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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她,徑自道:“去幫我汲些水來。”

這話說得如此自然,她怔了一怔,都沒有感覺到其中有什麽不妥。便默默地“哦”了一聲,又轉身去汲水。待得她回來,将汲瓶放在竈臺上,卻還是癡癡怔怔地看着他。

他失笑:“看什麽?”

“你真是子臨?”她呆呆地道,“你會做飯?”

他笑起來,“你試試不就知道了。”

這話聽來怎麽恁地熟悉……

她皺了皺眉,耳根卻紅了。似乎也覺出了這句話的異樣,他轉過頭來,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今天早晨還不夠麽?”他神情莊重地沉吟。

她噎住,立時滿臉羞紅,轉身便要離開,被他笑着一把拉住,“好好好,不鬧你了,過來幫我。”

養尊處優五六年,好歹沒讓她把舊時的那些烹饪技藝忘個幹淨。然而便在後廚這樣原該女人主導的地方,顧淵也強勢得很,絕不容她手沾葷腥,只讓她洗菜看火。兩人忙碌到太陽落山,終算是做出了五六道菜,顧淵将它們一一盛放在食案上,那表情竟是誠惶誠恐的。

她微微笑,“我家只一張食案,恐怕要帶累陛下與我共案而食了。”

“什麽帶累?是我的榮幸。”他說,“我們去院子裏吃。”

典型的貧家小院,沒有雕梁畫棟,沒有奇花異卉,只有一庭月影,自桂葉間婆娑篩下。外間的羽林中郎将封蠡被旁邊的羽林衛捅了捅胳膊:“将軍,看那邊。”

封蠡自院門邊望過去,差點沒吓個趔趄。

但見皇帝微俯着身子,正在做着下等人做的布食的活。整潔的青衫了無裝飾,月光披落,他仿佛只是個最尋常的小民,在為自己的妻子挾菜而已。

薄暖坐在案前,笑盈盈地看着他布好了菜,往旁邊讓了讓道:“過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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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淵斜斜一笑,便在她身邊坐下,左手直接攬住她腰。她一羞便去拍他的手:“這是在外面!”

“哦?”顧淵眼風斜掠,封蠡只覺好似有兩把刀子飛來,清咳一聲,“我去四處看看。”又削了一下還在探頭探腦的羽林衛們:“該做啥做啥去!”

☆、110

月色清明,夏末的微風帶起沁人肌骨的暖,庭中桂樹溫柔伸展,仿佛便隔絕出了一片世外的幽然天地。薄暖這才發現這舊庭院中的微妙變化——牆角的春蘭重又活了,此刻花雖落盡,猶是綠葉舒卷;自那春蘭的葉緣而上,原本傾頹的磚牆似乎重新糊了一遍,牆上的月亮如一彎俯視紅塵的淺笑。

她不由暗暗咋舌:“你……當真在這裏住了很久?”

顧淵攬着她腰,将菜食布好,又斟下兩杯酒,才慢慢地道:“兩個月吧。”

薄暖回過頭來,訝然,“兩個月?”

兩個月,他便蝸居此處,整日裏莳花糊牆?!

而她,她卻在那虎狼環伺的深冷宮闱中,面對那個兇惡的敵人,作着困獸之鬥……

他怎麽能過得如此安閑?

顧淵眸光一黯,大約猜到了她的心思,低低開口:“委屈你了。”

她确實很委屈,而且,當她發現自己竟完全無法向他表達清楚自己的委屈時,這種委屈便成了跗骨之蛆,幾乎要将她的心給腐蝕透了。她顫抖着聲音問他:“你的臣民,你的社稷,你——你都不要了?還有,還有你的——你的我啊,你也不要了?”

他沉默了,片刻,緩緩将那只尴尬的手自她腰身上抽離。男子的溫度離開她的一瞬,她終于不能自抑地擡手便扇了他一巴掌!

“啪”!

