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16)
找太皇太後。只是連甘泉宮都被亂黨控制,從他們的武備來看,只怕未央武庫早被洗劫,長安三宮也已經是亂成一團,太皇太後那邊如何,實在難以逆料。方才大亂,聶少君和陸容卿卻都沒有出現,他們要麽是一同反了,要麽……
“陛下!”
孫小言的聲音突兀地響了起來,他背靠一棵枯樹,按着自己腰背上的傷口,艱難地發聲。
他的另一只手邊牽了一匹馬,正難耐地蹬着蹄。
顧淵心中的大石終于落了地,“你來了!”
孫小言勉強地一笑,“小的答應了陛下會來這裏會合……便自然會來……”
顧淵再也說不出別的話,将薄暖往他懷中一推,拉過馬鞭,利落地翻身上馬,匆促地道:“你帶皇後,乘亂逃回長安城去,找太皇太後!”
薄暖艱難地在枯枝堆上站定了,擡頭,馬上少年的目光也正向她掃來。
她的心咯噔往下一沉。
冷漠的高懸的月亮就在他背後,他的雙眸仿佛吸納了所有星辰的黑夜,流轉出冷定的光華,毫不遲疑地刺穿了她的魂靈。她下意識地便想上前,卻被孫小言拉住了。
她回頭,孫小言咬緊了牙,沒有說話。她低首,看見孫小言拉緊自己衣袖的手指縫裏全是淋漓鮮血。
“你答應了我的。”顧淵說。
她一時竟沒有反應過來——她答應了他什麽?
然而他大手朝身後一揮,長鞭在空中嘩啦落下,馬兒揚蹄,竟然便帶着殘剩的十數名羽林衛繼續往前奔去了!
她這才明白了:他要抛下她!
“子臨!”她凄然叫出了聲,孫小言立刻捂住了她的口,急急地道:“皇後噤聲,小的帶您逃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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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她猝然盯住了孫小言,“為何是我們二人逃?陛下為什麽不與我們一道?”
“傻阿暖。”孫小言急得跺腳,稱謂也不顧了,“陛下是為了你啊!陛下去引開追兵了!”
薄暖呆了一呆,腳步往後趔趄了一下。
方才離別一瞬的目光交錯再度閃回于她的腦海。
她答應了他的……
“阿暖,答應我一件事。”
“什麽事?”
“不要放棄。”
“你在流血……”
“你聽見了沒有?朕命你不要放棄,你還不領旨!”
孫小言帶着她往反方向奔逃而去了。
遠方是妖異漫天的火,近處卻是濃得化不開的黑暗。大雪覆蓋了一切肮髒污穢、刀光劍影,在這難得安靜的一刻,顯出異世一般的虛無。
就如那個久遠以來糾纏于她的夢境。大雪封山,那個踽踽跋涉的人,原來是她自己。徹骨的冷,徹骨的孤獨。
她不得不與他背向而行。
她知道,她已經離他越來越遠了。
***
羽林衛越戰越少,顧淵伏低在馬背上縱蹄疾馳,躲去零散射來的羽箭。他知道再晚得一刻,敵人的弓箭陣又要重新布好,狠狠一鞭,馬匹吃痛地狂奔,蒼黑的樹影飛掠着後退,蹄聲響徹了茕茕暗夜。
他伸手一探馬腹下的布囊,孫小言做事周到,連他的鎏金弓也帶上了。他挽弓在手,回頭往黑暗中無聲瞄準,飕飕箭出,便聽見密林裏不斷發出慘呼之聲。
顧淵一路拍馬狂奔,誰知馬兒卻突地被草中鐵索一絆,将他整個人都摔飛出去!
一陣危險的眩暈感襲來,他只來得及護住頭臉,整個人便重重地砸落在雪地上!
一股力量在拉扯着他下墜,這竟是一面不知其終的斜坡,尖銳的荊棘鈎破了他的衣衫,濕冷的雪融進了他的肌膚,卻沒有阻住他的下滑,他擡手欲抓住什麽,卻陡地有箭射來,直直地釘在了他的手邊!
