,痛陳己過,天下無言。正月的一切朝賀都免去了,年輕的皇帝帶着宗室勳戚,徑往長安城外郊祀,并祭祖廟。
巍巍山陵,縱目望去,本朝高祖、太宗、孝安、孝桓、孝恭、孝欽、孝懷諸帝的陵寝一一整齊環列,封土比天而高,仿佛無聲的威壓。天色陰沉,不過片刻便落下鵝毛大雪,紛紛揚揚将這片天下最高貴的墳場所掩蓋。
帝後的禦辇迎着風雪迢迢行過,黃旄旗幟靜默收卷,沉悶得逼人窒息。顧淵偶爾往車外望去,祖宗山川沉默得如一個個巨大的黑影,上一回來時,還是給民極落葬。
這樣的時候,他總忍不住想,自己百年之後,便會在這裏長眠嗎?
冰冷的身體,在名貴的七重漆雕棺木中,在數不盡的珍寶環繞中,在華麗的金縷玉衣中,慢慢地腐爛。沒有人可以陪伴他,沒有人可以與他共享這一份山河無垠的孤獨。
手指忽然被溫熱的掌心握住了。他回過頭來,看見薄暖沉靜的眸子。
如果說他的性情明亮似火,那麽她便是溫柔的水;如果說他的性情冷銳如星,那麽她便是從容的月。
她靜靜地凝注着他,“在想什麽?”
他低頭,右手将她的手整個包裹住,五指漸漸扣入她的指縫間,這是最牢的禁锢,她便是想逃,也逃不掉了。
“在想,”他說,“我要與你合葬。”
她笑了。
他緊緊盯着她,似乎怕她不理解,又補充了一句:“同穴而葬。”
這一回,她的笑容微微一滞。
大靖帝後合葬,往往同茔異穴,不擾先死之棺。故文太後雖與孝懷皇帝合葬,實際是在思陵冢茔下另開墓穴安置文太後的棺椁,這也是比較合情理的合葬方式。
然而顧淵眸亮如火,卻是一意孤行:“我一定比你先死。我先下去探探地形,待你死了,你把羨道打開,我便來接你——”
“胡扯完了沒有?”她狠狠地皺眉,“鬼話連篇!”
他朗然一笑,眼中光影浮動,“可不就是鬼話。”
然而這笑聲過後卻是靜寂。她抿了抿唇,往他懷中靠去,他伸臂攬住了她。聽見他有力的心跳,她才感到自己紛亂的心情略略安定了些。
他閉上眼,鼻尖在她柔軟發絲上輕蹭,聲音沙啞地飄散在風雪聲中:“毂則異室,死則同穴。謂予不信,有如皦日。”
“我信。”
她輕聲回答。
薄暖随着顧淵一個個陵廟地拜祭過來,終于來到先帝的思陵時,已是黃昏時分,大雪将晚霞的光焰都蓋去了,天地間只剩下簌簌的寂寥的雪聲。
綿延的山陵一言不發,拜祭過了先帝,顧淵屏退衆人,獨留下仲隐。
薄暖也欲出門去,被顧淵叫住。薄暖回頭,顧淵修長的身影後是幽幽的燈火和沉木的靈牌,陵廟空曠,雲幕相萦,冷銅制成的仕女托着燃燈的銀盤,火光映得她們的眼角盈盈恍如墜淚。顧淵背手而立,玄色绀缯深衣上文繡日月星辰十二章,肅肅冕冠垂下十二旒白玉珠,煌煌燈火之中,宛如不可向迩的凜冽神君。
薄暖後退一步,靜靜地看着這個容顏蒼白、目光冷銳的少年。天地宗廟之前,江山社稷之前,這是她的丈夫,也是她的君王。
“車騎将軍仲隐。”顧淵很少這樣喚他,此刻,他的聲線冷定,冷定得令仲隐不得不跪直了身子:“末将在!”
