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19)
許久不見,最後才想明白,他就在太皇太後的宮中啊。”
薄太後面容漸沉,“誰?”
薄昳微微挑眉,“前朝那個弄權的閹豎,孫、小、言。”
“他不在這裏。”薄太後面色雖有微變,話音卻仍是端得極穩。
薄昳冷笑,一揮袖,三五個內官侍衛頓時出現,“搜搜看就知道了!”
☆、113
睢陽義軍以羽林中郎将封蠡為首,一路以薄皇太後的名義收攏忠于靖室的将帥卒伍,勢如破竹,三日後,睢陽全郡皆伏。十日後,周邊四郡響應,封蠡麾下聚集兵力五萬,臨近長安的豫州腹地已如鼎沸。
關中吏民之中開始流行起一個傳聞——封蠡軍中,有一位保佑天下的神君親臨,他不在意國號是靖是宸,他只在意百姓的痛苦,他說,當今宸帝倒行逆施,天必亡之。
饑苦流民如聆綸音,紛紛前來投軍,皆自號為“封将軍兵”。
颍川郡治陽翟城外,營帳千裏,略無聲息。
薄暖所居的大帳中,仍是那幾道清淡小菜。用過膳後不久,顧淵便掀簾而入。
他如今是封蠡軍師的身份,平素不能以真面目示人。走進大帳,他才松了口氣般,揭下了面具。
薄暖笑吟吟地看着他,“我覺得你還是戴着它好看。”
顧淵表情一僵,“你嫌棄我?”話裏帶了三分嗔怒,玉面飛霞,倒更添俊朗。
薄暖掩口而笑,“這面具不會皺眉頭。”
顧淵默了默,點頭:“太後教訓的是,我以後一定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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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暖也是玩笑,心疼他終日操勞,總沒有個盡頭。“今晚怎麽這樣早便歇息了?”
顧淵聞言,眉頭卻又擰上了,“孫小言那邊的線斷了。”
薄暖吃了一驚,走上前來,“斷了幾日?”
顧淵伸出了三根手指。
“這三日,只怕京中有變。”他冷靜地道,“發出去的斥候全都有去無回。”
薄暖沒有做聲。她的智慧并不足以應付格外嚴重的大場面,她早已知道了。當男人在商議這種非死即活的大事,她也只能安靜地聽着。
“熱水已經備好了。”她柔聲,伸手為他除下外袍,“去洗洗吧,或許能振奮精神。”
他的目光落在她幽麗的容顏,心頭一動,握住她的手道:“謝謝你,阿暖。”
她臉上一紅,“謝我做什麽。”
他淡淡笑谑,“謝你給我備好了洗澡水,成不成?堂堂大靖皇太後給我吩咐了洗澡水,我哪裏還敢不洗?”
她羞惱,“渾話!”便伸手将他往床後推。
軍中一切從簡,便是身份至為尊貴的前朝皇太後也盡量縮減用度,大帳之中,床榻之後,隔出一個窄小的單間,放了一只木桶,便當得宮中的尚沐軒了。
秋節已至,帳外北風呼嘯,然而此處四面簾帷垂落,便将寒冷和溫暖相懸絕了。浴桶中的水還在冒着熱氣,薄暖将顧淵往裏一推,嗔道:“趕緊吧,不然水要涼了。”
顧淵卻拉着她的手不放,笑道:“你與我一同洗。”
薄暖柳眉一豎,“我洗過了!”很是義正詞嚴的樣子。
“那就更好了。”他笑意更深,“可以專心伺候我。”
“放肆!”她狠狠拍掉他的手,作色道,“何方來的登徒子——唔——”
宛如油布包覆了香灰,他的吻輕輕巧巧地便将她的所有嬌嗔都堵住了,他吻得密不透風,叫她躲閃也難、迎合也難,終究是被他吻得軟倒在他懷裏,幽清雙眸仿佛含了千言萬語般向他睇來。他被她這一凝眸搖蕩了心旌,便欲再欺身而上,她卻往後滑了一步,巧笑倩兮,“洗幹淨了再親我。”