無數的羽箭密集如網,不管不顧地飛射而來,銀亮的箭芒幾乎将黑夜都照徹!
他用力閉了閉眼,再睜開。
這樣密集的箭網,只有連珠的弩機能發動,密密匝匝的黑暗山林裏風雪翻舞,竟不知暗藏了多少個持弓帶箭的敵人,才能進行如此兇悍的刺殺!
他手持鎏金弓不斷拂落來箭,身子則沿着山坡不斷地滾落,不斷遭遇銳利的硬石和荊棘,刺得他遍體鱗傷。他卻并不顧及,因為唯有如此才能躲避那箭雨——
可終究,避無可避。
鎏金弓畢竟不是刀劍,他也根本無暇再抽箭反擊。積雪的光芒好似鋒利的箭镞,割破他的臉頰,引出了狂飙的血珠——
突然之間,緩坡陡地變急,竟好似一把斧頭截然劈開了這座白雪皚皚的山坡,令他猝不及防地落入了寸草不生的深淵!
然而,不知該喜還是該憂,因為他貼着危立的斷崖墜落,敵人無法再瞄準,來箭到底漸漸減少了。喀地一聲,他的鎏金弓卡在斷崖一塊突出的岩石上,沉沉夜色之下木制的弓身被彎到了極限!他深吸一口氣,往外看去——
天色已将曉,有熹微的光從黑夜的縫隙裏灑落下來,映見這壁立萬仞的山崖之下環繞不絕的流雲。這一個微妙的短暫的瞬間,他忽然感受到自己全身上下的傷都發作了起來,分不清是兵刃的傷還是跌撞的傷,被高處的寒風凜冽一吹,竟逼出了他一聲痛吟。
然而他立刻就咬緊了牙。
他一手攀附着岩石,另一手死死地抓緊了鎏金弓,直至青筋暴露。肋下的舊傷幾乎又要撕裂了,而他的思路卻在這一剎那前所未有地清醒——
他要掩護阿暖逃走,他要幫助仲隐養兵,他還有一整座江山要守護。
他不能死!
忽然之間……
山崖上方,銀白的月輪之下,出現了一個單薄的人影,那是個年輕而落寞的男人,正微微低下了頭,俯視這斷天而立的峭壁懸崖。
看到那個人影的瞬間,顧淵心頭倏地一緊,眸中掠過一道意味不明的冷光。他沒有呼救,甚至還屏住了呼吸。
風獵獵地刮過,振得他玄黑衣袂呼啦啦作響,混同在千林萬壑的簌簌木葉聲中,仿佛只是遠古的混沌回聲。
那個人慢慢擡起了手。
手中赫然有一張大弓。
夜風吹起了他溫文爾雅的儒者衣衫,一枝輕靈的羽箭搭上了弦,而後,那張弓被拉開了。
顧淵一瞬也不瞬地緊盯着他的動作,牙關幾乎要咬出血來。
那人瘦削的身材不知為何能爆發出這樣的力量,竟拉開了這一張百石大弓——
“嗖”地一聲,箭矢穿透流雲,直直朝山崖上掙紮的君王射落!
☆、104
箭镞入肉的聲響,模糊,卻不容錯認。顧淵仍舊死死抓着岩壁,而那鋒銳的箭镞已裹挾着雷霆萬鈞的力道直直射穿了他的右側腰背!一瞬剝皮拆骨的劇痛之後,竟然便是冷寂的麻木,他低頭,看見那染透了鮮血的銀芒從自己的肋骨之下穿出,皺眉輕輕地“嗯”了一聲,仿如嘆息一般。
要這樣……結束了麽?
他擡頭,而那人也正低頭下望。隔了太遠的距離,雲霭渺渺,那人似乎也在追尋着他的蹤跡,身影在與天相接的高處茕然獨立。他們明明看不清彼此,卻好像已經感受到了對方冷峻面容上冰涼的笑意。顧淵的視域終究漸漸地模糊了,他将牙根咬出了血,薄唇邊的冷笑漸漸擴展開來。
終究要你知道……站在高處,也不是那樣容易的事情!