☆、101
“朕命你往雲州去後,便在當地招募兵勇,籌措武備,加緊訓習。”他緩慢地說,仲隐凜然細聽,這竟是口谕,一個字也荒忽不得,“按兵不動,以俟聖旨。”
仲隐大驚,“可是,益州民變——”
“按兵不動,以俟聖旨。”顧淵又重複了一遍,容色冷得沒有了分毫的感情。
仲隐靜了一靜,此刻的顧淵比往日更為不近人情,但他仍忍不住道:“可是益州的事情十萬火急……陛下,今日只有雲州兵可用,為何不用去戡亂?”
“你只知道益州。”顧淵靜靜地看着靈牌前冷漠跳躍的燭火,“你知不知道,荊州、揚州、乃至右扶風,都有民變?你知不知道,淮南境內已自立君長,叛軍增至數十萬?”
仲隐呆住了。
他不知道。
滿朝文武公卿,都不知道。
這些奏報一定是十萬火急驿送而來,由內官直接送入天子眼底,而後又被天子按下不提了吧?
“淮南……”腦海中倏忽掠過一道電光,“那梅氏呢?!”
顧淵的嘴角慢慢勾起一個意味難明的笑,卻沒有正面回答他。“雲州的兵力,便平一個益州都是困難,更不要提平定天下。”
仲隐只覺手腳冰冷,陵寝地底的絕望氣息自石磚地面緩緩攀上了他的身軀,“那……那怎麽辦?”他不由自主地問出了口。
“你是朕最後的一把劍了。”顧淵看了他一眼,旋而垂下了眼簾,聲音在空蕩蕩的陵廟中飄蕩,“你,可千萬不能折斷了。——把仲相也帶去,如果可以,把蘭臺的書都帶過去。”
仲隐幾乎要笑出來:這樣國破家亡的時候,他還惦記着那些書?顧淵似乎感覺到他的嘲諷,微微一哂,“爾我性命,都不過懸在刀筆之間罷了。”他走過去,拍了拍仲隐的肩膀,便與他擦肩而過,“彥休,書名竹帛,才是真正的千秋事業啊。”
他走了。始終一言不發的薄暖此刻也默默地跟随了上去,踏着他的影子。仲隐反應了一瞬才往外奔去,室外雪光陡然射入眼中,一片茫然的潔白。
他擡手略擋了擋光,放下手時,帝後二人卻已不見。他忙問一旁的孫小言:“陛下呢?”
孫小言躬身道:“陛下、皇後往思陵碑上去了,吩咐不讓跟着。”
仲隐沉默了。他開始回憶咀嚼起顧淵方才的話,不祥的預感如藤蔓爬入了心腔,攥緊了他的心。他擡頭,大雪紛飛,天色晦暗,靜默之中全是混亂和瘋狂,便如這萬裏江山,不知還會不會再有太平的時候。
顧淵一直走,一直走,呼嘯的風雪浸沒了他赤紅的衣影和如墨的長發,茫茫一片蒼白天地之中,他的身形是那樣地瘦而孤冷。薄暖深一腳淺一腳地踩着雪,未能顧及路徑,只是盲目地跟随着他。她覺得這樣也很好,這樣,她的心是安定的。
他始終都是她的方向。
他走到了思陵封土的正南,長長的司馬神道蜿蜒無盡,站在神道的上方,面對那一塊冷硬的石碑。
石碑上唯有二字,“思陵”。
顧淵立在碑前,雪花飄落在他的肩膀。“你還記不記得,你當初說了什麽話?”
薄暖安靜地凝注着他,“我說,當今陛下是一代明君,大靖國祚綿長,百姓安康。”
顧淵不再做聲了。風雪愈加張狂,覆在碑首的蟠龍上,仿佛一種諷刺。不知過了多久,他才再度開口:“我在等薄三動手。”
她輕輕“嗯”了一聲。
“他若還有幾分血氣,這時候便該動手了。”顧淵擡起頭來,雪光将他的臉龐折射出炫目的光華,好像山巅冰雪之中的凜冽神君,“他若還有幾分血氣,便該直接來找我。”
薄暖想了想,“那些民變兵變,會不會出自他的手筆?”