這一聲耳光清脆,響亮,似乎連天邊的月輪都驚得一怔。他被她打得偏過了頭去,那樣驕傲的男子,那樣驕傲的帝王,卻在這一刻選擇了絕對的沉默,她看不見他的表情,她的心更慌了——

“你說啊!”她站起身來,“你說,你到底在做什麽?你到底,有沒有想過,我……我的處境?”

她看不見他的臉,只看見他的身子緩緩向後,靠在了樹幹上,墨發覆在他挺秀的背脊,月光游移來去,他仿佛成了一個沉默的孤魂。

忽然之間,他以手抵唇,低低地咳嗽起來。

他并不想讓她聽見自己在咳嗽——于是他将口捂緊了——于是那咳嗽聲又變得仿如嗚咽,無法忍受的嗚咽。

她的手在袖底緊緊地攥成了拳。這一耳光抽落的一刻她便後悔了,後悔個徹底,她希望他能與自己針鋒相對地辯解,可是他沒有——

他只是用這種緩慢而壓抑的咳嗽聲,一寸寸磔過她的心。

“你,”淚水毫無預兆地湧落,“你說話啊!”

好像一定要給她一個答案,他縱是艱難,縱是不堪,也終究手扶着樹幹慢慢站了起來。他回過頭,月光落入他眼中的那片搖漾的海,那曾經是她最迷戀的港灣。

現在也是。

他靜靜地看着她,“還生氣嗎?”

她一咬牙——

她當然生氣!她氣的是他為何不對自己說實話?他們不是夫妻嗎,他的苦,難道她不可以共嘗嗎?

玉白的手掌帶着無能為力的憤怒高高揚起,卻終究沒有再落下。

他一瞬也不瞬地凝注着她,眼中光芒變幻,全是哀傷的虛影。他的聲音最溫柔,又最殘忍,“你還生氣的話,便打我罷;只是求你不要哭。你一哭,我便要恨我自己,恨我亡了國家,又傷害了你。”

她終于堅持不住,收回了手捂住臉頰,淚水便在這一剎那沖決了纖纖十指的柔軟堤防,奔流而下。

“阿暖……”他眸光顫動,上前一步,她卻立刻後退了一步,聲音發抖:“不要過來!”

好像驟然被紮痛了,他的瞳孔疼痛地收縮,玉一樣俊秀的容顏剎那晦暗下去。他忽然加重了語氣,仿佛自暴自棄一般地狠狠發話:“我知道我是個廢物,不管是在睢陽還是長安,不管是在宮裏還是宮外,我要做的事情,從沒有一件能如意!我知道你怨我,你怨我是理所當然,我害得你什麽都沒有了,我連你最期待的那個什麽千古一帝——也做不成了——”

他的話音在喉頭哽住,即刻,又是一陣劇烈的咳嗽。然而這回他卻再也不能沉默,他只是一意地發洩着:“我真是愚不可及,竟然還想拖你下水,還想着不論大靖朝如何了,只要你在,我便可以從頭再來——”

“你為什麽不告訴我?”她突然開口,仰起頭問他,月光照映她纖白臉龐上縱橫交錯的淚痕,她的眼中便盛了兩汪悲傷的水澤,“你為什麽還不肯說?”

他靜了。

聰明如他,聰明如她,總是不需要更多的矯飾,便能明白對方心中所想。

他的驕傲,不容他解釋。她的尖銳,卻總将他一眼看穿。

夜風拂過,牽枝挂蔓,竟帶得她微微一戰。

從夏到秋,寒涼只不過在這一瞬之間。

他容色一動,似乎想關懷,卻又被他按抑住了。此時此刻,他是一個炮烙千秋的亡國罪人,他又怎麽敢再去擁抱她、安慰她、回應她?

“阿暖,”他低低地、輕輕地道,“你記不記得,這五年來,我沒日沒夜地伏案,總是處理不好天下流民的問題?”