他的臉色由紅轉白,又由白轉紅。最後,終是憤憤地轉過身去,自己脫了衣裳,走入浴桶。
熱水熨帖地安撫着他太過勞累的身體,他雙手擱在桶沿,慢慢閉上了眼,将今日商議的情況在腦中過了一遍。颍川是豫州重鎮,也是通往雲州的要道,然而颍川卻恰是廣忠侯薄宜的封地,陽翟城防亦堅,強取恐怕艱難……
脖頸處忽然傳來微癢,而後一只纖軟的手臂纏住了他,發絲落下,氣息傾吐在他的肩窩。他的心神立刻便亂了,皺了皺鼻子道:“我可還沒洗幹淨。”
薄暖輕笑:“我給你洗。”
說着,她便當真挽起袖子,拿過毛巾來為他盡心擦洗。他們雖然也算相識多年了,但這種事情還是第一回,她伺候得固然困難,他被伺候得也窘迫非常。她的手漸漸地探向了水下,雙眸又向他一掃,“我夠不着。”
他深吸一口氣,索性自水裏嘩啦站了起來,她駭了一跳,動作全停頓了,眼神卻不知該往哪邊放,剛才還像個操控一切的女主,這一刻卻又變回了嬌羞的小女子。顧淵看得好笑,有意哼哼一聲,“怎不繼續伺候了?”
她幹脆将毛巾一甩,閉了眼,“你不怕着涼麽?”
他訝異地笑起來,真是把她寵野了,還敢當着他面甩東西?然而心裏卻禁不住地歡喜,他歡喜她這樣與他鬧,沒心沒肺、無憂無慮地鬧,這讓他也覺得輕松舒快,不由得俯下身來,安靜地注視着她。
仿佛能感受到他靜默綿長的目光,她臉上又紅,卻鼓起了勇氣,朝他傾身過去。
他想笑,拼命忍住,卻沒有如她所願地吻上她的唇,而是在她眉間清淺地啄了一下,便又退回了水中去。
希望落空了,她睜開眼,看見他已一副沒事人的樣子自顧自地沐浴,心中真是又羞又氣。她又不好承認自己的失落,便跺了跺腳道:“你耍賴!”徑一掀簾便跑了出去。
他眉梢斜飛,眼底的笑意已壓抑不住。然而心裏那團火燒得旺盛起來他自己也難以忍受,飛快地沐浴完了,将外袍一披便回到床邊去,不由分說地将遮住她臉的書冊抽出去往地上一扔,便将她壓倒在枕上——
火熱的吻一個接一個地落下,好像天雨将她的全身澆透,又好像烙鐵,在她細嫩的肌膚上印出了永不磨滅的紅痕。她被他吻得嬌喘連連,一顆心都似要從腔子裏蹦了出來,雙腿下意識地往被褥上蹭。他悶哼一聲,突然一手抓住了她的足,“別動!”
她呆住,他的手仿佛有魔力一般,明明只是随意地抓握着她纖細的足,卻竟然把火燒到了她的喉嚨口,她忍不住開口道:“你放開我……”
他低低地笑起來,“我這回可沒耍賴。”
她反應了一晌,又一晌,才終于明白過來他話裏的笑意——原來他是在滿足自己方才的索吻?!真是、真是好不害臊!她自暴自棄地“啊”了一聲便伸手捂住了臉不讓他再親,他笑得直起了身,“你呀你,真是拿喬。”
她不答話,仍在別扭。
忽而他偏過頭去,咳嗽了起來。她不由得關切地問:“怎麽又咳了?”不知不覺地撤了手,誰料他突然趁隙欺了上來——
簾帷突地蕩漾起來,薄暖不得不承認,經過無數次的鍛煉,顧淵已經越來越懂得如何窺伺機會來占她的便宜了。
***
“天氣已冷,若等到下雪的時候,便沒有勝算了。”寒風之中,封蠡甲胄當風,聲音沉定。
他們站在陽翟城外的高崗上,士卒們從下望去,只看見封将軍與那個戴面具的軍師并肩而立;但事實上,封蠡是站在顧淵身後的。
“廣忠侯也算有才幹。”顧淵靜靜地道,“——真要論起來,薄太皇太後、薄氏五侯、乃至薄昳,都是有手腕的,無怪乎薄氏能盤踞我朝這麽多年。”
封蠡傲然揚眉,“仲将軍馬上就來接應我們了,這個名不正言不順的宸朝,消滅只在須臾間耳。”
顧淵擺了擺手,“你與彥休一樣,莽撞。我們的兵力并不足以攻克陽翟,要麽,我們撤退,迂回他道;要麽,我們智取。”
“怎麽智取?”封蠡好奇地問。
顧淵擡頭看了看愈加冷峭的天,“上兵伐謀,其次伐交。依你之見,薄宜與薄昳,能有幾分親厚?”