彎曲到極致的鎏金弓再也承受不住他的力量,他的手一滑,終于放開了它。
頓時山風如刀刃劈來,他便任由自己随風所至——
跌落下萬丈深淵。
流雲溫柔,卻不能承受住他的重量。墜落之時有一瞬間的空妄,大雪茫茫,他看見蒼白的雪花被山崖上勁峭的風一激便散碎成霧,将這一切殺戮生死都幻化作夢境般的虛渺。透過那重重風雪,天宇之上竟見日月同光,無情地照落下來——
這樣地,無情呵。
他的心突然被一種難以言喻的痛楚攫緊了。有一雙輕渺的泛着霧氣的眼睛自山岚中幽幽朝他望來,他仿佛還能聽見她啓唇輕喚:“子臨……”
***
薄昳淡漠地看着腳底的雲霭裂開了一道縫隙,将那人飄搖的身影吞沒,而後又合上了,好像方才一瞬的生死變滅只不過是他的幻覺。
黑夜再是沉暗,黎明的到來也是不容置疑的。太陽終于從夜色中掙紮出來了,可是月亮卻還不肯退去——
大正五年正月乙卯,日月當空,光耀竟天。南軍反,奪武庫,燒殺甘泉宮。思陵豪強起兵,破羽林、期門禁衛以萬數。上為賊所迫,崩殂思陵,史稱日月之變。
那一日的天象太過奇異,便連遠赴雲州途中的将士們都看得清清楚楚。
長風大旗之下,聽見兵士們交頭接耳的議論,仲隐擡頭,望着晝夜分際之處,那戀棧的月亮與奪目的太陽,心頭狠狠一沉。
顧子臨……算你狠!
***
五日後。
長樂宮,長信殿。
冰雪仿佛将這一座宮殿都封存在了無邊的沉默之中,簾帷軟軟地垂落,風不再吹拂,空氣也絕不流動,宮婢宦侍們表情僵硬而動作凝滞,一聲大氣也不敢出地看着坐在殿中央的兩個人。
薄太後伸出幹枯的手,摸索着捧起案上黃表金封的傳國玺,往黃帛诏書上重重地按下了印。她的長發已全白,卻仍舊一絲不茍地盤束成端莊的高髻,就如坐在下首的皇後薄暖一樣。
不,這一道诏書下後,薄暖便不再是皇後,而是皇太後了。
薄暖擡起頭,玳瑁長擿将柔順的發絲攏成發髻固定住,發上壓着光華熠熠的金疊勝,幾乎蓋過了她那絕豔的容色。
她那樣美麗,可是她的眼神卻是死的。
她膝行上前,安靜地接過了鄭女官遞來的诏書,又轉身,交給了中常侍孫小言。
大正五年正月庚申,太皇太後诏,大行皇帝無嗣,依兄終弟及之古禮,命趙王顧澤即皇帝位。尊皇後薄氏為皇太後,大赦天下。
诏書發下後,終于能為墜崖的大行皇帝舉哀了。他的屍首一直沒有找到,五日來北軍兵士将思陵周邊的山崖搜羅遍了,只發現一把幾乎斷裂的鎏金弓和一件殘破的赤黃襜褕,正是禦物。
當拖着傷勢親督搜山的羽林中郎将封蠡将這兩件禦物放在銀盤中呈奉給守候在承明殿裏、五日不眠不休的皇後,滿朝文武都清晰地看見了她眼底裂開的罅隙,被她強忍着吞下的一切的悲哀苦難,就在這一剎那,全部如厲鬼出柙,鋪天蓋地地湧了出來。
可是她竟終究沒有失态。
她只往那銀盤上掠了一眼,便面無表情地道:“本宮去請示太皇太後。諸卿辛苦了。”
極短的兩句話,卻好像已經耗盡了她所有的力氣。她站起身,往溫室殿走去,遍身華彩為之一動。公卿百僚在她身後齊齊伏首,山呼聲此起彼伏:“恭送皇後!”
