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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中一陣滾燙,一陣冰涼。可是她終竟是沒有哭。

她突然坐了起來,纖瘦五指将簾子狠狠一掀,“備車,本宮要去掖庭獄!”

那宮婢被吓了一跳:“殿下,殿下您剛剛醒來,身子還乏着……”

薄暖的目光冷冷地掃來,像是攜着尖利的冰淩子,能毫不留情地紮進人的心裏去。那宮婢被她盯得心頭一慌,“奴婢這就去備車!”

辇輿在掖庭宮前緩緩停下。

飛雪漫漫,長安三宮,都如巨大的雪白墳墓。她一腳踏了進去,便再也拔不出來。

薄暖深深吸了一口氣,打開車門,風雪撲面飛來,激得她透身一冷。她下意識地拿手護着腹部,就着內官的攙扶小心翼翼地走下車,早已守候門口的掖庭令将她延請進去。

她側首看着這個接替了張成的陌生面孔——江山代代相似,縱是換了姓字,底下的官僚卻也不會有太大的變化。而這中間經歷了多少驚心動魄,待落到史冊上時,也不過寥寥數筆而已吧?

這,便是子臨一心所許的千秋萬歲嗎?

“殿下小心。”身後,那掖庭令的聲音忽而傳來,提醒她注意腳底濕滑。

“殿下”——這個陌生而滑稽的稱謂再度激得她一顫。

冰涼的雪水沿着地磚的縫隙滲進陰暗的牢獄裏,散發出腐朽黴變的氣息。新帝受禪,宮中舊人一時全被打盡,最慘的便是前朝那個頗受寵的宦官孫小言,受了極重的刑,上頭偏還吩咐一定要吊他一口氣,不許他就死。

掖庭令知道長公主是來探兩個下人的,也不多言,只是嘆氣。“他們關在一處,殿下随我來吧。”

囚室上方一扇天窗,透入積雪的反光,刺得人眼疼。孫小言已被人從刑架上放下,軟軟的身子倚着牆,寒兒在一旁給他喂水。掖庭令在外邊扯起鐵鏈晃了晃,“罪人起來,長公主來看你們了。”

“長公主?”孫小言疑惑地喃喃,幹燥的嘴唇稍微一動便又牽扯到無數的傷口。他想起身,寒兒連忙按住了他,回過頭來,眼睛一亮,旋即便濕潤了:“太後!”

“大膽!”掖庭令低聲呵斥,“怎麽還叫前朝的名諱!你不要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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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掖庭令卻也是個心軟的。薄暖往他手心裏塞了半貫錢,低聲道:“本宮與這婢子有幾句話講,勞煩大人了。”

薄暖踏着地底冰涼的雪水走入這陰濕牢獄之中,看見孫小言身上已幾乎沒有完好的一片皮膚,幾欲掉淚,終究忍住。寒兒卻沒能忍住,歷經千難萬險,主仆三個都是遍體鱗傷,而前路依然渺茫,讓她一下子哭出了聲來——

“太後……”她壓抑着聲音哭道,“您怎麽會成了僞朝的長公主……”

薄暖沒有回答,只是擡手撫摸她蓬亂的發,低低地道:“委屈你們了。”

孫小言奄奄一息地躺在稻草席上,聽得這話,原本幹涸盡了的嘴唇卻忽然發出了細弱的聲音:“奴婢們有什麽苦的……您才是最苦……”

薄暖閉了閉眼,将淚水逼了回去,再睜開眼時,目光已堅定如鐵,“活下去,一切都會好的。”

寒兒被她話中的氣勢駭住,半晌,突然反應過來什麽,抓住了薄暖的袖子,一疊聲急問:“太後,陛——公子,公子那邊的情況怎麽樣了?”

薄暖微微一笑。

昏暗不見天日的牢獄,潮濕的四壁裏全是經年的傷痕,然而她這一笑,卻仿佛是自傷痕裏綻出的花,因了血的澆灌而愈加明麗得耀人眼目。

“不必害怕。”她低聲說,“他會來救我們的。”

她低頭,看着自己的腹部,笑容愈展,仿佛能停了風雪,而讓春光立刻回到人世,那樣地明媚,“我不會放棄,你們,也不可放棄,明白了嗎?”