封蠡撓了撓頭,“您是想勸降薄宜?我看有些難,畢竟他是薄昳的從父,薄昳怕會許他不少的好處……”
“是嗎?”顧淵淡淡地反問了一句。
封蠡怔住了。
那張木質的面具沒有分毫的表情,面具背後的雙眼也深冷如淵潭。顧淵負袖在後,慢慢地走下了山崗去,封蠡正想跟上,卻被顧淵一句話炸得呆在了當地。
“薄昳——并不是他的親侄兒。”
***
兩日後,廣忠侯薄宜偕陽翟令長諸官,大開陽翟城門,迎接義軍入城。
從叛軍到義軍,也不過是半月之間而已。
當陽翟陷落的奏報急速傳至長安,薄昳正在長信殿中與太皇太後對峙。
“真是靠不住啊……”他微微地笑了,側頭看向上首的老婦人,表情裏并不驚訝,“原來不是自家的血脈,就不能相信,對不對,皇祖母?”
薄太後閉着眼睛,不說話。
她說話也沒有用,不是麽?她再也不是過去那個垂簾稱制、翻雲覆雨的太皇太後了,而不過是薄昳手中一個年高德劭的傀儡。
“陽翟一失,去雲州的道路便徹底打通。”薄昳眼中精光閃爍,冷笑,“你們薄家人倒了大靖還不算,還要來禍害我大宸。”
薄太後身軀微微一震,似乎是這樣惡毒的一句話終于令她動容了,她的聲音蒼然傳出:“三郎,你一定不得好死。”
薄昳笑意更深,“朕不得好死,朕早就知道了。可是朕會記得拉上幾個人與朕一道死,比如——阿暖。”
薄太後驟然睜開了眼,“什麽?!”
阿暖——阿暖有着前朝皇太後的尊貴身份,現在是義軍的主心骨,薄昳若控制了她,義軍必然無望!
薄昳禮貌地一欠身,起身往外走去。但聽薄太後将銅杖在地面上敲得铮铮作響:“你——她是你阿妹,她是你一母同胞的阿妹啊!”
“朕又不會害她。”薄昳的聲音輕巧而飄渺地傳來,“朕讓她來做大宸的長公主,總比為前朝守寡光彩得多,您說是不是,皇祖母?”
☆、114
來到陽翟之後,薄暖總算有了一個踏實的落腳處。薄宜為她安排的府邸幹淨又清靜,她入住之後,第一件事便是去府後的溫泉湯裏好好沐浴一番,洗去這半月軍旅以來的颠簸風塵。
十月末的光景,寒風一陣緊似一陣,這溫泉便真如人間福地,暖意熏人,四周的草木都青翠不凋。她也疲累得很,洗了片時,便靠着石壁邊沿昏昏欲睡。寒兒在外邊喊着:“太後,廣忠侯派人來請太後赴宴,太後快些吧!”
