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神初六年
突如而來的斷指劇痛讓骁氏驟然一震,眼睛驀地睜大,渾身禁不住地顫抖冷汗立即濕透了她的後背。叫喊的聲音已經沖到了喉嚨口,骁氏另一只手死死摳住船邊,幾乎摳出血來。
她不能喊。她用力将臉壓在船板上,把所有痛苦的表情隐藏,不讓阿來看到。
“殺,或不殺。”雲孟先生繼續問道。
阿來氣得眼淚狂落,忍不住破口大罵:“謝太行!方宇文!你們這些皓首匹夫!腌臜疖狗!如此對待手無寸鐵的婦人你們可還要臉?!稱什麽清流算什麽好漢!全都是些無恥之徒!若是大聿都是你們這樣的人臣,早些滅了豈不更好!”
她用盡全力想要掙脫鐵鏈,将鐵鏈甩得铛铛直響。奈何鐵鏈太粗壯結實,腳踝被磨得鮮血淋漓卻絲毫無法将其撼動。
阿來無法置阿母的生死不顧,但是理智告訴她就此刻算答應去刺殺也絕無成功的可能。
如雲孟先生所言,這些人已經派出不少密探,想必這些密探都受過嚴酷訓練,比她要聰慧機警百倍,卻依舊只有被心思缜密的衛子卓拆穿、屠殺的厄運。她只不過有點小聰明,如何能成功?
還未行刺阿來便已經知道結果,無非是她成為衛子卓魚肉的下一個對象,她失敗後阿母也難逃謝家毒手。
橫豎都是死。
如今她只後悔為何當初不聽阿母的話,平日裏謹言慎行低調一些,把逞威風的小心思小念頭統統收斂,不要心存僥幸以為不露痕跡。為什麽謝太行這幫人不找別人偏偏找上她?自然是平日裏自诩隐藏得很好的小細節早就被人盡收眼底,琢磨着如何加以利用。就在剛才,她還自以為是地顯擺一通,想要精彩地拆穿對方的謊言以證明自身實力。真是荒唐又無知……若是牢記阿母教訓愚笨些,哪有後續這麽許多?
如今進難行退無路,她該如何将阿母救下?
“慢着。”阿來不再掙紮也不再謾罵,護着受傷的腳踝和鐵鏈一塊兒收擺好,安靜地坐回船上,“不許傷害我阿母,否則我便咬舌自盡陪我阿母共赴黃泉,刺殺衛子卓一事你們也另選他人吧。”
雲孟先生道:“這麽說你是答應了。”
“為什麽選我?”阿來問,“你們折進去諸多精英都達不成目的,我不過是謝府的下人而已,為什麽要選我?”
雲孟先生展開一幅畫,遠遠地阿來看不太真切,隐約覺得畫中人有些眼熟。
“這個人……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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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中的小娘子是标準的鵝蛋臉,一雙英氣長眉下閃爍如星的雙眼讓她覺得是在凝視自己。
“這個人不是你,但即将是你。”
“什麽意思?”阿來思緒一轉,“難道你們要我假扮此人?”
“不錯。此人是衛子卓一直在尋找的救命恩人。時兮運兮!誰能想到你竟長了一張和她一模一樣的臉。”雲孟先生指向阿來的面部,“利用這張臉定能成功混入衛府,甚至可直達衛子卓身邊。這是千載難逢之機。衛子卓恐怕從未想過世間居然有如此巧合之事,當真天要亡他。”
“簡直是癡人說夢。”阿來硬生生打斷他的自我陶醉,很快挑出了漏洞,“既然此人是衛子卓一直在尋找的救命恩人,想必他對此人感情深厚,又怎麽會認錯?即便皮囊再相似也全然是兩個人,只要一瞧便知。你會将你至親之人認錯他人嗎?”
