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17)
之母陸氏,久在睢陽,冢茔不掃,贻羞王室。茲命羽林三百,護送皇太後往睢陽省墓,迎陸氏梓宮回京。
看到這一份将她趕往睢陽的诏書,薄暖再也忍受不住,騰地站了起來。玄黑的衣袍蓋住了她的痛苦,而發上華貴繁重的步搖仿佛狠狠壓下了她的怒火。
“他已經是攝皇帝了,”她的手在長袖中顫抖,“他到底還想怎樣?”
孫小言拱手垂立,恻然:“太後……可想回睢陽去?”
她怔住,剛才還在燃燒的目光一霎便暗沉了下來。
睢陽?
那是個多麽遙遠的地名啊……
她離開睢陽,也不過才五年光景;可是這五年就像夢一樣,所有的愛恨悲歡,全都在這五年裏一把燒成了灰,将她的心燒得只剩下一個空洞的華麗的殼子,她站在這蒼茫廢墟上回頭望,竟然已完全看不清楚五年之前,睢陽的梁宮裏,那年少無知的歡喜。
寒兒低着頭,她不知道睢陽有什麽,但她已看懂了太後在方才那恍惚的一瞬,眼眸中透露出的脆弱的迷戀。她在睢陽,一定埋藏了很多很深的記憶吧?
孫小言輕聲道:“太後,容小的說句不中聽的話……這天下,自先帝崩逝時起,便已經落入安靖公的懷裏了。不管他會不會真的篡逆,宣室閣上那個小孩子,都是收不住人心的……”
薄暖咬着牙道:“那又如何?這是子臨的江山,子臨不在了,我便要替他守住!”
“太後您忘了,”孫小言悄悄挑起了眼簾,“仲将軍還在雲州,他手底還有十萬兵馬——安靖公這會子既然要将您趕出去,您不妨将計就計……”
薄暖臉色微變,眸光一瞬千幻。
孫小言幾乎有些不忍心去看她此刻的眼神。當一個人明白地知道了自己的一舉一動都會影響全天下,于是便将萬事萬物在她的掌心裏一個一個地取舍時,就會有這樣的眼神。
如臨深淵,明明滿懷恐懼,卻又隐露興奮。
她要報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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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邊殘陽漸漸吞噬了長安三宮的巍峨陰影,皇太後的辇輿儀衛緩緩行出了皇城門,薄暖帶了寒兒,任由車馬搖搖将自己帶離了那片深不見底的吃人的宮闱,仿佛有什麽東西掉落在了那裏,再也找不回來了。
皇太後出巡睢陽,路途雖遙遠,也必要保證十分的舒适。然而路上卻總見到饑民哀哀的眼神,縱然羽林郎在前肅清道路,他們也常疲弱得挪不動身子。有一些郡縣令長已經管控不住轄內大亂的局勢,所能擺給她看的只有一條幹淨的道路,而在這條道路之外,阖州百姓都處于水深火熱之中。
她每每攥緊了車窗上的木棂子,才能以指甲上尖銳的疼來磨鈍一心的抽痛。這就是子臨心心念念的江山,它已經千瘡百孔,縱然薄昳是神仙再世,只怕也救不回這個世道了。
睢陽郡的郡守府移到了北城。皇太後親臨郡治,實在是前所未有的大貴重之事,睢陽郡守全家都俯伏在府前跪候了一整天。薄暖自車中下來,扶起陳郡守顫抖的身子——
她知道他為什麽顫抖。因為他也不知道面前的這個皇太後還能做多久的皇太後,也就不知道自己這個郡守還能做多久的郡守。
她和顏悅色地道:“辛苦太守了。本宮想到自己過去的那間茅舍中休息。”
陳郡守一呆。過去?茅舍?他怎麽都沒有聽說?