她咬緊下唇,沒有做聲。

“我初時還不懂,我明明發了那麽多銀錢,我明明下了那麽多赦令,可是為什麽,為什麽百姓還是不安其居,還是流離失所?”他苦澀地一笑,“直到——終有一日,我自己也成了無籍的流民。”

她渾身一顫。

“我不是有意欺瞞你。”他微微嘆息,“只是這半年以來,我遭遇的事情,都絕不願你再去遭遇了。阿暖,給我留下最後一點尊嚴,好麽?”

她擡起眼,看見他深青的襟袖微微揚起,又寂寞地落下。他低頭,安靜地凝注着她,容色仿如在卑微地乞求,乞求她,不要再追問他這半年來的苦,不要再打探他心底裏這一份與她無關的傷。

——當真與她無關嗎?

他看着她的眼神,那麽深,那麽傷痛。他從一個坐擁天下的帝王驟然變成了一無所有的黎庶,甚或比黎庶還不如,他只是理應早已死掉的孤魂野鬼而已,官府裏沒有他的名籍,帝陵裏反而已立好他的靈碑——

孝哀皇帝。

真是個前所未有的大笑話,這笑話卻逼得她想哭。

她慢慢地走上前,他眼睫微顫,有一絲惶恐的期待,又有一絲不堪的痛楚,他想問她——

你能原諒我嗎?

可是他問不出口。

他只能這樣看着她走近他的身,伸手環住了他的腰,然後将臉頰貼在了他的胸膛上。

在這一瞬,他自胸臆間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幾乎要喜極而泣,擡手欲撫摸她的發,卻又不敢造次,只能低抑着聲音問:“我們……我們吃飯,好不好?”

她在他懷裏點了點頭。剛剛咳嗽過,他的呼吸還有些急促,被她這樣一蹭,全身都泛起癢來。他忽然情怯:“也許不好吃……”

她擡起頭,看見他小心翼翼的目光,好像真的在擔心自己做的飯菜不合她的胃口。這樣的他與過去的霸道模樣反差太大,卻又無端地合拍,叫她不由莞爾。

她坐回案邊,巧笑如抱怨:“都涼了。”

他立刻又緊張起來,“我再拿去熱一熱。”

“不必了。”她微笑着牽過他的手讓他坐下,才發現他的手已經被汗水浸得冰涼,不禁道,“子臨。”

“嗯?”他垂首低應。

“你方才咳嗽,是怎麽回事?”她擔憂地問,又心疼地撫上他的臉頰,“方才……我……”臉上一紅,“我手重了,對不起。”

他卻抓住了她的手,目光燦然,“快嘗嘗我做的菜。”

她讷讷,知道他是在轉移話題,從此這一巴掌、這半年的分離痛苦,便算是揭過了。她便依他所言嘗了一口薤白,唇齒回甘,叫她霧一樣的眸子都舒服地眯了起來:“手藝不錯,真是出人意表。”

他淡淡一笑,并不掩飾得意之色,又将酒卮往她面前一推,揶揄道:“此處雖然沒有皇宮裏的四餐九鼎八十一品,好歹還有一點民間的佳釀,望太後不要嫌棄。”

她舉起酒卮,微笑道:“臣妾敬陛下。”

詭異的稱謂,溫柔的笑容。他朗然一笑,理了理衣襟,端端正正地将酒卮高舉。

當那微辣的酒液被一飲而盡,在喉嚨裏蒸發出灼燙的清氣,往事裏的所有疼痛、迷惘和悲傷,終于消散個幹淨。

這一夜的月色實在太過溫柔,溫柔得讓她以為可以留住這夏夜,綿亘到永恒。她醉了,眼裏閃爍的全是他的笑容,他一定也醉了吧,不然他怎麽會這樣無拘無束地笑呢?江山社稷的陰影忽然遠去了,此時此刻,他不過一個姓顧的寒門公子,而她,亦不過是他的妻。

二人對飲至夜深,杯盤狼藉,他抱着她,踉踉跄跄地往房裏走去。鞋履不知在何時被莽撞地踢掉,衣衫也一層層剝落下來,露出年輕優美的曲線來。他貼合着她,她迎接着他,他們誰都沒有說話,暗夜重重,只能聽見不能自抑的粗濁的喘息。

“阿暖……”他将她的十指與自己緊扣,自喉嚨裏發出一聲輕嘆,“阿暖,待天下大定,我們便逍遙而去吧!”