自掖庭獄歸來之後,那個為前朝要死要活的長公主仿佛就變了個人。她不再抗拒飲食,也不再動辄打罵,每日裏只将自己關閉在溫室殿中,不知在做些什麽。

風雪一日比一日緊了,大正五年的冬天,眼見得就要過去。宮裏籌備起了正旦的彩頭,待得正月初一那一日到來,便是全新的宸朝的更化元年了。

溫室殿。

宮娥們恭敬地撩起一重重簾帷,新立的皇帝邁着端方的步子冷峻踏入。香霧缭繞之中,那個女人披了一身華麗綢衣站在緊閉的窗扉前,衣上嵌着萬片金箔,耀得人幾乎睜不開眼。

便是在前朝,她蒙受皇恩最盛的時候,也從未穿過這樣鮮豔奪目的衣裳。

薄昳心中冷笑,走到她身後,半是冷酷、半是瘋狂地喚了一聲:“阿妹。”

她身形一顫,那衣上的金光便也随之一粲,像是挽留不住的消逝流光。薄昳繞到她身邊來,便看見她臉色全是蒼白的,兩汪黑不見底的眸子仿佛失了神,直直地盯着窗外紛飛的大雪,天地之間,俱是茫然一片。

薄暖便怔怔地望着這漫天風雪,怔怔地開口:“子臨在位的時候,年年瑞雪。天官說,這是皇天眷顧,降下祥瑞,保佑大靖。”

“天官說的也能信?”薄昳嗤笑,“天官有沒有說過姓顧的會斷子絕孫?”

薄暖倏然轉過了頭來。這一瞬,她眸光亮如妖鬼,仿佛從積冰之下掙紮着竄出的劍,淬了極刻毒的恨意刺向他。

“他不會。”她一個字一個字,用盡了力氣發出最後的詛咒,“你會。”

薄昳的心往下一沉,然而他的臉上猶自披挂了不可一世的笑。天命?天命就是這世上最大的笑話。如果世事都依天命而行,他就應該出生便是皇太子,陸容卿會成為他的太子妃,而後他将繼承孝懷皇帝的大統——他現在什麽也不信了,他只信手裏的權力。

他會比顧子臨做得更好。

她慢慢轉過頭來,看見他微露憔悴的神色。那也是她過去經常在顧淵臉上看見的神色。她忽然感到一陣報複一般的暢快:這便是權力的反噬,但凡坐在那個禦座上的人,誰都不能逃脫這種邪惡的反噬!

她嘴角微勾,一道冷漠的笑,“如我所料不錯,仲彥休的兵馬,大約不出半月,便能直抵長安城下了。”

她終于戳到了他的痛處。

他擡起震痛的眼,難以置信地看着她:“我真不明白,你為何永遠是向着顧子臨的?你想想阿母,想想顧家和薄家是怎麽待阿母的!我将一切奪回來了,我讓你做長公主,你還有什麽不滿意的?”

她突然大笑,笑得前仰後合,遍身璀璨迎着冰雪的光,化作一片流光溢彩。她蒼白絕美的容顏在這一片光彩中仿佛虛幻的影,帶着冰冷的恨,帶着刻骨的傷,卻仍舊那樣堅定不移——

“你毀了大靖天下,毀了社稷百姓,你以為阿母還會原諒你?”她毫不留情,話語如飛刃向他擲去,“你殺了我的兒子,殺了阿父,逼死文太後,害死梅夫人……你數數,你踏着多少個人的屍體才有今日?薄三郎,我願你從今往後,夜夜不能安枕,永被惡鬼纏身!”

他俊秀的容顏幾近扭曲,仿佛被烈焰燒焦,露出猙獰白骨,而那張口猶自開閉着:“你忘了一個人,”他不怒反笑,“顧子臨屍骨無存,只怕他連鬼也變不了!”