“本宮是來省墓的,陳郡守不知道麽?”她溫聲道,“本宮的母親,也就是安靖公攝皇帝的母親,正葬在本宮當年的小院之中。”
陳郡守回想着那道突如其來的诏命,“可是,先帝已下令将您的母親移葬在舊梁國的王陵,所以下官以為您會先去梁宮……”
薄暖的神情猶端得冷靜,但她的嘴唇白了。
子臨……原來還做了這樣的事?
不,不能再想了。
她的手指刺進了掌中肌膚。
“本宮還是先去當年的小院看看。”她努力平複着呼吸。
皇太後辇輿還未到,三百羽林郎已當先将北城的這座小小院落團團圍住。薄暖下車時,便見到一片甲胄兵刃的寒光,不自主皺了眉,“讓他們離我遠點。”
“太後,這可不行。”寒兒小聲道,“您可再不能出事了……”
薄暖心頭一凜,看向那邊甲胄肅穆的封蠡。她不再多說,由寒兒相伴,邁步走入了這小小院落。
☆、107
薄暖推開門,立時倒抽了一口氣。
房中赫然一盞青玉五枝燈,正是梁宮的舊物——陳郡守倒是會現搬。
青玉五枝燈的光芒清幽地灑落,盈盈地将這小屋寡淡的陳設照出了一層朦胧的麗色。還是那簡陋的小床,還是那散落在地的竹簡,還是那被扯落的床帏和一搖一擺的鸠車……
——“殿下怎麽不穿好衣裳!”
——“孤穿好了啊,不信你轉過來看看。”
——“你在避忌些什麽?你本來就要服侍孤的。”
回憶在這個光影錯縱的剎那驟然清晰,就像一把鋒利的匕首出了鞘,耀痛了她的眼。她往前走了一步,便踢到了那鸠車的後擺,小兒的玩物立時前前後後地搖晃起來。她呆呆地看着那無知的鸠車,不知過了多久,忽然往床上一坐,将臉頰都埋在了雙掌中。
“出去。”她的聲音悶悶地、盤旋地發出。
寒兒憂心地看着她,到底還是退了下去,合上了門。
門外月華如練。封蠡帶着羽林衛守在院落外圍,此刻——
竟都是跪着的。
三百羽林郎無聲無息地跪伏于地,其狀又似莊嚴,又似詭異。而在這無聲無息之中,獨獨背手站了一人,桐簪束發,素衣如月,寒兒沒有看見他的臉,自己卻已然呆在了地心。
***
薄暖終于再也不能承受住回憶的重壓,往床上一倒,便哭出了聲。
她忍了那麽久了,忍了那麽深了,可是回到這個地方,回憶的閘門轟然打開,她才發現自己遠沒有想象的那麽堅強。
子臨……你為什麽要離開我?
她和衣在床,哭得累極,竟然就這樣滿頭淩亂地睡着了。燈火還亮着,簾帷都沒有放下。她已經很久沒有做夢了,自從子臨駕崩,她便連夢境都失去了。
便連那個邪惡的鬼影,都不再來找她了。黑夜像一座深淵,寬厚地包容了她的所有痛苦和迷惘,讓那些往事全部都隔絕在了三尺之外的幽幽燈影裏。睢陽的夏夜一如她記憶之中的那般溫暖,皎潔的月亮隐在雲層之後,清輝溫柔撫落,好像母親包容一切的眼神。
“唉……”
忽而,便在這一片茫然的明麗燈火中,響起了一聲悠悠的嘆息。
而後,青玉五枝燈的光亮,悄無聲息地滅去了。
她全身陡地一顫:是誰?這聲音……這聲音……是誰?!
仿佛感受到她的不安,一只手在黑暗中輕輕地撫摸着她,一下下理順了她的發。她的心幾乎要跳到嗓子眼上,一種震撼的心情攫奪了她的全副理智,這是他的動作,這是他專屬于她的動作——
她緊緊地閉着眼,晶瑩的淚水卻接二連三地自顫抖的長睫下湧出。
子臨……你終于肯來夢裏看我了麽?