她微淡地一笑,鳳眼輕輕上挑,似含着譏诮,又似含着悲哀。
原來,站在承明殿上方,是這樣的感覺。原來,身受天下人的膜拜仰望,是這樣的感覺。
她現在終于明白了子臨的痛苦,可是她已經明白得太晚。
孫小言小心翼翼地跟在她身後,似乎害怕她一個不慎就會摔了。可是她沒有,雖然她已經整整五日粒米未進,但她的妝容仍然整齊地蓋住了她的所有憔悴和悲傷,她的腳步仍然堅定而鄭重。
她是大靖的皇後,她答應過他,她不會放棄。
國不可一日無君,既然已找到皇帝染了血的衣冠弓箭,便可以舉喪了。天下人需要皇帝,不管她有多少的留戀和不甘,都不能阻擋請立新君的滔滔物議。
薄太後身邊養慣了的鳥雀蟲魚,全都在五日前的宮變中離奇而死了。長信殿中突然少了那些禽獸的聒噪,反而顯出了無窮盡的孤寂,好像一座巨大的、吞沒一切的墳茔。
“阿暖……”薄太後嘆息了一聲,伸出了手。老婦人的視力混沌了,隐約只能看見那個窈窕的影子近前幾步安靜地跪下。她抓住了薄暖的手腕,緊緊地,幾乎抓出了紅痕,“你……你怨我不怨?”
薄暖低垂着頭,安安靜靜地回答:“怨。”
薄太後怔了一怔,旋即又苦笑:她的怨恨是那樣地理所應當,自己難道還以為她會避忌不言麽?重重虛僞的面具揭破之後,剩下嶙峋相對的影,在這山河殘破的時刻,終于顯露出了難得的真實。
“不論如何,”老婦收拾起了自己的尊嚴,一個字一個字地道,“老身只承認一樁錯誤……那便是當年,不該逼迫孝懷皇帝和阿默……”
“閉嘴。”薄暖冷冷地截斷了她的話。
薄太後微微驚愕地張了口——這樣冷酷的阿暖,讓她感到陌生,可又是理固宜然——便她自己,不也是漸漸從那個溫柔似水的少女變作了現在這樣鐵石心腸的老妪?
“我知道五日前的匪亂與您無關。”薄暖頓了頓,又開口,聲音沒有絲毫的波瀾,“我怨的是您縱容自己的家人,葬送了大靖江山。”
薄太後身形一震,終于,緩緩地、絕望地合上了渾濁的老眼,承受了她對自己毫不留情的指責。
自十六歲入宮到現在,她已經在這深宮中端坐了整整五十年。五十年,紅顏摧成白發,身邊的人一個一個地入了土,不管是愛人還是敵人,不管是親人還是仇人……都已經抛她而去了。
可是她,頑固的歲月卻仍舊不肯讓她休憩。五十年的光陰,足夠讓一個不起眼的家族成長為禍國的豪族大姓,讓天下百姓流離失所,讓孝欽皇帝治下海清河晏的疆土變得殘破不堪,處處都是災荒、殺戮和叛亂。
薄太後的聲音低低地徘徊着:“這五日來,堆了不少的奏疏。老身命中書處挑揀了一下,剩下一些是不能不看的,你不妨将它們移去宣室吧。阿澤年幼,母後垂簾,梅慈卻不如你這般聰明……”
薄暖沒有聽完她的話便站了起來,往外走去。孫小言連忙亦步亦趨地跟上。薄太後吃力地張開眼簾,看見冬日的光芒一隐即沒,那個女子已經去得遠了。
她終于感到了末日的無力。擡手,抓住那塊傳國玺,重用黃布一層層包裹好,封進了內官遞來的金匣中。
“交給新皇帝吧。”她蒼涼地道。
***
宣室殿外,寒兒強撐着虛弱的身體指揮宮人們撤下華貴的裝飾,挂上素潔的白幡。見到薄暖回來,寒兒吃了一驚,幾乎立刻就要滾出淚來,又連忙擦去了。
薄暖目不斜視地走進了殿中去,“你如今是皇太後身邊的長禦,切不可再自堕身份。”風将她冷冷的話語吹蕩過來,寒兒呆在了當地。
孫小言看了看薄暖的背影,又看向寒兒,嘆了口氣,“皇後已變了。”
寒兒呆呆地道:“她——她是太後了?陛下——”
“陛下崩了。”孫小言的話音平靜,好像這句話已經在他的肺腸裏滾過了千遍,再說出口時,連一點皺褶都不會有。
寒兒的身子晃了一晃。雖然宮裏宮外都開始籌備大喪,雖然她自昏迷中醒來時已是哭聲一片,但當真聽到這樣斬截的肯定的句子,還是天旋地轉一般令她不能承受。她突地嗚咽出聲:“這可——這可怎麽辦呀!皇後那麽年輕,她和陛下那麽好,她可怎麽辦呀!”