“不會。”顧淵卻回答得很肯定,“薄三不是拿天下百姓開玩笑的人。”
薄暖靜了,“那他求的是什麽?”
“正名。”顧淵回過頭來,發冠上珠旒輕晃,目光如刃,她呆了一呆。他卻已舉步,走到東南角的那片土地上站定,對她微微一笑,“看,它長成了。”
薄暖微怔,似乎是被他的笑容眩了眼睛。他站在風雪之中,身畔是一棵與他同高的杏子樹,枝幹遒勁,雖在嚴寒,連半片葉子都不見,卻依舊筆直地挺立,對開春之後的花繁果茂深信不疑。
他們曾經執手一同栽下的樹,此刻已長成了。
“這是杏子樹,種在先人冢邊,能保子孫之福。”
“誰的子孫?”
“自然是陛下的子孫。”
“我和誰的子孫?”
回憶紛湧而至,當年那個冷漠乖戾的少年,此刻已是億兆所仰的帝王。她上前一步,他擁她入懷,這動作熟練而自然,好像他們本就應該這樣擁抱在一起,從不分離,絕不分離。
***
仲隐奉旨,乘夜離去,回城稍加安頓,便帶上父親仲恒和蘭臺圖籍徑發雲州。
顧淵帶着薄暖在甘泉宮內長定宮歇了三個晚上,待到郊祀完畢,卻忽然決定宿在思陵邊安成君舊屋舍,一切從簡。
陸容卿守陵之時,曾在這屋舍四周種下許多花草,風雪之中,自然是凋零淨盡。顧淵特讓聶少君與陸容卿入內來,四人圍着暖爐扯了不少閑篇,不似帝王貴胄,反而如尋常百姓一般,兩兩膝頭相碰,十指相扣,眼底眉梢,都流露出無法避忌的留戀。
顧淵抿一口酒,微微笑道:“開春便給你二人辦喜事。”
陸容卿羞澀低首,聶少君卻是喜形于色:“謝陛下!”
薄暖柔聲道:“待表姐忙過了大喜事,我再向表姐讨教弈棋之道。”
陸容卿笑道:“你身邊就有個最善弈的,怎來找我呢?”
薄暖挑眉看了一眼顧淵,想起當初與他玩六博卻輸了個幹淨,撇了撇嘴,“他不好玩。”
顧淵劍眉微斜,“朕怎麽不好玩了?”
“你不讓我。”薄暖嗫嚅。
對面兩人聽了,呆了一呆,而後便大笑起來。聶少君酒後壯膽,拍了拍皇帝的肩膀:“閨房之中,還是讓着女人的好!”
顧淵笑得意味深長,“朕何時不是讓着你了,阿暖?一向你想怎樣就怎樣的。”
薄暖越聽越臊,再也受不了那邊兩人的目光,噌地站了起來,“我去歇息了。”
顧淵微微一笑,拉住了她的手,轉頭對陸容卿道:“今日朕借借安成君的地盤,安成君不介意吧?”
“不介意……”陸容卿還沒說完,聶少君已直接利落地道:“微臣告退了!”
