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神初六年

阿來從河裏收回手,凝視大船。

此船形闊而短,船頭之上一長須灰袍陌生男子負手而立居高臨下地看着阿來,瞧其面相四十出頭。待船靠近此人朗聲問道:

“小娘子這一覺睡得可還香甜?”

阿來掃了一圈兒船上沒有任何的标識或飾物,猜不出此船屬于哪個士族。左側船體有一處較其他地方顏色略淺的方形印記,想必是将士族标識摘下不久,看來對方是有意要隐瞞身份。

阿來瞪着向對方質問:“你是誰?我阿母呢?被你們帶去哪兒了?”

灰袍男子輕撚長須笑道:“你阿母很安全,小娘子不必憂心。若你乖乖聽話,我就放了你和你阿母。”

阿來聽他這樣說反倒冷靜了下來,問道:“你且先說說你是何人?又要我做什麽?”

灰袍男子拱手向天:“我乃歧縣縣尊孫明義之下的小小屬官,區區姓名不足挂齒。縣尊一生磊落勤政為民,卻落得如此下場。謝氏一門陰險毒辣倒施逆行,天人共憤死不足惜!我要你刺殺綏川太守謝太行!”

阿來聽完之後根本沒理會他,反倒哼笑一聲。

灰衫男子問道:“你笑什麽?”

阿來扶着船篷仰起小臉笑道:

“你根本不是孫明義的人。孫明義乃武彰人氏,所攜屬官之中俱是跟随他征戰多年的武彰同鄉。雖他們來歧縣也有五六年可終歸是鄉音難改。孫明義攜屬員來歧縣初始便已告知底細,此事歧縣百姓人盡皆知。而你的口音乃是綏川祝縣人,與謝府裏的林大娘如出一轍,你如何能是孫明義屬官?再者,若你真是為了給孫縣尊報仇,謝嫡家長女的價值遠在我之上,不如挾持阿熏威脅謝家。謝太行最是看重阿熏,肯定能逼他就範。綁我一個謝家的逃奴又有何用?豈非舍本逐末?更何況我與阿母雖有出逃之計卻從未與任何人提及,而計劃又随着東叔的過世生變,後來我們所走的路線亦是臨時起意。能将我們擒獲,說明你們早有圖謀且一路尾随,若孫明義的人能有此能耐,也不至于落得被誣陷丢官送京治罪的下場了。這些破綻顯而易見,而你卻不曾掩飾,想來是你的主子叫你試探于我。我說的可有半分錯處?”

阿來句句緊逼,灰袍男子不怒反笑:“哈哈哈哈哈哈,真是口齒伶俐巧捷萬端,你說得對。”他轉身對船艙內喊道,“先生,你們果真沒選錯人。小娘子機警過人,或許真能擔此重任。”

随着他的笑聲船艙中又走出兩人,走在前方的人一襲灰色暗紋寬袖長衣,瘦臉白須,整個人幹癟瘦弱臉色發紫,一雙能夠洞察一切的眼睛卻極有神采。

阿來認得此人。

雲孟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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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站在他身後的人更讓她驚訝,居然是謝太行!

“你們……”阿來驚訝過後略為反思,阿母與他們似乎早有交易,如今變故雖不知其因,卻也并非難以置信。

謝太行一身黑色大氅,頭戴狐皮帽,在寒風裏大笑,看向阿來的眼神裏含着極其陌生的慈祥。

“不愧是我的女兒。自小我就看出你是瑚琏之器,将你留在謝府精心打磨,你總算沒有辜負為父一番苦心,為父甚是欣慰啊。”

相比于他們的出現,謝太行一上來這番話更是詭異。十多年來別說是誇獎,這謝太行根本就沒有正眼瞧過她,如今這又是唱的哪一出?

雖不解謝太行之意,但見此局由他謀劃,可見阿熏并無危險,阿來心裏稍稍寬慰。

“我阿母在你手裏吧,你到底想怎麽樣?”阿來已經感到不妙,無事獻殷勤,肯定有陰謀。

“我要你殺一個人,那人自然不是我。”

“那人是誰?”

“姓衛名子卓。”

“此人樣貌如何?”

“不知。”

“此人身在何方?”

“不知。”

“什麽都不知道如何殺他?”阿來道,“而且我沒殺過人,我不去。”

阿來回絕得十分痛快不留情面,謝太行早就料到她會這樣說,完全沒有一點惱怒的跡象,依舊笑道:“吾兒莫急,聽為父說完。你可曾聽過平蒼衛家名號?”

“沒有。”

“為父與你細細道來。平蒼衛家乃是平蒼郡勢力最廣的門閥士族,其祖上平國公追随太祖打下大聿江山,從百年前就占據平蒼一郡,發展至今已根深蒂固。衛家宗族四世三公比居同勢,先帝之時便已權勢熏天,仗着在朝中勢力目無天子悖逆不軌,而今更是與長公主太後一黨根據槃互同敝相濟,欲廢天子而奪天下。包括謝家在內的大聿清流絕不能讓這幫妖婦如願。可衛家奸狡詭谲多有謀臣刺客,其子衛子卓乃是衛家謀劃核心,除去此人便能大大削弱衛氏一黨的勢力。可是衛子卓神出鬼沒居無定所,至今無人見過他的真面目……不,應該有人見過。吾等清流一派費盡心思多次送死士到他身邊試圖刺殺,可是玄妙之處在于,無論何種樣貌、身份的人無一幸免悉數被衛子卓拆穿,見過其模樣的人都被殺害了。”

衛子卓兇殘成性而詭誕不經,行為舉止不合常人。雲孟先生之侄子伯超于一年前以幕僚身份歷經千辛萬苦才接近于他,沒想到只差最後一步就要見到其真面目時功虧一篑,被其爪牙施以輪刑而亡。”

“輪刑?”阿來不解。

“此刑毫無人性,乃是将人四肢鎖于地面,将其骨骼經脈用鐵錘統統打碎打爛呈爛肉之态,随後捆在巨型輻條之上,裸身放置室外曝曬或寒凍。鳥雀蟲蟻将啃噬他的血肉,而施刑者喂其水米,受刑之人雖痛苦萬狀卻無法立即死亡,直到半身白骨而意識尚存。如此行徑與惡魔無異!”