她咬着被角,因他帶來的疼痛與暢快而顫抖着,玉白的身軀仿佛嬌嬈的花将他纏繞,他不由得低身去吻她,迫得她不再去咬被角,“傻瓜,不知道親我麽?”

他的親吻是那樣地刺激,仿佛連那口唇間的酒氣都可以渡入她的心肺而更增她的醉意,她不能自已地在他身下呻-吟出聲,“好……子臨……你不要做皇帝,我也不要做皇後——我們去過只有我們兩個的日子!”

他笑起來,“好,阿暖,我的細君。”

從這一刻起,他是新的,她也是新的。

他與她,都是自由的。

☆、111

也許是睢陽郡本身已亂得不可收拾,也許是院外的羽林衛當真忠心耿耿,這一方小小青廬,好似被圈作了一塊世外桃源。薄昳既然将薄暖趕出長安,形同流放,自不會再讓她參與政事,陳郡守顯然也知道這一點,絕不來催促她去扶靈回京。

薄暖自己也沒有想到,會有這樣一日,她看着顧淵來來回回地勞作于後園的菜圃之間,擔水、劈柴、生火、烹飯,而那雙習慣了握筆和撫弦的手,也會因農事而漸變得粗糙。

顧淵雖然舊傷在身,但在這方面卻也一如既往地大包大攬,只允許薄暖做些輕巧活計,直讓薄暖哭笑不得:“我遇見你之前,這些事情也常做的。”

他放下擔子,直起身來,劍眉一挑,“然則你遇見我了。”

她頓住。他這話不容置喙,仍是她所熟悉的那個堅決而強橫的少年,歲月縱然增添了他身上的傷痕,也不能改去他那斷天而立的清傲。

真好啊。她想。若是時光能停在這個時刻,該多好啊。

每到晚膳過後,她回房歇息,他去洗碗,便有一個時辰,她是不能出去的。

因為顧淵會在這個時候與封蠡在堂中商議大事。孫小言守在長安城中,每隔三日會給薄暖送來一份密奏,現在那些密奏反而都堆疊在顧淵那裏,薄暖并不能看見。

這晚他終于回到內室,薄暖正斜倚床頭,放下了手中的書,“忙完了?”

顧淵走過來在她額上一吻,目光清亮,“累細君久等了。”

她臉上一紅,嘟囔:“沒羞沒臊。”

他笑道:“原來閨阃之內,細君還要講個禮義廉恥,還真是為夫疏忽了。”

她帶笑睨他,卻見他面色憔悴,方才幾句笑言都似是強撐出來的,心底一驚,坐直身來,“很累麽?躺會吧。”

他卻還是逗她:“你這是自薦枕席,還是請君入甕?”

薄暖被他那春風般熨帖的笑容攪得心頭一蕩,好像一池春水要滿溢了出來般,尴尬地轉過了頭去,兀自嘴硬:“那便随你。”

他大笑起來,知道她臉皮薄,不再打趣她,徑自上得床來攬緊了她,将下颌埋在她發間深深一呼吸,“今日讀了什麽書?”

她臉上一紅,沒有回答。他好奇起來,拿過她手上的簡冊,卻是那卷舊得快要脫落的《毛詩》。

“山有扶蘇,隰有荷華。”他輕輕念了出來。

屋外寒鴉驚飛,屋內回憶落了一地。她屏住了聲息,好像能聽見那回憶在風中翩翩飛舞的聲音。他将書冊擱在一邊,輕輕地讨好一般去吻她微閉的眼,聲息都傾吐在她細嫩的肌膚上:“你等了那麽久,偏只等來我這個狂妄少年,你惱我不惱?”