顧淵只覺得聶少君實在比屢次攪擾他好事的孫小言可愛了不知多少倍,将手一揮,便讓他們都退下了。
“為何不宿在甘泉宮?你就是愛玩。”
顧淵一回頭,便見薄暖憔悴的容色間是輕盈的笑意,微挑的長眉下眼波如秋水,一時看得癡怔。
薄暖亦被他望得臉頰輕紅,低嗔:“有什麽好看。”便要轉身去,卻被他一把拉住了手,寬大的袍擺在燈火影裏盈盈一旋,嬌軟的身軀便落入了他的懷中。
“自然是你好看。”他柔聲道,卻避開了她的前一個問題。
她臉上嘩地燒了起來。這話聽來恁地熟悉,卻是他們在圓房的那一夜曾經說過的。一晃兩年多了,好像一切都不一樣了,卻又好像一切都還是一樣的。她覺得身子被他箍得不太舒服,掙紮欲起,他卻攬着她腰無賴地拉她倒在了席上。她的長發纏在石虎鈕鎮子上,微微吃痛地叫了一聲,想坐起身,他卻不耐煩地一袖拂開了那惱人的石鎮子,颀長的身軀便壓上了她。
“噼啪”一聲,燈花輕裂,在朱雀爐堆砌出的飄渺煙雲中轉瞬即逝地一亮。薄暖安靜了下來,此時此刻,她的世界裏全是他,他修長的雙腿,他堅實的胸膛,他墨玉般烏亮的長發和那一雙冷亮的眸。他覆蓋了她,炙熱的吻恍如天雨般密密地落下,兩具疲憊的塵世肉身倏忽便在情-欲的明火中燒了起來,她茫然地迷亂地伸出雙手抱緊了他,輕聲問他——
“怎麽了,子臨?”
他眼睫微顫,卻低下了頭,沒有回答。她只看見他輪廓堅硬的下颌,一滴汗水滑落,勾勒出一道令她目眩神迷的清亮弧線。屋外風雪飒飒,屋內卻春意消融,他的肌體白皙而柔韌地覆着她,叫她軟了身軀,軟了聲音,軟了心腸,軟了全副骨頭,任由他妄意施為——
“子臨,”她吟哦,“你……輕點……”
他自喉頭發出難耐的低吟,在這無邊無際的雪夜裏,他抛棄了一切來迎合她。不過兩個月,他消瘦得可怕,她将十指無力地扣着他的背,只覺他的骨殖幾乎要将她硌痛了。然而他的力量卻是那樣地強悍而不容置疑,仿佛是狂妄擄掠的劫寇,他不僅要搶走她的一切,要占據她的一切,他還要放一把火,将她的所有疼痛回憶都燒成灰燼。
“我怕……”他突然出聲,聲音低沉得好像只剩了幾脈氣流,在幽微的夜風中浮蕩,“我怕你是假的……”
她在疼痛中失笑,“我怎麽會是假的?”
“那,”他咬着她的耳朵,誘惑地喘息,“你證明給我看,證明給我看你是真的……”
“啊——!”她叫出了聲。他突然加大了動作,仿佛是穿堂的風忽然勁峭地掃入,她一個激靈,手指顫抖地抓緊了他撐在席上摟着她的手肘——
滅頂的歡喜,極致的空白。
她急促地呼吸着,那一個綻放的瞬間美麗得不可思議,她花了很長的時間才漸漸找回了神智。
而他伏在她胸前,沒有動彈。
“子臨?”她輕輕推他,抱怨,“你好重。”
忽而,胸口感覺到微熱的濕潤之意。她怔住。
他仍是将頭埋在她胸口,冷酷的少年皇帝此刻就像個戀母的孩子。“阿暖……”他的聲音很悶,仿佛是響在她自己的胸腔裏,讓她一陣悸動。
“我在。”她溫柔地回應。
“你是真的。”他低聲喃喃,“真好,你是真的……”
☆、102
燈火昏昏,夜已過半。枕畔伊人氣息勻停,呼吸輕悄悄地噴吐在他的胸膛。顧淵卻毫無睡意,睜目望着黑暗,似乎在等待着什麽一般。
不知過了多久,屋外起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似是衣料的摩擦,又似是模糊的人語。顧淵眸光一凜,該來的終究是來了。