她只低低地“嗯”了一聲,也不管寒兒能不能聽見。
顧淵過來找她時,見到她這副懶樣,忍不住失笑出聲。
他已是一身利落冠服,面容幹淨得仿佛冬晨的霜,連一絲的污濁都不會沾惹。然而再走得幾步,方舄踏近那泉湯,饒是他冠帶濟楚,也掩蓋不住通紅的耳根——
伊人倚着石壁假寐,瑩白的身軀仿佛妖魅,濕漉漉的長發作了随意的衣,蕩漾的水波便是那略不遮掩的輕紗,而她是真的睡着了,長睫微微顫動,白皙的容顏上唇如紅蕊,令人忍不住想要采撷……
于是他便去采撷了。
他半跪在草叢間,低下了頭,輕輕地印上她的唇。淺眠的她受了一驚,即刻睜開了眼,便對上他星辰熠熠的眸子。
這無賴,親她的時候從來不閉眼!
她羞極了,便去推他:“我還在沐浴呢……”
他也不鬧她,略略直起身來,笑道:“往後你再貪睡,我便這樣叫醒你。”
她的臉紅透,心跳卻驟然加速。“往後”……這個詞總是能引出人無限的遐想。她低低嗔了一句:“你有那個耐心,你便無賴到老吧。”
一邊說着,她一邊拿過毛巾來,又瞪他一眼。他老老實實地背轉身去,她方自水中出來更衣。
“我自然有那個耐心。”她正低着頭系衣帶,不料他忽然發話了,“陪你到老,本就是我最大的願望。”
她的動作一頓,不動聲色,“願望?”
“是啊。”他淡淡地道,“我有許多願望,你要不要聽聽?”
她笑了,“原來皇帝陛下還會有願望的。”
“那是自然。”他略一挑眉,不知不覺間換了稱謂,聲音琅琅如玉振,“朕平生,便有三樁願望。一願天下一統,二願海內清平,三願與子偕老。”
她眨了眨眼,沉默了半晌,忽而粲然一笑,“前兩樁還是堯舜事業,最後一樁就變成桀纣志氣了。”
他嗤笑,“還沒完呢,就在剛才,我還許下了第四個願望。”
“第四個?是什麽?”她好奇地問。
“我願你要麽馬上換好衣裳,要麽就幹脆別穿衣裳。”他再也忍受不住地轉過身來,将剛剛穿戴整齊的她整個兒抱了起來,她驚得大叫:“你——你真要當桀纣啊?”
他冷冷一笑,“反正國已亡了,被你罵上幾句,還有賺的。”
她倏然驚覺,不好意思地收了口,“我……我不是那個意思……”
“我不在意。”他抱着她走了出去,微微一笑,眸光安湛,“我之蜜糖,彼之砒-霜。我失去了天下卻得到了你,盡夠了。”
***
陽翟城中,廣忠侯府。
薄暖一身皇太後的翟衣,發髻上華勝招搖如山河壯麗,端端正正地邁入了宴會中來,坐在了最上首的席位。
那個戴面具的青衣男子便站在她的身後,這些天來,大家已經習慣了這個神秘軍師的存在,有人說,他便是一個無所不知的神君,帶領義軍所向披靡。
太後坐下了,廣忠侯薄宜才敢戰戰兢兢地喊了一聲:“開筵!”
铮然,樂聲起。清幽绮靡的曲調,高低起伏如珠玉錯落,歌舞俳優翩跹滑入堂中交袖而舞,雖是國難之中,這宴飲的排場也要做個十足。
薄暖的目光輕飄飄地掠過薄宜,“阿叔,別來無恙。”
薄宜的身子幾不可察地顫了一下。亂世人如狗,他的兄弟全都不在了,徒留下他一個,他已經快要連輩分都算不清楚。他放下酒卮,顫巍巍地避席跪下,“罪臣……謝皇太後不殺之恩!”