☆、105
怎麽辦?
薄暖很清醒地知道應該怎麽辦。
她既沒有崩潰,也沒有消沉,自逃回未央宮後,她一面往行進中的仲隐發去加急密诏,一面指揮北軍撲滅了長安城中的騷亂,五日之間,她下了百餘道中旨,迅速地掌控了亂局。又及時找來了顧澤母子,直接給那個三歲的孩子甩下一道诏命。
準備即位。
顧澤還是喜歡咬手指,回頭問他的母親:“阿母,我要做皇帝了嗎?”
梅慈沒有做聲,只是恭順地接過了旨。
她的兒子要當皇帝了,可是诏書之中,沒有一個字提及如何處置她。她想,她大概又要去守陵了吧。
淮南已叛,薄氏當國,她即使是嗣皇帝的生身母親,也沒有任何臂助,反而極容易被排斥。這樣也好,她想。她再也不要陷在權力的漩渦裏,再也不要夾在男人的野心中了。
薄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又移開。
寒兒上前,将顧澤帶了下去。
“來人。”她冷冷地道。
孫小言端來了一盞清酒,酒液湛亮,仿佛深潭之眼。梅慈看着那青綠的酒盞,全身驟然一抖。
“我——”她突然大聲道,“我願意去守陵!我願意去思陵呆一輩子,絕不來打擾——”
薄暖嘴角一哂,站起身來。
“本宮懷着先太子的時候,你曾經向我送了一方藥,你可還記得?”
梅慈呆住。
“想守陵?”薄暖低頭,安靜地看着她,“那便招認該招認的,寫一篇供詞與我。”
“是我。”梅慈忽然道。
薄暖擡眼,眼底有利刃般的鋒芒一掠而過。
梅慈的目光卻是沉靜如水。
如果能回去……回到那個人的身邊去。
他雖然把她當作另一個女人,可是他也從來沒有傷害過他。在她年輕的生命裏,她曾經是真的被那樣一個溫柔的男子愛護過。
這,才是她所能乞求到的最好的愛情吧?
她怎麽還有資格去要求更多更好的東西?
可是,可是她卻愛上了另一個人。愛了便是愛了,她自己也沒有辦法,她只能死咬着唇,血腥的刺激讓她約略清醒了一些。她擡起頭,凄然一笑,“梅慈甘領一死,願太後善待嗣皇帝,善待天下人。”
“等等!”薄暖袍袖一拂,遮住了酒盞,“你與他……是一道的?”
昔日柔婉的眉目間此刻冷硬得沒有一絲溫度,語調微微上揚,是有九分肯定的懷疑。薄暖緊盯着眼前這個女人,怪不得,怪不得顧淵臨時改變休息之所也不能逃過那些亂兵,怪不得他們的行蹤時刻被薄昳所掌握,怪不得顧淵上天入地也搜不到薄昳的影子……
“你為什麽要這樣做?”薄暖壓抑着聲音發問,幽霧般的眸子裏終于現出了不能自已的痛楚。她明明記得梅慈對她的好,她明明記得梅慈是個眼中只有自己孩子的柔弱女子,她明明記得……
梅慈凄涼地笑了。薄暖難以理解地看着她,她的眼底有淚光,可是她的笑容竟是那樣地滿足。
“阿暖,我對不起你。”她從沒這樣親昵地稱呼過眼前這個尊貴的女人,可是死亡卻給了她勇氣,她仿佛成了一個臨終言善的長者——“我若當真知道那藥會害了太子,我怎麽也不會讓你服下它的。”
“是薄三交給你的,對不對?”薄暖顫聲道,“你只要寫一篇供詞,我便可以……”
梅慈微笑搖頭。
薄暖幾乎要将牙齒都咬碎了,“他那樣害你,你為何還要包庇他?!”