薄暖突然将他往窗棂上狠狠一推!她素來孱弱,此刻不知哪來的力氣,竟推得薄昳一個踉跄,身子重重砸在木制的窗棂子上,嘎啦一聲,窗子被撞開一線,風雪呼啦啦猛灌進來,飛飄上二人的鬓發之間。薄昳還未站定身子,薄暖已拔下發上金釵,往他脖頸上狠狠紮去!

薄昳将頭一偏,這一刺便失了準頭,他再一擡手便扣住了她的手腕,當啷一聲,金釵沿着流麗的袍角滾落在地,其聲清脆,仿佛是什麽珍貴的東西,往而不返地碎裂了。

薄昳憑淩窗邊,死死地扣住了她的兩只手腕,她覺得自己的腕骨都要碎折了,可是即便這雙腕齊斷的痛都比不上她心頭萬刃齊絞——

她眼睫顫抖地擡起,雪霰飛綴在她冰一樣澄寒的眼底,仿佛便凝結了,凝結成了旋轉不定的冰珠子,铮然,掉落。

“阿兄,”她輕輕地、低低地喚,“你這樣做,你自己很快活嗎?”

薄昳全身都在顫抖。高處夾冰帶雪的寒風将他的衣袍吹拂得獵獵飄舉,不過是數月而已,他已經習慣了這種徹骨的寒冷,寒冷是因為孤獨,孤獨是至上權力的永恒詛咒。

真是可笑——真是可笑啊!

走到了如今這地步,他之快活與否,難道還重要麽?

薄暖看着他,眼神漸漸變得悲哀,像是天神俯瞰下界,洞察了一切過後,那種靜默以待的悲憫。

“阿兄,”她便以這樣的眼神凝注着他,悲哀地說,“你有滿腹的才華,有一腔的抱負,你原可以做大靖中興的功臣,娶最好的女子,乘白馬,衣輕裘,造一個盛世繁華——可是你,你卻親手把你自己給毀了。”

他的手終于脫力,再也抓不牢她。他往後退了幾步,兩人之間剎那便隔了千萬重風雪,她想向他伸出手去,可是他的眉目卻已經遙遠莫及……

他突然轉身,飛快地離去了。

她的手漸漸垂落,漸漸放在了自己的腹部,目光黯淡。

這,将是她最後一次求他收手了。

他既執迷不悟,她……也就不會再手軟。

☆、117

薄昳自溫室殿飛奔出來,一路跌跌撞撞,不辨方向。他原以為自己有黃袍加身便不會再害怕一切欺淩,誰知上天風雪還是如利刃、如鋼鞭,毫不留情地打得他遍體鱗傷。

阿兄……你親手把你自己給毀了。

聖賢書上的榮耀與夢想,最終全被他自己變作了赤-裸裸的權力追逐。一次又一次的暗殺與争奪之中,他漸漸地知道,自己已經什麽也沒有了。

他拼命地奔跑,仿佛一場逃亡。大雪披瀝而落,路上偶爾有宮婢經過,一見到他即錯愕慌亂地行禮。他感到滑稽,感到荒謬,深深宮闱之中,這一切都似一個天大的笑話,他就這樣被一個笑話給關進了天底下最大的籠子裏了。

“夫子?”

一個稚嫩的聲音忽然響了起來。

他怔忡地停住腳步,擡起了頭。

竟然已到了清合殿了。

大雪将廣廈飛檐都鍍作一片素潔顏色,白玉階上白玉雪,雪中立着一個團團童子,看着他,笑逐顏開:“夫子是來看阿澤的嗎?”

薄昳擡起頭,清朗的面容上神色莫辨。似乎被他那雙深不可測的眸子所駭住,顧澤呆了一下,立即改了口:“——陛下?”