她低着頭道:“自然惱,惱極了。”

他低低地笑着,“那我該怎樣安慰你才是?”

她的耳根被他的笑聲所浸染,紅得幾乎要滴出血來。他愛憐地又去吻了吻,她的神智便幾乎要炸開了——

“阿暖。”他低聲,在這旖旎的時分,語意竟轉嚴肅。

“嗯?”

“我們明日便啓程去雲州。”他抱緊了她,閉着眼,将自己的計劃用最簡潔的方式說出,“彥休那邊已給我遞來消息,他會當先到路上接我們。”

薄暖心頭一凜,忽然道:“你當初調他去雲州——”

“就是為了今日。”顧淵嘆了口氣,“天下已經亂了,阿暖。孫小言說,薄昳現在已穿上了天子玄衣,與阿澤同階而立,百官朝拜,同稱萬歲——你阿兄,他大約要瘋魔了。”

薄暖呆了。

顧淵清秀的容色中是不容錯認的痛苦,她幾乎能想象到,他是怎樣将一切罪責都攬在了自己的身上。

“他這是自作孽,不可活。”薄暖一個字一個字地自齒縫間迸出最惡毒的詛咒。長安的那個人,為了走到今日,殺害了多少無辜人命?

“薄三是個真正懂禮法、懂治國的人才,不然我也不會那樣重用他。”顧淵慢慢地道,“聽聞他還要進行改制,将我當年沒能成功的事情重又施行下去。”

薄暖冷笑一聲,“這樣的局面還能致太平?”

顧淵以手為梳,輕柔地一下下理順她的長發,“薄三畢竟也是孝懷皇帝的骨血……是我的親兄弟。”頓了頓,又道,“可是,他大約是不肯承受大靖的國祚的。”

薄暖驚聲道:“什麽意思?他——”

“我想,他不僅是要篡位,”顧淵的聲音平靜得駭人,“他還要改朝換代。”

“這——這真是——駭人聽聞——”

“阿暖,”顧淵說,“這世上人人皆有所欲,薄三,他只是……所欲太多,以至背天害理,無以為繼。”

“子臨。”薄暖驀地擡起頭來,目光如出鞘的寒刃,“我們去雲州吧,你将仲隐調去那麽遠的地方,不就是為了今日?便如你說的,我們收攏叛軍打過去,誰能解救天下人,誰就是王者!”

顧淵微震,無言地與她對視。“可是……”他的聲音微微發顫,“往後便再也不會有這樣寧靜的時刻了。”

她的目光如燭火,微微飄動了一下,也許是因為他把自己的願望給殘忍地說出了口,卻反而令她怯懦地退縮了。

“你……你不必多想。”她輕聲說,伸手撫摩他的手背,“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我們還會像從前那樣……”

“從前那樣?”顧淵冷淡地笑了笑,“我再也不想回到從前那樣了。”

薄暖咬着嘴唇,沉默。

“我是不是很自私?”顧淵的目光凝注在她纖長的手指,他一根根不厭其煩地數着,“這段日子……我只覺得這段日子,是我人生中最快活的日子。”

“你的人生還有很長。”薄暖忍不住道,又補充了一句,“我的也是。”

他卻好像根本沒有聽進去,只是輕聲道:“我再也不想做那個皇帝了。”

他鮮少這樣溫和地說話,聲音像是漂浮在空氣中一觸即碎的泡沫。她凝視着他燈火下的側臉,目光裏隐隐露出了悲哀,似乎想說什麽,卻沒有開口。

“不要再跟我提天命了,阿暖。”他說,“天命是這世上最沉重的東西。”

“那——長安城裏——天下百姓——”薄暖心中是一團亂麻,“我們總是逃不開的……”

“所以我來告訴你啊,”他微微一笑,側首看她,“我們要去雲州了。我不在意這個江山誰坐,可是我在意我的子民。”