似乎看到了她的淚水,那只溫柔的手猶豫了一下,忽而張開了,将她攬入了自己的懷抱。開始的時候動作尚還輕柔,然而他在她柔柔的墨發間深深吸了一口氣,立刻就将她箍緊了,好像要把她揉進自己的生命——
“阿暖!”他終于喚出了聲。
他的聲音是那麽低啞,那麽疲倦,那麽傷沉——這不是她所熟悉的他!她的子臨——她的子臨啊,永遠是堅定不移,冷銳有力的——子臨,你怎麽了?她忍不住伸出手去觸碰他的臉龐,涼涼的,沒有一絲溫度,然而觸感卻仍舊是她所熟悉的輕滑,好像一塊上好的美玉……
子臨……你瘦了。她喃喃。
你自登基以後,便是日漸消瘦,從來沒有過一日的快活。疲敝的百姓折磨着你,跋扈的外戚欺淩着你,你很堅持,但是你從來沒有快活過。
現在你已經解脫了啊……你已經在渺渺茫茫的泰一世界裏了,可怎麽卻還是那樣瘦呢?
他閉上了眼,任由她的手茫亂地撫過他高挺的鼻梁,直棱的眉骨,而後輕輕覆上了他的眼。他的眼睫在她纖長的手指下微微顫動了一下,仿佛蝴蝶扇了一下脆弱的翅膀。她什麽都看不見,可是心裏卻莫名地充滿了安定的力量,她用力傾過身去想吻他的唇,他卻好像當先預料到了,薄涼的唇安靜地迎了上來。
唇齒相觸的一刻,她的淚水終于清透地掉落,陷進她繁重的翟衣的皺褶裏,浸沒了玄黑的經緯。
他忽然就慌了,一邊研磨着她柔軟的唇瓣,一邊伸出冰涼的手指抹去她的淚,聲音在她鹹澀的齒關間低低徘徊,“不要哭,我回來了,不要哭……”
你回來了。她啞啞地說。你終于肯回來見我了。
“傻子……”他低低嘆息,“我便是死了,也舍不得你的,何況我并沒有死呢?”
她吃了一驚,卻更加閉緊了眼,仿佛想搖頭,卻做不出任何動作。
我不信——你這個無賴,你慣會騙我……
他将臉埋在她的頸窩,男人憔悴的氣息輕輕淺淺地噴吐在她最敏感的地方,突然,狠狠地往她頸間肌膚張口咬了下去——
疼痛襲來的一刻,她驀地睜開了眼。
黑暗無邊無際,他在她的上方,靜默地看着她,雙眼仿佛天地日月一樣清亮有定,占領了她的全部世界。
***
顧淵在長安城北墜崖之後,受了很重的傷,所幸被路過的采藥人所救,大難不死。然而他醒來之時,卻已經不在長安。
采藥人無奈地告訴他,思陵附近發生了宮變,皇帝都死了,太皇太後和皇後下令徹查長安內外所有嫌疑人,自己只能趕緊跑出來。
“我曾經下過一道旨。”顧淵一刻也不肯放開地擁着薄暖無力的身子,緩緩地道,“開放皇家禁苑,借給貧民耕種漁獵。沒有想到,這一道诏書竟然救了我的性命。”
因果劫緣,不外如是。
薄暖睜開眼,又閉上,又睜開。這樣的動作她重複了許多次,才最終确定他不是自己夢中虛幻的倒影。然而燈火已熄,簾帷已落,外間的月光只能透入半分水一樣的幽澤,将他利落的側影削成一片單薄而挺拔的山淵。她仍舊不能相信,總忍不住要摸索一下他堅實的胸膛。
他輕輕抓住了她的手,放在唇邊一吻。他的呼吸烙印在她的指尖,又燙得她縮了回去。
“我一直很擔心你。”他啞聲道。
她抿了抿唇,終于說出了他們相見後的第一句話——
“我以為你死了。”
他沉默片刻,慢慢道:“我知道,你讓阿澤即位。你是對的。”
她搖了搖頭,仍是重複,聲音如弦般顫抖起來:“我以為你死了!”