薄昳提起衣裾,一步步拾級而上,風雪将他的手指都要凍脫了,他的臉色呈現出愈加不正常的雪白。他一直走,一直走到顧澤的面前,冷冷地說:“過來。”

“喔。”顧澤懵懵懂懂地應了,亦步亦趨地跟在薄昳的衣角後面。薄昳一直走進了清合殿的內殿之中,簾帷靜垂,伴着殿外風雪激蕩,這座宮殿空阒得吓人。

他環視四周,梅慈生前喜歡素淨,這清合殿中裝飾淡雅安娴,每一幾、每一案都擺放得恰到好處,絕沒有一丁點突兀的地方。——想起梅慈,他的心忽然起了一陣抽痛,這抽痛太過陌生,以至于讓他愣了一剎。

他努力趕走這種牽得人心脈俱震的痛感,将手放在了劍柄上,回身面對顧澤。

“陛下,”顧澤讷讷地道,“陛下冷不冷?”

孩童的眼裏是不加掩飾的天真關切,薄昳置若罔聞,慢慢地将劍自鞘中抽了出來。抽劍的聲音很輕,但依然是“嘎”地一聲刺耳的響,顧澤呆了呆,眼神裏有些害怕,卻還是道:“陛下要教阿澤用劍了麽?”這樣一想,他又開心了起來,“阿母說,能學劍就是大人啦!”

眼前的這個五歲的孩子,身負前朝血胤,一度為帝又一度遜位,經歷了這麽多荒誕的鬧劇之後,卻還是用這種毫不設防的語氣與他談起自己慘死的阿母。薄昳的臉色僵硬,手仿佛也僵硬了,已經拔出的劍又緩慢地、一分分地退了回去。

劍光一剎即斂,殺意也如煙而散。

漸漸地,薄昳臉上堆出了一個溫和的笑。他走上前,摸了摸顧澤的頭:“這幾日你便好生呆在這裏,再也不要出去亂跑了,知道嗎?”

顧澤乖巧地點頭,“嗯!”

“乖,”薄昳長長舒一口氣,“待到正旦上的改元大典,一切便可以結束了。”

他走出去,顧澤猶轉過身,望着他的背影。直到廊前風聲傳來薄昳與內官低低的話聲:“将他看好了,不可出寝殿一步。”

五歲小兒的眼中,突然露出了不加掩飾的刻骨的怨毒。

***

燭水之畔,營盤整肅,軍旗收卷,略無人聲。沉沉的青灰色的天空下,風雪不斷。

仲隐巡營完畢,回到中軍主帳,解劍架旁正坐了一人,身如玉山,眉如利劍,翻看着案上的軍報。重重疊疊的竹簡下,壓着一方木牍,用亮紅的韋繩穿連,以顯示其與衆不同。

那是長安宮中遞來的密報。

卻不是孫小言寫的。

仲隐看他神色,仿佛知道他要問什麽,便道:“我也不能确定這密報是否可靠。”

顧淵将那木牍從竹簡底下抽出來,仔仔細細地看了許多遍,才道:“可靠。”

仲隐一怔,“你看出來了?這是誰寫的?”

顧淵看了他一眼,一字一頓地道:“太皇太後。”

仲隐結結實實地驚住了。

“這木牍是長樂宮的規制。”顧淵将木牍在手心裏掂了掂,輕聲道,“我聽聞孫小言原本也是藏在長樂宮中的。”

仲隐緊皺眉頭,“可是太皇太後……”

“若說這世上有一個人,是最不願意看到大靖覆滅的,”顧淵微微嘆息,“那便是她了。”

“她傷天害理的事情難道還做得少了?”仲隐嘲諷地笑了,“薄家占據江山四十年,她終究管不住自己的侄孫子。”

顧淵低低一嘆,“殆皆天意,非人力也。”

仲隐側首看他,這個朋友的仁慈和殘忍都是那樣地莫名其妙,他有時不能理解,可他還是感到悲涼。

天意呵……

“這一路行來十分順利,”仲隐頓了頓,換了個話題,“百姓還是懷念大靖的。”

“百姓?”顧淵笑了,“百姓才不懷念大靖。百姓只是懷念太平罷了。”

仲隐不做聲了。

顧淵目光一轉,将一份剛剛送來的奏報丢給他,仲隐拾起一看,面色大變:“顧澤死了?”