“你們怎麽知道他受輪刑而死?”

謝太行正說得義憤填膺,完全沒料到她會如此發問,一時語塞。還未等他回答,阿來便已猜到:“喔……所以你們其實一次不止派去一人,有可能是兩個奸細同時接近衛子卓,多一個人多一份希望對嗎?如果兩人都成功還能相互有個照應。若是其中一人被殺,另外一位還可以通風報信。最重要的是通常而言奸細行蹤隐蔽,想要察覺多少都要費一番波折,等到将奸細揪出之時本能地會有剛打了一場硬戰的松懈感,很難會想到身邊奸細并未殺完。”

謝太行皺着眉打斷她:“鋤奸懲惡之人不是奸細,應稱為義士。”

阿來縮縮肩膀:“我即不想當奸細也不想成為義士,對殺人更沒興趣。我只要和我阿母平平安安度日就好。你将我阿母藏到哪裏去了?”

謝太行和雲孟先生對視一番,雲孟先生摸了摸鼻子,謝太行轉身繼續耐心道:

“阿來,此事關系到國家社稷豈容兒戲!”

“我不過黃口小兒,只會耍耍兒戲。”

“難道你不顧大聿生死存亡?!”

“顧不得顧不上。”

“難道你連父親的話都不聽嗎!”

聽到這話阿來倒吸一口涼氣,覺得可笑至極:“我阿父六年前積勞成疾早已西游,不過我倒是一直記得他在去世之時謝公連一口薄棺都不願進入謝府,嫌棺材晦氣,甚至不讓我和阿母擡他屍身在謝府內行走。此事僵持多日,正值盛夏,阿父屍體的氣味至今我還記憶猶新。”

“你如今翻這些舊賬實在太過吹毛求疵。他不過是我謝府家奴,早已賣入我家中,生老病死全聽我處置,有何不妥?說到底我才是你的親生父親,你骨子裏流的是我謝太行的血。‘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勞’。這些年為了鍛煉你,為父的确對你冷淡了些,可骨子血肉之情無可取代。阿來,衛氏不除衛子卓不死,大聿遲早要傾覆。巢毀卵破,到時你和你阿母甚至是阿熏都不能幸免,這是你想看到的結局嗎?此事成功之後,你便是我謝某名正言順的女兒,亦可入謝家族譜,将來為父也會為你甄選一門好親事。”

阿來沉默着,目光落在困住她的鐵鎖上。

她早該發現,這根鐵鎖也是來自謝府,是謝随山用來栓狗的鐵鏈。

謝太行花言巧語在耳,可是這些年來他的所作所為完全是另一番模樣。骨血?父親?不,謝太行從來都不是。

阿來明白自己的存在是個恥辱。是謝太行趁她阿母受傷,将她阿母侮辱的最真實證據。

這個人為了袒護兒子竟陷害忠良,他的話絕對不能信。什麽謝家族譜,羨人親事都是食人骨肉的牢籠罷了,她從未稀罕過更不會受困其中。何況若她真能僥幸成事,謝太行又怎會留着她這個把柄存活于世。

整件事唯一讓她放心不下的只有阿薰。若他日阿熏有難,她一定會以性命相搏,救她出來。

想通了這點,阿來淡然擡起頭,晃了晃腳下的鐵鏈,故意讓它發出刺耳的聲音。

“你謝家的事,與我無關。”

非常直接的拒絕,不留任何餘地。

兩人對視之時,謝太行收起了慈愛的目光,剛才的苦口婆心果然都是做戲。

他不再說話,揮了揮寬袖冷哼一聲,氣氛驟變。

雲孟先生從他身邊走上來,兩名壯士随着他步伐,從船艙內拖出一人。

那人正是骁氏。

“阿母!”突然見到阿母,阿來撕心裂肺的一喊後,幾乎被斷骨之痛吞沒。

骁氏長發淩亂渾身無力,那兩人将她拖出後直接丢在船頭。

她一只手臂懸于空中,額頭上一個可怕的血窟窿已似乎還在流血。在被拖出來之前骁氏一直陷于深度昏迷之中,與船板撞擊時才撿回了些意識。

模糊間聽到了阿來喊她的聲音,骁氏用盡全力緩緩擡起頭來,看見了孤舟上的女兒。皲裂出多道血口的嘴唇動了動,想要說話可毫無氣力。

“你們要幹嘛!”阿來憤怒至極。孤舟與船就在五十步之內,若是沒這鐵鎖她定能一步飛入船上,将謝太行一幹人等打個屁滾尿流,“無恥之徒!快放了我阿母!”

雲孟先生站在骁氏身後完全不為所動,青黑色的眼窩裏渾濁又陰森的眼睛盯着阿來:

“殺,或不殺。”

阿來一時沒能回答,雲孟先生眼皮一沉,一名壯漢蹲下扣住骁氏的手,将一把撐指撐進了她的指縫中,強行讓她張開五指。

還未等阿來張口阻止,另一名壯漢抽出匕首猛地一個蹲落,将骁氏的小指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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