他突然用力抱緊了她,澀聲道:“我如有一絲一毫的辦法,也不會出此下策!薄三也是等不及了,按他的計劃,應當是逼我退位,然而他卻用了這樣魚死網破的招數……”
他在說什麽?
她怎麽一個字都聽不懂?
“你……”她的手指痙攣地攥緊了他的衣襟,眼神凄惶,“你都料到了?你明明知道,你明明知道薄昳的野心,對不對?”
他輪廓堅硬的下颌緊繃成一線,薄唇開合間仿似在微微地顫抖:“我原有上中下三策。”
上策,便是找到薄昳謀國的證據,在他的勢力形成之前,以三公治之。然而薄昳卻狠心把父親薄安推上前臺做了替罪羊,顧淵手中的所有證據都指向了薄安而不能動搖薄昳分毫。
中策,便是直接動用軍隊,逮捕薄昳,以嚴刑峻法逼其就範。此舉雖然不講道理,但卻是最有效的。然而不說薄昳始終不見蹤影,軍隊都早已被薄昳的勢力所滲透,思陵那日……他們都看到了。
“那下策呢?”薄暖顫聲問。
“下策,”顧淵沉默半晌,“我還有彥休的軍隊。他們在邊塞上,對薄昳是最大的威脅。”
薄暖只覺眼前一黑,“你——你早就盤算好了是不是?你和仲彥休早就商議好了是不是?你早就打算抛棄我了是不是?”
她攬着衣襟噌地坐了起來,目光剎時冰冷了下來,毫不留情地盯着他。
“不是。”顧淵卻沒有生氣,只是靜靜地回答她,明亮的雙眼一瞬也不瞬地凝注着她,痛苦都掩下去了,顯露出來的只有平靜的溫柔。他伸出手想碰她,她卻往後縮了一下,他眸光一緊,“我從來不想抛棄你。我原以為至少可以帶你一起走,并沒想到薄三竟會喪心病狂地弑君——當我墜崖的時候,我是真的以為我會就這樣死了,”他頓了頓,“那一瞬,我只想到了你。”
薄暖呆呆地看着他,兩行清淚倏忽之間毫無預兆滑了下來,滑出了兩道清亮如新月的痕。可是那雙眼睛卻由而被洗得更冷,仿佛照徹紅塵天地的一塊無情的玉。
“那一瞬,我想,我若死了,你怎麽辦?”他微微嘆息,“所以,我不能死。”他坐直身子,不再看她,聲音也沉入無際的深淵,“我摔下懸崖,全身都動彈不得,但我知道我不能死,我便睜着眼睛等,我不知道我等了多久——大雪封山,我想,大約不會有人再來了——可我還是要等,我身體都麻木了,可是腦子裏是清醒的——我知道,你也在等我。”
我知道,你也在等我。
“你相信神靈嗎,阿暖?總之那采藥人出現的時候,我便信了。”
☆、108
她咬着唇,心在抽搐中一分分軟了下來,“你……你的傷怎樣了?”她欲起身給他檢視傷口,卻忘了當下是一片黑暗。不知被她碰到了哪裏,他痛得“哼”了一聲,額上都冒出了冷汗,不想被她見到,徑自按住了她:“我不妨事。”
“真的嗎?”她目光灼灼。
偏是在這樣的時候,她便清醒了。
他低聲道:“見到了你,怎樣的傷都不妨事了。”
她将信将疑,又想起那個采藥人,心裏氣極,“那人救了你,怎麽不把你送回來?我派了許多人去找你,結果只找回你的……”她說着說着又想哭,“他若把你送回來,我,我給他萬戶侯!可他竟然把你帶出了長安,我就只想殺了他!”