他坐起身來,咳嗽兩聲,孫小言便入內為他更衣。一身簡潔的赤黃襜褕,長發略略一束,而他已沉聲催促:“快些,來不及了!”孫小言的手抖了一抖,終是将皇帝的金冠束緊了。
他走出屋舍後門,正見風雪已停,夜色如幕,積雪如衣,柔順披拂在千山萬水,一代代帝王的陵寝巍峨而沉默,在這樣的夜晚裏也不過是天際一抹冷冷的黝黑的痕,仿佛負傷而蟄伏的巨獸。那人聲漸到了眼前,卻是未央宮的羽林中郎将封蠡将薄煙押來了。
封蠡是仲隐一手栽培出來的将才,仲隐走時,特意囑咐顧淵此人可用。
薄煙原本還是邊走邊哭,見到顧淵之後反而止住了淚,冷冷地看定了他。
封蠡見慣了皇宮裏這樣糾纏不休又故作清高的女人,劍鞘在她膝彎一擊,便打得她跪倒下去。又向顧淵行禮:“回陛下,人帶到了。”
顧淵微微颔首,一個眼色,從人都退下,只留封蠡和孫小言領着郎衛和內官各把守着院落的門。薄煙跪倒在地,卻不叩首,披頭散發之下襯着蒼白消瘦的臉,原本瑩潤勾人的眸子已幹涸成死水。
畢竟在掖庭獄中待了半年,顧淵自然知道她為何會變成這副樣子。
“我聽聞,”他冷冷地道,“你始終包庇薄三,不肯供出他的下落。”
薄煙嘴角微勾,暗夜中笑得冷厲,“你已經動不了他了。”
“什麽意思?”顧淵眸光一凝。
“他常說,你是魚游沸鼎之中而不自知。”薄煙哂笑,“天下已病入膏肓,你還以為抓到了薄三就能致太平嗎?”
“不能,”顧淵鎖起眉頭,“但我一定要拼盡全力。”
薄煙眸光中掠過一絲輕微的怔忡,旋即又被更深的怨毒所掩蓋。“你殺了我吧。”
顧淵看她一眼,沒有做聲,視域中忽而一亮——
遙遠的蒼穹之上,竟搖搖騰起了一片火光!顧淵眸光一緊,孫小言已在外面大聲禀報:“陛下——陛下,是甘泉宮!甘泉宮起火了!”
薄煙笑了。
就在她笑出聲來的一瞬,屋舍之外響起了刀兵交擊之聲!守衛在小屋各處的羽林衛與不知從何處潮水般湧出的兵勇們殊死搏鬥,孰料半空中竟還飛出了帶火的弩箭!
“你真聰明。”薄煙輕輕地開口,仿佛嘆息一般,“你若歇在甘泉宮,這時候早已經死了。”
語意裏雖有無奈,卻毫不遺憾。顧淵狠狠皺眉,便想抽身回房去找薄暖,突然薄煙一聲嘶喊:“你殺了我吧!”撲上前來拉扯他衣上佩劍!封蠡吃了一驚,大步搶上,健臂一揮便要将她摔開,不料她突然伸出細細的五指在封蠡臉上狠狠一抓——
“啊——!”封蠡痛苦地大叫一聲,放開了她,雙手捂着臉驀地跪倒在塵土裏。黑夜杳冥,顧淵沒看清楚,只急聲問:“怎的了?”
“陛下!”卻是孫小言的聲音突然響起,“陛下小心!”
顧淵陡頓一凜,堪堪側身避過薄煙五指一抓。微涼的星光正映出薄煙長長的指甲縫裏一點微弱的磷光,封蠡的慘叫聲竟漸漸消歇了,顧淵顧不上看他,只大聲道:“來人!”
孫小言忙去攙扶封蠡,駭然見到這年輕人一張方方正正的臉上竟已滿布紅痕!
“來人!”孫小言尖聲大喊,“護駕——”聲音陡頓卡在了喉嚨口,竟有一把長戟刺入了他的後背!
孫小言再也發不出任何聲音,顧淵心頭一沉,将他一把拽到牆角,而外面的亂兵竟已撕破了羽林郎的防衛,闖進了這花圃中來。
——怎麽會有這麽多亂黨?!他們的武器是哪裏來的,他們背後的人又是誰?!