“阿叔言重了。”薄暖語氣輕柔,“阿叔當年治河,功勳卓著,孝哀皇帝——在世之時,也常與本宮稱贊阿叔。現在門中出了叛臣孽子,竟敢竊取大靖國柄,阿叔一時不慎遭了暗算,才會轉投僞朝。但本宮心裏知道,阿叔是忠心的。”
一番話,滴水不漏,婉轉如意,明裏是誇薄宜,暗裏把所有投誠的人都誇了。薄宜首鼠兩端,本就懷疑自己在“封将軍”麾下能得到幾多恩遇,聽薄暖這樣一說,終算是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幾番奉承過後,薄宜吩咐下去,席前樂聲揚起,歌舞愈加翩然缭亂人眼,衆人端着酒杯來回祝禱,氣氛總算是活絡了起來。
薄暖将酒觞擡至唇邊,伸袖輕掩,對身後的男子輕輕笑道:“我方才做的如何?”
那一張面具略無表情:“太後儀度端方,令人望而心折。”
“哦?”薄暖眼波流轉,竟是媚态天成,“那你心折了沒有?”
他沒有說話。縱然那張面具遮掩了他的所有表情,薄暖也能想象到他的臉龐在一瞬間繃緊的樣子,忍不住笑得更歡。畢竟他在這個場合下不能随意妄為,給了她一個極難得的機會來調戲他,撒嬌一般伸手拉他的袖子,“若軍師沒有心折,便全天下人都心折了,本宮也——不——要。”
她飲了薄酒,幽麗容顏愈加光彩動人,目挑心招,魂動情牽,幾乎令他把持不住,堪堪轉過了頭去。她等了半天也沒等到他的回答,幾乎有些喪氣了,仰頭便将杯中酒一飲而盡,他吃了一驚便來阻攔,卻已來不及——
她将空空的酒觞往他懷裏一抛,笑容清媚得一如空花幻影:“你心折了沒有?”
他凝注着她,她只覺自己要掉入他那雙眸的深淵之中了,那麽危險,卻又那麽刺激,她又忍不住笑了起來。忽而,他沉穩的聲音響了起來,不過是兩個簡簡單單的字,卻已經是她等待了千萬年的:“自然。”
她終于滿意了。
而醉意,也終于襲上了頭……
“阿暖?”他的聲音壓得極低,又立刻放大了——“阿暖?!”
“哐啷”、“哐啷”,金玉酒盞接二連三地碎裂在地上。
歌舞還在繼續,柔美的腰肢與秾麗的舞衣,将一個又一個倒地的将領慘青的面色掩去,将罪孽與掙紮都用優雅的樂聲覆蓋住了。顧淵陡地往前走了一步:“封将軍!”
封蠡已經倒在食案邊,一縷鮮血從他的口角緩慢地流了出來。
歌舞地,剎那翻作修羅場。
歌姬舞伎們突然尖叫起來,四散奔逃,雲鬓散亂,羅裙翻污,剎那便跑個幹淨。鮮血漸漸自每一個人的身下流溢出來,仿佛是因為樂聲的停頓,門外的寒風嘩啦便卷着砂塵一般的雪粒子飛飄進來。
顧淵的手在袖中發抖。
只是一眨眼間,鼓瑟歡竽的宴堂之上,竟然已不剩下幾個活人!
他沒有飲酒,強撐着尚未被失敗擊潰的最後一線理智,艱難地挪到薄暖的身邊,扶起她軟軟的身軀,急聲喊:“阿暖!”
薄暖一息尚存,顯見得她中的毒與旁人不同——然而那一張絕美的容顏已蒼白如雪,他捧她在懷裏,仿佛捧着脆弱的琉璃,生怕她是一觸即碎的——可是她若真的碎了,他又該怎樣才能挽留得住?
她的體溫在迅速地流失,他不由将她抱得更緊,嘶聲喚她:“阿暖,你醒醒……醒醒!”
突然,他聽見一聲異動。
他驀地回過頭去,卻是薄宜,兩腿抖如篩糠,正企圖從側門逃出去,卻不小心撞翻了食案,湯汁酒水濺了一地。見顧淵目光掃來,他撲通一聲就跪下了——
“不是我!”他知道這個軍師在義軍中位分甚尊,然而此刻所謂的“義軍”已經土崩瓦解了,薄宜也不知自己為何還要怵他,“不是我啊!我,我自己也喝了那個酒,我不知道……”
顧淵眸光一緊,仿佛被血洗過的劍,那樣淩厲而狠辣地直刺向他。感受到這個人可怕的眼光,薄宜竟突然哭了出來,福至心靈一般,在他生命的最後一刻辨認出了——
“陛下!”他哭得滿身發抖,“不是我啊,陛下——”
哭聲戛然而止。
一把劍,自薄宜的後背透入,劍尖自前胸挑着鮮血冒了出來。持劍的人手腕一翻,便将薄宜的心髒攪了一遍,再反手抽劍!