他聽得好笑,“都是堂堂皇太後了,怎麽還這樣孩子氣?我當然不能告訴他我是皇帝。”他輕輕安慰她,“明裏雖然是你在找我,但暗地裏薄昳的人馬一刻也沒有放松。我是想去雲州的,可自長安往雲州的道路早被薄昳層層把守住了,我不能冒險,只有先走睢陽,迂回過去。”
她愣愣地擡起頭,卻還停留在他的第一句話裏。“我才不是皇太後,皇太後都是寡婦……”
“對對對,你才不是寡婦。”他心頭的愛憐幾乎要化成了水,耐心地應和她,低頭又在她唇上輾轉一番,直吻得她面泛潮紅,才帶笑道:“我問你一樁事情。”
“嗯?”
“我……我的谥號,”他的眼神漸漸地凝定了下來,“是什麽?”
這問題很古怪,可是這古怪之中,卻透出了無限的凄涼。她知道,他是在詢問她,自己執政的這五年,究竟能落下一句怎樣的終評。
“大禮都是由薄三敲定的。”她慢慢地說,“你……谥號……孝哀。”
他渾身一震。
恭仁短折曰哀,德之不建曰哀,遭難已甚曰哀,處死非義曰哀。
他閉上了眼。
她心痛莫名,眸中的淚意都在發顫,“這都是薄三……”
“我剛才已經見過了封蠡——幸好你帶來的是他。”似乎不欲再多談自己的谥號,他直接扭轉了話題,語意是一如既往地強硬,“長安的局勢……我都已經知道了。”
她擡起頭,眼裏水霧彌漫,将他的影像都變得模糊,他劍眉微壓,平素淩厲的容顏,此刻卻顯出了無限的憂傷和眷戀。她忽然就慌了神,她好害怕他這樣的表情,當一個人竭盡全力也不能成功,便會露出這樣的表情。她想坐起身來,卻被他伸出一手,溫柔、然而不容置疑地按住。她不由得雙手捂住了臉,只覺羞愧欲死:“我……我對不起你……薄三步步緊逼,我的懿旨一道都發不出去,我不懂朝政,公卿百官也沒人聽我的……”
他抱緊了她,輕輕拍着她顫動的背。“沒有人怪你。”他柔聲道,“江山危亡,豈是你一人之力所能挽回?這半年來,我道途颠簸,孤身一個躲藏此處,不知道長安宮中的消息,只見到了遍地民不聊生的慘狀——我才知道,不管我多麽努力,大靖朝,也終是要亡國的。”
她呆住了,怔怔地擡起頭,尚未幹涸的凝了露水的眼癡癡地看着他。
他的聲音渺遠得好像被風吹散的燭煙,“就算沒有薄三,大靖朝也已經走到了盡頭。阿暖,你明白嗎?自孝欽皇帝的千秋功業而後,民力已竭,民心已散,我要救這天下蒼生,唯有打破重來。”
她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打破重來?”
打破……打破什麽?打破這座祖宗傳下的江山?!
這——這才是他說的——下策嗎?!
顧淵點了點頭。在這一刻,她終于又見到了她所熟悉的少年的鋒芒:毫不猶豫的,從不懷疑的,一往無前的。
“現在你來了,真是天意。”他的聲音定如磐石,“雖然只有三百人,但也已完全足夠了。我只需要向彥休傳遞上消息……然後我們一路收攏叛軍,往雲州去。”
薄暖聽得瞠目結舌:小皇帝還在位,顧淵作為名正言順的上一代皇帝,竟然不回長安,反而與叛軍合流,這……這不是叛亂嗎?!他為什麽,他沒有必要這樣做啊!