顧淵慢慢地點頭。

仲隐将紊亂的思緒飛快地理了一遍,“這是……這是薄昳在……”

“他要讓我們師出無名。”顧淵冷冷一笑,“皇太後變成了長公主,大靖的最後一個皇帝也已經夭折,靖天大将軍,還能靖誰的天?”

仲隐不由自主地道:“那便——你來吧,子臨!”

顧淵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這一眼中包含的情緒太過複雜,竟令仲隐将剩下的話全都噎住了。

顧氏血脈,明明只剩他一個了啊!這時候,由他振臂一呼,自然是最名正言順的事情……

“阿澤不見得真便死了。”顧淵轉過頭去,“薄三這樣做會失人心的。”

仲隐盯着他:“你在逃避責任嗎?”

“……是的。”顧淵竟坦然地承認了,“彥休,我再也不想當皇帝了。”

這樣簡單的一句話,仿佛還有些孩子氣似的,讓仲隐哭笑不得。“你不當皇帝,誰來當皇帝?”

顧淵沒有回答,雙手一撐,站起身來,走過他身邊,拍了拍他的肩膀。仲隐這才發現他的大氅之下甲胄齊整,英姿凜凜之外,更有遠赴風塵的從容。仲隐不由一怔,“你要出去?”

顧淵自架上拿下自己的佩劍,淡淡地道:“我去一趟長安。”

“你瘋了?”仲隐眉宇一軒,不可置信地道,“我們馬上就可以直接打進去了——”

“我去長安宮中接應你。”顧淵卻不容他再多說,面色冷峻,毫不猶豫地擡足出帳,仲隐連忙跟了上去,不斷地勸說:“你走了,這五十萬人怎麽辦?”

“當然是聽你的。”顧淵突然停下了腳步,安靜地回望于他,“過去這幾個月來,他們也一直只聽你的,而我什麽都沒有做,不是麽?”

仿佛一道電光嘩啦撕裂了腦海,仲隐驚怔地僵在了地心。

這數月以來,他時時費解、日日揣摩的東西,突然間,就被顧淵雙手捧上,送給他了。

他幾近恍惚,用力地搖了搖頭。

“子臨,這可不帶開玩笑的。”他幹啞地道。

“我沒有開玩笑。”顧淵低低地道,“這數月以來,你待人如何,治軍如何,處世如何,我一一都看在眼裏。彥休,你可以平天下,也可以致太平。阿澤若在,你便是周公;阿澤死了,你便是平王。”

不倫不類的比喻——仲隐立刻就要反唇相譏——可是他忍住了。他知道這兩個比喻意義重大,形同聖旨,他感到對方眼神裏的威壓,如有千鈞之重。他咬住了牙根,艱難發聲:“那——那你呢?”

“我?”顧淵一怔,俄而笑了,“我自然有我的事情要做。”

“有什麽事情……”仲隐的聲音在風雪中變得急驟,“有什麽事情比天下人還重要?”

顧淵不再回答。他将風帽披起,長劍握在袖中,迎着風雪,回過頭來,目光裏有滿足的笑意。

那是仲隐從未在他眼中見到過的笑意。

“我答應過她。”他微笑道。

我答應過她,一起去過只有我們兩個人的日子。

顧淵沒有提及“她”的名字,可是仲隐知道他指的是誰。

仲隐往前踏了一步,而顧淵已轉過身去,縱步邁入了漫天風雪之中。彌漫的風雪頓時覆蓋了那人玄黑的身影,轉眼就看不見了。

要到許多許多年後,仲隐才能明白顧淵話裏未盡的話。彼時他已滿鬓玄霜,膝下子賢孫孝,天下泰安,臣民富足,他猶想起顧淵此時的笑容,和那眼神裏跳躍的光焰。

那原來是一個人,已經嘗過了自由滋味,便再也不肯回到籠子裏去的眼神啊。

☆、118

大正五年十二月廿七,靖天大将軍仲隐兵臨長安城下。

城中,猶且不知亡國恥痛的衮衮諸公還在飲酒作樂,正旦要到了,新的一年,改元更化,皇帝早向他們表示過,朔日百官朝賀,每一個人都會有加賞。年節的氣息彌漫在風雪之中,長安三宮裏也挂滿了祈福的紅綢,好像對城外那泱泱黑雲一般的敵人毫無所覺。

只除了——禦座上的薄昳。

他将奏疏往太尉身上狠狠摔去:“兵呢!朕的南軍呢?調過來勤王啊!”