顧淵一手抱起薄暖,慢慢站起了身,另一只手握住了腰間的劍柄。
薄宜的身軀砰然倒下,一個黑衣人自簾後現身。
一個,又一個。無數蒙面的黑衣人竟似是從這殿堂的四面八方出現的,潮水一般将他擁在了中心,迫得他無法逃脫。
——是他們。
——與當初在未央宮中行刺的人,裝束一模一樣。
☆、115
顧淵的眼色冷成了冰,“你們是薄昳的人?”
那個殺死薄宜的人顯然是這一群人的首領,他将長劍上的血珠子輕輕一吹,聲音粗嘎不似人聲:“他為何叫你陛下?”
顧淵面不改色,“他怕極了,犯了傻,便想奉我為主。”
黑衣人将信将疑,擡起長劍,“将面具揭了,讓我看看。”
顧淵沒有動。
黑衣人冷笑一聲,“無妨的,我殺了你,一樣能看到!”突然撮唇呼喝一聲,衆人齊齊搶上!
顧淵倉促拔劍,然而以一當百,如何能是敵手?加上他懷中還抱了一人,騰挪更加不便,他早已盯準了衆人包圍圈中的一個缺口,便想從那邊逃過去——
然而竟有人突然朝他懷中的阿暖飛撲過來,長劍險險刺入她的衣襟!顧淵駭然變色,身形一轉,不惜露出自己的背後空門,也将薄暖拼命地護住了——
于是那一劍便改作了刀勢,狠狠地斫入他的肩胛!劇痛傳來的一刻,顧淵竟忍不住痛吟了一聲,旋即咬牙忍下,手肘往後一頂,便又掀飛了一個欺上的敵人……
他慶幸自己還曾與仲隐練過幾招武技。
鮮血驟然湧上喉頭的一刻,他竟頗無聊賴地想到了未央宮中,那些日長人靜的時光。高高的隔絕人世的宮牆,挑絲精繡的鸾帳上是重重疊疊如雲如霧的金博山,鸾帳之後有終日不絕的袅袅香煙,而那一片令人迷醉的幽香之中,便端坐着她,緩鬓傾髻,笑掩微妝,眸光中一片清寒的霧,從容得好似一個蹑空蹈虛的幻影……
不要,不要走……
他難以忍耐地喚出了聲。
我不要離開你,我哪怕死也不要離開你!
“啪”地一聲清脆的耳光,仿佛天雷炸落他耳畔,一個惡狠狠的聲音強硬地插-進了他幽深的眠夢裏:“清醒一點!我們馬上離開!”
不。
他艱難地發聲。
一個至為簡單的音節,卻好像已耗盡了他僅剩的力氣,半生的感情,所有的渴望。
她不走,我也不走。
忽然間,一盆冷水兜頭潑下。
剛剛還燒得如火如荼的頭腦剎時冷靜下來,然而伴随着這份冷靜的卻是前所未有的茫然:我是誰?
“你是皇帝!”那個聲音的主人似乎終于失去了耐性,一遍遍對他嘶吼,“你姓顧,你是大靖的皇帝,你給我醒醒!”
不……不對。我不想做皇帝……你愛做,你便拿去吧。
那人氣極反笑,“你這副樣子,還妄想去救阿暖,真是老天瞎了眼。”
——阿暖?!