顧淵看着她的表情,了然地一笑,“薄三迫不及待将你趕出長安,一定會有動作。我猜,我馬上就師出有名了。”
夜色深沉。
國事沉重,薄暖不能完全理解,但又好像已理解了幾分。顧淵知道薄昳要篡逆,其勢已無人能阻擋,但他仍有他的辦法,去拯救他的臣民。
——真好。
她迷戀地看着光影之下他如削的側臉,沉溺一般地想。
——我再也不要體驗失去他的滋味,再也不要了。
天色已漸漸亮了起來,兩人不知疲倦地訴說着這半年來生離死別的苦痛,又回憶起這間小屋中曾擁有過的年少時光,只覺都恍如隔世。
只有眼下,他擁抱着她,她依偎着他,這樣的姿态才是最真實的,好像已經綿亘了千萬年,從來沒有改變過一樣。
就如他們的心,也從來沒有改變過。
“你那時……活脫就是個無賴。”
“我倒覺得我那時太拘束了。”
“你還想怎樣?”
“我就該直接在這裏,在這間房子裏……”聲音漸漸低沉如誘惑……
“你——你無恥!”
自夜中被他喚醒,她就絕不肯再睡去。直到太陽升起,一點點将枕邊人的眉眼照得清晰,她也沒有感到絲毫地放松。
他不由苦笑:“都趕了這麽久的路,怎麽還這樣有精神?”
她咬了咬唇,“我仍舊怕你是假的。”
他将她的手放在自己臉上,一副束手就擒的樣子,“來,任君檢驗。”
她被他的一本正經逗得噗嗤一笑,他眸中倏忽一亮——
她終于笑了。
她這一笑,他才感覺到原來是真的天亮了,日光透入土窗又統攝進她那雙幽谧的眸,當她笑顏展露,便都燦燦然照耀了出來。她已經不同于五年前那個清淡的少女,現在的她美麗得奪目。
而她的這種美麗,是他給予的。
她便帶着這種絕美的笑容,探手一點點撫摸他的臉。在晨光的映照下,她終于能看清了,他的下颌邊有一道淺淺的傷疤,似是箭镞擦過而留下的血印。她心疼地不敢去碰,卻忍不住盯着那道疤看了許久。
“莫不是破相了,值得你看這麽久?”他委屈地道。
她輕聲道:“破相倒不至于,好像顯得你更俊了。”
他淡淡一笑,不予置評,眼神底裏卻顯然是被奉承到的高興。那道疤并不顯眼,她卻還是要問:“還疼嗎?”
“不疼。”他說。
她皺起眉頭,“你一定還受了許多傷。”
他徑自躺倒在床上,無賴地将手腳一攤,又重複一遍:“任君檢驗。”
她看着他俊逸斜飛的眼,忽然就明白了他這個姿勢的含義,清麗的臉龐刷地燒得通紅。“你……你不要岔開話題。”她羞惱地道。
“我沒有。”他側過身子看她,輕聲說着,拉過她的手挑開了自己的衣襟。她的手仿佛有了感應,輕輕地撫上他光裸的背脊——
“咝……”他倒抽了一口氣。
她的臉色駭得煞白,再也顧不得許多,嘩啦一下撕開了他背上的衣衫!
一道深可見骨的箭傷,赫然在目!而在這道箭傷的四周,還遍布各類兵刃造成的皮肉傷疤,有的已經結痂,有的卻還泛着紅色,顯然是沒有及時處理,造成久難愈合。
她伸手,顫抖地輕碰那道直入骨肉的箭傷,他猶硬氣地微笑道:“胸前一道,背後一道,薄三送我的兩箭,我一定會原樣還回去。你不必擔心,我是遭人暗算,單論武技,他打不過我……阿暖?”