梅慈慢慢站起身來,拿過了那酒盞,纖長的手指婉轉地扣在杯沿。“阿暖,”她擡頭,嫣然一笑,“你與我,本是一樣的呀……你怎麽不能懂我呢?”
仰起頭,一飲而盡。
薄暖悲哀地看着她在劇毒中掙紮,仍是悲哀地追問:“為什麽?”
梅慈臉上的血色在迅速地消失,而那風致淡靜的笑容卻益加如明月般幽麗,“求仁得仁,死無悔矣。”
斷腸的毒酒只能給她這樣一句話的工夫。她身體猛地抽搐了一下,便斷絕了氣息。
薄暖一動不動地看着梅慈臉上幽淡的微笑。那微笑像一個她至今不能索解的謎。
你死了。可是你的男人,那個你為之而死的男人,卻根本不會來救你。
你與他犯下不倫的罪行,你為他殺害了太子又殺害了君王,你幫着他将這天下攪得一團混亂——
可是他竟然就這樣讓你去死?!
這樣的死,難道還值得麽?
梅慈沒有回答,也再不會回答了。
薄暖揮了揮手,內官們上前擡走了她的屍體。
“在思陵旁邊另起一陵,讓她能與孝懷皇帝相依相望吧。”
她的聲音裏,終于有了嘆息的痕跡。
顧澤即位後,薄暖終于在宣室殿中休息了下來。
這一休息,便是整整七日七夜,顧淵的喪禮,全數缺席。
治禮的官僚找不到顧淵的屍身,只能以衣冠入殓。薄暖留下了那一把鎏金弓,挂在床頭,每日呆呆地凝望。寒兒喚她吃飯,她便吃飯;喚她沐浴,她便沐浴;一切事務都抛給了孫小言和一群外朝官僚,自己成日價只是發呆和睡覺。
當顧澤驚聞阿母“暴病而卒”,曾赤着腳跑來宣室殿大哭大鬧,孫小言直接甩去了一個耳刮子。
“皇太後還在休息,豈容你大吵大鬧!”孫小言厲聲叱罵,“既是要做皇帝的人,便該有個九五之尊的樣子!”
顧澤呆了一呆,這才明白過來,自己的眼淚已經不頂用了,他從此成了皇帝,再不會有人在意他的眼淚,也再不會有人在意他內心裏是如何想的了。
他搖搖晃晃、恍恍惚惚地往回走,感受着身上格外莊重的喪服帶來的從未體驗過的威壓。天色蒼茫如鐵,映照未央宮千門萬戶冷笑般的飛檐。他收了淚,抽着鼻子,宮婢宦侍們都跟在他身後幾步遠,不敢上前相陪。
“阿澤。”
忽而,角落處傳來一個平靜的聲音。
顧澤怔忡地轉過身,雙眸忽然大睜,嘴邊咧開了一個真正歡喜的笑容。
“夫子!”
***
不論經歷了怎樣的嚴冬,春日也總是會來的。即算它來得遲,即算它來得淺,它也總是會來的。
燭火搖漾的宣室殿寝殿中,一切都仿佛還是昨日的樣子。書案上淩亂的簡牍,床邊的玄表金綦履,簾後緩緩消磨的龍涎香……都是他的,又都不是他的了。
床頭的那把鎏金弓已經被拉壞,不能再用。薄暖盯着它,想象着顧淵在山崖上為人所迫,只能靠着一把弓支撐自己——
她閉上了眼。
她決不能再想了。
睹物懷人,是一種痛苦,又何嘗不是一種慈悲?如果沒有這些物事,她甚至會懷疑那些纏綿入骨的愛戀與相思,都不過是她自己的黃粱一夢。現在夢醒了,她看見荒涼的炊煙袅袅上升,回頭,江山已換了主人。
“無恥……”她低聲喃喃,“便想這樣将擔子都卸給我麽?無恥,無恥之尤!”