雲孟先生并不理會她的諷刺,解釋道:“衛子卓于八歲時在平蒼境綏東山脈遇險,當時畫中娘子和其父親一塊兒救了他,将他收養家中兩個月并悉心照顧,待他身體無恙之後被衛府趕來的人接走。而後衛家曾派人回去探望過,未曾想那父女二人皆不知所蹤。一晃又是八年,衛子卓一直沒有放棄探查恩人下落,前後找了無數畫師想要根據印象畫出小娘子如今樣貌,可見情深意切。短短兩個月的相處雖然給他留下深刻印象,但時隔多年當日年紀又小,錯認他人也不是不可能。”
“這些細節都是你們尚留在衛子卓身邊的人送回的消息吧。”阿來再問,“可見已有人曾冒認過此身份且碰了釘子。既然認錯人不是不可能,他又憑什麽相信我就是當年的救命恩人?只因有幾分相似就認定我的身份的話,這衛子卓也只是草包而已。”
“當然不止如此。”
“哦?還有什麽,說來聽聽。”
阿來一邊和雲孟先生糾纏說理,看似已經答應刺殺般探聽關于衛子卓的詳盡,另一邊藏在腳踝後的手指在飛速轉動。鐵鎖時不時閃出火花,藏在她指逢內的金蟬刀片一刀刀割在鐵鏈上,鐵鎖已經被磨出了大大的豁口。
阿來手藏在腿後,讓腿擋去她所有動作,并用言語吸引船上的人,不讓他們發現自己暗地裏的動作。
快,再快些。
只要将鐵鎖割斷她定一步登船,直接割開雲孟先生和謝太行的喉管,其他人更是不在話下!
阿母!你等着我!這幫畜生我一個都不會放過!
啪地一聲輕響,鐵鎖斷了。
阿來的表情有一瞬間的凝滞,汗水沾濕了衣服,寒風吹過幾乎将她身體凍結成冰,可她心頭熱得如同一團火。她悄悄将已經斷開的鐵鎖兩端握在手掌中,讓它看上去好像沒有異樣。
“甄文君身上有個胎記。”雲孟先生說。
“甄文君?是衛子卓救命恩人的名字嗎?”
“正是。”
“她身上胎記這種事你們都知道?”
“接近衛子卓困難,但是想要接近其他人并非不可能。只要能套住畫師便能得知很多信息。甄文君的胎記就在鎖骨之上,是一個殘月形的紅色胎記。”
“你知道嗎。”阿來忽然轉換了話題,“據說胎記是前世死時留下的傷口。你們下輩子想要什麽樣的胎記?”
一直站在一旁的謝太行顯然沒有料到她會問這麽奇怪的問題,更沒料到阿來突然掙脫了鐵鏈的束縛,面目猙獰騰空而起,朝大船的方向飛來!謝太行大吃一驚,急忙往後退。
阿來心裏第一次有了殺人的念頭。
此刻她心中除了憤怒和殺意什麽也沒有。
她要用這幫畜生的血為金蟬刀開光,為阿母報斷指之痛!