“啪嗒”一聲輕響,是一滴淚水決然墜落的聲音。
“我如今才知道,”她低泣,“你受了多少的苦……”
他感受到背脊上一滴絕望的清涼,而後便在他的傷疤間劃出了一道凄美的水痕,隐隐然帶來了一些痛,然而更多的卻是癢,這癢自他的傷口忽然傳入了他的心肺,又飛速地占據了他的四肢百骸——
他突然一個翻身,長腿一勾,便将她整個人都壓在了身下。
她癡癡怔怔地凝望着他的眼睛,仿佛一只無辜的羊羔。可是她白皙的肌膚分明如在呼吸,而她的每一道呼吸都恍如一份邀請——
令他不能自持的邀請。
他一瞬也不瞬地與她對視,明明已經一夜未眠,整個人卻依舊處于死別重逢的極度亢奮之中,他壓迫着她,他逼她将自己心底裏的感情都表露在了那一雙驚兔般的眼眸裏。
她微微惶惑,又微微憂懼地注視着他,似乎還在為他的傷勢而懸心。他中箭墜崖,傷勢不可謂不重,不然也不會半年不見蹤影。
此時此刻,見到她這樣的眼神,他又感到氣短,好像一定要向她證明什麽一般,他一低頭便封住了她的唇。
☆、109
她有些驚訝,唇齒微張,立時便被他侵略了進去。她的氣息芬芳,又沾惹了微漠的淚滴的濕意,竟仿佛混同成了醇酒般的芳香,令他迷醉不返。她苦苦熬了半年,他又何嘗不苦?在每一個颠沛流離的日夜裏,他都只能靠着這一份美酒醇香的回憶堅持着活下去罷了。
他閉上了眼,仔細地感覺她花瓣一般嬌嫩優雅的唇,兩手撐在竹枕兩側,桐簪稍稍松開,長發正滑落在她的身上。他的衣衫方才已褪了大半,忽而,一只手放在了他的胸膛上,按在了他的心口。
他的吻稍一停頓,心跳驟然加速如擂鼓。
他最脆弱的地方已包覆在她掌下,他的生命,他的希望,他的理想,仿佛都被她溫柔地撫慰着。可是他控制不住自己的心跳,那仿佛一定要在天地間找到應和者的孤獨而強勁的心跳,因為她溫柔的撫摸而猝然急遽起來的心跳……
他擡起身子,仲夏的日光照在他結實的身軀,竟好似微微發亮的。她恍惚地擡眼看着他,聽見他說:“阿暖……”
“嗯?”
“起來,”他啞聲說,“讓我抱一抱。”
這要求恁地孩子氣,她微微一笑。他眸光輕閃,便拉着她潔白的手臂讓她同自己面對面地坐在床上,然後,他安靜地抱住了她。
她的身子微微一顫,感覺到他的下颌在摩挲她的發,而他的手在她的背心跳着輕曼的舞步,緩緩地向下、向下……
癢。
她閉上了眼,承受他帶給自己的這種癢,口中輕微地“嗯”了一聲。
兩人不知何時突然焦急起來,她喘着氣拉下了他的內外衣衫,他輕笑着扯開她的衣帶,連好好除衣的耐心都沒有便将唇舌膜拜一般地親吻上她的每一寸肌膚,感受着她也因自己的快樂而快樂,因自己的悸動而悸動……日光初透,簾帷飄拂,四周靜谧,只聽得見兩人年輕而急躁的喘息聲,再沒有旁人來驚擾他們此刻自得其樂的歡娛——
他是自由的,她也是自由的。
這裏沒有鳳闕九重,沒有萬幾宸翰,沒有公卿百官,沒有社稷江山。
這裏沒有牢籠。
只有一張情愛的大網,悠悠然自萬丈紅塵兜罩下來,将他們二人全困在這方寸之間,便連手指的每一屈張、發絲的每一起落、眼神的每一明暗都好似會驚動到對方身體最深處的秘密,夏末的睢陽真熱啊,汗水鹹澀地滴落下來,分不清是誰的,他低低地嘶吼,她輾轉地吟哦,快感無跡可尋,卻又鋪天蓋地。
“子臨……輕點……”她眸光幽然似染,實在已沉醉了,抱着他的手輕柔撫摸他背上的傷,神智仿佛已抽離了身體而飄拂在半空,說出的話都是無意義的破碎片斷,“不要,我……”
“什麽不要你?”他劍眉一軒,男人在這種時刻總顯出令她迷戀的鐵腕柔腸,“我這輩子,下輩子,下下輩子,都要定你了……”他忽然仰起身子,長發飄落,玉石般的臉龐上汗珠微亮,反射出千萬層流轉的日光,而他凝注着她,那眸光竟似比日光還要亮,還要灼燙。
她咬着唇,艱難地承受,卻又于這艱難之中體驗到了無窮盡的美妙,情-欲宛如引人入魔的毒,她嘗過之後便不肯釋口。床頂素潔的幔子在搖蕩着,仿佛一整個宇宙都在為他們的動作而危險地晃動。千萬條奔騰的河流決了堤,将她的世界毀成了一片汪洋。她卻不由得開心地想,就這樣吧,就這樣讓她溺斃在這汪洋世界之中,只要他們的身與心都交付在一起,便是溺斃了又何妨?