将劍柄抓得太緊的手指忽然痙攣了起來,他在掙紮,他要醒來,可是好像有什麽東西将他魇住了一般,他拼命地要撕破什麽,也許是牢籠,也許是網羅,也許是枷鎖,也許就是那些糾纏了他二十年的春秋幻夢……
“喀”、“喀”兩聲輕輕的響,視域驟然明亮。
燧石相撞,擊出的微弱火光點燃了柴堆,漸漸将那人的面孔映得清晰。星月晦暗,今冬的第一場雪飄落在顧淵幹燥的唇邊,他一動也不動地看着那個人,聲音沙啞得吓人:“你終于來了。”
仲隐嘆了口氣,別過頭去,“你終于醒了。”
***
封蠡的斥候與仲隐的隊伍接上後,仲隐一馬當先,帶着數百精騎首先趕去陽翟迎接。未料到侯府大宴上劇變突起,仲隐趕到時,只見到數十上百的黑衣人在圍攻顧淵一個,而薄暖早已不知去向。
“怎麽可能?”顧淵一把抓住了仲隐的臂膀,五指幾乎要嵌進那森冷的铠甲裏去,而唯有這樣尖銳的疼痛才能稍稍鈍化他心中的苦澀,“我明明與她在一處——我——”
“不怪你。”仲隐靜靜地道,“薄昳是有意分散你的注意力,他的目标本在阿暖身上。”
顧淵靜住,許久,放開了手。
他們所在是陽翟城外一片空曠的山林,無星無月,漫天的雪片在北風中回旋,在火光下閃爍出千萬重幻影。地上的積雪足有尺許厚,能将人全身血脈都凍僵,雪中的火堆顯得異常孤獨,光焰幽微明滅,誰也不知道它會在什麽時候就被逐漸滲透的雪水徹底掐滅掉。
顧淵安安靜靜地看着那雪,仿佛片刻前在夢魇中慘呼的那個人不是他。他的面具已揭下,露出風霜峭立的臉龐,英俊一如天神,冷漠一如天神。
一次失去會讓人崩潰,多次失去卻只會讓人麻木。痛已痛過了,怨恨也再無益處,眼前風雪漫漫的路,他還是要繼續地走下去。
既已迎接到了義軍,仲隐便命隊伍原地休整,封蠡雖死,但義軍的兵馬人數還是十分可觀,仲隐看着老朋友憔悴得幾近崩潰的神情,欲言又止。
“有話就說。”雙目一瞬也不瞬地注視着跳躍的火光,顧淵淡淡發話。
仲隐想了想,終是道:“封蠡招來的兵馬,駐紮何處?”
顧淵微怔,明白了他話中所指:現在“封将軍兵”群龍無首,只有他能號令。義軍已經折損了許多大将,他若再消沉下去,軍中生變,恐怕這半月辛勞,全要化為泡影!
他慢慢地站起身,才發現自己全身筋骨都似碎了一般,根本收拾不起。他踉跄了一下,仲隐想去扶他,卻又忍住,便側頭看着他一步一步地走到了山溪邊,掬起一捧清冽的雪水往臉上一澆,而後,那雙眼眸便如被雪水洗了個通透,重又灼灼燃燒起來。
仲隐低聲:“你不需要再休息一下?”