他說得很清淡、很平和,可是她知道,他很堅定。

她想起了自己一個人站在承明殿上方時,那舉世無援的孤獨感。她忍不住往他的懷抱蹭了蹭,眼角酸澀得幾欲落淚。

他擁她入懷。

“睡吧,阿暖。好好睡一覺。”他安靜地道,“明日,你便不再是大靖朝的皇太後了。”

*****

大正五年十月旦,皇帝顧澤下诏,靖歷中衰,朕德不昌,不可以為天子。安靖公薄昳臨朝居攝,敦睦九族,有虞舜周公之德。今玺運已移,天命有在,宜時即尊號,為真皇帝。

安靖公薄昳推讓再三,終南面背斧扆而受禪。十月旦,昳率公侯卿士奉太皇太後玺黻,順符命,去靖號,定國名為宸。

公卿百官,無不稱慶;宮掖內外,皆作新聲。

沒有流血的戰争,沒有震悚的政變,綿延三百年的大靖朝,便這樣在一道輕飄飄的诏書中、在三場虛情假意的推辭中、在群臣的功德贊頌聲中,亡了。

官道上忽然馳滿了發往各地的驿馬——改朝換代,受禪立宸,這樣的大事,自然要遍告天下。只是百姓朝不保夕,四海喪亂無常,誰還顧得上長安龍庭裏坐着的人姓顧姓薄?

一個人立在官道之旁,不知已颠沛流離了多久,衣衫褴褛,足底的鞋履都被磨穿。他明亮的目光已蒙了塵埃,官差縱馬從他身邊馳過,驚起一片飛塵,而後,将一紙帛書釘在了古老的城牆上。

大宸開國,大赦天下。

那人盯着那帛書,許久,許久,終于,轉過了身,慢慢地挪動着步子回到了那片收容了許多流民的野林子中。

那裏,有他的妻子在等他。

他全身上下已破爛不堪,但他的妻子卻還穿着幹淨的衣衫,長發盤作一絲不茍的高髻。他看見她,眸光微弱地一亮,在她身邊坐了下來。

她已經備好了兩炷香,插在稀薄的土壤中。他與她一同面朝長安帝陵的方向跪下,以手加額,俯身長跪,恭恭敬敬地行了九叩大禮。

“陛下,”他将頭沉重地叩在了土地上,“臣定不負所托。”

那樣一個承諾,好像是用生命在擔保的。大禮行畢,他便仿佛虛脫了。他的妻子沒有說話,只是輕輕将頭靠在了他的肩上。

“去哪裏?”她輕聲問。

他喉頭一動,聲音沙啞得可怕。

“雲州。”

☆、112

王朝在兵不血刃中走完了一個世代,天下卻平靜得異常。

妻離子散的依舊妻離子散,家破人亡的永是家破人亡。江山的徽號畢竟只是一個空洞的名目,但百姓的苦難終究沒有因朝代的更換而完結。

當這個消息傳到睢陽北城的那間小小青廬,來尋找顧淵和薄暖的,已經不是陳郡守了。

而是薄昳新近親信的,黃濟。

“菑陽侯好大的排場。”薄暖微微笑着,自院中端莊地走出。一個人,一身華貴翟衣,秋日的太陽仿佛将她的眸光割裂成了千萬片刀刃射向眼前的小人。

新近加封了菑陽侯的黃濟确乎是前呼後擁而來,聞言眯眸輕笑:“皇太後說哪裏話,微臣弄這些排場,不過是為了接皇太後風風光光地回宮去。”

薄暖眸光一冷,“本宮是大靖的皇太後,可不是你們什麽宸朝的皇太後,菑陽侯仔細着說話。”

黃濟一怔,立刻便反應過來,堆笑道:“是是是,太後是當今陛下的親妹妹,陛下即真,特意命微臣接太後回宮領封呢。”

“領封?”薄暖凝聲,“本宮是前朝舊人,難道還有什麽封賞可領?”

黃濟笑眯了眼,“您是前朝的皇後,可也是今朝的長公主呀!”