飽含所有力量的一躍掀起沖天的怒意,這份怒意還未将她帶到大船之上,一根冰冷之物如同閃電擊穿她的身體。
一瞬間所有的力量和憤怒被瓦解得一幹二淨。
阿來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渾身的肌肉被劇痛牽扯着使不出任何力氣,身體被一股向下的沖擊力鉗制着,重重砸回孤舟。
阿來被摔得幾乎失去意識,當她看見一柄沾血鐵叉穿過她的肩骨沒入木質的船面時,面若死灰。
一聲悶響,有人踏上了孤舟。
單薄的小小孤舟幾乎被這沉沉的一腳踩得傾覆,阿來渾身發抖,恐懼地向後看去。只見一個八尺壯漢正站在她身後,如此寒冷之地他袒胸露懷竟全是熱汗,渾身長滿黑毛狀如野熊,汗水被蒸發變作一團團白色霧氣從他躬起的後背升起。嘴唇上方豁了一角,當他咧嘴笑的時候能看見暗紅色的牙肉。
這就是一只從野林子裏突然沖出來吃人的妖怪。此人強壯的手臂比阿來的腰還粗,哈哈大笑之聲在河面上回蕩,震得阿來耳膜發痛。
怎麽會如此大意。
阿來的血一滴滴淌在眼前。
她在吸引對方注意力的時候也是全神貫注,完全沒留意到身後何時有片竹排悄無聲息地靠近。如今她被釘在此處當真功虧一篑。
被鐵叉穿肩而過無法站立。別說站立,就連微微一動都會引起讓她欲生欲死的慘痛。
豁嘴男人扯着她的頭發強迫毫無抵抗能力的阿來擡起頭來看向大船,阿來肩頭的傷口被這一動作撕裂更深,從未想象過的痛楚讓她幾乎将牙咬碎。
“看那邊!”豁嘴男人朗聲道。
整個世界在她眼前搖搖晃晃,直到她看見阿母鮮血淋漓的手被擡起。
“小小的懲罰。”雲孟先生蹲在骁氏身邊,嘴角揚起的笑意讓阿來一輩子都無法忘記,“讓你知道不聽話是何下場。”
“不、不要!”阿來咯血的嘶喊沒能阻止任何。
中指和食指被其根削去,掉落在冰河之中。
一道鮮血從骁氏的嘴角往下滑落,直到最後一刻她都沒有因疼痛失聲。
阿來埋着頭痛哭。
這是噩夢,這一定是噩夢。如果真的是做夢的話能不能快點醒來。
謝太行對這太過血腥的一幕有些不适,小聲地清了清嗓子,默默地把目光從骁氏身上移開。
“哭夠了嗎。”
帶着顫抖的幹澀聲音從頭頂上傳來,這是阿母的聲音。
阿來擡起頭,滿臉的眼淚。
虛弱的骁氏臉如同一張白紙,眼睛裏卻是從未見過的狠絕。
骁氏用最後的力氣将破碎的聲音拼成完整的話:
“阿母一直教導你,不要惹事,放下刀才能過上平安日子……可如今謝太行等人殘虐不仁你亦不可屈服軟弱!”
“阿母……”阿來心中悸動,想要忍住橫流的眼淚,卻只能流得更多。
“拿起你的刀,保護自己,不可放棄!”
阿母的話在她心裏鑽洞。
她擦去眼淚,看清了眼前的絕境并非夢境。
雲夢先生十分讨厭骁氏一雙任何時候都不蒙塵的眼睛,對拿着匕首的壯漢道:
“給我把她眼睛挖了。”
“是!”
“慢着!”将所有痛苦吞回肚子裏,阿來一字一頓:
“好,我答應你們,殺了衛子卓!”
雲孟先生哈哈笑道,忽然又變回了在謝府時的儒雅之态:“女郎終于醒悟做出正确的決定,早該如此。只要你聽話,明公自會保你阿母平安。來,将骁氏帶進去。”
骁氏被拖進船艙,雲孟先生退回一旁恢複成一團薄薄影子般的存在。
阿來看着大船上的每個人,甚至回頭看豁嘴男人。
她要記下今天在場所有人的臉。就是這些所謂清流斷她阿母之指強迫她去殺人。
“謝太行。”阿來直呼謝公名諱,“事成之後我不稀罕你謝家的榮華富貴,只求一紙文書放我和我阿母離去,你可應允?”
謝太行道:“好,我答應你,若你能辦成此事我自會給你們一紙文書解除奴籍。可你想好,若離開謝府你們不過賤民兩名。”
阿來嘴角微微一勾,沒理會他。
拿起你的刀。
阿母的話在她心中回蕩。
金蟬刀未沾過任何人的鮮血,如今就用她自己的血祭出鋒銳,他日定要這幫人百倍奉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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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