顧淵冷冷地道:“軍情緊急。走吧。”從地上拿起那張面具,擦拭了一下,便重新覆住了自己的臉。
表情歸于死寂。
他當先而行,仲隐怔了片刻,才慢慢地跟随上去。兩人沉默地穿過雪中無聲的大營,一叢叢篝火噼啪作響,偶爾被風雪激滅,即刻便又有簇新的細小的火焰再度從柴堆縫隙間生生不息地竄将出來。
前方的少年,不知何時已長成冷峻的男人,即令只是一身素樸的青衣,也自有睥睨天地的渾然氣度于舉手投足之間散發出來。仲隐想,他們之間,或許已經有了一些不可觸碰的話題。
比如那個被劫走的女子。
有些人,有些話,有些傷痛,深藏心底,是不可以與人分享的。
即令顧淵可以對自己交付一整座江山,也不能向他交付這一份最後的記憶。
***
十一月甲子朔,前朝車騎将軍仲隐自號靖天大将軍,出奇兵于雲州,收攏封将軍兵,共三十五萬大軍,立誓恢複大靖,遙尊長安城中被囚禁的前少帝顧澤為君。靖天大将軍用兵如神,攻城略地宛如摧枯拉朽,不到半月,已将關中大半土地收入囊中。
戰火燎原而起,中原為之板蕩,冠帶諸公惶惶不可終日,戚戚如喪其家,而仲将軍的麾下卻聚集了無數懷念前朝的人,比如那個曾經入相,如今卻面容髒污、衣衫褴褛的聶少君。
插了鮮紅羽檄的六百裏加急封檢一道又一道随快馬入京,薄昳端坐承明殿,神色卻是波瀾不興。
只是當念到聶少君時,他的目光終于一動。
“他身邊還有誰?”薄昳冷冷地問。
那內官又看了一眼奏報,“聶少君……偕其妻……回陛下,還有他的妻子。”
薄昳不再說話了。他站起身來,理了理通天冠,他現在知道,這種帝王冠冕是會壓得人脖酸的。內官在身後謹慎地發問:“陛下想去哪邊?”
“溫室殿。”薄昳一個字一個字地道,“備車,朕去看看長公主。”
薄暖醒來的時候,已是半個月過去。
睜開眼,藻繡綸絡的垂簾之後,隐着香霧缭繞的博山爐,面容滑稽的羽人背負着沉重的爐身,那氤氲滿室的香煙便如是羽人翅膀間扇動的山霧。
熟悉的龍涎香将她暈沉沉近半月的頭腦熏得更加迷惘。
她竟然……又回到未央宮了嗎?
這裏……是溫室殿?
外間有宮婢低聲詢問:“長公主,您醒了?可需要奴婢進來服侍?”
薄暖呆住。
“你……”聲音如一段微弱的氣流,“你喚我什麽?”
“殿下病了許久,恐怕還不知道,陛下已給您加了封號啦。您現在是宸慶長公主,封地在平陽,陛下剛才還來看您呢,吩咐說您若醒了,一定要報與他知道。”
她想起身,然而全身都已不聽使喚,掙紮一下又跌回了枕上去。荒謬……荒謬!她想破口大罵,卻罵不出聲,呆愣了許久,反而嗆聲笑了——“長公主”,這三個字于一個月前從黃濟口中說出時還是個滑天下之大稽的笑話,如今卻成了一道直接将她擊垮的恥辱!
這世上可還有比這更慘烈的笑話,可還有比這更可笑的恥辱?!
她咬着牙,擡高聲音發問:“你是誰?寒兒呢?讓寒兒來服侍我!”寒兒并沒有參加那場血的宴會,她應該無事……
那宮婢靜了一靜,“寒兒早下了掖庭獄,陛下的意思,是容不得她的。殿下還是不要妄動心神的好。”
薄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地吐了出來。她便這樣躺着呆呆地看着床帳頂,外間的風雪撲打在精致而結實的青瑣窗上,好像無數痛苦呼喊着的鬼影要爬将進來,卻終究全被殿內的暖意一沖而散,了無蹤跡。
原來,已經下雪了。
不知子臨的軍隊遇着這樣的大雪,途中會不會耽擱受挫?
想到子臨,薄暖全身再度繃緊了。她又想坐起身來,可是卻仿佛有一股沉重的力量在拖拽着她,仿佛要把她拖進死亡一樣黑暗的深淵裏去——她低低呻-吟了一聲,腹中忽然翻江倒海地疼痛起來,她側過頭去便欲嘔吐,卻什麽也吐不出來。
熟悉的感覺讓她臉色煞白!
☆、116
她的手死死地摳着喉嚨,好像一定要把那顆千瘡百孔的心給摳出來看看。可是摳不出來啊,那一顆心跳得那樣鮮活,簡直還似與腹部裏那個竄動的生命相連,直将她氣得想哭——
她怎麽可以,怎麽可以在這個時候懷娠?!
她的手顫抖地撫摩着腹部,好像撫摩着魔鬼的臉。這個孩子……來得也太不是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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