太尉戰戰兢兢地道:“南軍……南軍已經歸順——叛降了反賊……陛下!”他突然雙手仆地跌在了席上,“我們的每一次調兵都被敵人事先知悉了——宮中有內鬼啊陛下!”

“不可能。”薄昳閉了閉眼,“孫小言都只剩半條命了,長公主被我鎖在溫室殿,還有誰能往外邊傳遞消息?”

那太尉呼喊得聲嘶力竭,這會子卻又停下了,撩開眼皮去望高臺上端坐的那個人。

天命之子,究竟應該是什麽模樣的?

這個人篡奪皇位方僅半年,就到了如此衆叛親離的地步……又好像是亡靖的所有痛苦,全都報應在了他的嶄新的宸朝上一樣。

薄昳将顫抖的手指一下下敲擊着禦案,是一種緊張至魚死網破的節奏,“去調城中諸獄囚徒,以及城中十二以上、五十以下的男子,開武庫,發給兵器,晝夜守城——想辦法給仲彥休遞消息,問問有沒有和談的條件……”

“和談?”太尉睜大了眼,不可置信地反問。

對于城外那個靖天大将軍來說,整個天下正是唾手可得,他怎麽可能答應和談?

“不錯,和談。”薄昳痙攣的手終于漸漸平靜了下來,他展顏一笑,竟仍是溫潤如玉的模樣,“我手底,還有最後一個籌碼。”

十二月廿八。夜。雪。長安。

這一個夜晚,注定與之前的每一個夜晚都不同。将将要宵禁的時分,整齊的期門軍擎着火把飒沓行過每一條街道,将長安城的一百六十裏全都巡查遍了,直接從平民居所中拉出符合年齡要求的男人去守城。原該是靜谧安詳的年前的長安城,高高低低響起了一片子女夫妻強被分離的哭聲。

高高的城牆下,軍隊的火把照不到的地方,積雪足有尺許厚,一個青色的人影已經靜默地貼牆站了許久。

他耐心地等待巡城的士兵過去,擡頭,夜色沉沉,星月隐沒,唯見幾絲破絮般的雲,流離在那斑駁的鐵幕上。

多行不義,必自斃。

不知過了多久,裏坊間的呼喝聲終于弱了下去。軍隊将居民中的男人強硬地帶走了,只留下老弱婦孺扶着門闾哀哀地哭。這細碎的哭聲漸漸彙成了河流,在雪夜中靜默然而永無止境地流淌,好像永遠沒有盡頭地流淌。

顧淵靜靜地聽了片刻這河流的哀哭,終于,轉過身往未央宮的方向而去,青色的衣影轉瞬融入了黑暗之中。

***

“和談?”

薄暖用兩根手指輕巧拈起那帛書一角,蔑如地笑了。

“殿下……”宣诏的宦官小心翼翼地道,“那是陛下聖谕……”

薄暖愈加笑不可抑,“陛下?他若還能當上三日的皇帝,我便将這诏書吃下去給你看!”

她語帶笑谑,眸光裏卻藏了深重的痛楚,幾令那宦官不忍再看。她站起身來,将那诏書抖了抖,又看了一遍,大笑,“虧他想得出這樣窮途末路的法子……”

竟然——讓她去嫁給仲隐,以為這樣就可以阻住城外的五十萬大軍?!

“殿下,”宦官低聲提醒,“請殿下接旨,奴婢還要回話……”

“接旨?”薄暖的目光驟然冷了下去,“這叛賊的诏令,我為何要接?”