薄暖呆了一呆,幾乎立刻要抗聲大笑出來。

黃濟觀察着她的表情裏的每一絲變化,絕不敢松懈。誰料薄暖突然一揮袖,“拿下!”

兩個字,斬釘截鐵,毫不猶豫。黃濟還未反應過來,四周突然潮水般湧上無數的羽林衛!

他認得為首的那個,忍不住道:“封蠡!你們這是做什麽!”

封蠡冷笑:“拿叛臣!”

“叛臣?”黃濟即刻聲辯,“你們才是叛臣!來人,給我殺了他們,保護太後!”

黃濟帶來的人馬立刻與羽林衛厮殺成一團,黃濟瑟瑟縮縮地四處張望着往後退,薄暖心中不屑,挽着垂髾徑自往回走,三兩下站上了小屋的屋頂,振臂大呼:“将士們!本宮是大靖皇太後薄氏,命你們殺盡叛臣,衛我江山!”

黃濟聽得一驚,只是一刻極短暫的靜寂——

身邊的人全都倒戈,山呼海嘯:

“殺盡叛臣,衛我江山!”

大正五年十月三十,羽林中郎将封蠡叛于睢陽,劫殺使者菑陽侯黃濟,奉薄皇太後號令,遙尊少帝顧澤。

凜冽的刀鋒瀝風披雨向他襲來的一刻,黃濟本能地閉上了眼。

一生在廟堂功名上輾轉,得罪了所有該得罪的人,也得罪了所有不該得罪的人。獲得這樣的下場,他并不驚訝,只是死亡當真欺近的瞬間,他仍舊會恐懼的。

他不知道,自己的雙腿已抖如篩糠。

身邊忽然響起一聲嗤笑。那嘲諷的笑聲很輕,卻如驚雷炸落黃濟耳畔,逼得他驟然睜開了眼——

一個青衫男子,翩翩立于戰陣之中,微微俯身看着此刻窮途末路的自己。他的臉上戴了一副木制的面具,表情麻木不仁,但黃濟分明感覺到那兩道冷厲決斷的目光射向了自己——

那是一代君王才會有的目光。

黃濟雙膝一軟,不由自主地朝那個光芒中的男人跪下了,口唇微微翕動,低喃出聲:“陛下……”

陛下,臣背叛了您……

可是這一聲抱歉,落在萬古山河之前,是那樣地輕飄無力。

手起刀落,身首異處。

那個男子低頭,仿佛還有些憐憫似地,盯着黃濟死不瞑目的臉看了片刻,然後便轉身,如一滴水般融入了叛軍的海洋之中。

***

未央宮,宣室殿。

新朝建立,笙歌宴飲,七日七夜不絕。

薄昳一身帝王冠冕,玄衣纁裳,九旒九章,凜凜然如神,翩翩然如仙。他斜倚着憑幾,手中拈着玉酒卮,眼中流轉着淺笑的波光。

眼前這一片喝得七零八落面紅耳赤的公卿百僚啊……便是他要與之共治天下的股肱之臣麽?

夜已深了,他不想再看他們,徑自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往後殿走去。瓊樓玉宇,空曠絕人,當寒風襲來的時候,都只有他自己一身當之。原來,這就是做皇帝的感覺?

他笑了起來。

原來,這就是做皇帝的感覺。

他走入宣室殿後的書閣,走過一排排森冷的書架,那一張郡國輿地圖仍懸挂在牆上,他走上前,看見帛圖上深深淺淺的劍痕,再往上,是聶少君風骨奇崛的書法。

“大靖郡國坤輿圖。大正三年,廣川聶少君敬呈禦覽。”

大靖、大靖。大靖已經亡了!薄昳心中忽然騰起惡狠狠的冷笑,伸手便去揭那地圖。顧淵曾經信賴他,聶少君曾經認同他,他們君臣三個,曾經是大正改制最堅定的核心。——然而,他已經将這一切全都毀了!