薄煙還在糾纏撲打,狀似瘋狂,以顧淵的身手,要制住薄煙本是再容易不過,卻避忌她指甲上的奇毒。他只來得及在孫小言耳邊說了一句話,便看到薄煙縱身往屋內闖去,心頭一凜:薄煙一個嬌嬌弱弱的女子,又在掖庭獄裏受了那麽久的折磨,怎麽會突然有了這樣魚死網破的力氣?那詭異的磷光,那矯捷的動作,那染血的眼神……
顧淵突然想到了那張胡巫的臉。
胡巫,巫蠱,長安城裏的妖祠,長秋殿下的木人,還有他和阿暖的孩子,還只是個嬰兒的民極——
血液在一剎那沸騰了起來,好像要将他整個人都燒穿了。仇恨,仇恨在他的眸中點燃了妖異的光,被呼嘯穿梭的火箭燒出一片荒莽。
他大步追入房中,過道裏的宮婢們竟都已臉色鐵青地昏死倒地,而晃蕩不止的梁帷之後,薄煙已将手伸向了床上的薄暖……
“——放開她!”顧淵厲聲斷喝,距離薄煙還有幾步遠,他徑自抽出佩劍擲了出去!
這一擲既快且狠,毫不猶豫地斫入了薄煙的胸口,剎那血湧如泉,潑濕了她的衣襟。薄暖早已驚醒過來,得了這一停頓之機,反應了一下便立刻滾下了床,撈起一件衣衫便往顧淵那邊奔。
“——阿暖!”顧淵突然驚駭地大喊!
薄暖一呆,還未知覺到什麽,耳畔厲風一響,顧淵将她整個人都囫囵撲倒在地!
“篤篤篤篤”,無數的箭支穿透層雲積雪,穿透木床紗簾,往這個狹窄的房間密不透風地射了進來!
燭火被烈風一刮,倏忽就滅掉了。黑暗出人意料地兜頭罩下,剎那間安靜得只能聽見飕飕的箭聲和兩人疊在一起的心跳。驟然又聞“咚”地一聲——
薄煙的身子摔了下來,被萬箭攢射得千瘡百孔,血流如注,蒼白如雪的臉龐正對着地上的薄暖。
她似乎還在笑,冷笑。
薄暖呆呆地對着薄煙那張笑意莫名的臉,突然,顧淵伸手蒙住了她的眼睛。
“不要看。”他的聲音冷而定,“她是薄三的同謀。”
牙關陡然一合,幾乎将薄暖的唇舌震痛了。她不敢置信,失去民極那一日的痛感驀然又襲掠了她的五髒六腑,攫緊了她的呼吸,她突然想将顧淵遮住她眼睛的手掰扯下去,她要睜眼看看,看看這個殺死了她兒子的女人死成了什麽樣子!
“阿暖。”顧淵的聲音很沉,黑暗之中,仿佛是漂浮的積冰,冷得她神智都是一顫,“答應我一件事。”
“什麽……”仿佛預感到了什麽,她痙攣地抓緊了他的衣襟,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是平靜的,劃在空氣裏卻無端地凄厲,“什麽事?”
“不要放棄。”顧淵狠狠喘了一口氣,咬牙說出了四個字。而她卻聽見了別的聲音——
“滴——答”。
有什麽輕盈而脆弱的東西,掉落在了地上。
“你……”她嘴唇白了,“你在流血……”
“皇後,你聽見了沒有!”他突然發狠地加重了語氣,“朕命你不可放棄,你還不領旨!”