簾後人影微動,是寒兒在添香。薄暖現在已離不開龍涎香了,仿佛那是一種令她鎮靜的麻藥。她深深吸了一口氣,感受到那曾經流轉在顧淵身體裏的濃郁香氣又在她的血液裏涼了一遭,才慢慢地發話:“寒兒。”
“奴婢在。”空阒之中驟然被傳喚,寒兒受了一驚。
“聶丞相和安成君還沒有找到麽?”薄暖疲倦地問。
寒兒輕聲道:“沒有。太後不必憂心了,聶丞相和安成君都是有福之人……”
一聲冷笑,打斷了寒兒好心的安慰。薄暖稍稍挑起了年輕得蒼冷的眉,那神态竟酷似她剛剛死去的丈夫:“有福之人?那你看,大行皇帝和本宮,算不算有福之人?”
寒兒被這句話堵得啞口無言。想寬解她,又不知從何說起,難道要硬着頭皮承認這天人兩隔的夫妻是有福的?薄暖感受到她的無奈,自己的心也如香灰一寸寸萎頓下去,終而,聲音也衰竭了:“将奏疏拿來我看看。”
“是!”寒兒大喜過望,太後終于肯起身了!她連忙去書閣裏搬來了一些奏簡,不敢搬太多,怕累着太後。
薄暖披起衣衫走到書案前坐下。那是顧淵慣常坐的位置,他坐在這裏,手握着刀筆,凝眸批閱奏疏,一批便是一整晚。燈火微明,她躺在床上看着他如削的側臉,她常常想,這就是她的丈夫,她即将共度一生的男人,他會是個了不起的好皇帝,大靖朝堪與孝欽皇帝比肩的中興聖主……
現在再想過去,那種種悠遠的幻想,竟都成了諷刺。
寒兒正打理着床榻,忽然聽見一聲刀筆落地的輕響。她回過頭去,卻見禦案之前,年輕的太後容色慘白,手中的筆杆掉在了地上,雙眼死死地盯着案上的奏疏。
寒兒心頭一咯噔,莫不是那奏疏上有什麽忌諱的東西?薄暖卻突然轉過頭來了,朝她厲喝一聲:“叫孫小言過來!”
“喏!”寒兒連忙提着衣裾奔了出去,片刻之後拉着孫小言氣喘籲籲地跑回前殿,薄暖突然擡手,将一卷奏簡重重砸在了地上!
“這都是什麽東西?”她的眉目間仿佛凝了冰霜,寒氣微微,令人心膽皆戰。孫小言連忙搶上,将那竹簡一抖,只是掠了一眼,臉色便刷地青了。
“這……這都是些什麽人?”他将竹簡嘩啦抖開,直接去看擡頭上的署名,“禦史、廷尉、太常、少傅……他們都要薄昳還朝?”
☆、106
薄暖的目光空落落的,“他們明明知道……是薄三害死了……先帝……”
“先帝”兩個字,依然能讓她聲音發顫。
“不,”孫小言驚駭了片刻便沉穩下來,“他們不知道。”
顧淵遇害,事屬機密,外朝百僚只知道他是喪生于亂軍之中,卻全然不知幕後實情。
薄暖茫然地轉向他,“他們是在逼我。”她指着孫小言手中的奏簡,慘然一笑,“那個廷尉黃濟,曾經也是子臨親手拔擢,不成想連幾斤骨頭都沒有!”