薄暖不記得自己是何時睡去的了。趕路一個多月,身子早就疲勞到極點,陡然遇見顧淵,便在一夜之間燃燒盡了所有的精神力,日上三竿時分,恰恰睡熟。她只感覺到自己身邊那個溫熱的胸膛裏是真切地有一顆正在搏動的心髒,她便滿足了,睡着的時候,唇邊猶帶着笑意,臉頰陷在長發叢中,似個可愛的小貍兒。
顧淵将手臂給她枕着,又将絲被往上拉了一些。時值九月,陽光雖然晴朗,畢竟不可輕易沾了秋氣。他也随着小憩,然而不過片時便醒了來,看她睡得沉酣,不忍驚動,自去拿了水盆毛巾來清理今晨歡愛留下的亂象。
薄暖迷迷糊糊地醒來之時,居然已近黃昏,暮光斜入窗牖,昨夜的一切漸次在腦海中浮現。這般晝夜颠倒于她也是少有,想到害她這般苦睡的罪惡之源,臉頰刷地燒了起來。
伸手一探被褥,卻突地冷醒,一下子坐直了身,睜大了眼睛望向這個空蕩蕩的房間。
他……他不在。
他去哪裏了?
難道……難道這真是她的一個夢境?她低頭,看見自己卻換上了宮裏帶來的新衣,床邊擱了一盆清水,似乎是為她洗漱而準備的。
她掀開絲被,欲下床來,雙腿忽地一軟,又跌坐了回去。她愣怔了好半晌,忽然傻兮兮地笑了起來。
是真的——是真的!
昨晚與今晨的一切遭逢,都不是她一廂情願的幻夢——他回來了,她的子臨回來了!
可是……她輕輕蹙眉。他又去哪裏了呢?
外間響起寒兒的聲音,“太後醒了?可要奴婢服侍?”
“太後”。這個生硬的詞彙突然将她從绮麗溫香的眠夢中拽了出來,逼着渾身*的她面對現實的冷風。她咬了咬唇,“不必了。”
她一個人更衣,洗漱,然而寒兒卻還是走進了房間裏來:“奴婢想……”
“誰讓你進來的!”她冷冷地道。
這個地方收藏了她平生最美麗的記憶,她想自私地保留,不許其他任何人踏足。這不算很過分吧?
寒兒吓了一跳,可憐巴巴地道:“是,是陛下——不,”她改口,“是公子讓奴婢來看看的……”
公子?薄暖的眉頭鎖得更深。他在玩什麽把戲?
“他在哪裏?”她問。
“公子……”寒兒戰戰兢兢地小聲道,“公子在後廚。”
後廚?!
聽到這句回答,薄暖結結實實地受到了驚吓。
他一向不是潔癖最重的麽?最講究君子遠庖廚的麽?她難以想象他去後廚要做些什麽,雙足往鞋履一套便跑了過去——
卻呆住了。
柴竈邊,瓦缶間,那人一身簡單的青衫,長發束起,面容素淨,正來去自如地洗菜下鍋。他的容色很平靜,動作也很熟練,夏日悠長,火眼中柴火如星,烘得他如玉的臉龐微微發熱,沁出了幾滴汗珠。
他一轉身,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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