宦官被吓得臉色一白,“殿下慎言!陛下說,請您看在一母同胞的份上……出面救一救大宸……”

“真是天下第一大笑話!”薄暖突然将那帛書往宦官身上一扔,切齒冷笑,“本宮是大靖的皇太後,不是僞朝的長公主!自古及今,從沒有太後再嫁的道理!”

“大靖朝早已經亡了!”

一個冰冷的聲音突然刀子般飛來,伴随着一衆宦婢慌亂的行禮萬歲之聲。薄昳快步邁了進來,英俊的面容扭曲成了惡狠狠的獰笑,“大靖朝亡了,顧子臨早已是靖哀帝,你還為他守什麽寡?他早已把你抛棄了!”

薄暖便看着這個完全陌生的阿兄一步步朝她走來,他的神情像一個瘋子,一個走投無路的瘋子,她原該害怕的,可是她竟笑了,這笑裏是嘲諷,也是憐憫,“他沒有抛棄我,可是天下人,都已經抛棄你了!”

薄昳冷笑,“你清醒一些,現在圍城的人是仲隐,你以為他便會幫靖朝複國麽?他也不過是打着成王敗寇的算盤罷了!他喜歡你,我一直都知道——”

“你卑鄙!”薄暖嘶聲道,“原來你連魚死網破的勇氣都沒有,到了最後一刻,你還想靠着出賣女人茍且下去——你和阿父有什麽區別?!”

薄昳的身子猛地晃了一晃,好像終于被她這句話刺中了,他的眼中終于裂開了不可彌縫的罅隙——

“顧子臨他就算亡了國,”薄暖一個字、一個字地,用盡力氣地道,“也比你強。”

“來人!”薄昳猛地将袍袖一揮,“給長公主更衣!”

宮婢們戰戰兢兢地将早已準備好的大紅喜服、金絲頭面等等用物放在盤中呈了上來,卻是用了一番心思,其中沒有簪釵一類的尖利之物。簾帷飄動,隐隐傳來長安城中亂兵呼喝之聲,在幹燥的冷風下宛如金屬交擊震蕩耳中。薄暖低垂眼簾,片刻,駭然地笑了:“阿兄,你是真的瘋了。”

薄昳沒有說話。

“仲隐怎麽可能答應這樣可笑的和談?”她往後退了一步,身子撞上了箱籠,她的手在後方摸索着,忽然抓住了一件物事。

“他喜歡你。”薄昳低沉地冷笑,“他就算不肯娶你,我總也有辦法,我可以把你帶去城樓上——”

“哐啷!”

薄暖将手中的撲滿往地上狠狠一摔,頓時濺裂開千片彩陶,缤紛如彩珠亂濺,尖銳的碎片飛起,像傷人的刀刃,驚得衆人齊齊退後——

薄暖拿起一片尖利的碎陶,毫不猶豫地按在了自己的脖頸上!

薄昳驀地擡眼,直直盯着她蒼白的手。

那只手是那樣地孱弱,可是卻連一星半點的畏懼都沒有,就這樣抓着那片碎陶将白皙的頸子割開了一絲血的縫隙。

薄暖清冷一笑——這神态卻是像極了她一母同胞的兄長。

“帶去城樓上——”聲音幽谧,“怎樣?”

薄昳便盯着,盯着,突兀地,幹啞地,一笑,“你這是殉國?”

薄暖冷冷地道:“太後不可再嫁。”

薄昳點了點頭,“我明白了,殉國殉君,死之大節。你倒是寧死也要保個好聲名。”

“青史書名,我管不着。”薄暖挑眉,眉間是決絕的冷意,“但我無愧于心。”

薄昳的臉色漸漸地灰敗下去。他往前走了一步,伸出手,似乎還想向她乞求些什麽,趔趄着往她撲過來。她身子一側,避開了。他哀傷地看着她,一直乖戾的目光裏終于露出了脆弱的顏色,“阿暖,你便不能……幫阿兄這一次?阿兄……有什麽錯?”他喃喃,“阿兄有什麽錯?!”