他從來沒有對她這樣強橫過。他一向是個強橫的人,可是,他從來沒有對她這樣強橫過。
直到這一個瞬間,她反而感受到了他過去在強橫裏掩藏下去的一切悲歡。
她擡起頭,凝注着他。
縱是在舉目不見五指的黑暗之中,他的雙眸也是那樣地冷銳犀利。
“我答應你。”她說。她的聲音那樣輕,好像害怕會驚動了什麽。
他抓緊了她的手,仿佛有千言萬語要說,卻終究什麽也沒有說了,只是道:“現在,我們逃出去。”
***
月色無垠。
思陵那高高的封土堆上,赫然站了一人。
高冠廣袖,儒服翩然,眉折春水,目耀秋星。他雙手負後,靜看着封土下他埋伏的弩-箭陣,一排排地換人,一排排地發箭……
右手在大袖之下緊握成拳。顧子臨畢竟是有頭腦的,昨晚還宿在甘泉宮,今夜竟臨時起意歇在了這個不起眼的小屋之中。這時候長水、越騎幾支禁軍只怕也得了信報,要趕來救駕了吧?他必須快一點解決掉顧淵才行啊……
不過顧子臨若是真有頭腦,又怎麽會在這樣的時刻将仲隐調離身邊呢?
映着蕭疏的月光,薄昳微微地笑了。
顧子臨看似聰明過人,其實卻愚不可及。竟然不知道天子之性命是萬民所托,還以為只要救得了百姓,救不救自己都沒有關系嗎?
昔日他徙豪強八千戶于思陵,只怕也沒有料到這些人會在今日反水,與南軍将士一道,将他的羽林衛都斬盡殺絕吧?
因果相報,如是而已。還有什麽禮義仁恕好講?顧子臨便是太信了書上的話,才會——亡國!
☆、103
“君侯。”有人禀報,“城陽君女……似乎是死了。”
薄昳冷淡地抿了抿唇,“死便死了。”
“是……”那人猶疑,“聶丞相與安成君……逃了。”
這人說話還帶着官銜,令薄昳有些不耐煩——這兩個人每每被并提,都會讓他不耐煩。他擺了擺手,“不必管他們——将南軍能用上的所有人手,全部調來這裏!”
大雪之後,天邊的月輪明亮得駭異,好像一張蒼白空洞的臉龐。思陵的封土不算最高,至少不如那邊孝欽皇帝的。可是他走了幾步,還是感覺到那種無人相伴的孤獨與寒冷,腳底長眠的那個人,是不是也正在冷笑着他此刻的無措呢?
腳下的人是他的生身父親,可是卻從來沒有認過他,甚或從來不知道他的存在。如果當年受到禦幸的陸玄默乖乖進宮了,他便是堂堂正正的皇太子,什麽孝愍太子、什麽梁王殿下,全都不會存在了!他自然會保護好他的母親,薄氏也好,顧氏也罷,都不能傷到她分毫!
可是,他的母親卻沒有進宮,她嫁給了薄安,她心目中的良人,而後,又被這個良人毫不猶豫地抛棄了。
月光冰涼,雲影緩緩地移動,他目無君上地站在這高高的皇陵上,下界的一切似乎都變得模糊,反而不如他心中那一縷仇恨來得清晰。忽然——
那小屋中竄出了兩個執手而奔的人影,殘餘的羽林衛拼死給他們殺出了一條血路,讓他們往弩-箭射不到的深山裏逃去了。
薄昳眼光一凝,立刻下山追去。
***
地上全是積雪堅冰,既髒且滑,薄暖走得踉踉跄跄,顧淵索性将她一把抱了起來,帶着她飛速地奔逃。身後的羽林衛一個個地倒下,黑夜暗沉而廣袤地包裹了他和她,仿佛絕無盡頭。薄暖早被吓得魂飛魄散,此時反而咬緊了下唇,連一聲驚叫也不曾發出,只是靠着他的胸膛,平複着自己的喘息。
他偶爾低頭,便見到她清亮的眼,正一眨也不眨地凝注着自己。
好像少看了一眼,就會誤了一生,好像要将他幹淨利落的輪廓深深地烙印在那雙霧一樣的眼眸裏。
他咬了咬牙,心中沒有放棄盤算。他已派人持天子符節去北軍調兵,此外還派了內官飛馳入京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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