孫小言沉默。群情洶洶,豈是一兩個公卿所能左右?薄家根深蒂固,薄昳素有令名,何況又是小皇帝的老師,這時候百官上疏請求讓薄昳還朝,并不奇怪。
便是薄昳這時候說要自己當皇帝,他都不會奇怪了。
“子臨好不容易收拾了薄氏五侯,”薄暖喃喃,“沒想到,竟是給阿兄——給薄三做了嫁衣。現在太皇太後沒了實權,侯府又接二連三地倒了,薄家滿門上下,連帶滿朝的門生故吏,想來都指望着薄三了吧?”
孫小言微帶悲哀地擡眼,看着熒熒燈火下的阿暖。實在是太年輕了啊,大約才将将二十吧?就成了皇太後,成了這座滄浪中飄搖的王朝之舟最後的掌舵人。顧淵過去将她保護得太好了,她縱然智計萬方、才華橫溢,卻也從沒有應對過這樣詭谲多變的人心與朝局,由而,她也就從來不曾體驗過顧淵所處的這種絕境——
這種天下人都等候着他的英明神武,而他卻再也拿不出絲毫辦法的絕境。
***
縱是薄暖下令将他們的奏疏全都壓下,群臣卻仍在前赴後繼地上書請求讓薄昳還朝主持危局。
他在暗中布置的力量,已經滲透軍隊,滲透官場,滲透民心。
他甚至已經不需要再借助外戚的身份,就可以輕而易舉地、帶着帝王師的榮耀風風光光地還朝了。
壓垮薄暖的最後一根稻草,是一封加蓋了天子玺印的帛書。
帛書上的字稚嫩笨拙,卻是堂堂正正的天子禦筆。年僅五歲的小皇帝一個字一個字地斟酌過了,向他名義上的母後呈上了這一道百餘字的請願,抑或說是威脅。
薄暖看着那帛書上的玺印,微淡地笑了。
她除了笑,也不知道還能怎樣面對這個無知的孩子了。
“你是皇帝,”她說,“你下的诏書,便本宮也無權駁回。又何必再問呢?”
顧澤的眼睛一亮。
“母後的意思是,夫子終于可以回來了?”
那樣幼稚的眼神,那樣單純的孩子。薄暖疲倦地閉上了眼,在她幽沉昏暗的腦海中,顧澤一身明黃朝服、通天冠、雲紋履的模樣竟似與另一個孩子的眉眼重合了……如果,如果是民極在位,一切會不會不一樣?
不,不會。
這天下已經從裏而外地朽爛盡了,不管坐龍庭的人是誰,都不會改變山河殘破的事實。
她又怎麽能再去責怪一個不懂事的孩子?
大正五年五月诏,皇太後兄薄昳令德素著,賢能威重,茲令還朝,拜為大司馬大将軍,并襲廣元侯爵,益封五百戶。
薄昳意氣風發地邁入承明殿,冠服一新,至為尊貴的金印紫绶将他的身形襯托得更加修長出塵,宛如庭中玉樹。小皇帝站起身來,滿臉歡笑地迎接他的老師,他志得意滿地從容一笑,撩起衣襟,行了個端端正正的大禮。
“臣薄昳,參見太後、陛下,太後、陛下長生無極,大靖享國永昌!”
薄暖坐在垂簾之後,安安靜靜地接受了他的朝拜。薄昳站起身的一瞬,目光似有意似無意地掃來,剎那間仿佛耀出了尖銳的銀芒。
他舍棄了養育自己的父親,舍棄了依戀自己的女人,舍棄了信任自己的朋友,舍棄了不知道多少尋常人引以為幸福的東西……才走到今日這一步。
他知道,薄暖也知道,這世上,已經無人能阻攔他采摘那最後的果實。
六月,廣元侯薄昳進爵安靖公,益封千戶。皇太後臨朝,薄昳秉政,百官總領于昳,而太後之旨不能出三宮。
七月,定趙王太後谥號孝靜皇後,起靜陵。募三輔流民,編為常勝軍,赴益州、淮南平叛。
八月,上祭宗廟,安靖公稱攝皇帝。立明堂、辟雍,考天下風俗,定于明年改元更化,與民更始。
與改元诏書同時下達的,還有一份遞往內宮的帛書。
皇太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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