薄暖咬着牙,沒有回答,長睫微顫,終是有淚水滴落。

那個溫潤如玉的阿兄,那個詩書禮義的阿兄,那個在落英缤紛的影裏擁抱她、仔仔細細地将《周官》描了一遍送給她的阿兄,去哪裏了?

他沒有錯,他步步皆錯。

“你不要過來,”沾惹了淚水,薄暖話音冷澀,“你過來一步,我便自盡。”

薄昳呆呆地看着她,似乎還不敢相信她終究會為了這樣的理由去死;然而他的目光突然一盛,仿佛牢籠中的困獸最後的掙紮:“那便一起死吧!”

唰地一聲,長劍出鞘,他舉劍便向她砍去,沒有章法,毫無次第,他口中念念有詞,臉色已白成鬼魅!

薄暖一驚,險險躲過他一劍,然而半截青絲已被他削落!女子的斷發在簾帷香霧中飄揚,卻激得他瘋了一樣地砍斫,薄暖左閃右避,然而仍記着護住腹部——

卻終究是躲不開去。

劍光襲來的一瞬,她絕望地閉上了眼。

對不起,子臨。

我終究還是沒能等到你……

——

“阿暖!”

一聲驚呼,竟如震徹天地!

薄暖顫抖地睜開眼,正聽見“叮”地一聲令人耳麻的金鐵交擊聲響,一個身形挺拔的青衣人擋在了自己身前,拔劍格住了薄昳的劍!

薄暖捂住了口,淚如雨下。

隔着幽幽淚幕,她又看見了他。

他還如他們初見之時,那樣英姿凜凜,那樣冷峻傲岸。

即使只一個背影,也足夠她銘記永生。

☆、119

薄昳方才的亂擊只靠了一股瘋悍之氣,全無劍技可言。此刻遭顧淵一格,氣勢全洩,再也無以為繼。金鐵兵刃不斷發出刺目的亮光,顧淵戴着毫無表情的面具,步步緊逼,旁邊竟沒有一人出手阻攔。

哐啷一聲,天子之劍掉落在地。

顧淵掃了一眼驚呼逃亡的宦婢們,低下頭,看着地上癱倒的薄昳。

薄昳往後縮了幾步,駭然大叫:“你——你是誰!”

嘩啦一聲,冷風拂起重簾,熏爐早已倒塌,香灰四散飛旋。宮人們瞬間逃了個幹淨,只剩了他們三個,仿佛獨立世上最後的幻影。

顧淵擡手,将面具揭了下來。

薄昳的瞳孔不可置信地睜大,睜大,最後,卻只是僵硬地勾出了一痕冷笑。

“你還是回來了。”薄昳的聲音伴着冷風呼嘯,仿佛是地獄裏的回聲,“我棋差一招,願賭服輸。”

顧淵看着他,眼神裏似乎有許多話想問,最後卻沒有問出口。為什麽要殺人?為什麽要篡逆?為什麽要背棄自己的理想,為什麽要把自己逼上絕路?

這些,好像都已經不再重要了。

“這不是一場賭。”終了,他只是淡淡地回答他,“這裏有千萬人的性命,有一整座江山。你未免把天下大事看得太兒戲了。”

薄昳大笑起來,笑得前仰後合,直如癫狂。薄暖攥緊了顧淵的袖子,一眨也不眨地看着自己窮途末路的阿兄,眼裏浮上了深重的悲哀。

“顧子臨,”薄昳一邊笑着一邊說,話裏還在喘氣,“我有沒有說過,我很羨慕你?”

顧淵眉心微蹙。

“那麽多人信任你、仰慕你,我阿妹也對你死心塌地,”薄昳笑道,“可是我卻什麽也沒有。”

“你明明有。”薄暖忍不住開口反駁,“是你自己不要。”

她曾經……那樣信賴這個溫文爾雅的阿兄啊。

薄昳微微怔忡地偏過頭去,似乎想到了什麽,狂亂的眼神漸漸變得沉默。

這一剎那的沉默,竟似是安詳的、令人愉快的。

然而只有一剎那,一剎那而已——

轟隆一聲巨響!

那是倒戈的百姓砸開北闕大門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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