嘩啦一聲,巨大的帛圖被撕扯下來,山河殘破,星月無光。帛圖往書案上傾倒,而案上堆滿了全國各地送來的加急奏報——

淮南、益州、揚州、荊州,全數反叛。他已屢次托太皇太後之名向雲州守将仲隐發去急敕,命他發兵平叛,仲隐卻只管裝聾作啞。

現在,睢陽兵變的消息傳來,薄昳總算知道了仲隐為什麽敢裝聾作啞。

“奉皇太後號令,遙尊靖少帝”?

薄昳将玉酒卮往地上一扔,冷笑出聲。

竟然還将希望放在那個小孩子身上嗎?他可真是小看了自家的阿妹!

“——誰!”他突然厲喝。

門邊的那個小小的影子漸漸清晰了。顧澤穿着一身諸侯王的衣裳,膽戰心驚地上前兩步,又停住,怯怯地喊了一聲:“夫子。”

薄昳目光驟然一冷,“你叫我什麽?”

顧澤吓了一跳,連忙改口:“陛——陛下!”

薄昳這才算滿意了,輕輕哼了口氣,“你來做什麽?”顧澤禪位于他之後,便一直居于清合殿,無故不許出來。

顧澤嗫嚅幾聲,“我,我想向陛下說一件事。”

“說。”

“那個,皇太後,”顧澤頓了頓,“她的事情,與我無關!有人說,她想讓我繼續當皇帝——我才不想!她殺了我的阿母!”

薄昳側首,望見顧澤站在月光的背面,稚嫩的身影被拉得老長,臉上的神情是不能自明的哀傷。他靜了片刻,“是誰教你這樣說話的?”

顧澤全身一顫,“沒有人,沒有人教我!陛下——我是真心實意禪位給您,皇太後和封将軍在外邊做的事情,與我全不相幹!”

不過短短一年,這五歲大的小孩已經能說出這樣機警的話,将自己與叛軍的幹系撇得一幹二淨。薄昳的眸光漸漸地縮緊了,這樣聰明的孩子,這樣冷酷的孩子,這樣血統的孩子……

他的眼中已露出了殺機,可憐顧澤全未發覺,還在懇切地哭訴自己的無辜。眼前這個怯弱無能的小孩影像忽然與他記憶裏的另一個人重合了——

那個恬淡安靜、懦弱無為的女子,将自己的一切都交付給了他,然後,義無反顧地為他而死了。

他從來沒有愛過她。

當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悲哀,為她悲哀,也為自己悲哀。

“滾。”他低低地道。

“——呃?”顧澤擡起驚愕的眼,喋喋不休的哭訴卡在了喉嚨裏。

薄昳突然伸腳一踢書案,案上的奏疏嘩啦啦如玉山崩塌下來——

“滾!”

顧澤走後,薄昳猶自坐在書閣暗沉沉的陰影之中。

月光照不進來,傳說中普天而沐的皇恩,也從來沒有惠及到他的身上過。

黑暗令他感到安全。

不知過了多久,他居然又站了起來。燦燦皇袍簌簌摩擦過地面,他走出宣室後殿,對辇輿邊打盹的車仆冷冷道:“去長樂宮。”

車輪辘辘,馳破無邊無際的夜色。薄昳理好衣冠邁入長信殿,殿中已是燈火通明,太皇太後換上了一身最莊重的五采袆衣,端坐大殿正中,已經模糊不能辨物的雙眸冷冷地睜着,仿佛一定要看清楚眼前這個弑君篡位的所謂大宸的皇帝。

已入十月,天氣涼透,殿門戛然而開,又隆隆閉合。

薄昳停在了薄太後的面前。

“太皇太後,”冷漠的唇角微微勾起,“朕是該叫你姑祖母好呢,還是叫你祖母好?”

薄太後抓緊了鳳頭銅杖,聲音嘶啞,一字字都似是用血凝出來的:“陛下有何貴幹?”

“朕想向您找一個人。”薄昳禮貌地一欠身。

“老身耳聾目花,如何還能幫你找人?”

“太皇太後何必诓騙朕。”薄昳笑了,“朕找那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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